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他們有一支兩端削得十分尖利的棍棒

1.小男孩和媽媽·博比的生日·新房客·時間和陌生人

博比的父親蘭達爾·葛菲是那種二十幾歲就開始掉頭發、還不到四十五歲就禿頭的人,隻是他才三十六歲就因心臟病發而過世,逃過瞭全禿的命運。從事房地產中介的蘭達爾是躺在別人傢的廚房地板上咽下瞭最後一口氣的,當時看房子的客戶還在客廳裡拼命撥打早已不通的電話叫救護車。蘭達爾過世時,博比才三歲,他隱約記得很小的時候,有個男人經常搔他癢、親他的臉頰和額頭,那個人應該就是他的父親。蘭達爾的墓碑上寫著“悲傷永懷”,但博比的媽媽從來不曾露出悲傷的樣子,至於博比自己……你怎麼可能懷念一個你幾乎不記得的人呢?

父親死後八年,博比瘋狂地迷上瞭哈維切西方車行賣的二十六英寸施文牌腳踏車。他千方百計暗示媽媽他有多喜歡那輛腳踏車,有一天看完電影走路回傢的時候,他終於挑明瞭說(他們看的電影是《樓頂的黑暗》,博比雖然看不懂,還是很喜歡這部片子,尤其是多蘿西·麥克吉爾靠在椅子上露出長腿的那一幕)。他們經過車行時,博比不經意地提起櫥窗裡展示的那輛腳踏車會是很棒的十一歲生日禮物。

“你甭做夢瞭,”媽媽說,“我可買不起腳踏車來送你當生日禮物,你知道的,你老爸並沒有留給我們一大筆財富。”

雖然蘭達爾早在杜魯門當總統的年代就已經過世,而現在艾森豪威爾的八年任期轉眼也快結束瞭,但是每當博比想買任何可能超過一塊錢的東西時,媽媽最常給他的答案仍然是:“你老爸並沒有留給我們一大筆財富。”通常她口中吐出這句評語的同時,臉上還會掛著譴責的表情,仿佛博比的爸爸不是死瞭,而是逃跑瞭。

生日那天甭想有一輛腳踏車瞭。回傢的路上,博比悶悶不樂地想著這件事,剛才那部奇怪的電影帶給他的樂趣現在已經消失瞭一大半。他沒有和媽媽爭辯,也沒有說些甜言蜜語猛灌迷湯——這樣會適得其反,當莉莎·葛菲反擊的時候,她可不會手軟——博比隻是一直魂不守舍地想著失去的腳踏車,以及很久以前就已失去的父親。有時候,他幾乎恨起父親來瞭;有時候,他之所以沒有對父親懷恨在心,完全是因為他強烈感覺到媽媽正希望他這麼做。母子倆現在走到聯合公園,沿著公園旁邊走著,再過兩條街,他們就會左轉彎進入步洛街,也就是他們住的那條街。這時候,博比大膽拋開平日的顧忌,問瞭一個關於老爸的問題。

“媽,他有沒有留下什麼遺物?留下任何東西?”一兩個星期前,他剛讀完一本南西系列的少年偵探小說,裡面有個窮孩子繼承瞭一筆遺產,而遺產就藏在一棟廢棄豪宅的老鐘後面。博比並不是真的認為老爸把一些金幣或罕見的郵票藏在什麼地方,但是如果他真留下什麼遺物的話,或許他們可以拿去佈裡吉港賣掉,或許就賣給其中一傢當鋪。博比不太知道典當是怎麼回事,不過他知道當鋪長什麼樣子——隻要看到門口掛著三顆金球的店鋪就是瞭,他相信當鋪老板一定很樂意幫他們的忙。當然,這隻不過是小孩子的夢想罷瞭,但是跟他們住同一條街的卡蘿爾·葛伯那當海軍的爸爸就曾經從國外寄瞭整套娃娃給她。如果當爸爸的真的會送東西給小孩,那麼他很可能也會留下一些東西給孩子。

博比問問題的時候,正好經過聯合公園旁邊成排的街燈,他看到媽媽嘟起嘴巴。每當他膽敢問起死去的父親時,媽媽總是這副表情,這動作讓博比想到她的小錢袋:每當你拉一拉袋口的繩子,上面的洞口就縮小一點。

“好,我告訴你他留下什麼好瞭。”他們彎進步洛街並開始爬坡時,莉莎說。博比這時候已經開始後悔,但是當然來不及瞭,一旦提起這個話題,就沒辦法叫她住嘴。“他留下一張壽險保單,保單早在他死前一年就已經到期瞭。我一點都不曉得這件事,一直到他過世以後,每個人——包括葬儀社在內,都想從我這裡分一杯羹,而我根本什麼都沒拿到。他也留下瞭一大沓還沒付的賬單,現在我大部分都付清瞭,大傢都很體諒我的處境,尤其是拜德曼先生,我絕不會說他們不體諒我們。”

這些尖酸乏味的牢騷,博比已經聽過很多遍瞭,但是這回莉莎說瞭一些新的。他們快走到公寓房子的時候,她說:“你父親在把牌湊成中張順子的時候,從來沒有碰到過他不喜歡的牌。”

“什麼是中張順子?”

“別管它瞭。不過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博比,別讓我逮到你打牌賭博,我受夠瞭賭博這檔事!”

博比想要繼續追問,想要多知道一點,但是繼續追問的話,很容易引來長篇大論的說教。他心想,很可能是剛剛那部關於不幸婚姻的電影讓她心情不佳,至於究竟是怎麼回事,可不是像他這樣的小孩子有辦法理解的。星期一去學校的時候,再問問好朋友薩利什麼是中張順子好瞭,他覺得那是一種撲克牌遊戲,不過又不太確定。

“佈裡吉港有一些地方會吸光男人的錢,”他們快到傢的時候,媽媽說,“隻有蠢男人才會去那些地方,那些蠢男人把事情搞砸以後,再讓女人來替他們收拾爛攤子……”

博比知道接下來她會說什麼,這是她最愛的部分。

“人生真是不公平啊!”莉莎一邊掏出鑰匙,準備打開康涅狄格州哈維切鎮步洛街一四九號的大門,一邊說著。那是一九六〇年四月,夜晚的空氣中飄著春天的芳香,站在她身旁的是個瘦孩子,和死去的父親一樣有一頭象征冒險天性的紅發。她幾乎從來不摸他的頭發,偶爾撫摸男孩時,通常都碰觸他的手臂或臉頰。

“人生真是不公平。”她又說瞭一遍,然後打開門,兩人走進去。

博比的媽媽確實從來沒被當成公主一樣捧在手掌心裡,而老公在三十六歲的壯年就死在空房子的地板上,也的確不幸,但博比有時候覺得,他們的遭遇原本有可能更加不幸。例如,也許莉莎不隻有一個孩子,而是有兩個孩子要養,或三個孩子,或甚至四個孩子?

又或者,莉莎得做一些很辛苦的工作,才養得起兩個小孩?薩利的媽媽在面包店工作,每當輪到她負責升火烤面包的那幾個星期,薩利和兩個哥哥幾乎很少看到媽媽。博比也註意到,每天下午三點鐘汽笛響起時,魚貫走出皮裡斯鞋廠的那些女工(博比每天下午兩點半放學)不是太瘦、就是太胖,個個臉色蒼白,手指還沾瞭可怕的暗紅色。她們總是垂頭喪氣,手上拎著托托雜貨店的購物袋,裡面裝著工作鞋和工作服。去年秋天,他和葛伯太太、卡蘿爾,還有小伊恩一起參加教會的義賣會時,在郊外看到許多男男女女忙著采蘋果。他問葛伯太太那些人是誰,葛伯太太說他們是移民,就好像某些鳥類一樣,哪兒的農作物成熟瞭,就搬到哪兒收成。博比的母親原本很有可能和這些人一樣辛苦,但是她並不需要如此。

實際上,莉莎在傢園不動產公司擔任唐諾·拜德曼先生的秘書,博比的父親心臟病發前也在這傢公司上班。博比猜想,媽媽最初之所以能得到這份差事,可能是因為拜德曼先生很欣賞蘭達爾,因此同情新寡的莉莎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照顧。但是莉莎很能幹,而且努力工作,經常加班到很晚。博比曾經有幾次和媽媽及拜德曼先生一起——員工郊遊是他印象最深的一次,還有一次他下課玩耍時跌斷瞭一顆牙齒,拜德曼先生開車載他們母子到佈裡吉港去看牙醫——兩個大人以一種奇怪的眼神互看對方。有時候,拜德曼先生會在晚上打電話來,媽媽打電話的時候會叫他“唐”。但是“唐”聽起來老老的,博比很少想到他。

博比不太清楚媽媽白天(和晚上)在辦公室做什麼,但是他敢說她的工作一定勝過做鞋子、摘蘋果或清晨四點半鐘起來升火烤面包。還有,說到他媽媽,如果你膽敢問她某些事情,就簡直是自找麻煩。舉例來說,假如你問她為什麼她買得起施樂百百貨公司的洋裝,其中還有一件是絲質洋裝,但是卻沒有辦法分期付款三個月(每個月隻要付十一塊五毛)替他買一輛施文牌腳踏車(紅銀相間的腳踏車,每次看到櫥窗中展示的腳踏車,博比就會因為極度渴望而心痛)。如果你問媽媽這類事情,那就真的是在自找麻煩。

博比不會這麼做,他決定自己存錢買腳踏車。這樣一來,可能要到秋天才能存夠錢,或甚至到冬天,到瞭那時候,他想買的那款腳踏車可能已經沒有擺在櫥窗裡瞭,但是他會加油。你得孜孜不倦地努力,才能達到目標:人生可不是那麼輕松,也不是那麼公平。

四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當博比的十一歲生日到來時,媽媽給瞭他一個又小又扁、包著銀色包裝紙的小包裹,他拆開一看,裡面是橘色的圖書館借書卡,一張成人借書卡!再見瞭,《神探南西》叢書、《哈迪傢的男孩》系列和《海軍的溫斯羅》;你們好,其他所有的書,例如《黑暗的頂樓》這類充滿錯綜復雜感情的故事,還有塔頂密室中沾滿血的短劍。(南西和哈迪傢的男孩之類的故事中也有啟人疑竇的謎團和塔頂密室,但是很少有血腥的情節,更甭提任何熾烈的情感瞭。)

“別忘瞭圖書館櫃臺的凱爾頓太太是我的好朋友。”媽媽說,照例又用她那種單調而充滿警告意味的語調,但看到博比這麼開心,她也很高興。“如果你想借什麼比較不雅的書,像《冷暖人間》或《金石盟》之類的,我都會知道。”

博比笑瞭,他知道她一定會知道。

“如果你碰到另外一位圖書館員,那位忙碌小姐,而她問你為什麼會有橘卡的話,你就請她翻到背面,上面有我的簽名,表示我同意這件事。”

“謝謝你,媽,太棒瞭。”

她微笑著彎下腰來,很快親瞭一下他的臉頰,嘴唇幾乎還沒碰到他的臉就縮瞭回去。“我很高興你這麼開心。如果今天能早一點下班的話,我們可以去科隆尼餐廳吃炸蠔和冰激凌,不過要等到周末才吃得到生日蛋糕,因為我得到那時候才有時間烤蛋糕。現在穿上外套準備出門吧,你快遲到瞭。”

他們下樓去,準備一起出門。門口停瞭一輛出租車,穿著府綢外套的男人正倚在窗口付錢給司機,他後面放著一些行李和手提紙袋。

“那個人一定是剛剛租下三樓的房客。”莉莎說,又嘟起嘴巴。她站在門廊前最上面一級臺階,打量著那男人窄小的臀部,男人忙著付錢給出租車司機的時候,正好翹起屁股對著他們。“我沒辦法信任把東西裝在紙袋裡搬傢的人,我覺得把東西裝在紙袋裡很不莊重。”

“他也有行李箱。”博比說,但是他不需要媽媽點破也看得出來,新房客的三隻小箱子看起來都不怎麼樣,一點也不相稱,就好像有人心情不好,把它們從加州一腳踢來這裡似的。

博比和媽媽走到水泥路上,出租車開走瞭,穿著府綢外套的人轉過身來。博比把人大致分為三類:小孩、大人和老人。老人是有白頭發的大人,新房客就屬於第三種人。他的臉孔瘦削,面色疲憊,但臉上沒有皺紋(除瞭藍眼睛周遭的眼尾紋),輪廓很深,滿頭銀絲如嬰兒胎毛般細致,頭頂微禿。他的個子高大,駝背的樣子讓博比想起星期五晚上十一點半WPIX頻道播放的恐怖電影中的卡洛夫,府綢外套裡面穿著過大的廉價工人裝,腳上穿著皮鞋。

“你們好,”他說,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我叫佈羅廷根,我想我會在這裡住一陣子。”

他向博比的母親伸出手來,莉沙隻輕輕碰瞭一下。“我是莉莎·葛菲,這是我兒子博比。真不好意思,巴樂廷根先生——”

“是佈羅廷根,女士,不過如果你們直接叫我泰德,我會覺得很開心。”

“好,呃,博比上學遲到瞭,而我上班也遲到瞭。很高興見到你,巴樂廷根先生。快一點,博比,光陰似箭哪!”

莉莎開始走下坡往城裡走去,博比則緩緩爬著上坡,往艾許大道上的哈維切小學走去。走瞭三四步之後,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他覺得媽媽剛才對佈羅廷根先生很沒有禮貌,一副自大的樣子,這在博比的好朋友眼中可是最糟糕的罪行。卡蘿爾討厭自大的人,薩利也一樣。佈羅廷根可能已經走到步道中間瞭,不過如果還沒有的話,博比想對他笑一笑,讓他知道這傢人裡面,至少有一個人不是那麼自大。

他媽媽也停下腳步回頭望,不是因為她想再看佈羅廷根先生一眼,博比壓根兒就不會這麼想。不,莉莎是回過頭來看自己的兒子。她早就料到博比會轉過身去,甚至在博比自己還沒有想到之前就料到瞭,博比一向開朗的性格突然蒙上瞭一層陰影。有時候,博比還沒來得及開口,莎莉就說今天撒拉索塔會下雪。究竟你得長到多大才講得過媽媽?二十歲?三十歲?還是得等到媽媽年紀大、腦子也糊塗瞭?

佈羅廷根先生沒有往屋子走去,他站在步道旁,一手提著一隻箱子,用右手臂夾著第三隻箱子(三個紙袋則放在步洛街一四九號前的草地上),行李的重量讓他的身形更顯佝僂。他正好擋在博比和媽媽的中間,好像收費站似的。

莉莎的眼神飄過佈羅廷根先生落在兒子身上,她用眼神對博比說:去上學吧,一個字都不要多說。他是個陌生人,根本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還用購物袋裝著一半的傢當。一個字都不要說,博比,快上學去。

但是博比沒有聽她的話,或許是因為生日禮物不是一輛腳踏車,而是借書證的緣故。“很高興認識你,佈羅廷根先生,”博比說,“希望你喜歡這裡,再見。”

“祝你今天上課愉快,孩子,”佈羅廷根先生說,“多學一點東西,你媽媽說得對——光陰似箭!”

博比註視著媽媽,想看看她會不會因為這句小小的奉承而原諒他輕微的叛逆行為,但是媽媽的嘴巴緊閉,毫不心軟,她不發一語,轉過身去,開始朝下坡路走去。博比也繼續往前走,他很高興自己和那個陌生人說瞭幾句話,盡管媽媽後來讓他悔不當初。

快走到卡蘿爾傢的時候,他拿出橘色的借書證好好端詳一番。雖然借書證比不上二十六英寸的施文牌腳踏車,不過仍然是很不錯的禮物;事實上,這是很棒的禮物。有這麼一大片浩瀚的書海等著他去探索,這張借書證不值幾個錢又有什麼關系呢?人們不是說,真正值錢的是一個人腦子裡的想法嗎?

好吧……至少媽媽是這麼說的。

他把卡片翻過來,背面是媽媽有力的筆跡:“敬啟者:這是小犬的借書證,我準許他每個星期從哈維切公共圖書館的成人部借出三本書。”最底下簽著媽媽的全名:伊麗莎白·潘若思·葛菲。

她在簽名下方又補瞭一句:博比將自行負責繳清借書過期的罰款。

“生日快樂!”卡蘿爾大叫,把博比嚇瞭一大跳,她原先一直躲在樹後面等他,這時候才突然沖出來。她伸出手臂環住博比的脖子,在他臉頰上狠狠親瞭一下。博比羞紅瞭臉,四處張望有沒有被別人看到——天哪,想和女生交朋友卻又不要被出其不意地親吻,還真難呀——不過沒關系。早上沿著艾許大道上學的人潮通常集中在上坡路的頂端,現在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

博比擦擦臉頰。

“少來瞭,你明明喜歡我親你。”卡蘿爾大笑。

“才不呢!”博比說,雖然他其實很喜歡。

“你得到瞭什麼生日禮物?”

“一張借書證,”博比說,他把借書證拿出來給卡蘿爾看,“是成人借書證。”

“太酷瞭!”卡蘿爾的眼神中露出瞭一絲憐憫嗎?也許不是吧。那麼,是什麼呢?“喏,給你。”卡蘿爾給他一個信封,上面寫著他的名字,還在上面貼瞭幾顆愛心和泰迪熊的圖案。

博比的手微微顫抖地打開封套,他告訴自己,如果這張卡片寫得太濫情的話,他可以把它塞進褲袋裡不讓別人看到。

結果還好,也許有一點點幼稚(卡片上畫著一個騎在馬上的小孩,裡面寫著“生日快樂,牛仔”),但不濫情。最下面寫著“愛你的卡蘿爾”稍微有一點濫情,但卡蘿爾畢竟是女生,你還能怎麼辦呢?

“謝謝。”

“我知道卡片有一點幼稚,不過其他的卡片更糟。”卡蘿爾以就事論事的語氣說。再往上坡走一段路,薩利在那兒一邊等他們,一邊耍著各種花招玩波露彈力球,一會兒把球從左手臂下方打出去,一會兒把球彈向右手臂下方,一會兒又把球彈向背後再拉回來。不過他現在不再嘗試把球從兩腿之間彈出去瞭,因為以前在學校操場試過一次,結果他的下體被球狠狠撞瞭一下。薩利痛得尖叫起來,博比和其他孩子則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瞭。卡蘿爾和三個女生沖過來問他們出瞭什麼事,幾個男生都說沒事——包括薩利在內,盡管他臉色蒼白,幾乎快哭出來。男生都是討厭鬼,卡蘿爾那次說道,但博比不覺得她心裡真的這麼想,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她不會從樹後面跳出來親他,而且那可是個結結實實的好吻,事實上,比媽媽的親吻還棒。

“這張卡片並不幼稚。”他說。

“但也接近瞭,”她說,“我原本想買一張大人的卡片給你,不過那些卡片都太濫情瞭。”

“我知道。”博比說。

“你會變成一個濫情的大人嗎,博比?”

“希望不會,”博比說,“你會嗎?”

“不會,我會變得像我媽媽的朋友蕾安達那樣。”

“蕾安達很胖。”博比懷疑地說。

“是啊,但是她很酷。我會變得像她一樣酷,但不要那麼胖。”

“我們那棟樓搬來一個新房客,他租下三樓的房間。我媽媽說那裡很熱。”

“喔?他長什麼樣?”她咯咯地笑,

“他很老,”博比說,然後沉吟瞭一下。“但是臉長得蠻有趣的。我媽第一次看到他就不喜歡他,因為他把東西裝在購物袋裡。”

薩利也加入他們。“小雜種,祝你生日快樂,”他說,拍拍博比的背。“小雜種”是薩利目前的口頭禪,卡蘿爾的口頭禪是“酷”,博比則有點舉棋不定,雖然他覺得“狗屎”聽起來還不錯。

“如果你再說臟話,我就不要和你一起上學瞭。”卡蘿爾說。

“好吧。”薩利隨和地說。卡蘿爾有一頭蓬松的金發,很像童書“鮑勃西雙胞胎”系列裡面的小女孩稍微長大一點的樣子;薩利則個頭很高,黑發綠眼,好像喬·哈迪那一型的男孩。博比走在兩個好友中間,早就把剛剛的沮喪拋在一邊。今天是他的生日,而且他正和最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人生是如此美好!他把卡蘿爾的生日卡放在後褲袋裡,新的借書證則牢牢塞進前面的口袋中,絕對不可能掉出來或被偷走。卡蘿爾開始蹦蹦跳跳起來,薩利叫她不要跳。

“為什麼?”卡蘿爾問,“我喜歡邊走邊跳。”

“我也喜歡說小雜種,但是如果你叫我不要說,我就不說。”薩利的回答很合理。

卡蘿爾看看博比。

“邊走邊跳——至少沒有拿著跳繩的話——看起來有一點幼稚,卡蘿爾。”博比帶著歉意說道,然後他聳聳肩,“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跳就跳吧,我們不介意,對不對,薩利?”

“是啊。”薩利說,然後又開始玩起彈力球,忽前忽後,忽上忽下,啪—啪—啪。

卡蘿爾不再邊走邊跳瞭。她走在兩個男生中間,假裝自己是博比的女朋友,假裝博比有駕照,還有一輛別克汽車,他們兩人正要開車去佈裡吉港聽搖滾演唱會。她覺得博比簡直酷極瞭,而且最酷的事情就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酷。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博比放學回傢。他原本可以早一點到傢,但是撿回收瓶是他“在感恩節前買到腳踏車”計劃的一部分,因此他繞到艾許大道旁的草叢看看有沒有瓶子可撿。他找到三個啤酒罐和一隻汽水瓶。不算太多,不過八分錢仍舊是八分錢,他媽媽常說:“積少成多。”

博比洗洗手(其中有兩隻瓶子還蠻臟的),從冰箱裡拿出點心,看瞭幾本《超人》漫畫,又去冰箱拿瞭一些點心,然後打開電視看《美國音樂臺》節目。他打電話告訴卡蘿爾,鮑比·達林今天會上節目唱歌——卡蘿爾認為鮑比·達林很酷,尤其是當他唱《舞後》這首曲子的時候——不過卡蘿爾早就知道這件事瞭。她正在和三五好友一起看電視,那幾個蠢女生在她背後咯咯笑個不停,讓博比想到寵物店裡的小鳥。電視上,主持人狄克·克拉克正在示范用一塊史崔德牌藥用擦佈可以清除多少青春痘中的油脂。

四點鐘的時候,媽媽打電話回傢,說她今晚需要加班幫拜德曼先生處理事情,所以真是抱歉,隻好取消晚上的生日大餐。冰箱裡有吃剩的燉牛肉,博比可以先熱來吃,她會在八點鐘以前回傢催他上床睡覺。不過看在老天的分上,博比,熱完晚餐之後,千萬要記得關好瓦斯爐。

博比回到電視機前面,覺得很失望,但不是真的感到那麼意外。狄克·克拉克正在《美國音樂臺》節目中宣讀唱片評審委員名單,博比覺得坐在中間的那個人看起來好像一輩子都需要用到史崔德牌藥用擦佈似的。

他把手伸到口袋裡掏出新的橘色借書證,心情又立刻好轉瞭。如果他不想的話,其實不需要坐在電視機前面看一堆舊漫畫,他可以到圖書館啟用新借書證——成人借書證。忙碌小姐會坐在櫃臺前,她的真名是哈林頓小姐,博比覺得她很漂亮。她喜歡擦香水,博比總是聞到從她肌膚和發梢飄來的香味,好像美好的回憶一樣淡淡的、甜甜的。雖然薩利現在正在上長號課,但是博比借完書之後可以去他傢,也許和薩利玩一下棒球。

他想:我也可以把瓶子拿去斯派塞的店裡回收,今年暑假得想辦法賺到買腳踏車的錢。

突然之間,生活似乎變得非常充實。

薩利的媽媽邀請博比留下來吃晚飯,但是他婉謝瞭,說還是回傢吃飯比較好。其實與其回傢吃剩菜,他更想吃薩利媽媽的燉肉和脆薯片,但他知道媽媽下班回傢後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打開冰箱,檢查裝在特百惠冷藏盒中的剩菜是不是吃完瞭。如果她發現剩菜還在那兒,她就會問博比晚上吃什麼。她問的時候語氣會十分冷靜,甚至有點不經意。如果博比告訴媽媽他在薩利傢裡吃瞭晚飯,媽媽會點點頭,問他晚餐吃瞭什麼菜、飯後有沒有吃甜點,還有他有沒有向薩利的媽媽道謝;她甚至可能會和博比一起坐在沙發上,一面看電視,一面合吃一碗冰激凌。一切似乎都很美好……隻是並非真的如此,這筆賬終究有一天還是會算在他頭上。也許不是一兩天以後,甚至要到一星期後才算這筆賬,但那一天終究會來臨。博比很清楚這點,雖然他幾乎不知道自己這麼清楚。他知道媽媽今晚確實需要加班,但是在他生日當天留他獨自一人在傢吃剩菜,也是一種懲罰,因為他明知不該和新房客說話,卻仍然那麼做。如果博比想逃避這次處罰,那麼該受的懲罰仍然會一次次累積起來,就好像銀行賬戶裡面的存款一樣。

博比從薩利傢裡回來的時候已經六點十五分,天色也漸漸暗瞭。他借瞭兩本新書,一本是梅森探案系列之一,叫《絲絨爪》,另外一本是西馬克寫的科幻小說《太陽之環》。兩本書好像都在說些瘋狂的事情,但是哈林頓小姐一點也沒有刁難他,相反的,她告訴博比,他已經超越同年齡小孩的閱讀程度,應該繼續保持下去。

回傢的路上,博比編瞭一個故事,在故事中,他和哈林頓小姐搭乘同一艘遊艇,遊艇沉沒之後,隻有他倆因為找到瞭標示著路思坦尼克號的救生器具而幸免於難。他們被潮水沖到有棕櫚樹和叢林火山的小島上,躺在沙灘上的時候,哈林頓小姐渾身顫抖,說她覺得很冷,問博比能不能抱著她,讓她暖和一點,博比當然樂於從命。這時候土著人從叢林中跑出來,起初似乎很友善,但結果他們是住在火山上的食人族,通常都在空地上把落難的人一個個殺掉,空地周圍掛滿瞭骷髏頭。正當土著人把他和哈林頓小姐往大鍋子拖去、準備煮來吃時,火山突然開始轟隆作響,然後——

“你好,羅伯特。”

博比大吃一驚,抬起頭來,比早上卡蘿爾突然從樹後面跑出來親他的時候更加吃驚,和他打招呼的人是那個新房客。他坐在門廊前最上面一級臺階上,嘴裡叼著一支煙。他脫掉原本穿的舊皮鞋,換上一雙舊拖鞋,也脫掉瞭外套——今晚天氣很暖和。博比心想,他看起來很自在。

“喔,佈羅廷根先生,嗨!”

“我沒想到會嚇瞭你一跳。”

“沒有——”

“我想我真的害你嚇瞭一大跳,你那時候的心思還在幾千英裡外呢。拜托,叫我泰德就好。”

“好吧。”但是博比不確定他真的能一直叫他泰德。對一個大人(尤其是老人傢)直呼其名,不僅違反瞭媽媽的訓示,也違反瞭自己的意向。

“今天的課上得如何?學到瞭新東西嗎?”

“是啊,還不錯。”博比挪動一下身體重心,把兩本新借來的書從一隻手換到另外一隻手。

“你可以陪我坐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不過不能坐太久,我還有事情要做,你也知道。”其實主要是要回去熱晚餐——到瞭這時候,昨晚剩下的燉肉在他腦子裡變得愈來愈可口瞭。

“當然有很多事要做啦,Tempus fugit!”

博比挨著佈羅廷根先生——泰德——在門口寬闊的臺階上坐瞭下來,聞著泰德的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的煙味,他心想,從來沒有看到過像他這麼疲憊的人,不可能是因為搬傢吧?如果你需要搬的隻是三隻小行李箱和三個手提袋的話,會有多累呢?博比假定稍後會有卡車替他把其他的傢當運來,但是他並非真的這麼想。他隻不過租瞭一個房間——雖然是個很大的房間,一邊是廚房,另外一個房間則充當其他用途。在席妮小姐中風並搬去女兒傢住以後,他和薩利曾經進那個房間參觀瞭一番。

“Tempus fugit就是‘光陰似箭’的意思,”博比說,“媽媽老愛說這句話,她也常說‘時間如潮水,從來不等人’,還有‘時間會治愈所有的傷口’。”

“你媽媽懂得很多格言,對不對?”

“是啊,”博比說,突然之間,這些格言令他感到厭倦,“她知道很多格言。”

“本·瓊森說時間是又老又禿的騙子,”泰德說,他深深吸瞭一口雪茄,然後從鼻孔裡吐出兩縷輕煙,“帕斯捷爾納克則說我們是時間的俘虜、永恒的人質。”

博比看著他,覺得十分神奇,暫時忘卻瞭自己早已饑腸轆轆。他很喜歡“時間是又老又禿的騙子”這個說法——這句話絕對、完全正確,雖然他其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像這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就讓整件事情顯得更酷嗎?就好像藏在蛋裡面的東西,或是圓石紋玻璃後面的陰影一樣。

“本·瓊森是誰啊?”

“他是英國人,已經去世很久瞭,”泰德說,“他非常自我,在金錢方面很愚蠢,而且喜歡虛張聲勢。不過——”

“那是什麼意思啊?虛張聲勢?”

泰德把舌頭頂在兩片嘴唇中間,十分逼真地發出放屁的聲音。博比用手捂住嘴巴咯咯笑著。

“小孩子都覺得放屁很滑稽,”泰德說,他點點頭,“是啊,不過到瞭我這把年紀,放屁隻是人生諸多愈來愈奇怪的事情之一。順帶一提,瓊森在放屁之餘說過很多有智慧的話,不像約翰遜博士這麼多——我是指塞繆爾·約翰遜——不過還是很多。”

“那麼帕斯捷爾納克……”

“帕斯捷爾納克是俄國人,”佈羅廷根先生不屑地說,“他不重要。我可以看看你的書嗎?”

博比把書遞給他。佈羅廷根先生(應該是泰德,他提醒自己,你應該叫他泰德)匆匆瞄瞭書名一眼,就把那本梅森探案還給他。西馬克的小說在他手裡停留的時間比較久,他起初在縷縷輕煙中瞥瞭書的封面一眼,然後翻閱瞭一下,一面看一面點頭。

“我看過這本書,”他說,“我來這裡之前有很多時間看書。”

“是嗎?”博比興奮起來,“好看嗎?”

“是他寫得最好的小說之一,”佈羅廷根先生——泰德——回答。他一眼半閉,一眼睜開,斜看著博比,一副神秘兮兮又充滿智慧的樣子,好像偵探電影中那些讓人不怎麼信得過的人物。“但是你確定你看得懂這本書嗎?你應該還不到十二歲吧?”

“我才十一歲,”博比說,很高興泰德認為他可能已經十二歲瞭。“今天正好滿十一歲。我可以讀,雖然沒有辦法完全看懂,但是如果這是個好故事,我就會喜歡這本書。”

“今天是你的生日!”泰德說,似乎很感動,吸瞭最後一口煙後就把煙彈開,香煙落在步道上,火星四散。“親愛的羅伯特,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不過我比較喜歡別人叫我博比。”

“好,那麼博比,你要出去好好慶祝一番嗎?”

“沒有,我媽今天要加班。”

“你想不想到我的小房間來一下?我沒有什麼東西,不過還曉得怎麼開罐頭,而且可能有一點面——”

“謝謝,不過媽媽留瞭剩菜給我,我應該把它吃掉。”

“我明白。”最奇妙的是,他一副真的明白的樣子。泰德把《太陽之環》還給博比,他說:“在這本書裡,西馬克先生假設宇宙中有很多像我們一樣的世界,他指的不是其他星球,而是其他地球,並排運行的地球,就好像形成一個環繞太陽的環一樣。這個想法真奇妙!”

“是啊。”博比說,他從其他的書中,還有漫畫中,看過這種平行地球的概念。

現在,泰德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什麼事?”博比問,突然之間扭捏起來。有什麼好看的嗎?如果是他媽媽,可能就會這麼說。

起先他以為泰德不會回答——他似乎陷入沉思中,然後他稍微抖動瞭一下,把身體坐直。“沒什麼,”他說,“我有個小小的點子,你想賺點外快嗎?我沒有很多錢,不過——”

“好啊!老天爺,好啊!”他幾乎想接著說,我想買一輛腳踏車,但是話到嘴邊又吞瞭回去,因為媽媽還有一句至理名言: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你要我做什麼都成!”

泰德看起來似乎有些擔心,但又覺得有趣。這件事讓博比看到瞭泰德的另一面,是啊,博比看得出來,老人傢也曾年輕過,也曾是個偶爾說話會不得當的年輕人。“和陌生人說這話不太好,”泰德說,“雖然我們現在已經熟得可以直接叫對方的名字——這是好的開始——不過我們還是陌生人。”

“瓊森或者約翰遜有沒有說過什麼關於陌生人的話?”

“我不記得他們說過,不過《聖經》裡倒是說過:‘因為我在你們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求你寬容我,使我在去而不返之先……’”泰德想瞭一下,臉上那種覺得好玩的表情消失瞭,又變回很老的樣子,然後他聲音堅定地把詩文背完,“‘……使我在去而不返之先,可以力量復原。’這是《聖經·詩篇》中的詩句,不過我不記得出自哪一章節瞭。”

“你放心,”博比說,“我不會去殺人放火或搶東西,所以不必擔心,但是我的確很想賺點錢。”

“讓我想想看,”泰德說,“讓我想一下。”

“當然,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打雜或幫你做什麼事,找我準沒錯,我現在就可以向你打包票。”

“打雜?也許吧。雖然我不會用這兩個字來形容。”泰德用皮包骨的手臂拍一拍更加皮包骨的膝蓋,他的目光飄過草坪,註視著街道。天色漸漸昏暗,又到瞭每天晚上博比最喜歡的時刻。路上駛過的車子都亮起車燈,從艾許大道某棟房子裡傳來席格比太太呼喚雙胞胎回傢吃晚飯的聲音。每天到瞭這個時刻——還有天剛破曉的時候,博比站在廁所中對著小便鬥尿尿時,陽光會從廁所的小窗口透進來,照到他半睜半閉的眼中——博比恍惚覺得好像置身於別人的夢境中。

“你來這裡以前都住在哪裡,泰德……先生?”

“那裡沒有這裡好,”他說,“沒有任何地方比得上這裡。你住在這裡多久瞭,博比?”

“從我有記憶的時候就住在這裡瞭。自從我爸爸過世以後,那時候我才三歲。”

“你認識街上每一個人嗎?附近每一個人?”

“是啊,差不多。”

“所以,你看到陌生人、外地來的人、陌生的臉孔,都認得出來。”

博比微笑著點點頭:“嗯,應該認得出來。”

他等著看看泰德接下來會說什麼,這件事很有趣,不過顯然到此打住瞭。泰德小心翼翼地緩緩起立,當他把手放到背後伸展一下身子時,博比可以聽到骨頭嘎嘎作響。

“走吧,”他說,“愈來愈涼瞭,我和你一起進去。你開門,還是我來開門?”

博比笑著說:“你不覺得你應該開始用用你的鑰匙瞭嗎?”

泰德——現在愈來愈容易把他看做泰德瞭——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鑰匙圈,上面隻有兩把鑰匙,一把用來開大門,另一把則是他房間的鑰匙。兩把鑰匙都很新,而且閃閃發亮。博比的兩把鑰匙則顏色黯淡,上面有很多刮痕。泰德有多大年紀呢?他又好奇起來,至少六十歲吧,六十歲的老人口袋裡卻隻有兩把鑰匙,真是奇怪啊!

泰德打開前門,他們走進陰暗的走廊,門旁邊放瞭個傘架,還掛著一幅劉易斯和克拉克遠眺美國西部荒野的舊畫像。博比走到傢門口,泰德則往樓梯走去。然後他停下腳步,手扶著欄桿說:“西馬克寫的故事很棒,雖然不算是偉大的作品,但還不錯,我不是故意要這麼說,不過相信我的話,還有更好的作品。”

博比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很多書雖然也寫得很棒,但是故事卻不夠好。博比,有時候要為瞭好故事而讀一本書,不要像那些挑剔的勢利讀者那樣。有時候則要為瞭文字——為瞭作者的語言,而讀一本書,不要像那些保守的讀者那樣。但是當你找到一本故事棒、文字也很精彩的書時,千萬要好好珍惜那本書。”

“你覺得這樣的書有很多嗎?”博比問。

“比那些勢利鬼和保守派認為的多。多很多。或許我會送一本這樣的書給你,作為遲來的生日禮物。”

“你不需要送我生日禮物。”

“不需要,但或許我會這麼做。生日一定要快樂唷!”

“謝謝,今年的生日的確很棒!”然後博比就走進自己的公寓,把燉肉熱一熱(燉肉開始滾熱之後,要記得把瓦斯關掉,還要記得把用過的鍋子泡在洗碗槽裡)。他獨自一人吃完晚餐,然後在電視的陪伴下閱讀《太陽之環》。他對切特·亨特利和大衛·佈林克利滔滔不絕播報晚間新聞的聲音幾乎充耳不聞,泰德說得很對,這本書太棒瞭。文字也還可以,雖然他這方面的經驗還不太夠。

我也想寫一篇像這樣的故事,當他終於把書合上、倒在沙發上看西部影集《初生之犢》時,心裡想著:不知道有朝一日,我能不能也寫出像這樣的故事。

也許可以,畢竟總得有人寫故事,就好像水管凍壞、街燈燒壞的時候,總得有人來修理一樣。

大約一個鐘頭以後,當博比又拿起《太陽之環》再看一遍時,媽媽回來瞭。她嘴角的口紅顏色有點掉瞭,上衣也有點滑落,博比想要告訴她,但是他想到媽媽很不喜歡聽到別人婉轉提醒她這樣的事。而且,又有什麼關系呢?她已經下班瞭,還有就像她偶爾說的,除瞭我們兩個膽小鬼以外,這裡又沒有別人。

她打開冰箱檢查,確定剩菜都已經吃光瞭;再檢查爐子,確定瓦斯也已經關好;又檢查洗碗槽,確定鍋子和冷藏盒全泡在肥皂水裡。然後,她親瞭親博比的額頭,隻是蜻蜓點水般碰一下,便走進自己房間裡換掉上班穿的洋裝和絲襪。她顯得冷冷的、心事重重,也沒有問博比生日過得快不快樂。

後來,博比把卡蘿爾的卡片拿給媽媽看。媽媽瞥瞭一眼,沒有認真看就說“很可愛”,隨即把卡片還給他。然後,她叫博比洗臉刷牙,上床睡覺。博比照做瞭,沒有和媽媽提到先前和泰德之間有趣的談話。照媽媽現在的心情看來,說這件事很容易惹她生氣,最好還是隨她思緒飄到遠方,高興多久就多久,等到她覺得夠瞭,再慢慢把心思放回他身上。不過當博比刷完牙、爬上床的時候,他可以感覺到一股憂傷又湧上心頭。有時候他非常渴望媽媽陪他,但是媽媽並不曉得。

博比伸手把門關上,把電視播放老電影的聲音關在門外,然後把燈關掉。他正要蒙矓入睡時,媽媽走進來坐在床邊,說她很抱歉今晚這麼冷淡,但是今天辦公室裡發生瞭很多事情,她覺得很累。她說,有時候辦公室就像瘋人院一樣。她用一根手指輕輕撫摸博比的額頭,然後在上面親瞭一下。博比顫抖瞭一下,坐起來把媽媽抱住。起先莉莎還僵著身子,後來就放松下來也回抱他一下。博比心想,也許現在告訴她關於泰德的事情沒有關系,反正隻要稍微提一下就好。

“今天我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和佈羅廷根先生聊瞭一下。”他說。

“誰?”

“三樓的新房客,他要我叫他泰德。”

“不可以——你根本不認識他。”

“他說送孩子一張成人借書證是很棒的生日禮物。”泰德沒有這麼說,不過博比和媽媽在一起太久瞭,很清楚什麼話可以討她歡心、什麼話不可以。

莉莎稍微放松瞭一點。“他有沒有說他是從哪裡來的?”

“我記得他說,那個地方沒有這裡好。”

“這句話說瞭等於沒說,不是嗎?”博比繼續抱著媽媽。他可以再抱一個小時,聞著她身上洗發精和香水的味道,還有呼吸中噴出的雪茄味,但是媽媽把他放開,讓他躺回床上。“我猜他會變成你的朋友——我應該要多瞭解他一點。”

“呃——”

“也許他沒有把購物袋亂丟在草坪上的時候,我會比較喜歡他。”對莉莎而言,這已經是一大讓步瞭,博比很滿意,今天結果還是過得很不錯。“晚安,小壽星。”

“晚安,媽。”

莉莎走出去,順手把門帶上。後來——隔瞭很久以後——博比覺得好像聽到媽媽在房間哭泣,但也許他隻是在做夢而已。

2.對於泰德的疑慮·書就好像幫浦一樣·甭做夢瞭 薩利中獎瞭·博比找到工作·下等人的蹤跡

接下來幾個星期,隨著夏天即將到來,天氣愈來愈暖和。莉莎下班回傢的時候,常看到泰德坐在門廊上吞雲吐霧,有時候獨自一人,有時候和博比一起談書。卡蘿爾和薩利偶爾也在場,三個孩子在草地上傳球,而泰德則一邊抽煙,一邊看他們玩球。有時候會有其他孩子經過——丹尼·裡弗斯帶著一架貼滿膠帶的木制滑翔機,愚蠢的弗朗西斯·厄特森用過長的腿蹬著踏板車前進,安傑拉·埃弗裡和伊馮娜跑來問卡蘿爾想不想一起去伊馮娜傢玩洋娃娃或扮護士——但大半時候都隻有博比的好朋友薩利和卡蘿爾陪他玩。所有孩子都直呼佈羅廷根先生為泰德,但是當博比解釋為什麼媽媽在傢的時候,大傢最好還是稱呼他佈羅廷根先生時,泰德立刻表示同意。

至於博比的媽媽,她似乎就是沒辦法吐出“佈羅廷根”這幾個字,她老是叫他“巴樂廷根”。不過她可能是故意的,媽媽對佈羅廷根的看法倒是讓博比稍稍松瞭一口氣,他原本擔心媽媽對泰德的成見會和對埃弗斯老師的成見一樣深。媽媽第一眼看到埃弗斯老師就不喜歡她,沒來由地起瞭強烈的反感,整個學年都沒有說過她一句好話——埃弗斯老師的穿著很邋遢,埃弗斯老師染頭發瞭,埃弗斯老師臉上的妝太濃瞭,如果埃弗斯老師膽敢碰他一根手指,最好趕快告訴媽媽,因為埃弗斯老師看起來就像喜歡對孩子又捏又戳的那種女人。有一次傢長會中,埃弗斯老師告訴莉莎,博比每一科都念得很好,後來又舉行瞭四次傢長會,媽媽都找借口不出席。

莉莎很容易對別人產生不易磨滅的成見,如果她認定你是“壞人”,那麼這句評語可能會深印在她腦海中,很難改變。如果埃弗斯老師從一輛燃燒的巴士中救出六個小孩,莉莎可能會嗤之以鼻,說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們可能欠瞭那凸眼老牛兩星期的牛奶錢。

泰德努力表示親善而不流於諂媚(其他人有時候會拍莉莎的馬屁,博比知道,有時候他自己也猛拍馬屁),而且還奏效瞭……但隻是某種程度有效。有一次,泰德和博比的媽媽聊瞭幾乎有十分鐘之久,聊的是道奇隊連再見都不說一聲就搬到美國的另一端,真是太糟糕瞭,但是盡管他們都是道奇隊的球迷,兩人之間仍然激不起一絲火花,絕對不會變成好朋友。媽媽不喜歡佈羅廷根,就如同她不喜歡埃弗斯老師一樣,不過還是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博比猜想他知道是怎麼回事,泰德搬來的那天早上,莉莎的眼神泄漏瞭她內心的想法。她不信任這個新房客。

原來,卡蘿爾也不信任泰德。“有時候,我懷疑他是不是在逃跑。”有一天早上,卡蘿爾和博比及薩利一起爬著坡往艾許大道走去時說。

他們之前玩瞭一小時傳球,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泰德聊天,現在三個人一起往冰激凌店走去。薩利有三毛錢,他要請客。他也帶瞭他的波露彈力球,現在正從褲袋裡掏出彈力球,很快就把球彈上彈下或往四面八方彈來彈去,啪—啪—啪。

“逃跑?你在開玩笑嗎?”博比覺得很驚訝。不過卡蘿爾對人的觀察很敏銳,連博比的媽媽都註意到瞭。有一天晚上,莉莎對博比說,那個女孩雖然長得不漂亮,卻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把手舉起來,麥加裡格爾!”薩利叫喊著。他把波露彈力球往手臂下一塞,整個人蹲下來發射手上的隱形槍,右嘴角往下一拉,從喉嚨深處發出“呃—呃—呃”的聲音。“要人沒有,要命一條!沒有人能從我手裡逃走!啊,我中彈瞭!”薩利手抓前胸轉瞭一圈,然後倒在康蘭太太的草坪上。

那位壞脾氣、七十五歲上下、女巫般的老太太大聲嚷著:“小鬼!你——小鬼!滾開,你會壓壞我的花的!”

薩利跌倒的地方周圍三米內根本沒有任何花圃,不過他立刻跳開,“對不起,康蘭太太。”

康蘭太太擺擺手,沒有搭腔,盯著三個孩子走開。

“關於泰德的事,你不是說真的吧?”博比問卡蘿爾。

“不是,”她說,“我猜不是,但……你有沒有見過他望著街上的樣子?”

“有啊,看起來好像在找什麼人,對不對?”

“或是在查看什麼。”卡蘿爾回答。

薩利又開始玩彈力球,紅色的球忽而往前、忽而往後。當他們經過艾許帝國戲院時,薩利停下來沒玩。電影院正在放映兩部碧姬·芭杜主演的片子,上面寫著:僅限成人觀賞,請出示駕照或出生證明,否則一概不準入內。一部是新片子,另外一部則是隨時可以墊檔的老片《上帝創造女人》,這部老片一再回放,就好像久治不愈、不時復發的咳嗽一樣。電影海報上,碧姬·芭杜的身上什麼也沒穿,隻圍瞭一條毛巾,臉上掛著微笑。

“我媽媽說她是賤貨。”卡蘿爾說。

“如果她是賤貨,那麼我很樂意當收貨員。”薩利說,然後好像醜角那樣挑一挑眉毛。

“你認為她是賤貨嗎?”博比問卡蘿爾。

“我根本不太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他們從戲院門口售票亭的遮簷下走過(顧德洛太太——附近的小孩都叫她哥斯拉太太——用懷疑的目光透過玻璃窗盯著他們),卡蘿爾回過頭看看披著毛巾的碧姬·芭杜,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是好奇嗎?博比不確定。“她很漂亮,對不對?”

“是啊,我想是。”

“讓別人看到你身上什麼也沒穿,隻圍一條毛巾,要很勇敢才成。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薩利走過戲院以後,就把碧姬·芭杜拋到腦後瞭,他問:“博比,泰德是打哪兒來的?”

“我不知道,他從來不談這件事。”

薩利點點頭,仿佛他早料到博比會這麼回答,然後又猛力拋著彈力球,忽上忽下,前後左右,啪—啪—啪。

五月的時候,博比的思緒開始轉移到放暑假這件事上。世界上最棒的事情莫過於薩利口中的“放大假”瞭。他可以花很多時間和朋友在步洛街和公園另一端的斯特林會館晃來晃去——暑假裡,他們可以在斯特林會館做很多事情,包括打棒球,還有每個星期去西黑文的巴塔哥尼亞海灘——他也可以有很多自己的時間,當然,還可以把很多時間花在閱讀上。不過他其實想要拿一部分時間來打工。他有一個罐子,上面註明“腳踏車基金”,現在罐子裡存瞭七塊錢……但這不算什麼偉大的開始。照這樣的速度,恐怕等到尼克松當瞭兩年總統,他還沒有辦法騎腳踏車上學。

在暑假即將來臨的這段日子,泰德給瞭博比一本平裝書。“還記得我說過有的書既有好故事、寫作技巧也很棒嗎?”他問,“這本書就是其中之一,這是新朋友送你的遲來的生日禮物,至少我希望我們是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啊,謝瞭!”雖然博比的聲音聽起來很熱情,但他收下這本書時,其實有一點懷疑。他平常看到的平裝書封面都色彩艷麗而設計粗糙,文案則充滿性誘惑的意味,這本書卻很不一樣。封面近乎全白,隻有角落的地方不起眼地畫瞭一群男孩圍成一圈站著。書名是《蠅王》。書名上方沒有任何煽情的文案,甚至連“這個故事將讓你永生難忘”這麼保守的文字都沒有。整本書看起來冷冷的,很不討喜,暗示書皮下的故事可能艱澀難懂。博比並不特別討厭艱澀的書,隻要這些書是學校指定閱讀的書就無妨。但是他的看法是,看閑書的時候就應該挑些輕松的書來看——作者應該用盡心思讓讀者目不轉睛地讀下去,否則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

博比開始翻書,泰德輕輕按住他的手,阻止他這樣做。“別這麼做,”他說,“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好嗎?”

博比困惑地看著他。

“我希望你能抱著探險的心情來讀這本書,不要帶著地圖,隻要盡情探索書中的世界,然後畫出你自己的地圖。”

“但是,萬一我不喜歡這本書呢?”

泰德聳聳肩。“那就不要把它看完。書就像幫浦一樣,除非你先付出,否則它也不會給你任何東西。幫浦的價值在於打水,而你得用自己的力氣來壓幫浦的把手。你會這麼做,是因為你期待最後得到的會比原先付出的多……明白嗎?”

博比點點頭。

“如果打水打瞭半天卻一滴水也沒出來,你還會繼續打多久?”

“我猜,不會太久。”

“這本書有兩百頁厚,你可以先讀前面十分之一,也就是二十頁左右吧,我知道你的算術沒有閱讀好——如果你不喜歡這本書,如果到那時候,你的收獲還是沒有大於付出,那麼就把書放下別讀瞭吧!”

“我真希望學校老師也讓我們這麼做。”博比說。他想到老師規定他們背一首愛默生的詩,詩的開頭是:“滾滾河水拱橋畔……”薩利老愛叫愛默生為愛默餿。

“學校就不同瞭。”他們坐在泰德的廚房裡,望著外面庭院中怒放的花朵。旁邊的科隆尼街上,歐哈拉太太養的狗兒鮑澤正對著春天的和風汪汪叫個不停。泰德一邊抽著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一邊說:“說到學校,不要把這本書帶去學校,老師可能不希望你看到書裡面的一些東西,說不定他們會議論紛紛。”

“什麼?”

“這本書可能會引起騷動。如果你在學校惹上麻煩,在傢裡也會惹上麻煩——關於這點,我想不需要我多說,你應該很明白。你媽媽……”他沒有夾著香煙的那隻手擺瞭擺,博比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媽媽不信任我。

博比想到卡蘿爾說泰德可能在逃跑,也想到媽媽說卡蘿爾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書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會讓我惹上麻煩?”他看看《蠅王》,被勾起瞭興趣。

“沒什麼大不瞭的。”泰德淡淡地說。他把香煙丟到煙灰缸裡摁熄,然後走到小冰箱前拿出兩瓶汽水。冰箱裡沒有酒,隻有汽水和冰激凌。“我想最糟的不過是幾個男孩談到把矛刺進野豬屁股。不過有些大人從來都隻看到樹木,總是看不到森林。博比,先讀前面二十頁,我保證你一定不需要翻來覆去、一看再看才看得懂。”

泰德把汽水放在桌上,用鑰匙撬開瓶蓋。然後他舉起瓶子,和博比互碰瞭一下汽水瓶。“祝福你在島上的新朋友!”

“什麼島?”

泰德微笑,從煙盒中彈出最後一支香煙。“你很快就會知道的。”他說。

博比果真知道瞭,他還沒讀到二十頁,就已經發現《蠅王》的確很棒,可能是他這輩子讀過的最棒的一本書。他才讀十頁就著迷瞭,讀到二十頁的時候,已經完全迷失在書中的世界。他和拉爾夫、傑克、小豬以及小頑皮一起住在荒島上;野獸出現時,他驚恐不已,結果發現原來野獸是被降落傘纏住的飛行員腐爛的屍體;他先是驚惶失措,後來害怕地看著一群原本毫無害人之心的學童漸漸沉淪,變成野蠻人,最後還到處獵捕唯一尚未泯滅人性的同伴。

他終於在學期結束前的那個星期六把書看完瞭。那天直到中午,博比還待在自己房裡——沒有玩伴過來找他,也沒有到客廳看星期六上午的卡通影片,甚至連早上十點到十一點播的《快樂的旋律》都沒有看——媽媽探頭進來看看他在幹什麼,然後叫他下床,別一直埋頭看小說,到公園去玩玩。

“薩利呢?”媽媽問。

“他在達豪廣場,今天學校樂隊在那裡表演。”博比困惑地看著站在門口的媽媽和周遭的擺設,書中所描繪的世界太栩栩如生瞭,以至於真實世界反而顯得虛假而單調。

“你的小女朋友呢?帶她一起去公園逛逛吧!”

“媽,卡蘿爾不是我的女朋友。”

“不管她是什麼都成,博比,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又不是建議你們兩個人私奔。”

“卡蘿爾和幾個女生昨天晚上在安傑拉傢過夜,卡蘿爾說她們會通宵聊天。我打賭她們到現在還在睡,或是把午餐當早餐吃。”

“那麼就自己去公園走走吧。你讓我覺得很緊張,星期六早上居然沒在看電視,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死瞭。”莉莎走進房裡,從博比手中把書抽走。博比靜靜看著媽媽一頁頁翻著書,隨便這裡讀讀、那裡看看。萬一她剛巧看到那些男孩談到把矛刺進野豬屁股的那一段怎麼辦(隻不過他們是英國人,所以他們提到屁股的時候,不說“ass”,而說“arse”,博比覺得那個字聽起來更臟)?她會怎麼說呢?博比不曉得。他一輩子都和媽媽住在一起,大多數時候,傢裡都隻有他們兩個人,但是他還是無法預料在某些情況下,媽媽會有什麼反應。

“這就是巴樂廷根給你的那本書嗎?”

“是啊。”

“當做生日禮物?”

“是啊。”

“這本書在講什麼?”

“一群男孩流落到荒島上,他們的船沉瞭。我想故事應該發生在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後吧,作者從來都沒有明說。”

“所以這是一本科幻小說囉。”

“是啊。”博比說。他感到有點頭暈。《蠅王》和《太陽之環》簡直南轅北轍,但是媽媽痛恨科幻小說,所以唯有這麼說才能阻止媽媽繼續翻閱這本小說。

莉莎把書還給他,走到窗邊。“博比?”她沒有回頭看他,至少起先沒有。她身上套著舊襯衫和便褲,中午明亮的陽光穿透她的襯衫,博比可以看見她身體兩側的曲線,也第一次註意到她這麼瘦,仿佛根本忘記瞭吃東西這回事似的。“媽,什麼事?”

“巴樂廷根先生有沒有送你其他禮物?”

“是佈羅廷根,媽。”

她對著窗戶中的影子皺瞭皺眉頭……或更有可能的是,她其實在對著窗戶中的博比影子皺眉。“不要糾正我,博比,有沒有啊?”

博比想瞭一下。他給過幾罐沙士,有時候給他一份鮪魚三明治或從薩利媽媽工作的面包店買來的小圓餅,但是沒有禮物。隻有這本書,這是他收過最棒的禮物。“沒有,他幹嗎送我禮物呢?”

“我不知道。但我也搞不懂剛認識你的人為什麼會送你生日禮物。”她嘆瞭一口氣,雙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繼續望著窗外。“他告訴我,他以前在哈特福德的公傢機關上班,不過現在已經退休瞭,他也是這樣對你說的嗎?”

“大致差不多。”事實上,泰德從來不曾告訴博比任何關於工作的事情,而博比也從來不曾想過要問他。

“他做的是什麼工作?在哪個部門?衛生和福利局?交通局?還是審計處?”

博比搖搖頭。什麼是審計處啊?

“我敢說他一定在教育局上班,”莉莎沉吟著,“他說話的樣子很像當過老師的人,對不對?”

“是啊,有一點像。”

“他有什麼嗜好嗎?”

“我不知道。”當然,他喜歡看書。泰德搬來時那三個惹得莉莎不高興的購物袋,其中兩個袋子裡裝滿瞭平裝書,而且那些書看起來多半艱澀難懂。

博比對於新房客的嗜好一無所知,似乎讓莉莎安心瞭一點。她聳聳肩,當她再度開口時,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對博比說話。“哎,隻不過是一本書,一本平裝書罷瞭。”

“他說也許會給我一份工作,但是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叫我做什麼。”

莉莎飛快轉過身來。“不管他給你什麼工作、要你替他做什麼事,你都要先和我商量,聽懂瞭嗎?”

“聽懂瞭。”莉莎激烈的反應把博比嚇瞭一跳,他感到有一點不安。

“你一定要答應媽媽。”

“我答應你。”

“你要說到做到,博比。”

博比很盡責地在胸前畫瞭十字,然後說:“我以上帝之名答應媽媽。”

通常事情會到此為止,但這一回媽媽似乎還不滿意。

“他有沒有……他有沒有……”她頓瞭一下,不尋常地露出慌亂的神情。當佈拉姆韋爾老師叫學生上臺圈出黑板上寫的句子哪些是名詞、哪些是動詞時,答不出來的小學生有時也會流露出那樣的神情。

“他有沒有怎麼樣,媽?”

“算瞭!”她別扭地說,“別待在房間裡,博比,到公園或斯特林會館去,我很厭煩老是在屋裡看到你。”

那你幹嗎進來?博比心裡想(但是當然他沒有說出口)。我又沒有礙著你,媽,我又沒有吵到你。

博比把《蠅王》塞到褲袋裡,往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他轉過身來,媽媽還站在窗戶旁邊,不過現在眼睛盯著他看。在這種時候,他從來不曾驚喜地察覺到她臉上流露出母愛,充其量隻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有時候(但並非總是這樣)則帶著點慈祥的表情。

“媽?”他想向媽媽討五毛錢買汽水和兩隻熱狗。他好愛吃科隆尼餐廳的熱狗,夾在烤得熱熱的面包裡,還附瞭薯片和幾片酸黃瓜。

她又撇瞭撇嘴,博比立刻知道今天不是吃熱狗的好日子。“別問我,博比,想都甭想。”想都甭想——這是她老愛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這個星期得付一大堆賬單,所以眼睛不要老是隻看到錢。”

她才沒有一大堆賬單要付呢,這個星期沒有。博比上星期三就已經看到電費賬單瞭,也看到媽媽把付房租的支票裝在寫著蒙泰萊奧內太太的信封裡。她不能聲稱博比很快就需要買新衣服,因為現在是學期末,而不是剛開學的時候。最近他隻討過一次錢,向媽媽要瞭五塊錢去付斯特林會館的季費,而她連這點錢都給得很吝嗇,盡管她知道五塊錢包含瞭遊泳費、棒球費,再加上保險費。如果莉莎不是他媽媽的話,博比會認為她是小氣鬼。但是他無法和媽媽討論這類事情,他知道隻要提到錢的事情,幾乎總是會演變成一場爭論,如果你反駁她任何有關用錢的觀點,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都很可能惹得她大發雷霆。這時候,她就變得很可怕。

博比微笑著說:“沒關系,媽。”

莉莎也報以微笑,然後對著那個標示著“腳踏車基金”的罐子點點頭。“你為什麼不從罐子裡借點錢出來用?請自己一次客。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你以後隨時可以把錢還回去。”

博比很勉強地保持著臉上的笑容。她怎麼能就這麼脫口而出,也不想想如果博比建議她先挪用一些付電費或付電話賬單的錢或她存下來準備買“上班穿的衣服”的錢,讓博比可以買熱狗或點心吃時,她會多麼生氣。如果他也輕輕松松地表示絕不會告訴任何人,而且她隨時可以把錢還回去,她會怎麼樣呢?是啊,她一定會立刻賞他一巴掌。

走到聯合公園時,博比的氣消瞭,“小氣鬼”這幾個字也早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天氣這麼好,還有一本很棒的書等著他看完,又怎麼可能為這樣一件小事一直生悶氣呢?他找到一張隱秘的椅子,坐下來重新把《蠅王》打開。他今天一定要把這本書看完,要曉得後來發生瞭什麼事。

他花瞭一小時看完最後四十頁,完全不理會周遭發生瞭什麼事。當他終於把書合上,才看到膝蓋上灑滿小白花,頭發上也灑滿小白花——他一直坐在那兒專心看小說,渾然不知早已漫天飛舞著盛開的蘋果花。

他一面拍掉頭上和膝蓋上的花瓣,一面望著遊樂場。許多孩子在那裡玩蹺蹺板、蕩秋千、繞著柱子打繩球,他們開懷地笑著,互相追逐,在草地上滾來滾去。這樣的孩子有可能赤裸著身體祭拜腐爛的豬頭嗎?他不禁認為,這樣的情節顯然是不喜歡孩子的大人(博比知道很多大人都討厭小孩)編造出來的,接著博比朝沙坑望去,看到一個小男孩坐在那裡哭得好可憐,另外一個大一點的男孩則坐在他身邊,狠著心玩著剛從同伴手裡搶來的玩具卡車。

還有,小說的結局——算是快樂的結局嗎?博比真的說不上來,一個月以前,這樣的事情對他而言簡直不可思議。他這輩子還不曾讀完一本書之後,卻說不上來結局究竟是好是壞、是快樂還是悲傷。不過泰德一定知道,所以他要去問泰德。

十五分鐘後,當薩利蹦蹦跳跳地走進公園看到博比時,博比還坐在那張椅子上。“嘿,你這個小王八蛋!”薩利大叫,“我剛剛去你傢,你媽媽說你在公園或斯特林會館。終於把那本書看完啦?”

“是啊!”

“好看嗎?”

“好看。”

薩利搖搖頭:“我從來沒有看過一本我真正喜歡的書,不過我會記住你的話。”

“演奏會成功嗎?”

薩利聳聳肩:“我們拼命吹,直到觀眾全部走光為止。所以我猜,對我們來說,應該很棒吧。你猜誰中瞭大獎,可以參加一個星期的溫維那營?”溫維那營是青年會在斯托爾斯北方樹林的喬治湖畔舉辦的宿營活動,男女生都可以參加。每年哈維切活動委員會都以抽簽的方式送一名學生去參加。

博比心中湧起一陣妒意:“別告訴我。”

薩利咧嘴大笑:“沒錯!帽子裡有七十支簽,至少有七十支簽,但是科林先生抽中的那個王八蛋正是住在步洛街九十三號的薩利,我媽媽聽到這個消息,簡直樂得快尿出來瞭。”

“你什麼時候出發?”

“放大假後兩個星期。我媽會想辦法也在這時候休假,趁機去威斯康星看大秀。她會搭大灰狗去。”薩利口中的“放大假”就是指暑假,“大秀”是星期日晚上的蘇利文劇場,而“大灰狗”當然就是指灰狗巴士瞭,本地客運站就設在帝國戲院和科隆尼餐廳前面的那條街上。

“你難道不想和你媽一起去威斯康星?”博比感覺到自己心中升起一股邪惡的意念,想要稍稍破壞好友的幸運所帶來的喜悅。

“有一點想,但是我寧可去參加夏令營和射箭。”他伸出手臂環住博比的肩膀。“如果你能和我一起去就好瞭,你這書呆子。”

薩利的話讓博比覺得自己很卑鄙。他低頭看瞭看《蠅王》,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把這本書再看一遍。也許八月就開始讀,如果到時覺得無聊的話(通常暑假放到八月,他就會開始覺得無聊,盡管五月時簡直難以相信會如此)。然後他抬頭看看薩利,對他微笑,也把手臂環住薩利的肩膀。“你真是隻幸運的鴨子。”他說。

“你可以叫我唐老鴨。”薩利呼應。

他們就這樣坐瞭一會兒,在不時灑落的蘋果花雨中互擁著肩膀,看著在遊樂場中玩耍的孩子們。然後,薩利說他要去帝國戲院看星期六下午場的電影,如果不想錯過預告片的話,他最好現在就動身。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現在在演《黑蠍子》,商店裡到處都是怪物。”

“不行,我破產瞭。”博比說。這是事實(如果不算腳踏車基金罐裡的七塊錢的話),而且他今天也不想看電影,雖然學校裡有個孩子說過《黑蠍子》真的很好看,那些蠍子殺人的時候,會把螫針直接刺進人體中,數不清的蠍子將墨西哥市夷為平地。

博比現在隻想回傢去和泰德討論《蠅王》這本書。

“破產?”薩利難過地說,“真慘。我很願意幫你買票,但是我手上也隻有三毛五分錢。”

“甭麻煩瞭。嘿——你的波露彈力球呢?”

薩利臉上露出傷心的神情:“橡皮筋斷瞭,我猜,它跑到波露天堂去瞭。”

博比啞然失笑。波露天堂,這個想法還真滑稽。“你要買新的嗎?”

“不一定。我在伍爾沃斯商場看到一套變魔術的工具,我很想買。盒子上說,裡面有六十種不同的戲法。博比,你知道嗎?我覺得長大後當個魔術師也不錯,可以和馬戲團或巡回遊樂場到各地表演,穿黑西裝、戴高帽,從帽子裡變出兔子和大便。”

“兔子可能會在你的帽子裡拉大便喔。”博比說。

薩利咧嘴笑瞭。“但是這樣多酷啊!”他站起來,“你真的不要一起去嗎?說不定可以趁哥斯拉不註意,偷偷溜進去。”

帝國戲院的星期六午場電影通常都包括一部怪獸片,加上八九部卡通短片、預告片和新聞片,每逢周末午場播放的時候,都會有幾百個孩子跑來看。顧德洛太太單單忙著要孩子們閉上嘴巴、乖乖排隊就快瘋瞭,她不明白的是,再乖的孩子到瞭星期六下午,都沒辦法像平常在學校那樣守規矩;再加上她深信有幾十個孩子明明已經超過十二歲,卻還想用兒童票蒙混過關,如果可以的話,她會要求這些孩子出示身份證,就好像播放碧姬·芭杜的限制級電影時一樣,但因為於法無據,她隻好對著每個身高超過五英尺半(約一米六八)的孩子大吼:“你是哪年生的?”由於她這麼忙,有時很容易就可以偷溜進去,而且星期六下午戲院裡沒有撕票員。但是博比今天下午對大蠍子毫無興趣,他整個星期都和更真實的怪物一起度過,而且其中很多怪物的外表看起來和他沒什麼兩樣。

“不瞭,我想我就這樣到處晃晃就好。”博比說。

“好吧。”薩利拍掉黑發上的蘋果花,然後鄭重其事地看著博比,“叫我酷哥,老巴。”

“薩利,你真是個酷哥。”

“耶!”薩利跳得很高,對空揮拳,笑著說:“是啊,我是酷哥!今天是酷哥!明天是偉大的酷魔術師!耶!”

博比忍不住癱在椅子上,張開雙腿,放聲大笑。薩利興奮起來的時候,實在滑稽。

薩利準備離開,但又轉過身來。“喂,你知道嗎?我來公園的路上,看到幾個奇怪的傢夥。”

“怎麼奇怪瞭?”

薩利搖搖頭,顯得很困惑。“不知道,”他說,“我也說不上來。”然後一邊唱著他最喜歡的歌《舞會中》,一邊走開。博比也很喜歡這首歌,“丹尼和孩子們”樂團實在太棒瞭。

博比打開泰德給他的平裝書(看起來這本書已經翻閱過很多次瞭),然後又把最後幾頁再讀一遍,也就是大人終於出現的那幾段。他開始沉思——結局究竟算快樂還是悲傷?——逐漸將薩利拋到腦後。很久之後他才明白,如果薩利當時提到他看到的怪人身上穿著黃色外套,那麼後來有些事情的發展可能會大不相同。

“關於這本書,戈爾丁寫瞭一段很有趣的話,我想這段話可以回答你對於結局的疑惑……想再喝一點汽水嗎?”

博比搖頭婉謝。他沒有那麼愛喝沙士,和泰德在一起的時候,通常都是為瞭表示禮貌才喝的。他們又一起坐在泰德的廚房裡,歐哈拉太太的狗還在狂吠(就博比記憶所及,鮑澤總是吠個不停),泰德仍抽著煙。博比從公園回來的時候,偷瞄媽媽的房間,發現她在午睡,於是趕緊跑到三樓問泰德對《蠅王》結局的看法。

泰德往冰箱走去,然後停下腳步,手放在冰箱門上,眼睛茫然看著前方。博比後來才明白,這是他第一次察覺泰德有一點不對勁;而且愈來愈不對勁。

“最初都是從眼睛後面開始感覺到他們。”他用聊天的口氣說,說得很清楚,博比每個字都聽見瞭。

“感覺到什麼?”

“最初都是從眼睛後面開始感覺到他們。”他仍然茫然看著前方,一隻手握住冰箱把手,博比開始害怕起來。空氣中仿佛有什麼東西,就好像花粉一樣——會讓他的鼻毛蠢動、手背發癢。

然後泰德打開冰箱,彎下腰。“你確定不來一瓶嗎?”他問,“冰涼好喝喔。”

“不要……我不喝沒關系。”

泰德回到餐桌旁,博比明白他要不就是決定不理會剛剛發生的事情,要不就是根本把它忘瞭。他也明白泰德現在沒事瞭,對博比而言,這就夠瞭。大人真奇怪,有時候你得對他們做的事情視若無睹。

“告訴我,關於結局,他說瞭什麼,我指的是戈爾丁先生。”

“我記得的大致是這樣的:‘軍艦上的船員救瞭這群男孩,對這群男孩而言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又有誰會來拯救這些船員呢?’”泰德把沙士倒入杯中,等泡沫稍微消下去之後又倒瞭一點。“這樣說對你有沒有一點點幫助?”

博比在腦子裡翻來覆去想瞭一遍,好像在解謎語一樣。還真是個謎語呢!“沒有幫助。”他終於說,“我還是不明白。他們不需要別人來拯救啊——我是指那些船員——因為他們不在荒島上。而且……”他想到沙坑裡那兩個孩子,一個號啕大哭,另外一個卻平靜地玩著偷來的玩具。“船上都是成年人,成年人不需要別人來拯救他們。”

“不需要嗎?”

“不需要。”

“永遠都不需要?”

博比突然想到媽媽,想到她對金錢的態度。然後他想起那天晚上突然醒來,好像聽到媽媽在哭泣。他沒有回答。

“想一想吧。”泰德說。他深深吸瞭一口煙,然後把煙吐出來。“好書總是會讓你看完後再想一想。”

“好吧。”

“《蠅王》和哈迪男孩的故事很不一樣,對不對?”

博比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一幅清晰的圖像,哈迪兄弟拿著親手做的長矛在叢林裡跑著,嘴裡高唱他們要殺掉那頭豬,把矛刺進豬屁股裡。他不禁爆笑,泰德也和他一起笑,他知道博比已過瞭閱讀哈迪傢的男孩、湯姆·斯威夫特、瑞克·佈蘭特、叢林男孩邦巴等系列童書的時期,而《蠅王》結束瞭這段時期。博比很高興自己有一張成人借書證。

“不一樣,”他說,“當然不一樣。”

“好書不會一下子就把所有秘密全說出來。你會記得這點嗎?”

“會。”

“很好。現在告訴我——你想不想每個星期從我這裡賺一塊錢?”

話題轉變得太快瞭,剛開始博比根本沒聽懂泰德在說什麼,然後他咧嘴笑說:“想啊!耶!”他腦子裡昏亂地計算著數字;憑博比的算術程度,已經足以算出每星期賺一塊錢的話,到瞭九月,加起來已經有十五塊錢瞭。加上他原本存下來的錢,以及回收瓶瓶罐罐和幫鄰居除草賺到的錢……哇,說不定他在九月前就可以騎腳踏車上學瞭。“你想要我做什麼?”

“我們必須很小心、很小心。”泰德靜靜沉思著,他沉思得太久瞭,博比開始擔心他會不會又開始說些眼睛後面的感覺之類的話。但是當泰德抬起頭時,他的眼神中沒有那種古怪的空洞感。他的目光銳利,隻是帶著一點悲哀。“我絕不會要朋友——尤其是年輕朋友——對父母撒謊,博比,但是現在我必須要求你和我一起誤導你媽媽。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當然知道。”博比想到薩利的新志向——和馬戲團一起巡回演出,穿著黑西裝,從帽子裡變出兔子。“就好像魔術師那些騙人的把戲。”

“聽你這樣形容,感覺實在不太好,對不對?”

博比搖搖頭。如果去掉瞭魔術師身上的亮片和絢麗的燈光,聽起來實在不怎麼樣。

泰德喝瞭一點沙士,抹去上唇的泡沫。“你媽媽,博比,她不是真的討厭我,這樣說不太公平……但我認為她幾乎可以說是不太喜歡我。你同意嗎?”

“我想是吧。我告訴她你可能有工作給我做的時候,她的反應很奇怪。她說在我接下工作之前,必須先告訴她你要我做什麼。”

泰德點點頭。

“我想這都要怪你搬進來的時候,把一些東西放在紙袋裡。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很蠢,不過我隻能想到這個原因。”

他以為泰德聽瞭會大笑,但他隻是再度點點頭。“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無論如何,博比,我不希望你違背媽媽的期望。”

聽起來很好,但博比不太相信泰德的話。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就不需要誤導媽媽瞭。

“告訴你媽媽,我的眼睛現在很容易疲倦,我說的是實話。”泰德把右手舉起來,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摩著眼角,仿佛想證明他的話。“告訴她,我想請你每天來讀報給我聽,我每個星期會付你一塊錢。”

博比點點頭……但是,每個星期讀讀報上報道的肯尼迪在初選中的競選活動,以及帕特森會不會在六月贏得大選,就可以賺一塊錢?或許還附贈《白朗黛》和《迪克·崔西》漫畫?他媽媽或傢園不動產公司的拜德曼先生也許會相信這番話,但博比可不信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

泰德還在揉眼睛,手指好像蜘蛛般在他的尖鼻子上方揮舞著。

“其他還需要做什麼?”博比問,聲音出奇的平靜,就好像當他答應要整理房間,而媽媽下班回來卻發現房間沒收拾好時那種冷冷的語調。“你真正想要我做的工作是什麼?”

“我要你睜大眼睛,如此而已。”泰德說。

“睜大眼睛做什麼?”

“註意穿黃外套的下等人。”泰德的手指還在揉眼角。博比真希望他停下來,看起來怪恐怖的,他是不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眼睛後面,所以一直不停揉啊揉的?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打亂瞭他的註意力,幹擾瞭他平日有條不紊的思緒?

“蝦仁?”去中國餐館吃飯的時候,媽媽常常點這道菜。穿黃外套的蝦仁?聽起來沒什麼道理,不過他隻想得到這些。

泰德笑瞭,從他爽朗的笑容可以聽出他剛剛是多麼不安。

“下等人,不是蝦仁,”泰德說,“我是借用‘狄更斯’的用法,意思是看起來愚蠢……又有點危險的人。例如,這種人會在小巷裡撒尿,看球賽的時候把酒放在紙袋裡傳來傳去;這種人也會倚著電話亭,向對街路過的女人猛吹口哨,用不太幹凈的手帕擦拭頸背;他們認為裝飾瞭羽毛的帽子很高級,還自以為知道所有人生問題的正確答案。我說得不太清楚,對不對?你懂我說的話嗎?”

是啊,博比聽懂瞭。就某種程度而言,這番話就好像把時間形容成禿頭的老騙子一樣:可以感覺到形容得非常貼切,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也讓他想到拜德曼先生,雖然明明可以聞到刮完胡子後幹掉的潤膚水留在他臉上的香味,但他看起來老像沒刮胡子似的;還有你幾乎可以料到拜德曼先生自己一人待在車子裡的時候,八成會挖鼻孔,而且經過公共電話時,也會不假思索地檢查退幣口有沒有人傢忘記拿走的硬幣。

“我懂。”他說。

“很好。我絕不會要求你去和這種人說話,或甚至靠近他們,但是我會希望你睜大眼睛,每天在附近繞一圈——到步洛街、聯合街、科隆尼街、艾許大道走一走,然後回一四九號來——告訴我你看到瞭什麼。”

博比開始在腦子裡拼湊出比較完整的圖像。他生日那天——那是泰德搬到一四九號的第一天,泰德曾經問他是不是認識街上的每一個人,如果他看到任何陌生人(外地來的人、陌生的臉孔)的話,認不認得出來。不到三個星期以後,卡蘿爾也曾經懷疑泰德是不是在逃跑。

“他們總共有幾個人?”他問。

“三個、五個,也許現在更多瞭。”泰德聳聳肩,“你看到他們就會認得,因為他們都穿著長長的黃外套,而且膚色黝黑……雖然暗色皮膚隻是一種偽裝。”

“什麼……你是指像塗上油之類的嗎?”

“大概吧。如果他們開車的話,從他們的車子也看得出來。”

“什麼牌子?車型是什麼?”博比覺得自己好像飾演《神探麥可》的麥克加文一樣,他警告自己別興奮過頭瞭。這可不是在演電視劇,不過仍然讓人很興奮。

泰德搖搖頭。“我不曉得。但是同樣的,你一定會看得出來,因為他們的車子會像他們的黃外套、尖頭鞋和發油一樣粗俗而且招搖。”

“低俗。”博比說——幾乎不太像是在問問題。

“低俗。”泰德重述一遍,並點頭強調。他喝瞭一口沙士,轉頭往狗吠聲傳來的方向望去,那是鮑澤永不停息的狂吠聲……他維持那個姿勢好一會兒,仿佛彈簧壞瞭的玩具或燃料用盡的機器。“他們可以感覺到我,”他說,“我也可以感覺到他們。啊,這是什麼世界!”

“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泰德回過頭來,似乎非常震驚,仿佛他剛剛忘瞭博比還在這裡……或是有一剎那忘瞭博比是誰。然後他微微笑著伸出手來,握住博比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又舒服,是男人的手,博比心中原本隱含的疑慮都一掃而空。

“我手上碰巧有一些他們想要的東西,”泰德說,“你知道這些就夠瞭。”

“他們不是警察吧?或是政府派來的人?或——”

“你想問的是,我是不是聯邦調查局的十大通緝要犯之一或是像電視劇中匪諜之類的壞蛋嗎?”

“我知道你不是壞蛋。”博比說,但是兩頰泛起的紅暈透露他口是心非。你有可能喜歡或甚至愛上一個壞蛋;即使是希特勒都有媽媽,博比的媽媽老愛這麼說。

“我不是壞人,我從來沒有搶過銀行或竊取軍事機密。我這輩子花瞭太多時間讀書,但又舍不得付清借書過期的罰款——如果有圖書館警察的話,恐怕我真的會是他們追捕的對象——但我不是你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壞蛋。”

“不過,穿黃外套的那些人是壞蛋。”

泰德點點頭。“他們簡直壞透瞭,而且就像我以前告訴你的,他們很危險。”

“你看過他們嗎?”

“看過很多次,但不是在這裡,而且有九成九的機會,你也不會在這裡看到他們。我隻要求你隨時註意他們的蹤跡。你辦得到嗎?”

“可以。”

“博比?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不過博比有那麼一會兒隱約想到什麼——剎那間似乎有什麼聯想。

“你確定嗎?”

“嗯。”

“好吧。現在有個問題:你能不能問心無愧地把這件事略過不提,不告訴你媽媽?”

“可以。”博比立刻回答,雖然他明白這樣做表示他的人生將有重大改變……而且會有風險。他對媽媽的畏懼可不止一點點而已,而媽媽會發多大脾氣、會氣他多久其實隻是他怕媽媽的部分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他很不開心地感覺到媽媽給他的愛隻有一點點,而他需要好好保護這僅有的一點點愛。但是他喜歡泰德……而且很喜歡泰德把手覆蓋在他手上的感覺,暖暖的、粗粗的大手,手指碰觸的感覺一直透進關節裡。而且這樣做不算撒謊,隻是略過不提而已。

“你確定真的沒問題嗎?”

博比心底有個聲音悄悄說道:如果你想學會怎麼撒謊的話,我想把事情略過不提是很好的開始。博比不理會這個聲音。“是啊,”博比說,“真的可以。泰德……這些傢夥隻是對你來說很危險,還是對任何人都很危險?”他想到媽媽,不過也想到自己。

“對我來說,他們可能非常危險。對其他人——對大多數人——也許不那麼危險。你想知道一件好玩的事嗎?”

“當然。”

“大多數人如果不是和他們靠得很近、很近的話,甚至根本看不見他們,就好像他們有一種力量,會蒙蔽別人的心智一樣,就好像以前的廣播節目‘影子’一樣。”

“你是說他們有……呃……”他想他還沒辦法說出口的幾個字是“超能力”。

“不、不,完全不是這樣。”他還沒說出口,泰德就忙不迭地擺擺手,沒讓他問下去。那天晚上,博比躺在床上,花瞭比平常還長的時間才睡著,他心想,泰德似乎害怕聽到有人大聲說出那幾個字。“有很多人、普通人,我們常常都會視而不見:例如餐廳打烊後,拎著裝瞭鞋子的紙袋、低頭走路回傢的餐廳女侍;午後在公園散步的老人傢;戴著發卷、聽著熱門音樂的少女。但是孩子卻看得到他們;孩子什麼都看得見。而博比,你還是個孩子。”

“聽起來這些傢夥還蠻顯眼的。”

“你是指他們穿的外套、鞋子,還有很吵的車子等等。但這正是為什麼有些人——事實上,很多人——不理會他們,在眼睛和腦子中間豎起瞭路障。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要你冒險。如果你真的看到這些穿黃外套的人,不要接近他們,即使他們和你講話也不要搭腔。我不認為他們有什麼理由要找你講話,甚至不認為他們會註意到你——就好像大多數人不會註意到他們一樣——但是關於他們,還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現在重復一遍我剛剛說的事情,這件事很重要。”

“不要接近他們,不要和他們說話。”

“即使他們找你講話。”泰德有點不耐煩地說。

“即使他們找我講話,對。那我應該怎麼辦?”

“回來這裡,告訴我他們來瞭以及你在哪裡看到他們。走到你確定他們看不到的地方,然後就跑,跑得像風一樣快,好像背後有鬼在追你似的。”

“然後你會怎麼辦?”博比問,但是當然他已經知道答案瞭。他雖然不像卡蘿爾那麼精明,但也不是笨蛋。“你會離開這裡,對不對?”

泰德聳聳肩,避開博比的目光,把沙士喝完。“等時候到瞭,我自然會決定該怎麼辦,如果時候真的到瞭的話。如果我夠幸運的話,過去幾天我一直有個感覺——我覺得這些人——會離開。”

“以前發生過嗎?”

“的確發生過。現在來聊點愉快的事情吧。”

接下來半小時,他們聊瞭棒球、音樂(博比驚訝地發現泰德不但知道貓王普雷斯利的音樂,而且還喜歡其中好幾首歌),後來還談到九月即將升上七年級的博比心中的期望和恐懼。在公寓三樓泰德的房間裡,那些下等人就好像看不見的影子一樣。

直到博比打算離開的時候,泰德才再度提起這個話題來。“你應該特別註意幾樣東西,”他說,“關於我的……我的老朋友的一些跡象。”

“哪些跡象?”

“你在鎮上到處閑逛的時候,要特別觀察墻壁上、商店櫥窗或電話亭有沒有張貼尋找走失寵物的海報。‘寵物走失,如有仁人君子見到灰紋黑耳、尾巴鬈曲的小貓,請電易洛魁7-7661’或‘寵物走失,雜種小狗,有獵犬血統,叫它崔西會回應,喜歡和小孩玩,很盼望小狗回傢。如有仁人君子見到,請電易洛魁7-0984或直接送到皮博迪街77號’之類的告示。”

“你在說什麼呀?你是說他們會殺死別人的寵物嗎?你認為……”

“我認為這些動物根本子虛烏有。”泰德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而且不快樂。“即使海報上貼著質量不佳的小照片,我想這些寵物多半是他們捏造出來的。我覺得這些海報不過是他們通訊的方式,雖然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人不幹脆走進餐廳一邊大吃一頓、一邊好好談談。

“博比,你媽媽通常都去哪裡買東西?”

“托托雜貨店,就在拜德曼先生的不動產公司隔壁。”

“你都和她一起去嗎?”

“有時候。”小時候,博比每個星期五都會去那裡找媽媽,等媽媽的時候,他都在雜志架那兒翻閱《電視周刊》,他最喜歡星期五下午瞭,因為那是周末的開始,還有媽媽會讓他推手推車,而他每次都假裝在賽車,也因為他愛媽媽。但是他沒有告訴泰德這些事情,這些都是陳年往事瞭,當時他才八歲。

“要註意看一下超市結賬櫃臺旁邊的公佈欄,”泰德說,“你會看到一些小小的手寫告示,說些‘二手車待售’之類的事情。你要註意看看有沒有一些告示貼倒瞭。鎮上有超市嗎?”

“有一傢A&P,就在鐵路平交道旁邊。我媽媽都不去那裡買菜,她說那裡的肉商老愛對她送秋波。”

“你能不能也檢查一下那裡的佈告欄?”

“當然可以。”

“很好,到目前為止,都非常好。現在——你知道小孩子老愛在人行道上畫的跳房子圖案嗎?”

博比點點頭。

“找找看有沒有一些跳房子的圖案旁邊畫瞭星星或月亮,用不同顏色的粉筆畫的。再看看電話線上有沒有吊著風箏尾巴,不是風箏喔,隻是風箏尾巴而已。還有……”

泰德停下來,皺著眉頭思索著。他從桌上的香煙盒裡拿出一支煙點燃。博比心中沒有絲毫恐懼,腦子理智而清楚地想著:他瘋瞭,像瘋子那麼瘋。

是啊,毋庸置疑。博比隻希望泰德在瘋瘋癲癲的同時也能小心一點,因為如果媽媽聽到泰德說的這些瘋話,她一定會禁止博比再接近他;事實上,她可能會招來那些拿著捕蟲網的人……或是請老好人拜德曼替她辦這件事。

“你知道廣場上的那座大鐘嗎,博比?”

“當然知道囉。”

“那座鐘可能會開始在錯誤的時間敲鐘,或在整點之間敲鐘。還要註意報紙上有沒有刊登惡意破壞教堂的小事故。我的朋友不喜歡教堂,但是他們從來不會有太激烈的舉動;他們喜歡保持低姿態。還有其他跡象顯示他們在附近,但是我不要一下子給你太重的負擔。我個人認為海報是最明確的線索。”

“例如‘如果看到金傑,請帶它回傢’之類的。”

“正是如——”

“博比?”是媽媽的聲音,接著是穿著球鞋的腳步聲逐漸接近。“博比,你在這裡嗎?”

3.媽媽的力量·博比的差事·“他有沒有碰你?”·學期的最後一天

博比和泰德帶著罪惡感互看一眼,就坐回餐桌兩旁,仿佛他們倆剛剛不是在談話,而是做瞭什麼瘋狂的事情。

她一定看出我們在計劃什麼事,博比沮喪地想著,我臉上的表情一定瞞不過她。

“不,”泰德說,“不是,而是她有一種力量,而你相信她有那種力量,那是媽媽的力量。”

博比驚訝地看著他。你能看透我的心事嗎?你剛剛看穿我心裡在想什麼嗎?

現在博比的媽媽快走到三樓瞭,即使泰德想回答也來不及瞭,但是他的臉上也完全沒有露出如果有時間就會回答問題的表情。博比開始懷疑自己剛剛有沒有聽錯。

博比的媽媽走到門口瞭,她先是盯著兒子,然後目光轉到泰德那兒,然後又轉回兒子身上。“所以,你畢竟還是跑來這裡瞭。”她說,“我的天,博比,你沒有聽到我在叫你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你就上來瞭,媽。”

她哼瞭一聲,嘴唇微張,露出沒啥意義的微笑——機械式、社交性的微笑。她的眼睛轉來轉去,來回盯著他們倆瞧,想看看有什麼不對勁,有沒有暗中進行她不喜歡的事情。“我沒有聽到你從外面進來。”

“你那時候躺在床上睡午覺。”

“今天可好啊,葛菲太太?”泰德問。

“很好。”她的眼睛仍然轉來轉去。博比不知道媽媽到底在查看什麼,不過他知道驚惶愧疚的表情一定還停留在自己臉上。博比知道如果她看到這個表情,就已經清楚瞭。

“想不想來一瓶汽水?”泰德問,“我有沙士,不算什麼好東西,不過冰得涼涼的。”

“好啊,”莉莎說,“謝謝。”她走進來坐在博比旁邊,心不在焉地拍拍他的大腿,看著泰德打開冰箱拿出沙士。“巴樂廷根先生,現在這裡還不算太熱,但是我向你保證,一個月以後,你一定會需要買個電風扇。”

“多謝提醒。”泰德把沙士倒進幹凈的玻璃杯,然後拿著玻璃杯站在冰箱前對著光,等著上面的泡沫消下去。在博比看來,他好像電視廣告裡常出現的那種科學傢,拼命比較甲牌子和乙牌子的差別,以及某某牌胃藥如何消耗掉大量過多的胃酸,不斷地說聽起來很驚人卻是千真萬確,等等。

“不需要倒滿,這樣就夠瞭。”莉莎有一點不耐煩。泰德把杯子遞給她,她對泰德舉一舉杯,然後皺著眉頭一飲而盡,仿佛喝的是威士忌,而不是沙士。然後她從杯子上方註視著泰德坐下來,把煙灰彈掉,將剩下的香煙塞進嘴角。

“你們兩個的交情還真好,”她說,“坐在廚房裡喝著沙士——真是愜意!你們在聊什麼?”

“佈羅廷根先生送我的那本書,”博比說,聲音聽起來冷靜而自然,不像有什麼秘密。“那本《蠅王》,我不知道故事的結局算快樂還是悲傷,所以我想應該來問他。”

“哦?那他怎麼說?”

“兩個都算。他叫我好好想一想。”

莉莎笑瞭,笑聲中不帶一絲幽默。“我也看推理小說,巴樂廷根先生,但我還是留著力氣來思考現實問題。不過當然啦,我還沒退休。”

“還沒有,”泰德說,“顯然現在正是你的黃金時期。”

她臉上露出“拍馬屁也沒用”的表情。博比很清楚這種表情。

“我給瞭博比一份小小的差事,”泰德告訴她,“他已經答應瞭……當然,如果你同意的話。”

泰德提到差事的時候,莉莎皺起眉頭,當泰德征求她同意時,她的眉頭又舒展開來。她伸出手,很快地摸瞭一下博比的頭發,這個動作很不尋常,博比睜大瞭眼睛。莉莎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眼睛始終盯著泰德的臉。博比明白,她不隻是現在不信任泰德而已,而是很可能永遠都不信任他。“你想要他做哪一類的工作?”

“他想要我——”

“噓。”莉莎說,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泰德。

“我想請他偶爾在下午讀報紙給我聽。”泰德說,然後解釋他現在眼力大不如前瞭,要看清楚報紙上的小字一天比一天吃力。但是他想知道新聞事件的發展——這是非常有趣的時代,葛菲太太,你不覺得嗎?——他也想知道專欄裡寫瞭些什麼,例如斯圖爾特·艾爾索普、沃爾特·溫切爾的專欄。當然,溫切爾喜歡談八卦,不過是有趣的八卦,對不對,葛菲太太?

博比一邊聽著,心裡愈來愈緊張,雖然從媽媽的表情和姿勢看來——甚至從她喝沙士的樣子看來——她相信泰德的話。這部分倒是沒有問題,但是如果泰德又恍神怎麼辦?萬一他又開始發呆,然後喋喋不休地說著關於穿黃外套的下等人或風箏尾巴吊在電話線上之類的話,而且一直茫然看著前方呢?

但是這樣的狀況並沒有發生。泰德最後說他也很想知道道奇隊的近況——尤其是威爾斯的表現——雖然整個球隊已經搬到洛杉磯瞭。他說這句話時,臉上流露出即使說真話有點丟臉、但他還是決心說真話的表情。博比覺得這招蠻不錯的。

“我想應該沒問題。”博比的媽媽說(博比覺得她似乎心不甘情不願的),“事實上,聽起來這是個好差事,我真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好差事。”

“我敢說你在工作上一定表現傑出,葛菲太太。”

莉莎臉上又露出那種“拍馬屁也沒用”的表情。“你得另外付錢,才能請他幫你玩拼字遊戲。”她說,然後站起身來,雖然博比不明白她的話,仍然感覺得到她是笑裡藏刀,就好像在棉花糖中暗藏一片碎玻璃一樣,他覺得十分震驚。她似乎想嘲笑泰德愈來愈差的眼力和智力,仿佛因為泰德對她的孩子很好而想傷害他。博比原本還因為騙瞭媽媽而感到羞愧,害怕會被她發現,現在卻覺得很高興……幾乎是不懷好意的高興,覺得她活該。“博比對拼字遊戲可是內行得很。”

泰德微笑著說:“一定的。”

“下樓去吧,博比,該讓巴樂廷根先生休息瞭。”

“但是——”

“對,我想躺下來休息一下,博比,我覺得頭有一點痛。很高興你喜歡《蠅王》這本書,如果你喜歡的話,明天就可以開始工作,你可以讀星期天的報紙給我聽。我可要警告你,這可是一大考驗。”

“好。”

媽媽已經走到泰德的房門外,博比跟在她後面,她又轉過身來,目光越過博比的頭頂看著泰德。“你們要不要幹脆到門廊那兒讀報?”她問,“新鮮空氣對你們兩個人都好,比待在擁擠的房間裡好多瞭,而且如果我在客廳的話,也可以聽得到。”

博比覺得他們之間傳遞瞭某種訊息,不完全是心靈感應……但某種程度也算是心靈感應,是大人之間那種無聊的心照不宣。

“好主意,”泰德說,“就在前廊好瞭。午安,博比。午安,葛菲太太。”

博比幾乎脫口而出“再見,泰德”,但在最後一刻改成“再見,佈羅廷根先生”。他往樓梯走去時,臉上勉強掛著一絲笑容,仿佛剛剛逃過一劫似的暗自捏瞭一把冷汗。

他的媽媽卻還逗留在房門口。“巴樂廷根先生,你退休多久瞭?不介意我這麼問吧?”

博比原先幾乎已經斷定媽媽不是故意念錯泰德的姓,但是現在他改變主意瞭,她確實是故意的。她當然是故意的。

“三年。”他在煙灰缸裡把香煙按熄,然後立刻點燃另一支香煙。

“您多大歲數瞭……六十八?”

“事實上,是六十六。”他的聲音仍然溫和而開朗,但博比覺得他其實不太喜歡被問到這些事情。“我提早兩年退休,因為健康的緣故。”

不要問他身體有什麼毛病,媽,博比在心裡暗自呻吟,千萬別問。

她沒問,反而問他在哈特福德做的是哪一類工作。

“會計,我在審計處做事。”

“博比和我原本猜你的工作可能和教育有關。會計!聽起來責任不小。”

泰德微笑,博比覺得那笑容有一點慘淡。“在那二十年當中,我用壞瞭三臺計算器,如果那代表責任不小的話,葛菲太太,那麼確實如此——我很負責。斯威尼張開膝蓋,打字員機械式地放一張唱片到留聲機上。”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花瞭很多年的時間在沒有什麼意義的工作上。”

“如果你有個孩子要養、要給他東西吃、給他房子住、撫養他長大,那麼這份工作可能就變得很重要瞭。”她微抬下巴看著泰德,一副如果泰德想討論這件事,她隨時奉陪的樣子;如果他有興趣,兩人可以好好來場辯論。

幸好泰德一點都不想為這件事爭辯。“我想你說得對,葛菲太太,你的話完全正確。”

莉莎嘴角上揚,問泰德是不是真的這麼想,給他一個機會反悔。當泰德不再說什麼時,她露出微笑;勝利的微笑。博比很愛媽媽,但是他突然覺得厭煩,厭煩自己對於她的表情、她說的話以及心裡想的事全都瞭如指掌。

“謝謝你的沙士,巴樂廷根先生,很好喝。”於是莉莎帶著兒子下樓。走到二樓的時候,她把兒子的手松開,然後就自顧自走在前面。

博比以為母親會在晚餐時進一步和他討論新工作,結果沒有。媽媽似乎又不知道在想什麼瞭,眼睛茫然望著遠方。他想再要一片肉時,得問她兩次才會聽見。那天晚上他們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電話鈴響瞭,莉莎從沙發上跳起來接電話。她跳起來接電話的樣子就好像電視劇《妙夫妻》裡面兒子裡奇的動作一樣,她聽一聽電話,說瞭句什麼,然後就回來坐在沙發上。

“是誰呀?”博比問。

“打錯瞭。”莉莎說。

這個年紀的博比每天晚上就寢時,仍然滿心期盼進入夢鄉:他仰臥在床上,兩腿大大張開,腳踝伸到床腳,兩手探進枕頭下的陰涼處,手肘向上抬起。在泰德跟他提到穿黃外套的下等人的那個晚上(別忘瞭他們的車子,他想,漆得很俗氣的大車子),博比以這樣的姿勢躺著,並把床單推到腰部。窗框的影子將灑在小男孩瘦削胸膛上的月光分割成四個方塊。

如果他當時曾經想過這件事(但他當時並沒有),就會料到獨自待在漆黑的房間裡,隻有上緊發條的大笨鐘的滴答聲和隔壁電視播報夜間新聞的低語聲陪伴他時,泰德口中的下等人將變得愈來愈真實。他總是這樣——當電視上的驚駭劇院播出《科學怪人》時,他還可以輕松地把熒幕上的怪物當笑話看,裝著哭腔尖叫,尤其是如果薩利也和他一起看電視的話;但是如果在黑暗中,特別是當薩利開始打鼾以後(更糟的是,如果博比是單獨一人的話),弗蘭肯斯坦博士制造的怪物就變得更加……不一定是真實,而是……有可能存在。

然而泰德的下等人並沒有讓他覺得有這樣的可能。不說別的,躺在黑暗之中讓博比更加覺得,有人用尋找寵物的海報來互通訊息的想法實在太瘋狂瞭,不過還沒有瘋狂到危險的地步。博比不認為泰德真的瘋瞭;隻是太自以為是瞭一點,尤其是他每天沒有什麼事情要做。泰德有一點……嗯……有一點怎麼樣?博比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如果當時想到“古怪”這個詞,他會欣然采用。

但是,他似乎能看透我的心事,那又怎麼解釋呢?

喔,他搞錯瞭,就是這麼回事,他一定是聽錯瞭。但也許泰德真的看透瞭他的心事,也許泰德運用大人的超能力,像剝掉玻璃上印的花樣般剝除他臉上的罪惡感,進而洞悉他內心的想法。天曉得,媽媽就老是辦得到……至少直到今天還辦得到。

但是——

沒有什麼但是瞭。泰德是好人,他對書懂得很多,但是他可不懂得讀心術,就像薩利不是魔術師,以後也不會變成魔術師一樣。

“完全是誤會一場。”博比低聲說。他把手從枕頭下抽出來,在手腕處交叉雙手,然後擺動一下。鴿子的身影在月光中飛越他的胸膛。

博比微笑著閉上眼睛,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他坐在前廊大聲讀著星期天的《哈維切報》。泰德則坐在吊椅上一邊抽煙、一邊靜靜聽著。他的左後方是葛菲傢客廳的窗戶,此時窗戶打開,窗簾前後擺動。博比可以想象媽媽正坐在光線最好的地方,針線盒擺在旁邊,一邊聽他讀報、一邊縫著裙擺。(她在一兩個星期以前就對博比說,現在又流行長一點的裙子瞭。前一年她才剛把裙擺往上縫,現在又要把裙擺放下來,全都是因為紐約和倫敦有一群人說這是流行趨勢。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要找這個麻煩。)博比不知道媽媽是不是真的坐在那裡,窗戶打開、窗簾擺動本身沒有任何意義,但他仍然想象著這幅畫面。他長大一點以後,覺得在兒時的想象中,媽媽總是坐在那兒——在那個別人不容易看見的角落中。

博比念給泰德聽的體育新聞很有趣(威爾斯頻頻盜壘),特寫報道就比較無趣,專欄和評論則又臭又長又難懂,還充斥著像是“財務責任”、“衰退性經濟指標”之類的名詞。盡管如此,博比不介意讀這些文章,畢竟這是他的工作,有錢可拿,而且很多工作偶爾都會變得很無聊。有時候,如果拜德曼先生要媽媽加班到很晚,她會說:“人有時候不得不為五鬥米折腰。”博比偶爾會因為自己嘴裡能吐出像“衰退性經濟指標”這類字眼而感到驕傲,更何況他還有另外一項工作——隱藏的工作——這都要拜泰德認為有人在追捕他的瘋狂想法所賜。如果單單為瞭這件事而拿錢,博比會覺得怪怪的,覺得自己好像騙瞭泰德一樣,盡管最初完全是泰德的主意。

不過不管多瘋狂,這仍然是他的工作,他開始在星期天下午趁媽媽午睡時到附近走走,看看有沒有穿黃外套的下等人或任何相關的線索。他看到很多有趣的景象——在科隆尼街上,有個女人正在和丈夫爭吵,他們倆就好像開賽前的摔跤選手一樣,鼻尖對著鼻尖杵在那兒;艾許大道上有個孩子用一塊熏黑的石頭拼命敲打著帽子;一群青少年一聲不吭地站在聯合路和步落街轉角的斯派塞雜貨店外面;還有一輛貨車的車身漆上瞭“嗯,好吃”的有趣標語——但就是沒有看到黃色外套,也沒有看到任何電話亭上貼著尋找寵物的海報,更沒有看到電話線上掛著風箏尾巴。

博比在斯派塞雜貨店買瞭一分錢的口香糖,然後看瞭看佈告欄,上面貼滿瞭今年角逐蘭歌小姐的佳麗照片。他看到兩張賣車的廣告,但都沒有倒著貼。還有一張佈告上面寫著:急售後院遊泳池,狀況良好,孩子們一定會喜歡。那張佈告貼歪瞭,但他不認為貼歪瞭也能算數。

在艾許大道上,他看到一輛巨大的別克汽車停在消防栓旁邊,但車身是深綠色,而且他也不認為那輛車稱得上俗氣而顯眼,雖然車子的氣門設在引擎蓋兩旁,散熱器的護柵板則好像黃色鯰魚鄙夷的嘴形。

星期一,博比繼續在上下學途中尋找下等人的蹤跡。他什麼也沒看到……但是卡蘿爾註意到他的舉動,當時他和卡蘿爾及薩利走在一起。媽媽說得對,卡蘿爾的眼光真是銳利。

“有匪諜在跟蹤你嗎?”她問。

“嗯?”

“你一直到處張望,甚至往後看?”

在那一剎那,博比一度考慮要不要把泰德雇他做的事情告訴他們,但是他立刻覺得這不是好主意。如果他真相信有東西要找的話,這倒不失為好主意——三個臭皮匠總是勝過一個諸葛亮,何況其中還包括卡蘿爾那雙銳利的眼睛——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卡蘿爾和薩利知道他每天都讀報給泰德聽,那倒是沒什麼關系,但他們知道這些就夠瞭。如果他告訴他們關於下等人的事情,感覺就好像他拿這件事來開玩笑一樣,這樣的行為豈不是形同背叛。

“匪諜?”薩利問,他轉著圈圈,“耶,我看到他們瞭,我看到他們瞭!”他張開嘴巴,發出“呃—呃—呃”的聲音(他最喜歡這樣子瞭),然後搖搖晃晃地丟掉手中的隱形沖鋒槍,兩手抓住胸膛。“我中槍瞭!我受傷瞭!你們走吧,不要管我!告訴蘿絲我愛她。”

“我會告訴姨媽的大屁股你愛她。”卡蘿爾說,用手肘推推他。

“我隻是在註意聖蓋伯利中學的那些傢夥有沒有跟在後面。”博比說。

這句話倒是很有說服力。聖蓋伯利中學的男生老愛在上學途中騷擾哈維切小學的學生——他們會騎在腳踏車上猛按車鈴,大聲對男生嚷嚷,說他們是“娘娘腔”、說女生“騷”……博比確定這句話的意思是知道怎麼舌吻,還有會讓男生摸他們的咪咪。

“不會,那些怪胎晚一點才會出現,”薩利說,“他們現在還待在傢裡忙著戴上十字架,把頭發像博比·萊德爾那樣往後梳。”

“不要罵人。”卡蘿爾說,又用手肘推推他。

薩利一副受傷的樣子。“誰罵人瞭?我可沒有。”

“你有。”

“我沒有,卡蘿爾。”

“你明明有。”

“沒有,我沒有。”

“有,你說瞭,你說怪胎。”

“那不算罵人!隻是一種形容詞。”薩利對博比露出求援的眼神,但是博比隻顧著註視艾許大道的方向,一輛凱迪拉克正慢慢駛過。那輛車很大,也很顯眼,但是哪一輛凱迪拉克車不顯眼呢?這輛凱迪拉克的車身漆的是保守的淡棕色,看起來並不低俗,而且坐在駕駛座上的是個女人。

“是嗎?在百科全書上把它找出來給我看,我才信你的話。”

“我應該給你一點顏色瞧瞧,”薩利和氣地說,“讓你曉得誰才是老大。我是泰山,你是珍妮。”

“我是卡蘿爾,你是笨蛋。喏!”卡蘿爾把算術課本、《拼字探險》和《草原上的小屋》三本書塞進薩利的手裡。“幫我拿這些書,因為你剛才罵人。”

薩利十分沮喪。“即使我真的說瞭什麼罵人的話,為什麼我要幫你拿書呀!何況我根本沒有罵人?”

“當做‘贖罪’好瞭。”卡蘿爾說。

“贖個什麼鬼啊?”

“彌補你做的錯事。如果你罵人或撒謊,就得贖罪。有個聖蓋伯利的學生告訴我的,他叫威利。”

“你不應該和他們在一起,”博比說,“他們有時候壞得很。”他這麼說是因為他有切身之痛。聖誕假期結束後不久,有三個聖蓋伯利的學生在步洛街一路追著他,威脅要打他,因為他“不該瞄他們”。如果不是帶頭的男孩在雪地上滑瞭一跤,絆倒瞭其他人,讓博比趁隙穿過一四九號大門、把門鎖上,他們一定會痛扁他一頓。那幾個聖蓋伯利的學生還在外面晃瞭好一會兒,撂下狠話說“走著瞧”之後才離開。

“他們並不全是壞蛋,有的還好。”卡蘿爾說。她瞄瞭瞄抱著書的薩利,用手掩著嘴偷笑。你隻要連珠炮似的把話說得飛快,而且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就可以叫薩利做任何事。如果是博比幫她拿書就更棒瞭,不過除非博比自己開口,否則就不太好。卡蘿爾很樂觀,有朝一日,博比或許會幫她拿書。同時,在晨曦中走在兩個好友中間,感覺真好。她偷偷瞄瞭博比一眼,博比正低頭看著人行道上的跳房子格子。他真可愛,而且一點都不曉得自己這麼可愛,這正是他最可愛的地方。

放假前最後一個星期就像往年一樣過得特別慢,簡直叫人抓狂。六月初的那段日子,博比覺得圖書館中的糨糊味連蛆聞瞭都感覺惡心,而地理課則好像上瞭一萬年還不下課,誰在乎巴拉圭有多少錫礦啊?

下課的時候,卡蘿爾聊到她七月要去賓州親戚的農場住一個星期;薩利不停說著他抽中的夏令營活動,以及他在那裡每天都要去射箭、劃船。博比則告訴他們偉大的威爾斯可能會創下盜壘最多的紀錄,而且在他有生之年都沒有人能打破他的紀錄。

博比的媽媽愈來愈忙瞭。每當電話鈴聲一響,她就會跳起來沖去接電話,而且往往過瞭夜間新聞的時間才去睡覺(博比懷疑,她有時甚至直到深夜電影播完瞭都還沒睡),吃飯也沒什麼胃口。偶爾她會轉過身去,壓低聲音講很久的電話(仿佛博比會偷聽她講電話似的)。還有的時候,她會走到電話旁邊開始撥號碼,然後又把電話放回去,回到沙發上坐下來。

有一次博比問她是不是忘瞭電話號碼,“我好像忘瞭很多事情,”她喃喃自語,然後說,“博比,別多管閑事。”

如果不是博比自己也忙著一大堆事情的話,他可能會註意到更多不尋常的現象,而且也會更加擔心——媽媽愈來愈瘦,而且在戒煙兩年後又開始抽煙。在這段時間,最棒的事情莫過於那張成人借書卡瞭,他每用一次借書卡,就愈覺得這個禮物真好、真有意義。在成人閱覽室裡,單單科幻小說就有幾億本他想讀一讀。就拿阿西莫夫來說吧,他以法蘭西這個筆名為小孩子寫瞭很多科幻小說,都是關於一個叫“幸運之星”的太空駕駛員,這些小說都很好看。他也用本名寫瞭很多小說,更好看的小說,其中至少有三本是機器人的故事。博比很愛機器人,《禁忌星球》中的羅比機器人就是他最愛的電影角色,而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說差不多同樣棒!博比覺得他暑假會花很多時間看科幻小說(薩利叫這位偉大的作傢阿屎莫夫,但是他對書當然是完全無知的)。

上學的路上,他會註意有沒有穿黃外套的人或相關的線索,放學後往圖書館的路上,也同樣會留意一下。由於學校和圖書館在相反的方向,博比覺得他每天都關照到哈維切的大部分地方;當然,他從來沒有期望真的會看到穿黃外套的人。吃過晚餐後,他會讀報給泰德聽,不是在前廊上、就是在泰德的廚房裡。泰德聽莉莎的建議買瞭電風扇,而博比的媽媽對於他在前廊為“巴樂廷根先生”讀報這件事,似乎不再耿耿於懷。博比認為部分原因是她現在有愈來愈多大人的事情要忙,不過也許是她現在也比較信任泰德。不過,信任並不等於喜歡,而且要贏得她的信任也不是那麼容易。

有一天晚上,他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上播的《義海傾情》時,媽媽猛然轉過頭來對博比說:“他有沒有碰過你?”

博比明白她的問題,但卻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緊張。“當然有囉,”他說,“他有時候會拍拍我的背,有一次我讀報給他聽的時候,有一個很長的詞我連續三次都念錯,他敲瞭敲我的頭。他沒有真的打我,我不認為他有這麼大的力氣來打我。你為什麼這樣問?”

“算瞭。”莉莎說,“我猜他還好。令人莫測高深,毫無疑問,不過他不像是……”她的聲音愈來愈微弱,隻是看著手上香煙冒出的煙仿佛灰白緞帶般在客廳冉冉上升。博比不禁想起西馬克先生的《太陽之環》,裡面的角色會隨著旋轉的陀螺進入另外一個世界。

最後,媽媽轉過身來對博比說:“如果他用你不喜歡的方式碰你,你一定要馬上告訴我,聽到瞭嗎?”

“我一定會的,媽。”她臉上的表情讓博比想起,有一回他問媽媽,女人怎麼會知道自己快生小寶寶瞭。媽媽當時說,女人每個月都會流血,如果沒有流血就會曉得,因為那些血都流到小寶寶那兒瞭。博比還想問,那麼沒有小寶寶的時候,血都跑到哪兒去瞭(他還記得有一次看到媽媽流鼻血,但那是唯一一次看到她流血)。不過媽媽當時臉上的表情,讓他打消瞭繼續追問的念頭。現在,她臉上就出現同樣的表情。

事實上,泰德還碰過他幾次:泰德有時候會拍拍他的小平頭、摸摸他的短發;偶爾博比念錯字時,泰德也會輕輕捏一捏他的鼻子;如果他們兩人同時開口說話,泰德會用自己的小指頭勾著博比的小指頭,然後說:祝你好運,不要生病,博比和他一起念,兩人的小指頭緊緊勾在一起,稀松平常得就好像一般人說“請把那盤豆子遞給我”或“你好”一樣。

隻有一次,泰德碰觸博比的時候讓他覺得不太舒服。那時博比剛念完泰德要他念的最後一篇文章——有個專欄作傢囉哩囉嗦地談著沒有什麼古巴的問題是美國自由企業體制所無法解決的。天色漸漸昏暗,科隆尼街上,歐哈拉太太的狗鮑澤一直汪汪汪吠個不停,聲音聽起來迷惘夢幻,仿佛記憶中的聲音,而不是發生在當下。

“好瞭,”博比說,折好報紙,站起身來,“我想到附近散散步,看看會有什麼發現。”他不想直截瞭當地說出來,但是希望泰德知道他還在尋找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泰德也站起來走到他身旁。博比看到泰德臉上的恐懼,覺得很悲哀,他不希望泰德太相信下等人的事情,也不希望泰德變得太瘋狂。“博比,你一定要在天黑以前回來,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絕對不能原諒自己。”

“我會小心,而且我會早早回來。”

泰德以單膝跪在地上(博比猜想他大概年紀太大瞭,沒有辦法彎下腰來),抱住博比的肩膀。他把博比拉過來,直到兩人的眉毛幾乎碰在一起。博比可以聞到泰德氣息中的煙味和皮膚上的藥膏味——因為他的關節痛,所以擦瞭藥膏。他說,這段日子他都會關節痛,甚至連天氣暖和時也會。

和泰德靠這麼近並不可怕,但感覺還是蠻糟的。即使泰德現在還不算老態龍鐘,但可以看出來他很快就會開始顯老。他可能有病,眼睛水水的、嘴角微微顫抖。博比心想,他得一個人孤孤單單住在三樓,真是太糟瞭。如果他有太太之類的人,就不會整天念念不忘下等人的事情。當然,如果他有太太的話,博比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看《蠅王》這本書瞭。這麼想很自私,但是他忍不住會這麼想。

“完全沒有看到任何跡象嗎,博比?”

博比搖搖頭。

“你沒有任何感覺?這裡都沒有感覺?”他從博比的左肩上抽回右手,拍拍自己的太陽穴,兩條青筋微微跳動。博比搖搖頭。“或是這裡?”泰德把手移到右眼角,博比再度搖搖頭。“那麼這裡呢?”泰德摸摸肚子,博比第三度搖頭。

“好。”泰德微笑著說。他的左手滑到博比的頸背上,右手也移到同樣的位置,嚴肅地盯著博比的眼睛,博比也嚴肅地看著他。“如果你有任何感覺,會告訴我嗎?你不會想要……噢,我不知道……瞞我吧?”

“不會。”博比說。他喜歡泰德把手放在他的頸背上,但是不喜歡兩手同時放。在電影裡面,當男人要親吻女人的時候,都會把手放在這個位置。“不會,我會告訴你,那是我的工作。”

泰德點點頭,慢慢松開手。他用手撐著身體站起來,膝蓋吱嘎作響,臉也皺成一團。“好,一定要告訴我,你是好孩子。去吧,去散散步,但是要走人行道,博比,而且要在天黑以前回傢。這些日子你得小心一點才行。”

“我會很小心。”他開始下樓梯。

“如果你看到他們——”

“我會跑開。”

“是啊,”泰德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幾分陰森,“就好像鬼在後面追你一樣。”

所以泰德的確碰過他,媽媽的擔心或許有幾分道理——或許他碰觸他太多瞭,有時候他的碰法也有問題,或許問題不是像莉莎想的那樣,但還是不對,仍然很危險。

星期三,學校開始放暑假前,博比看到科隆尼街上有一傢人的電視天線上掛著一塊紅佈。他不是很有把握,不過那塊紅佈看起來很像風箏尾巴。博比停下腳步,心跳愈來愈快,好像他和薩利從學校跑回傢時一樣怦怦跳。

即使那是風箏尾巴,也不過是巧合罷瞭,他告訴自己,隻是巧合而已。你很清楚,對不對?

也許吧,也許他很清楚。星期五,學校開始放暑假的時候,他幾乎已經開始相信這套說辭瞭。那天博比獨自走路回傢,薩利自願留在學校幫忙把書搬到儲藏室,卡蘿爾則去蒂娜傢參加慶生會。就在博比穿越艾許大道往步洛街走去時,他看到人行道上有人用紫色粉筆畫瞭跳房子的格子,就像這樣:

“噢,老天,不會吧,”博比低聲喊著,“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他好像西部片裡的騎兵隊斥候般單腳跪下,完全無視於在回傢途中經過他身旁的學童——他們有的走路,有的騎腳踏車,有幾個踩著溜冰鞋,滿嘴暴牙的弗朗西斯則一面踏著生銹的紅色踏板車、一面仰天大笑。他們幾乎都對他視若無睹;暑假才剛剛開始,可以玩的花樣太多瞭,孩子們簡直目眩神迷。

“噢,不,噢,不,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在開玩笑!”他伸手去摸那一彎新月和星星——是用黃色粉筆畫的,而不是紫色粉筆——他的手快碰到地面時又縮瞭回來。一段紅絲帶綁在電視天線上不一定具有什麼意義,但是再加上跳房子的格子,仍然隻是巧合嗎?博比不曉得,他隻有十一歲,有很多事情都還不懂,但是他怕……他怕……

他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心裡隱約期待會看到一整排車身很長且亮晶晶的車子,沿著艾許大道慢慢駛著,就好像車隊跟在靈車後面開往墓園一樣,在日正當中的時候打著頭燈;他也預期會看到穿著黃外套的人站在帝國戲院的遮陽棚下或在蘇基酒館前面,一邊抽著駱駝牌香煙、一邊看著他。

但是他沒有看到車子,也沒有看到男人,隻有放學回傢的小孩。聖蓋伯利中學第一批下課的學生穿著綠色制服,顯得十分醒目。

博比轉過身往回走三條街,他太擔心剛剛在人行道上看到的黃色跳房子格子瞭,而無暇顧及聖蓋伯利中學的男孩。艾許大道上的電話亭沒有什麼東西,但是聖蓋伯利教堂門廊貼著一張宣傳賓果之夜的廣告,還有艾許大道轉往塔科馬街的轉角也有一張哈特福德搖滾樂演唱會的海報,演出者包括克萊德·麥克菲特和杜安·艾迪。

博比快走回去學校的時候,開始希望這件事完全是自己反應過度,不過他仍然去看看公佈欄,然後沿著步洛街走到斯派塞雜貨店,再買瞭一塊泡泡糖,順便看看佈告欄,但在兩個地方都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跡象。斯派塞佈告欄上出售遊泳池的廣告不見瞭,但那又怎麼樣呢?那個傢夥可能已經把遊泳池賣掉瞭,否則他幹嗎來這裡貼廣告?

博比離開雜貨店,站在轉角嚼著口香糖,想拿定主意看看接下來要怎麼辦。

成年的過程是點點滴滴累積而來的,是一條崎嶇不平的道路。博比在六年級結束的那一天做瞭生平第一個成人的決定,他決定還是不要告訴泰德他看到的景象……至少暫時不要。

博比原本假定那些下等人根本是子虛烏有,現在這個想法已經開始動搖,不過他還沒有準備完全放棄這個想法,至少光靠目前的證據還不行。如果博比將他看到的東西告訴泰德,泰德會覺得很沮喪,甚至把所有的傢當都丟進行李箱中(加上折疊起來塞在冰箱後面的手提袋),然後就這樣離他而去。如果真有壞蛋在追他的話,這樣逃走還有點道理,但是如果沒有的話,博比不想失去有生以來唯一的成人朋友。所以他決定先等等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那天晚上,博比有瞭另外一種成年人的體驗:直到鬧鐘指針指著清晨兩點鐘,他還清醒著,眼睛直直瞪著天花板,腦子裡不斷思考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4.泰德又恍神瞭·博比去海灘玩·靈光一閃

暑假的第一天,卡蘿爾的媽媽安妮塔把孩子們全塞進休旅車裡,帶他們去賽溫巖玩,賽溫巖是離哈維切鎮二十英裡外的海濱主題樂園。安妮塔連續三年都帶他們去玩,因此在博比、薩利、卡蘿爾和卡蘿爾的朋友伊馮娜、安傑拉和蒂娜心目中,已經是個古老的傳統。假如在平常,薩利和博比絕不會獨自和三個女生一起出去,不過現在既然大傢都會一起去,就沒什麼關系。更何況賽溫巖的吸引力實在太大瞭,讓人無法抗拒。

現在下水遊泳還太冷,隻能在海邊玩玩水,不過他們還是可以在海灘上晃晃,而且遊樂場的所有設施都會開放。前一年,薩利隻用瞭三顆棒球就打翻瞭三座木制牛奶瓶堆成的金字塔,為媽媽贏瞭一個粉紅色的大泰迪熊,直到現在,泰迪熊還驕傲地坐在薩利傢的電視機上。今天,薩利想替泰迪熊贏個伴回傢。

對博比而言,單單是離開哈維切鎮一會兒就有莫大的吸引力。自從看到跳房子格子旁邊的月亮和星星之後,他沒有再看到其他可疑的跡象。但是星期六讀報給泰德聽的時候,泰德把他嚇得半死。更慘的是,接下來又和媽媽起瞭一場激烈的爭執。

事情發生時,博比正在讀報上的一篇評論,這位專欄作傢對於米奇·曼托會打破貝比·魯斯全壘打紀錄的說法大大冷嘲熱諷瞭一番。他堅持曼托缺乏魯斯的活力,也沒有他那麼全心投入。“最重要的是,這個傢夥的品格有問題,”博比念著,“他對夜店的興趣遠大於——”

泰德又恍神瞭。

博比知道,他感覺得到,甚至連頭都沒抬就知道。泰德茫然地望著窗外,望著科隆尼街和歐哈拉太太傢單調的狗吠聲傳來的方向。這天早上,泰德已經是第二次出現這種情況瞭,不過第一次隻持續瞭幾秒鐘(泰德彎下腰來,把頭伸進打開的冰箱,眼睛睜大,眼球卻動也不動……然後他抖瞭一下,微微晃瞭晃就伸手去拿柳橙汁)。這回他卻完全恍神瞭。博比劈裡啪啦地抖動報紙,看看能不能喚醒泰德,但沒有用。

“泰德,你沒事——”突然間一陣恐懼湧上心頭,博比明白泰德的瞳孔有一點不對勁,當博比註視泰德的眼睛時,泰德的瞳孔不停放大、縮小,仿佛他飛快地沖進黑暗中又沖出來……然而他其實一直都坐在陽光下。

“泰德?”

煙灰缸裡的香煙燒得隻剩下煙灰和煙蒂。看到煙灰缸,博比才明白他念這篇評論的時候,泰德大概一直都處於恍神的狀態。至於泰德的瞳孔為什麼一直放大、縮小、放大、縮小……

他一定是癲癇發作瞭,或是有其他毛病,老天爺,他們癲癇發作的時候,是不是會把自己的舌頭吞下去?

不過泰德的舌頭似乎還好端端在嘴巴裡,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醒來!泰德,醒來!”

博比不知不覺已經繞到泰德身邊,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搖晃,感覺好像在搖木頭人似的。泰德的肩膀僵硬,骨瘦如柴。

“醒來!醒來!”

“他們往西方去瞭。”泰德依然用那雙奇怪的眼睛望著窗外,“很好,但是他們可能會回來。他們……”

博比把手放在泰德肩上,簡直嚇呆瞭。泰德的瞳孔不停放大、縮小,就好像心臟在跳動一樣。“泰德,怎麼回事啊?”

“我必須一動也不動,好像躲在草叢中的野兔一樣。他們可能會經過這裡。如果上帝想要水,就會有水,他們可能會經過這裡。所有的事情都為……”

“都怎麼樣?”博比幾乎像說悄悄話般問,“都怎麼樣,泰德?”

“都要為‘光束’服務。”泰德說,突然用雙手包住博比的手。他的手很冰,有好一會兒,博比覺得仿佛作噩夢般嚇得快昏過去瞭,覺得好像被僵屍一把抓住,而那僵屍全身隻有雙手和瞳孔還能動。

然後泰德看著博比,雖然眼神仍透露著恐懼,但幾乎已經恢復正常瞭,不再像死人眼睛。

“博比?”

博比把手抽出來環住泰德的脖子。泰德抱抱他。泰德抱他的時候,博比仿佛聽到腦子裡響起鐘聲——短短的,但十分清晰;他甚至聽得出鐘聲的音頻改變瞭,就好像火車開得飛快時的汽笛聲一樣,仿佛他腦子裡有什麼東西正快速通過。他聽到動物的蹄摩擦堅硬地面的聲音,是木頭嗎?不是,是金屬。他聞到塵土的味道,幹幹的,同時他的眼睛後面開始發癢。

“噓!”泰德在他耳邊噴出的氣息好像塵土一樣幹,但又給他一種很親密的感覺。泰德把手放在博比背上,抓住他的肩膀,讓他不要動。“一個字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想!隻有……棒球除外!對,棒球,如果你喜歡的話!”

博比想到威爾斯站在一壘壘包開始離壘的畫面,他先是偷走幾步,數著三步……然後四步……他彎著腰,雙手搖晃著,腳跟稍稍離地,他可以往一壘跑,也可以往二壘跑,完全要看投手的動作而定……然後當投手往投手板走去時,他飛也似的往二壘沖過去——

不見瞭。全都消失不見瞭,他腦子裡不再出現鐘聲,沒有馬蹄騷動的聲音,沒有塵土的味道。眼睛後面也不再癢。剛剛他是真的發癢瞭嗎?抑或隻不過出於幻想,因為泰德的眼睛把他嚇壞瞭?

“博比,”泰德又對著博比的耳朵說,嘴唇貼著他的皮膚動來動去,令他發抖,然後泰德說,“天哪,我在幹嗎?”

他把博比推開,動作輕柔,但很堅定。他顯得很沮喪,臉色蒼白,不過眼睛倒是恢復正常瞭,他的瞳孔不再放大、縮小。就目前而言,博比隻在乎這件事。他覺得怪怪的,腦子昏昏沉沉,仿佛剛剛從昏睡中醒過來。同時,周遭的世界顯得非常明亮,每一條線、每個形狀都異常清晰。

“變!”博比笑瞭起來,“剛剛是怎麼回事啊?”

“和你無關。”泰德伸手拿煙,很驚訝地發現煙已經燒得隻剩一點點瞭,他把煙蒂彈進煙灰缸裡。“我又恍神瞭,對不對?”

“是啊,我很害怕,還以為你的癲癇發作瞭,你的眼睛——”

“不是癲癇,”泰德說,“也不危險。但是如果再發生這種狀況,你最好不要碰我。”

“為什麼?”

泰德重新點燃一支煙,“沒有為什麼。你答不答應?”

“好吧,什麼是‘光束’?”

泰德以銳利的目光看著他,“我剛剛提到‘光束’嗎?”

“你說‘所有的一切都為光束服務’,我想你是這麼說的。”

“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但不是今天。你今天要去海邊玩,不是嗎?”

博比驚跳起來,他看看泰德的時鐘,已經快九點瞭。“是啊,”他說,“也許我應該開始準備瞭,我回來的時候,再替你把報紙念完。”

“好,好主意,反正我有一些信要寫。”

才不是呢,你隻是想盡快擺脫我,免得我問一些你不想回答的問題。

不過,即使如此也無所謂,正如莉莎常說的,博比有自己的活兒要做。不過,博比走到門口的時候,想到掛在電視天線上面的紅佈和跳房子格子旁邊畫的月亮和星星,他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轉過身來。

“泰德,有件事——”

“下等人,是啊,我曉得,”泰德微笑著說,“暫時別操心這件事,博比,目前一切都很好,他們沒有朝著這個方向移動,甚至沒有往這個方向看。”

“他們往西方去瞭。”博比說。

泰德的藍色眸子透過煙霧註視著他。

“是的,”他說,“運氣好的話,他們會留在西邊。對我而言,西雅圖還不錯。好好到處去玩玩吧,博比。”

“但是我看到——”

“也許你看到的隻是影子而已。無論如何,現在不是談這些的時候,隻要記住我說的話——如果我像今天這樣恍神,你隻要坐下來等我恢復正常就好。如果我伸手碰你,你要往後退;如果我站起來,你就叫我坐下來。在那種狀況下,你吩咐我做什麼,我都會照做的,就好像受到催眠一樣。”

“為什麼你會——”

“不要再問瞭,博比,拜托。”

“你還好吧?真的沒事嗎?”

“好得很,去吧,好好玩一玩。”

博比飛快沖下樓,很訝異周遭的事物竟變得如此清晰:從窗口透進的陽光異常亮麗,波羅斯基先生傢門口的牛奶瓶口上有隻甲蟲,他耳中響起甜美而高亢的樂聲——這是暑假的第一個星期六。

回傢以後,博比從床底下和衣櫃後面的儲物箱中抓起玩具汽車和卡車,其中有幾個玩具還蠻酷的,例如博比生日過後幾天,拜德曼先生托媽媽帶給他的火柴盒福特小汽車和藍色金屬卡車,但還是比不上薩利的坦克車和黃色推土機;推土機尤其適合在沙地上玩。博比很期待可以花一個小時在沙灘上聽著海浪拍岸,認真玩一小時築路遊戲,任憑艷陽把他全身的肌膚曬得通紅。

自從去年冬天他和薩利在暴風雪過後的星期六下午,在聯合公園的雪地上挖馬路以後,他還是第一次把玩具卡車從箱子裡翻出來。他現在已經長大,十一歲瞭,玩這樣的遊戲已經不合適瞭。說來有點悲哀,不過如果他不想的話,他不需要現在提起這件傷心事。也許玩玩具卡車的日子的確快結束瞭,但不必在今天結束。不,當然不必選在今天。

媽媽幫他準備瞭中餐,但是當他伸手討錢、想要待會兒去逛逛海邊成排的攤位時,媽媽卻連一毛錢都不肯給。不知不覺就發生瞭博比最害怕的事情:他和媽媽為瞭錢的事情吵瞭起來。

“隻要五毛錢就好瞭。”博比說,聽到自己孩子氣的、快哭出來的聲音,他痛恨自己這樣,卻又無法控制。“隻要五毛錢就好,別這樣嘛,媽,做做好事嘛!”

莉莎點著香煙,啪的一聲用力劃過火柴,然後瞇起眼睛隔著煙霧看他。“博比,你現在開始自己賺錢瞭。大多數人要花三分錢來買報紙,你卻可以靠讀報紙賺錢,一個星期就有一塊錢!我的天!我小時候——”

“媽,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錢是要存起來買腳踏車的!”

她轉過身去照鏡子,皺著眉頭拉一拉上衣的肩部——雖然今天是星期六,拜德曼先生仍然要求她去加班幾個小時。她轉過身來,嘴裡仍然叼著煙,緊鎖著眉頭對他說:“你還是想要我幫你買腳踏車,對不對?我告訴過你,我負擔不起,但你還是一直要。”

“我沒有!我沒有!”博比睜大眼睛,眼裡盡是憤怒和受傷的神情。“我隻不過想要五毛錢去——”

“這裡要五毛錢,那裡又要幾毛錢——你要知道,加起來就不少瞭。你想我給你錢買其他東西,然後又想要我幫你買腳踏車,這樣你就不必犧牲任何東西瞭。”

“你這樣說不公平!”

莉莎開口前,博比已經料到她接下來會說什麼,但即使知道瞭也沒用。“人生本來就不公平,博比。”莉莎再度轉過身去,對著鏡子拉一拉右肩的衣服。

“要不然給我五分錢付更衣室的費用?”博比問。“能不能至少——”

“是啊,也許,喔,我可以想象。”莉莎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上班前,通常會在臉頰上抹點腮紅,但是今天她臉上的顏色不完全是靠塗脂抹粉畫出來的,盡管博比氣得不得瞭,他知道自己最好小心一點,如果他像媽媽一樣按捺不住脾氣,媽媽可能會罰他一整天都獨自待在傢裡,不能跨出大門一步。

莉莎從茶幾上抓起錢包,用力把煙摁熄,然後轉過身來望著他。“如果我和你說,‘噢,這個星期我們得餓肚子,因為我想買一雙鞋子。’你會作何感想?”

我會認為你在撒謊,博比心裡想。我會說,媽,如果你真的這麼窮,那麼為什麼衣櫥最上層還放著施樂百的商品目錄?內衣頁中間夾著很多一塊錢和五塊錢的鈔票,甚至還有十塊錢、二十塊錢的鈔票?還有廚房碗櫃裡的藍色水瓶,藏在碗櫃最裡面、盛肉汁的船形碟子後面,自從爸爸死掉以後,你就把多出來的銅板放在裡面?每次水瓶一裝滿,你就把銅板全倒出來,拿去銀行換鈔票,然後把鈔票夾在商品目錄中間,不是嗎?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隻是低著頭,憤怒地盯著球鞋。

“我必須有所取舍,”莉莎說,“如果你已經大到可以工作瞭,也同樣必須有所取舍。你以為我很喜歡拒絕你嗎?”

不完全是,博比想,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球鞋,咬著嘴唇努力忍著不哭出聲來。不完全是,但是我也不認為你真的在乎。

“如果我是億萬富翁,就會讓你帶五塊錢去海邊玩——或帶十塊錢!你想帶你的小女友去坐雲霄飛車的時候,就不必從腳踏車基金的罐子裡預支這筆錢——”

她不是我的小女友!博比在心裡大喊。她不是我的小女友!

“或是去坐印第安火車。不過當然,如果我們真是有錢人,你根本不必自己辛苦存錢買腳踏車瞭,對不對?”她的聲音愈提愈高、愈來愈大聲,怒氣有如汽水鼓脹的泡沫,話語則像強酸般傷人,似乎要把過去幾個月的煩惱一股腦兒地宣泄出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註意到,不過你老爸可沒有留什麼錢給我們,而我已經盡瞭最大的努力,把你喂飽、給你衣服穿,我在悶熱的辦公室裡賣命工作,好讓你今年暑假可以參加斯特林會館的活動,還有去打棒球。我很高興他們邀你和其他小孩一起去海邊玩,但是要怎麼支付這一天玩樂的花費可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想玩遊樂設施,那麼就從自己的罐子裡拿錢出來吧;如果你不想拿錢出來的話,在沙灘上玩玩就好瞭,或幹脆待在傢裡算瞭。我反正無所謂。不要在那裡哭哭啼啼的,我最討厭看到你這副可憐相,就好像……”她停下來嘆瞭口氣,打開錢包掏出一支煙。“我討厭看到你哭哭啼啼的。”她又說瞭一遍。

就好像你爸爸一樣,這是她想說又沒說出的話。

“所以現在怎麼樣?”她問,“你說完瞭嗎?”

博比站著,一聲也不吭,他的臉孔發熱,眼睛快噴出火來,低頭瞪著球鞋,努力忍住不要哭出來。這時候隻要嗚咽一聲,或許都足以讓他被禁足一整天;這回媽媽真的生氣瞭,隻等著找借口處罰他。嗚咽還不是唯一的危險,博比很想對她大聲嚷嚷:他寧可像老爸也不要像她,不要像她這個一毛不拔的吝嗇鬼,就算蘭達爾一生庸庸碌碌、沒有留下什麼錢給他們,又怎麼樣呢?為什麼她老是說得好像他犯瞭多大的錯似的?當初嫁給他的人是誰呀?

“真的嗎,博比?沒有其他高見瞭?”現在她的聲音變得清脆活潑,這是最危險的聲音瞭,如果你不瞭解她的話,還以為她隻是在開玩笑。

博比低頭不搭腔,拼命忍住不哭,把所有的怒氣都往肚裡吞,一句話也不說。屋子裡一陣沉默,他可以聞到媽媽手上的煙味以及昨晚殘留的煙味,還有其他無數個晚上,當她不專心看電視、隻等著電話鈴響時留下的煙味。

“好吧,我想話都說清楚瞭。”她等瞭十五秒左右,準備博比一開口就把他的嘴巴堵住。然後說,“希望你今天玩得很開心。”她沒有親一親博比就自顧自出門瞭。

博比走到窗戶旁拉開窗簾(他的淚水終於流下來,但是幾乎沒有察覺),看著媽媽踩著高跟鞋往聯合公園走去。他淚眼迷蒙地深深吸瞭幾口氣,然後走進廚房。他看著藏著藍色水瓶的碗櫃,他可以從裡面拿一點錢出來,媽媽不記得確切的數字,不會發現有三四枚銅板不見瞭,但是他不會這麼做。花這些錢毫無樂趣可言。他不太確定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是九歲的時候,當他第一次發現碗櫃裡藏著這個裝滿零錢的水瓶時就曉得這點。所以,他帶著惋惜的心情走進臥室,看著放腳踏車基金的罐子。

這時候他才明白媽媽說得對——他可以拿一點積蓄到賽溫巖花用。也許之後得多花一個月才能存夠錢買腳踏車,但至少這個錢花得心安理得。此外,如果他不肯從罐子裡拿出一點點錢來用,隻知道一味的存錢、存錢,那麼和媽媽也沒有兩樣。

就這麼決定瞭。於是,博比從腳踏車基金中找出五枚一毛錢硬幣放進口袋裡,在上面用一張面紙蓋住,免得跑步的時候不小心彈瞭出來,於是他要帶去海灘的東西都帶齊瞭。沒多久,他開始吹口哨,泰德下樓來看看他在做什麼。

“葛菲隊長,你要出發瞭嗎?”

博比點點頭。“賽溫巖是個很棒的地方,你知道,有很多遊樂設施。”

“的確,好好玩一玩,博比,可別從遊樂設施上摔下來。”

博比往門口走去,然後回過頭來望著泰德,他穿著拖鞋,站在樓梯的最下面一級。“你為什麼不出去坐在門廊上呢?”博比問,“等一下屋子裡會很熱。”

泰德微笑著說:“也許吧,但是我想還是待在屋子裡好瞭。”

“你沒事吧?”

“沒事,博比,我很好。”

往卡蘿爾傢的路上,博比不禁為泰德感到難過,毫無來由地必須整天躲在悶熱的房間裡。應該沒什麼原因吧?當然啦。即使外面有下等人走來走去(在西方,他心裡想,他們朝西方去瞭),他們幹嗎追著像泰德·佈羅廷根這樣的退休老人呢?

起初,和媽媽吵架令他心情有一點低落(安妮塔的漂亮朋友蕾安達說他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然後就開始搔他癢,搔他的腰部、胳肢窩,直到博比逼不得已笑瞭起來)。但是抵達海灘一會兒後,他的心情好多瞭,也覺得自在多瞭。

雖然夏天才剛開始,賽溫巖已經全員開動瞭——旋轉木馬一直旋轉個不停,瘋狂老鼠過山車不斷呼嘯而過,小孩子尖聲喊叫,擴音器播放著搖滾歌曲,售票員站在售票亭外大聲吆喝著招徠顧客。薩利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泰迪熊,因為最後三隻牛奶瓶隻倒瞭兩隻(蕾安達聲稱有一些瓶子的底部特別重,除非你打中要害,否則很難讓這些瓶子倒下來),但是管攤子的人還是給他一個很不錯的獎品——一隻樣子很滑稽的食蟻獸玩偶,外面還罩著長毛絨。薩利把它送給卡蘿爾的媽媽,安妮塔笑著抱住他,說他是全世界最棒的小孩,如果他老十五歲的話,她甘願冒重婚罪的危險也要和他結婚。薩利漲紅瞭臉,紅到發紫。

博比試著玩丟圓環的遊戲,結果三個都沒丟中。在射擊攤位上,他的手氣變好瞭,射中瞭兩個盤子,贏瞭一隻玩具小熊。他把小熊送給伊恩,因為他今天乖得出奇,沒有鬧脾氣,也沒有尿濕褲子。伊恩抱著小熊看著博比的眼神,仿佛博比是上帝。

“這個禮物真棒,他愛死瞭,”安妮塔說,“但是,你難道不想把小熊帶回去送給媽媽嗎?”

“不用瞭,她已經有很多瞭。我想贏一瓶香水送她。”

他和薩利互相慫恿對方去坐瘋狂老鼠過山車,最後兩個人一起去坐,每當過山車猛然一沉、直往下沖時,他們就興奮地鬼叫,確信自己會得到永生,同時又覺得好像會立刻死掉。接著又玩瞭咖啡杯和瘋狂杯。他把最後剩下的一毛五分錢拿來和卡蘿爾一起坐摩天輪。他們的車廂在最上面停下來,微微搖晃瞭一下,博比感覺胃怪怪的。大西洋在他的左手邊,從摩天輪上,可以看到一波波白浪拍岸,沙灘也是一片雪白,海水則是深藍色,藍得不可思議,陽光仿佛薄絲般灑在海面。他們的下方就是攤位雲集的遊樂場,從擴音器往上飄來卡農的歌聲:“她來自塔拉哈西,提著她的音響盒子。”

“下面每一件東西看起來都那麼小。”卡蘿爾說。她的聲音也很小——不像她平日的風格。

“不要害怕,我們很安全。如果不是升到這麼高,摩天輪根本是小孩子的玩意。”

卡蘿爾在很多方面都是他們三人之中的老大——最強悍,也最有自信,就好像那天因為薩利說瞭些罵人的話,她就要薩利替她拿書一樣——但是現在她的臉好像又變回以前的娃娃臉瞭:圓圓的臉略顯蒼白,隻看到一雙警醒的藍眼睛。博比不假思索地靠過去,把嘴唇印在卡蘿爾的嘴唇上親吻瞭一下。當他抬起頭來,卡蘿爾的眼睛睜得比什麼時候都大。

“我們很安全。”博比一邊說,一邊咧嘴笑瞭。

“再來一次!”這是她的初吻,剛放暑假的第一個星期六,她在賽溫巖得到瞭初吻,可是當時卻不夠專心。卡蘿爾當時是這麼想的,因此希望博比再吻她一次。

“最好不要。”博比說,雖然……在這麼高的高空中,哪有人會看到他們而笑他娘娘腔呢?

“你敢嗎?別告訴我誰敢誰先做。”

“你會不會告訴別人?”

“不會,我發誓。快點嘛!在下降以前快點吻我!”

於是,博比再度親吻卡蘿爾。她緊閉的雙唇很平滑,被太陽曬得熱熱的。然後摩天輪又動瞭起來,博比停止親吻。卡蘿爾把頭靠在博比胸前一會兒。“謝謝你,博比。”她說,“你的吻很棒。”

“我也覺得。”

他們稍稍分開一點。當他們的車廂停下來,手上有文身的服務人員把安全閂拉開後,博比走出來,頭也不回地朝薩利那兒跑過去。不過他曉得在摩天輪頂端親吻卡蘿爾是今天最美好的經驗。這也是博比的初吻,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兩人嘴唇貼著嘴唇的感覺——幹幹的、滑滑的,在大太陽底下暖烘烘的。他這輩子其他的親吻經驗都會被拿來和這次初吻比較。

下午三點鐘左右,安妮塔叫他們開始收拾東西,說該回傢瞭。卡蘿爾象征性地說瞭聲:“喔,媽!”就開始收東西,她的朋友也幫忙一起收拾,甚至連伊恩都幫瞭一點忙(他把沾滿沙的泰迪熊撿起來,拒絕丟掉)。博比原本暗自希望卡蘿爾會一直黏著他,他很確定卡蘿爾一定會告訴朋友他們在摩天輪上親吻的事(當他看到幾個女生圍在一起,手掩著嘴吃吃地笑,心照不宣地看著他時,就曉得她們已經知道這件事瞭),但是卡蘿爾既沒黏著他,也沒有泄露秘密。有好幾次,博比發現卡蘿爾在看他,也有好幾次,他發現自己在偷看卡蘿爾。他一直想著在摩天輪上看到卡蘿爾的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憂心忡忡的樣子,於是就這樣吻瞭她,賓果!

他們爬著階梯,朝通往海濱木板步道走去時,博比和薩利把大半的海灘袋都背在肩上,“好騾子!”蕾安達笑著大喊,她塗瞭乳液的臉孔和肩膀現在變成龍蝦般的艷紅色,她對安妮塔抱怨晚上一定會失眠,即使曬傷沒有讓她痛得睡不著覺,剛剛吃的東西也一定會作怪。

安妮塔說:“你原本不需要把四根香腸和兩塊餅全都吞下肚。”她的聲音聽起來比平常更不耐煩,博比認為她累瞭,他自己都被太陽曬得頭昏眼花,背部曬得刺痛,襪子裡也進瞭沙,身上背的海灘袋互相撞來撞去。

“但是遊樂場的食物實在太好吃瞭!”蕾安達用難過的聲音發出抗議,博比忍不住大笑。

他們慢慢沿著廣場走向停車場,現在他們對周遭的遊樂設施已經完全視若無睹瞭。負責大聲吆喝、招徠客人的工作人員看看他們,就把目光掉開,轉去尋找新目標。背著一大袋東西、蹣跚走向停車場的人大半都沒什麼希望瞭。

在廣場盡頭站著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他穿著汗衫和寬松的藍色百慕大短褲,頭上卻戴著禮帽。那頂禮帽很舊,也開始褪色,卻很時髦地歪戴著,帽簷還插著一朵塑料向日葵。他是個滑稽的傢夥,幾個女生終於逮到機會掩嘴偷笑。

男人看著他們,一副不以為忤的樣子,還對他們報以微笑,這讓卡蘿爾和朋友笑得更厲害瞭。戴帽子的男人仍然微笑著,把手攤在前面的臺子——架在橘色架子的厚板子上。臺子上有三張紅底撲克牌,他以優雅的手法快速把牌翻面,他的手指修長白皙,上面一點曬斑都沒有。

放在中間的牌是紅心皇後。戴著帽子的男人把牌拿起來亮給他們看,把牌在手指間熟練地翻弄著。“你們隻需要挑出有紅色女士的那張牌就好,單做這個動作就好瞭。”他說。“簡單得不得瞭。”他對伊馮娜說。“娃娃臉,過來這邊,讓他們看看該怎麼玩。”

伊馮娜咯咯笑個不停,她的臉紅到發根,退到蕾安達身邊,喃喃地說她沒有錢,她的錢全部都花光瞭。

“沒問題,”戴帽子的男人說,“隻是示范而已,娃娃臉——我想讓你媽媽和她的漂亮朋友看看這個遊戲有多麼簡單。”

“她們沒有一個是我媽媽。”伊馮娜說,但是向前跨瞭幾步。

“如果我們想在塞車前趕回傢,真的得快一點上路瞭,伊馮娜。”安妮塔說。

“不,等一下,這個很好玩,”蕾安達說,“這是三張紙牌的賭博遊戲。看起來很容易,就像他說的,但是一不小心就會一直賭下去,直到錢都輸光為止。”

戴帽子的男人以譴責的眼神看瞭她一眼,然後又咧嘴笑瞭。博比突然覺得這是下等人的笑容,不是泰德害怕的那些人,但同樣是下等人。

戴帽子的男人說:“顯然你以前曾經上瞭某個無賴的當。雖然我實在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這麼殘忍地對待像你這樣美麗優雅的女士。”

這位美麗優雅的女士——大約一百六十五厘米高、九十公斤重,肩膀和臉上都擦滿瞭旁氏乳液——開懷大笑。“別鬧瞭,讓這孩子看看怎麼玩吧,你說這個遊戲真的合法嗎?”

站在桌子後面的男人把頭一甩,也笑瞭起來。“在界限邊緣,直到他們逮到你、把你趕出去之前,每件事情都是合法的……我想你可能也知道這點。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娃娃臉?”

“伊馮娜,”她小聲地說,博比幾乎聽不到她在說什麼,薩利則站在他旁邊很有興趣地看著。“有時候,大傢也叫我伊薇。”

“好,伊薇,看看這邊,漂亮寶貝。你看到什麼?告訴我這些牌叫什麼——我知道像你這麼聰明的小孩一定會曉得——你可以一面指著牌,一面告訴我。碰到撲克牌也沒關系,不必害怕。這裡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最旁邊的這張是傑克……另外一邊是國王……這張是皇後,中間這張。”

“沒錯,娃娃臉,撲克牌的世界和人生一樣,兩個男人中間總是有一個女人,再過五六年,你就明白瞭。”他仿佛在催眠似的低語著,“現在緊盯著這幾張牌,不要看別的地方。”他把牌翻過來。“好,娃娃臉,現在告訴我哪一張是皇後?”

伊馮娜指一指中間那張紅色的牌。

“她說的對不對?”戴帽子的男人問圍在桌邊的一群人。

“到目前為止,還算對。”蕾安達笑著說,她笑得太厲害瞭,隔著衣服都可以看見她沒有穿束腹的肚皮顫動不已。

戴帽子的下等人微笑以對,然後輕輕彈一彈中間那張牌的一角,把紅心皇後翻過來給大傢看。“百分之百正確,甜心,真棒。現在看!註意看!你的眼睛和我的手在比賽誰快!哪一邊會贏呢?這就是今天的謎題!”

他一面哼哼唱唱,一面在臺面上飛快移動這三張牌。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裡裡外外、前前後後、到處跑!註意看,現在我把牌放回來瞭,一張挨著一張,好,娃娃臉,現在告訴我,紅心皇後藏在哪裡?”

伊馮娜研究著那三張再度並排躺在桌上的撲克牌時,薩利把嘴巴湊在博比的耳朵旁說:“根本不必盯著他把牌混來混去,紅心皇後那張牌有個折角,你有沒有註意到?”

博比點點頭,當伊馮娜猶豫地指著最邊上一張有折角的牌時,他心想:好女孩。戴帽子的男人把牌翻過來,讓大傢看到紅心皇後。

“好厲害!”他說,“你的眼光好銳利,娃娃臉,真銳利。”

“謝謝。”伊馮娜說,臉又紅瞭,她快樂的樣子就好像博比親吻後的卡蘿爾一樣。

“如果你剛剛和我賭一毛錢的話,我現在就得給你兩毛錢瞭。”戴禮帽的男人說,“你問為什麼?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啊,星期六是雙倍日!有沒有哪一位女士有興趣賭一毛錢,看看你們年輕有神的雙眼和我這雙疲憊的老手哪個比較快?你們可以告訴你們的先生——請容我這麼說,哪位男士能娶到你們,真是好福氣呀——麥奎恩先生,賽溫巖的紙牌賭徒,替你們付瞭停車費。換成一次賭兩毛五怎麼樣?隻要指出紅心皇後是哪一張,我就還給你們五毛錢。”

“五毛錢,耶!”薩利說,“我有兩毛五,先生,來吧。”

“薩利,這是賭博耶,”卡蘿爾的媽媽懷疑地說,“我真的覺得不應該讓——”

“下註吧,讓孩子學一點教訓,”蕾安達說,“而且這傢夥說不定會讓他贏,好吸引我們跟著賭一把。”她完全無意壓低聲音,但是那個戴帽子的男人——麥奎恩先生——隻是望著她微笑。然後他把註意力轉移到薩利身上。

“讓我看看你的錢,孩子——把錢掏出來吧!”

薩利把兩毛五的銅板遞給他。麥奎恩瞇起一隻眼,對著午後的陽光端詳瞭一會兒。

“對,看起來沒問題。”他說,然後把錢放在臺子上排成一行的紙牌左邊。他左看右看——也許在看有沒有警察——然後在把註意力轉回到薩利身上之前,對著露出嘲諷微笑的蕾安達眨眨眼。“你叫什麼名字?”

“薩利。”

麥奎恩睜大眼睛、拉拉帽子,讓塑料花朝前點點頭,然後動作滑稽地彎瞭彎腰。“很引人矚目的名字!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嗎?”

“當然,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當上拳擊手。”薩利說。他對著空中使出左鉤拳,然後是右鉤拳。“砰!砰!”

“的確。”麥奎恩說,“你的眼力如何,薩利先生?”

“好得很。”

“那麼大傢準備好,因為比賽就要開始瞭!是的!你的眼睛和我的雙手比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到處跑!它會在哪裡呢,我也不曉得。”這一回紙牌移動得快多瞭,然後他放慢速度,停瞭下來。

薩利伸出手想指牌,然後又把手縮瞭回來,皺著眉頭。現在,有兩張紙牌角上都有小小的折痕。薩利抬頭看看麥奎恩,他交叉著雙臂,麥奎恩的臉上則掛著微笑。“慢慢來,孩子,”他說,“今天早上生意好得不得瞭,下午卻冷冷清清的。”

他們認為帽簷裝飾瞭羽毛的帽子很高級,博比還記得泰德這樣說過。這種人會在小巷裡撒尿,在看球賽的時候用紙袋裝著酒瓶遞給別人。麥奎恩的帽子上裝飾著一朵可笑的塑料花,而不是羽毛,也沒有看到酒瓶……但是他口袋裡有個酒瓶,小酒瓶,博比很確定。當長日將盡、顧客慢慢散去,眼睛和雙手之間的靈敏協調不再那麼重要時,麥奎恩會愈來愈頻繁地偷喝幾口酒。

薩利指著最右邊的那張牌。不對,薩利,博比在心裡喊著,麥克郭翻開那張牌,是黑桃國王。他接著又翻開最左邊的牌,是梅花傑克。紅心皇後是中間的那張。“孩子,真抱歉,這次稍微慢瞭一點,沒關系,既然已經暖身瞭,要不要再試一次?”

“我……我沒錢瞭。”薩利垂頭喪氣地說。

“幸好是這樣,”蕾安達說,“否則他會拿走你身上每一樣值錢的東西,最後你身上隻剩一條小短褲。”女生全都咯咯笑得花枝亂顫,薩利羞紅瞭臉。蕾安達沒有註意到他們的反應,繼續說:“我住在麻省的時候,在裡維爾海灘工作過一段時間。我告訴你們這裡面變的是什麼把戲。要不要賭一塊錢啊?還是這個數目對你來說太甜吃不消瞭?”

“在你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很甜。”麥奎恩多愁善感地說,蕾安達剛從錢包裡掏出鈔票,他就一把抓過鈔票,冷靜地對著燈光檢查瞭一番,然後把錢放在紙牌左邊。“看起來沒問題,”他說,“親愛的,我們開始玩吧。你叫什麼名字?”

“去你的,”蕾安達說,“再問我一次,我還是會給你同樣的答案。”

“蕾安達,你不覺得——”安妮塔想勸阻她。

“我告訴你,我對這些把戲很在行,”蕾安達說,“出手吧!”

“遵命。”麥奎恩說,然後三張紅色紙牌開始在他手中快速移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各種不同的角度),最後又把三張牌排成一排。這次博比驚訝地發現,每張牌上面都有小小的折痕。

蕾安達臉上的笑容不見瞭。她看看桌上的牌,又看看麥奎恩,然後再看看紙牌,目光又轉移到那張一元美鈔上,紙鈔躺在桌邊,在柔和的海風吹拂下微微晃動。“你騙我,”她說,“對不對?”

“沒有,”麥奎恩說,“我是在和你比誰快。現在……你怎麼說?”

“我想說那是貨真價實的一塊錢鈔票,我很遺憾看它落入你手中。”蕾安達回答,然後用手指著中間那張牌。

麥奎恩把牌翻開,是黑桃國王,他把蕾安達的鈔票收到口袋裡。這一回,紅心皇後在最左邊。賺進瞭一塊兩毛五的麥奎恩對著哈維切鎮來的這夥人微笑著,帽緣的塑料花在帶著咸味的海風中頻頻點頭。“接下來換誰?”他問,“還有誰的眼力想要和我的手比快?”

“我想我們都比完瞭。”安妮塔說,她擠出一絲微笑,然後一隻手放在女兒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放在睡眼惺忪的兒子肩上,推著他們轉過身去。

“葛伯太太?”博比問。剎那間,他想到他的媽媽曾經嫁給從沒碰過不喜歡的中張順子的男人,如果媽媽現在看到兒子站在麥奎恩先生的牌桌旁,那一頭象征葛菲傢冒險天性的紅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不知作何感想。博比現在知道什麼是“中張順子”瞭,也知道什麼是“同花”和“葫蘆”。他問:“我可以試試看嗎?”

博比把手伸進口袋裡,從面紙下面掏出三枚五分錢硬幣。“我隻剩這麼多瞭,”他先把錢給安妮塔看,然後給麥奎恩先生看,“這樣夠不夠?”

“孩子,”麥奎恩說,“我連幾分錢都賭過,而且覺得很開心。”

安妮塔看看蕾安達。

“啊,該死,”蕾安達說,她捏一捏博比的臉頰,“天哪,這些錢夠理一次頭發瞭。就讓他把錢輸光光吧,然後我們就可以回傢瞭。”

“好吧,博比,”安妮塔說,她嘆瞭一口氣,“如果你很想玩的話。”

“把硬幣放在這裡,博比,這樣大傢才看得到,”麥奎恩說,“這些硬幣看起來沒問題,準備好瞭嗎?”

“我想是吧。”

“那麼就開始瞭。兩個男生和一個女生一起躲起來瞭,男生沒什麼用,隻要找到女生躲在哪裡,你的錢就變兩倍。”

他白皙靈活的手指不停翻弄著三張牌,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博比看著紙牌在桌子上快速移動,但是並沒有認真去追蹤紅心皇後的動向,他不需要這麼做。

“紙牌動起來瞭,紙牌慢下來瞭,紙牌停下來瞭。現在要考考你。”三張紅色紙牌又排成一列。“博比,告訴我,紅心皇後藏在哪兒?”

“那裡。”博比說,指著最左邊那張。

薩利呻吟道:“是中間那張,笨蛋,這次我一直盯著那張牌。”

麥奎恩對薩利視若無睹,他隻是看著博比,博比也回看著他。過瞭一會兒,麥奎恩把手伸出去,把博比指的那張牌翻過來。是紅心皇後。

“見鬼瞭!”薩利大叫。

卡蘿爾興奮地拍手、跳上跳下。蕾安達尖叫一聲,猛拍博比的背。“好小子,真有你的!”

麥奎恩若有所思地對博比笑瞭笑,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零錢。“不錯嘛,孩子,今天一整天我還是第一次被打敗,因為我不是那麼容易被打敗的。”他在零錢裡挑瞭一枚兩毛五的硬幣和一枚一毛錢的硬幣出來,放在博比原先的一毛五旁邊。“想要錢生錢嗎?”他看博比好像不明白,“你想要再玩一次嗎?”

“可以嗎?”博比問安妮塔。

“要不要趁贏錢的時候見好就收?”安妮塔問,但是她的眼睛閃閃發光,似乎完全忘瞭要趁塞車前回傢這檔子事瞭。

“我會趁贏錢的時候見好就收。”博比告訴她。

麥奎恩笑瞭。“這孩子真會吹牛!再過五年都還是嘴上無毛,但已經是個吹牛大王瞭。好吧,吹牛博比,怎麼樣?要不要再賭一把?”

“當然要。”博比說。如果卡蘿爾或薩利說他愛吹牛,他一定會大聲抗議——所有他崇拜的英雄,從約翰·韋恩到幸運之星到太空巡警,全都很謙虛,都是在拯救瞭全世界或一列篷車隊之後,隻是不以為意地發出一聲“哎!”的那種人。但是面對麥奎恩,他覺得不需要為自己辯解,麥奎恩不過是個穿藍色短褲的下等人,而且可能還是個撲克牌老千。博比腦子裡壓根兒沒有想要吹牛,他也不認為這件事和他爸爸的中張順子一樣;中張順子靠的不過是希望和臆測罷瞭,如果照哈維切小學看門人查理的說法,不過是“傻子的牌戲”罷瞭,查理很樂意教博比玩很多薩利和丹尼不知道的牌戲——但是現在的情況完全不是靠猜測。

麥奎恩先生又看瞭博比好一會兒,博比的冷靜自信顯然令他有些困擾。然後他抬起手來,調整一下帽子,然後伸出手臂,好像《快樂旋律》中有一集兔八哥要在卡內基廳演奏鋼琴之前的動作一樣。“註意瞭,吹牛大王,這一回我會毫不保留地讓你看看我的全套本領。”

紙牌在他手中飛快移動,模糊成一片粉紅色。博比聽到薩利在後面低呼:“老天爺!”卡蘿爾的朋友蒂娜以一種不贊同的滑稽音調說:“太快瞭!”博比仍然註視著紙牌,但隻不過因為他覺得大傢都期望他這麼做。麥奎恩先生這一回嘴裡不再說個不停,這倒是讓博比松瞭一口氣。

紙牌停瞭下來,麥奎恩揚揚眉,看著博比,嘴角有一絲微笑,但是他呼吸急促,上唇掛著幾滴汗珠。

博比立刻指著右邊的牌說:“這張。”

“你怎麼知道?”麥奎恩先生說,他的笑容不見瞭。“你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我就是知道。”博比說。

麥奎恩沒有把紙牌翻面,而是稍微轉過頭去看著廣場。原本的笑容變成怒氣——他嘴角往下一撇,眉頭深鎖,連帽子上原本前後晃動、神氣活現的塑料花現在似乎都變得悶悶不樂。“從來沒有人能識破我洗的這手牌。”他說,“從來沒有人能夠贏我。”

蕾安達從博比的肩上伸手過去把牌翻過來,是紅心皇後。這次所有的孩子都一起鼓掌,熱烈的掌聲令麥克郭先生的眉頭更加深鎖。

“這樣一來,你總共欠吹牛大王博比九毛錢。”蕾安達說,“你要付錢嗎?”

“如果我不付呢?”麥奎恩先生問,對著蕾安達皺眉頭,“你要怎麼樣?叫警察嗎?”

“也許,我們應該就這樣離開算瞭。”安妮塔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

“叫警察?我可不要。”蕾安達說,根本不管安妮塔說瞭什麼,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麥奎恩。“隻不過要從口袋裡掏出區區九毛錢而已,你就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的老天!”

隻有博比明白,不是錢的問題。麥奎恩先生有時候輸的錢比這個數目還多。他輸錢的時候,有時候是為瞭設局騙人,有時候則是脫身之計。麥奎恩光火的原因是他居然敗在洗牌上,他不喜歡在洗牌的賭局中輸給一個孩子。

蕾安達繼續說:“我的做法是,我會告訴廣場上每一個想瞭解內情的人,你是個騙子。我會叫你九毛錢麥奎恩,你認為這樣會對你的生意有什麼幫助嗎?”

“我很樂意把這門生意讓給你做。”麥奎恩一邊咆哮,一邊還是把手伸進口袋裡再掏出一把零錢——這一回是更大的一把——然後把博比贏的錢一一數給他。“喏,”他說,“九毛錢,去買杯酒喝吧!”

“你知道,我真的隻是猜的。”博比一邊把錢掃進手中、一邊對麥奎恩說,然後他把錢放進口袋裡,口袋沉甸甸的。早上和媽媽的爭吵現在顯得很愚蠢,他回傢的時候身上帶的錢比來時還要多,但這沒有什麼意義。“我很會猜。”

麥奎恩先生松瞭一口氣。無論如何,他原本也不會傷害他們——他也許是下等人,但卻不會傷害別人;他從來不會屈起修長的手指和別人拳頭相向——但是博比不想令他悶悶不樂,隻想趕快脫身。

“是啊,”麥奎恩說,“你真的很會猜,想要再猜一次嗎,博比?有一筆財富等著你來拿唷!”

“我們真的得走瞭。”安妮塔匆匆地說。

“如果我再試一次就一定會輸。”博比說,“謝謝你,麥奎恩先生,這個遊戲很好玩。”

“是啊、是啊,去吧,孩子。”麥奎恩先生現在就像其他擺攤子的人一樣,立刻轉頭往後望,開始尋找新的顧客。

回傢的路上,卡蘿爾和朋友一直以崇拜的眼光看著博比,薩利則是又困惑又佩服。博比覺得很不自在。有一度,蕾安達也轉過頭來,緊盯著他。“你不是隻靠猜的。”她說。

博比很謹慎地看看她,不予置評。

“你突然靈光一閃。”

“什麼是靈光一閃?”

“我老爸不是很愛賭的人,但是他偶爾對數目就是有一種直覺,他說那是靈光一閃。碰到這種時候,他就會去賭一把。有一次他贏瞭五十塊錢,替我們買瞭整個月的日用品。你剛剛也發生瞭同樣的情形,對不對?”

“我猜是吧,”博比說,“也許我也突然靈光一閃。”

博比回傢的時候,看到媽媽交叉兩腿,坐在門廊上。她已經換上周末的傢居服,眼神憂鬱地望著街上。她對卡蘿爾的媽媽揮揮手,看著安妮塔把車開進自傢車道,博比走上人行道。他知道媽媽在想什麼:安妮塔的先生雖然在海軍服役,不過她至少還有先生可以依靠;還有,安妮塔有一輛休旅車,而她卻隻能靠自己的兩條腿,如果要到遠一點的地方就得搭巴士,或是在需要去佈裡吉港的時候搭出租車。

但是博比看得出來,媽媽不再生他的氣瞭,這樣就好瞭。

“今天玩得開不開心啊,博比?”

“很開心。”博比說,心想:怎麼瞭,媽,你才不在乎我在海灘玩得怎麼樣呢,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但他看不出來。

“很好。孩子,你聽好……很抱歉今天早上和你吵架,我很討厭星期六還要去加班。”她恨恨地說出最後一句。

“沒關系,媽。”

她摸摸他的臉頰,然後搖搖頭。“看看你漂亮的皮膚變成什麼樣子瞭。絕對不要把自己曬成這樣。進來吧,我幫你擦一點嬰兒油。”

他跟著媽媽走進屋裡,脫掉襯衫站在媽媽前面,莉莎則坐在沙發上,把芳香的嬰兒油塗抹在博比的背上、手臂上、脖子上——甚至臉頰上。感覺真好,博比又開始想著他是多麼愛媽媽、多麼喜歡被媽媽撫摸的感覺。他很好奇如果媽媽知道他在摩天輪上吻瞭卡蘿爾,她會怎麼想?她會微笑嗎?博比認為她聽瞭不會微笑。如果她知道麥奎恩和紙牌的事情——

“我今天都沒有看到你的朋友。”她一邊說,一邊轉緊嬰兒油的瓶蓋,“我知道他在樓上,因為可以聽到收音機在轉播洋基隊的球賽,但是你不認為他應該到門廊上坐坐嗎?那裡涼快多瞭。”

“我猜他不喜歡吧。”博比說,“媽媽,你還好吧?”

她很驚訝地看著他。“我很好,博比。”她對他微笑,博比也報以微笑。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因為他一點也不覺得媽媽很好,事實上他很確定她不太好。

他就是有一種直覺。

那天晚上,博比又攤開雙腿,像個大字般仰臥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天花板。他的窗戶是開著的,微風把窗簾吹得來回晃動,鄰傢窗口傳來瞭“五黑寶合唱團”的歌聲:“在夕陽餘暉中,我們在穹蒼下約會。”更遠處則有飛機的引擎聲隆隆作響,還傳來號角聲。

蕾安達的爸爸稱之為“靈光一閃”,他曾經靠這樣猜中樂透號碼,贏瞭五十塊錢。博比同意蕾安達的話,那是“靈光一閃”,沒錯,我有這種“靈光一閃”的直覺,但是他不能靠猜中樂透號碼來拯救自己的靈魂。關鍵在於……

關鍵在於,麥奎恩先生每次都知道紅心皇後會放在那個位置,所以我也知道。

博比一旦瞭解這點,其他的一切就豁然開朗。其實是再明顯不過瞭,但是他一直玩得很開心,而且……你不會去質疑你知道的事情,對不對?你也許會質疑這種“靈光一閃”式的直覺——那種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直覺——但是你不會質疑你知道的事情。

隻是他怎麼會知道媽媽把錢夾在衣櫃最上層的施樂百商品目錄內衣頁?甚至他怎麼會知道那裡有一本商品目錄?媽媽從來不曾告訴他,也不曾提過她用藍色水瓶存硬幣的事,但是當然啦,他知道這件事已經很多年瞭,他的眼睛又沒瞎,雖然有時候總覺得媽媽當他是瞎子。但是商品目錄呢?硬幣累積到一定數量,就換成鈔票,然後夾在商品目錄中?他不可能知道這樣的事情,但是當他躺在床上聽著收音機播的流行歌從《地球天使》換成瞭《黃昏時分》,他知道目錄就放在那裡;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知道,所以他的腦子裡就出現這個信息。在摩天輪上,他也知道卡蘿爾想要他再親吻她一次,因為那是她的初吻,而她當時卻不夠專心,結果還沒有完全意識到發生瞭什麼事,初吻就結束瞭。但是,知道這些事情不表示他能看到未來。

“不,這隻是讀心術而已。”他低聲說,然後全身發抖,仿佛全身的曬傷都結成冰。

小心哪,博比——一不小心,你就會像泰德那麼瘋,成天隻想著那些下等人。

遠處,小鎮廣場那兒敲起十點整的鐘響。博比轉過頭看看桌上的鬧鐘,那個大笨鐘還指著九點五十二分。

好吧,如果不是市區的時鐘快瞭一點,就是我的鬧鐘慢瞭一點。沒什麼大不瞭的。上床睡覺吧。

他覺得自己大概沒辦法馬上入睡,不過今天還真發生瞭不少事情——和媽媽吵架、從那個玩三張紙牌戲法的賭徒手中贏瞭錢、摩天輪上的初吻——於是他開始愉快地進入蒙矓狀態。

也許她真是我的女朋友,博比想,或許她終究還是我的女朋友。

當廣場上提早響起的陣陣鐘響連最後一聲都逐漸消逝在風中時,博比也睡著瞭。

5.博比讀報·有白色胸毛的棕色小狗·莉莎的大好機會 步洛街夏令營·令人不安的一周·前往普維敦斯

星期一,媽媽上班後,博比到樓上讀報給泰德聽(泰德的視力其實還不錯,可以自己看報,但泰德說他愈來愈喜歡博比讀報的聲音,也很享受可以一邊刮胡子、一邊聽他讀報的樂趣)。泰德站在小小的浴室中,把門打開,刮著臉上的泡沫,而博比則念著報上不同版面的標題。

“越南軍事沖突惡化?”

“吃早餐以前聽這條新聞?謝謝你,不必瞭。”

“手推車排排站,本地男子被逮?”

“念第一段給我聽,博比。”

“昨天晚上,當警察來到哈維切鎮男子安德森的傢中時,他向警察說明瞭自己的嗜好,他聲稱自己喜歡收集超市的購物推車。‘他說得很有趣,’哈維切警察局的馬洛伊警官說,‘但是我們不太滿意的是,他收集的某些購物推車來路不太正當。’結果,安德森先生後院的五十幾部手推車中,至少有二十幾部是從哈維切鎮的A&P超市和托托雜貨店裡順手牽羊回來的,甚至還有幾部是從斯坦斯伯裡的IGA超市偷來的。”

“真是夠瞭。”泰德說,他用熱水沖洗刮胡刀,然後把刮胡刀移到塗滿泡沫的頸部。“居然用這種自鳴得意的小鎮幽默來嘲諷強迫性偷竊的病態行為。”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聽起來安德森先生好像患瞭精神官能癥——就是一種精神疾病。你認為精神出問題是很好笑的事情嗎?”

“不是啊,我替螺絲松掉的人感到難過。”

“我很高興你會這麼說。我認識一些人,他們的螺絲不止松瞭,而是整個不見瞭;事實上,這樣的人還挺多的。他們通常都具有病態,有時候令人驚訝,有時候很嚇人,但是他們一點也不好笑。手推車排排站,真是的。其他還有什麼新聞?”

“小明星出車禍命喪歐洲。”

“噢,不要。”

“洋基隊從參議員隊手中買到內野手。”

“我對洋基隊和參議員隊的交易毫無興趣。”

“艾比尼嘗到當落水狗的滋味。”

“好,麻煩你念一下這段新聞。”

泰德一面辛苦地把下巴刮幹凈,一面註意聆聽。博比不覺得這個報道有什麼吸引力——畢竟談的不是弗洛伊德·帕特森或英厄馬爾·約翰松的事(薩利都管這個瑞典籍重量級拳王叫“英吉寶貝”)——不過他還是乖乖念這篇報道。“颶風”海伍德和艾比尼的十二回合爭霸戰預定下星期三晚上在麥迪遜花園廣場舉行。兩位拳擊手的紀錄都很輝煌,但是外界認為年齡或許會是關鍵因素:二十三歲的海伍德將對抗三十六歲的艾比尼。這場比賽的贏傢或許能在秋天,可能差不多在尼克松贏得總統寶座的時候,有機會爭奪重量級拳王寶座。(博比的媽媽說尼克松一定會贏,而且這是好事——別管肯尼迪是不是天主教徒瞭,他太年輕,很容易變得太過急躁。)

在這篇報道中,艾比尼說他可以瞭解為什麼自己居於劣勢——他的速度已經加快瞭,但上次他在拳擊賽中因為被判“技術性擊倒”而落敗,所以有些人認為他已經過氣瞭。當然,他知道海伍德比他強,是年輕拳擊手中的厲害人物,但是他一直努力訓練自己,每天拼命跳繩,並和一個移動速度和出拳速度都與海伍德不相上下的傢夥對打。整篇文章中充斥著“拳擊賽”和“決心”之類的字眼,形容艾比尼“勇氣十足”。博比看得出來,文章的作者認為艾比尼會被打得很慘,因此為他感到難過。“颶風”海伍德沒有接受采訪,但是他的經紀人,一個叫克蘭丁斯特的傢夥(泰德教博比怎麼念這個名字)說,這可能是艾比尼的最後一場拳擊賽。“他也曾有過風光的日子,不過他的時代已經過去瞭。”克蘭丁斯特說,“如果艾比尼能撐到第六回合,我要叫我的孩子不要吃晚餐,早點上床。”

“克蘭丁斯特是‘卡麥’。”泰德說。

“是什麼?”

“是笨蛋。”泰德註視著窗外,朝著傳來狗吠聲的方向望去。臉上的表情不像他偶爾恍神的時候那麼茫然,不過心不在焉。

“你認識他嗎?”

“不,不認識,”泰德說,他起初似乎覺得很震驚,後來不禁莞爾,“隻是知道他。”

“聽起來那個叫艾比尼的傢夥會被打得很慘。”

“你永遠沒辦法知道,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沒什麼,翻到漫畫版吧,博比,我想聽《閃電俠》的故事。一定要告訴我今天雅登是怎麼打扮的。”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她很性感。”泰德說。博比忍不住大笑,泰德有時候真是滑稽。

第二天,博比在斯特林會館填完暑期棒球營的一堆報名表,在回傢的路上,他看到聯合公園的榆樹上釘著一張印制精美的海報:

協尋威爾士犬菲爾!

菲爾七歲大,棕色毛,胸前有白毛!

眼神明亮而聰明!耳尖為黑色!

如果你說“菲爾,快去”,它就會把球撿回來給你!

如有仁人君子見到菲爾,請電8-8337!

(或)

直接送至海格特大道745號沙加穆爾傢!

海報上面沒有菲爾的照片。

博比站在那裡瞪著海報好一會兒,一方面他想要立刻跑回傢告訴泰德——不止告訴他這件事,也告訴他跳房子格子旁邊的星星和月亮;但另一方面,他心底有個聲音說,公園裡貼著各式各樣的告示——他看到對面榆樹上就貼著一張廣告,宣傳即將在小鎮廣場舉行的音樂會——他如果讓泰德為這件事操心就太傻瞭。這兩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交戰,仿佛兩根木柴相互摩擦,直到他的腦子幾乎快著火瞭。

他告訴自己,不要再想這件事瞭,他往後退。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成年人的危險聲音——發出抗議:別人付錢給他就是要他思考這類事情、要他報告這類事情,於是博比叫這聲音閉嘴,聲音不再出現。

博比回傢的時候,媽媽又坐在門廊上,這次是在修補傢居服的袖子。她抬起頭來,博比看到她的眼睛下面腫的,眼瞼紅紅的,手裡捏著一張面紙。

“媽——?”

怎麼回事啊?他想問……但是這樣問很不明智,很可能是自找麻煩。博比沒辦法再像那天在賽溫巖那樣靈光一閃、透視人心,但是他很瞭解媽媽,從她沮喪地註視著他的眼神,把面紙愈捏愈緊到幾乎緊握成拳,還有從她深吸一口氣、坐直身子,一副如果你膽敢違抗便隨時要和你大打出手的樣子,他都看得出來。

“什麼事?”她問。“你的腦袋瓜在想什麼?”

“沒事。”博比說。他的聲音在自己耳中聽來頗為不安而且畏縮。“我剛剛去斯特林會館,棒球隊的名單確定瞭,我今年暑假又被分到狼隊。”

莉莎點點頭,稍微松瞭一口氣。“你明年一定可以參加獅隊。”她把針線籃子放到地板上,然後拍拍身旁的空位。“博比,在我旁邊坐一會兒,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博比坐下來的時候,心底一陣戰栗——她剛剛哭過,而且聲音聽起來好嚴肅——但結果卻沒什麼大不瞭的,至少在博比眼中是如此。

“拜德曼先生邀我和他及庫希曼先生、迪恩先生一起去普羅維敦參加研討會,對我來說,這可是個大好機會。”

“什麼是研討會?”

“是一種會議——大傢聚在一起瞭解關於某個主題的事情,然後互相討論。這次的主題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房地產趨勢。我很驚訝拜德曼先生會邀我,當然庫希曼和迪恩早就知道自己要去參加,他們是房地產經紀人。但是唐居然邀我去……”她頓瞭一下,然後轉頭看著博比微笑。博比心想,那是發自內心的微笑,但是她還是紅著眼眶,看起來很奇怪。“我一直很想當上經紀人,現在天外飛來這樣的機會……博比,這是我的大好機會,可能也是我們兩個人的大好機會。”

博比知道媽媽很想賣房地產。她有很多這方面的書,每天都讀一點點,還在有些句子下面畫線。但是如果這個機會這麼棒,為什麼她還要哭呢?

“太棒瞭!”博比說,“我希望你會學到很多東西。研討會是在什麼時候?”

“下個星期。我們四個人星期二一大早就得出發,星期四晚上八點鐘左右才會回來。所有的會議都在華威旅館舉行,我們也會住在那裡——拜德曼先生已經訂瞭房間。我想我已經有十二年沒有住過旅館瞭,我有一點緊張。”

你是因為緊張才哭嗎?博比很好奇。也許吧,如果你是大人的話——尤其是女人。

“你問問薩利,星期二和星期三晚上能不能住他傢?我很確定薩利的媽媽——”

博比搖搖頭:“不行。”

“為什麼不行?”莉莎瞪瞭他一眼,“薩利的媽媽以前從來不介意你去他傢過夜,你沒有不守規矩吧?”

“沒有,媽媽。隻是薩利中瞭獎,可以去參加一星期的夏令營。”他嘴裡吐出“一——”的元音時,感覺自己仿佛要開始微笑瞭,但是他硬把笑容壓下去。媽媽還兇巴巴地瞪著他呢……而且兇巴巴的神情中藏著一絲恐慌。是恐慌,還是類似的情緒?

“什麼夏令營?你在說什麼呀?”

博比向她解釋,薩利中瞭獎,可以免費參加一個星期的夏令營活動,他媽媽也會趁機回威斯康星的娘傢——他們已經訂好計劃瞭,會搭大灰狗去等等。

“真該死,我就是這麼倒黴。”博比的媽媽說。她幾乎從來不咒罵任何事情,認為那是“粗話”,是無知的人才會說的話。現在她握起拳頭猛敲椅子扶手。“真該死!”

她坐在那裡沉思瞭一會兒。博比也一樣。他在這條街上唯一的好朋友隻有卡蘿爾,但是他不認為媽媽會打電話給葛伯太太,問她能不能讓他去過夜,畢竟卡蘿爾是女生,談到過夜的時候,這件事就有很大的關系。至於媽媽的朋友呢?問題在於她沒有什麼朋友……除瞭拜德曼先生之外(或許再加上要和他們一起參加研討會的那兩個同事)。莉莎認識很多人,都是她從超市回傢的路上或星期五晚上去市區看電影時碰面會打招呼的熟人,但是卻沒有那種她可以打電話問十一歲大的兒子能否去借住幾晚的朋友,也沒有任何親戚,至少博比不曉得她有任何親戚。

博比和媽媽最後殊途同歸,慢慢想到同樣的事情。博比先想到,但是隻快瞭一兩秒。

“找泰德如何?”他問,然後幾乎啪的一聲用手掩住嘴巴。他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瞭。

莉莎的臉上浮現她一貫半嘲諷式的笑容,每當她說些“死以前你還得先吃口泥土呢”和“兩個囚徒從鐵窗往外望,一個人看到的是泥巴,另一個人看到的卻是星星”,當然還有她最愛的“人生原本就不公平”之類的話時,臉上就會浮現這樣的笑容。

“你當我不知道你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你都叫他泰德嗎?”她問,“你一定以為我每天都吃些會讓我變笨的藥丸,博比?”她坐下來看著街上。一輛克萊斯勒紐約客汽車慢慢駛過,鉻鋼擋泥板閃閃發亮。博比註視著車子駛過,有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傢坐在駕駛座上,身上穿著藍色外套。博比猜想他大概沒什麼問題,雖然很老,但不低俗。

“這個辦法也許行得通。”莉莎終於說話。她若有所思地說著,比較像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在對兒子講話。“我們過去和佈羅廷根談一談。”

博比跟在媽媽後面爬上三樓,很好奇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如何正確念出泰德的姓。一個星期前?還是一個月前?

從一開始就曉得,笨蛋,他心想,從第一天就曉得。

博比最初的想法是,泰德可以留在三樓自己的房間裡,而博比則待在一樓的傢裡;他們兩人都把門打開,隻要其中一人有什麼需要,都可以大聲叫喊。

“萬一你半夜做噩夢,我不認為基卡侖或波洛斯基兩傢人會喜歡在凌晨三點鐘,聽到你大聲叫佈羅廷根先生過來。”莉莎嚴厲地說。基爾加倫或波洛斯基兩傢人都住在二樓;莉莎及博比和他們都沒有什麼交情。

“我不會做噩夢!”博比說,媽媽老把他當很小的小孩看,讓他覺得很丟臉。“我是說真的。”

“說給自己聽吧!”他媽媽說。他們坐在泰德的廚房裡,兩個大人在抽煙,博比的前面擺瞭一瓶沙士。

“這個主意不太好。”泰德告訴他。“博比,你是個好孩子,頭腦清楚,又負責任,但是對十一歲的孩子來說,要自己一個人過夜,還是太年輕瞭一點。”

博比發現如果朋友說他太年輕,就比媽媽這樣說要容易接受多瞭。而且他必須承認,午夜醒來上廁所時,知道隻有自己一個人在傢裡還是蠻恐怖的。他辦得到,毋庸置疑,他絕對辦得到,但還是很恐怖。

“睡沙發呢?”博比問,“把沙發拉開就可以變成一張床,不是嗎?”他們從來沒有真的這樣做過,但是博比很確定媽媽曾經告訴他,這是一張沙發床。他沒記錯,於是問題就這樣解決瞭。很可能莉莎原本就不想讓博比睡她的床(更不用提“巴樂廷根”瞭),當然更不想讓博比待在三樓這個悶熱的房間裡——博比很確定這點,他猜莉莎拼命想找到解決的辦法,反而忽略瞭最明顯的答案。

於是他們決定下個星期的星期二和星期三,泰德晚上都過來睡在葛菲傢客廳的沙發床上。博比一想到就很興奮:他有兩天可以自己在傢——加上星期四,就是三天——而且到瞭晚上他開始覺得害怕時,還會有大人過來陪他,不是保姆,而是成年的朋友。這當然和薩利去夏令營一個星期還是不能相提並論,但是在某種程度,也相差無幾瞭。這是步洛街夏令營,博比心想,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我們會過得很開心的,”泰德說,“我會表演我最拿手的香腸燉豆子。”他伸手摸摸博比的平頭。

“如果你們要吃香腸燉豆子的話,也許應該把電風扇也拿下樓。”莉莎說,用夾著煙的那隻手指一指泰德的風扇。

泰德和博比笑瞭起來。莉莎臉上又露出嘲諷的笑容,她把煙抽完,在泰德的煙灰缸中摁熄。這時候,博比又註意到她的眼瞼有點浮腫。

博比隨著媽媽下樓的時候,想起他在公園看到的海報——走失的威爾士犬,如果你說“菲爾,快去”,就會把球撿回來給你。他應該告訴泰德有關海報的事,應該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泰德,但是如果他這樣做,泰德就會搬離一四九號,那麼下個星期要找誰過來陪他呢?步洛街夏令營還辦得下去嗎?晚餐時他們倆還能一起享受泰德的拿手菜香腸燉豆子嗎?(也許坐在電視機前面吃晚餐,媽媽通常都不準他這麼做),而且還能想幾點鐘上床就幾點鐘上床嗎?

博比暗自對自己許下承諾:下個星期五等到媽媽開完會回來,他就會把所有事情對泰德全盤托出。他會詳細報告看見的事情,而泰德想怎麼做都成,他會再逗留一陣子都說不定。

做瞭決定之後,博比的腦子變得十分清醒,兩天後,當他在雜貨店公告欄上看到倒過來貼的廣告時——是出售洗衣機、烘衣機的廣告——他幾乎立刻把它拋到腦後。

不過博比這個星期仍然過得很不安。他又看到兩張尋找寵物的海報,一張貼在鬧市區,一張貼在艾許大道上離帝國戲院半英裡遠的地方(單單在傢附近巡視已經不夠瞭,他發現自己每天巡視的范圍愈來愈大)。泰德開始愈來愈常恍神,恍神持續的時間也愈來愈久。當他心神恍惚的時候,他偶爾會開口說話,但說的不見得是英文。即使他說的是英文,博比也不見得聽懂他說的話;大半時候,博比認為泰德是他所見過最聰明冷靜、頭腦最清楚的人,不過當他恍神的時候還蠻嚇人的。至少博比的媽媽不知道這件事,如果她知道自己把孩子留給一個偶爾會恍神的人,而且會用英文說些沒有意義的話,或以不知什麼語言胡言亂語時,一定會抓狂。

有一次,當泰德有一分半鐘幾乎動也沒動,隻是茫然望著前方且對於博比愈來愈激動的問話毫無反應時,博比突然覺得,也許泰德當時正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他已經離開地球,就好像《太陽之環》中的那些人一樣,發現他們可以跟隨小孩子的玩具陀螺旋轉到任何地方。

泰德開始恍神的時候,手上還夾著一支煙,香煙的灰愈來愈長,終於掉到桌上。當香煙快燒到泰德的指關節時,博比輕輕把煙拿下,在快滿出來的煙灰缸中摁熄,泰德這時才回過神來。

“抽煙嗎?”他皺著眉頭問,“該死,博比,你年齡太小瞭,還不能抽煙。”

“我隻是替你把煙熄掉,我以為……”博比聳聳肩,忽然害羞起來。

泰德註視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面有著難以抹去的黃色尼古丁痕跡。泰德幹笑幾聲——但短短的笑聲中聽不出真正的笑意。“你以為我快燒到自己手指瞭,對不對?”

博比點點頭。“你變成那個樣子的時候到底都在想什麼?你的心思都跑到哪裡去瞭?”

“很難解釋。”泰德回答,然後請博比念他的星運圖給他聽。

由於博比心裡老是掛念著泰德恍神的事,原本就很容易心不在焉,更不用提他還念念不忘泰德付錢催他做的事情。結果,原本博比一向是出色的打擊手,這天下午在斯特林會館的球賽中卻連續被三振出局瞭四次。星期五是雨天,他們在薩利傢玩戰艦遊戲時,他也連輸瞭四次。

“你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啊?”薩利問,“這是你第三次叫剛剛已經叫過的牌,而且我得把嘴巴湊在你耳朵旁邊大叫,你才會回答我。怎麼回事啊?”

“沒事。”博比隻是這樣說。但他內心真正的感覺是,每一件事都不對勁。

那個星期中,卡蘿爾也問瞭博比好幾次“還好吧”,葛伯太太問他是不是“沒吃飽”。伊馮娜想知道他有沒有嗑藥,然後就咯咯笑個不停,似乎快笑破肚皮瞭。

隻有博比的媽媽沒有註意到他的怪異行徑。莉莎愈來愈專註於出差的行程,晚上不是和拜德曼先生通電話,就是和其他兩位要一起出差的同事通電話(其中一個是庫希曼,博比不太記得另外一個人叫什麼名字),她把衣服攤在床上,直到整張床幾乎都鋪滿瞭,然後生氣地對著衣服搖搖頭,又把衣服全放回衣櫃裡;接著打電話給美容院預約時間做頭發,然後又回電問能不能也順便幫她修指甲。博比不太曉得修指甲是要做什麼,他得問問泰德。

莉莎似乎興致勃勃地為出差做準備,不過這件事也有冷酷的一面,她就好像即將搶灘攻擊敵軍陣地的士兵,或是快要跳下飛機、登陸敵後地區的傘兵。有一天晚上她通電話的時候,好像壓低聲音在和人爭論——博比猜想對方是拜德曼先生,但是他不太確定。星期六博比走進媽媽臥室的時候,看見她正瞪著兩件新衣服看,一件有細肩帶,另外一件則完全沒有肩帶。原本裝新衣服的紙盒散落地板上,裡面的棉紙都掉瞭出來。莉莎站在那裡低頭看著新衣服,臉上掛著博比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表情:眼睛睜得大大的,兩道眉毛皺成一團,白凈的臉上閃著幾抹紅暈。她一手放在嘴邊,博比幾乎可以聽到她咬指甲的喀啦聲。煙灰缸裡還有一支煙在燜燒,顯然已經被完全遺忘瞭。她的大眼睛在這兩件衣服之間來回逡巡。

“媽?”博比問,莉莎跳瞭起來——真的跳到半空中,然後轉身對著他,嘴角一撇,滿臉怒容。

“我的老天!”她幾乎是咆哮著說,“你有沒有敲門?”

“對不起。”他說,然後退出去。媽媽以前從來沒有提過敲門這檔子事。“媽,你還好吧?”

“很好!”她抓起煙生氣地猛吸一口,然後用力吐出來,看她這麼用力,博比幾乎以為不隻是嘴巴和鼻子,連她的耳朵都會噴出煙來。“如果我可以找到一件參加雞尾酒會的衣服,穿起來不會像頭母牛一樣,那麼我的感覺就會更好。你知道嗎?我以前都穿六號的衣服,嫁給你爸爸以前都穿六號衣服。現在看看我!胖得像頭母牛一樣!像隻該死的大白鯨!”

“媽,你不胖,事實上你最近看起來——”

“出去,博比,拜托你,讓媽媽單獨在房裡待一會兒,我覺得頭很痛。”

那天晚上,他又聽到媽媽的哭聲。第二天,他看見她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件衣服裝進行李箱,是有細肩帶的那件。另外一件則放回紙盒子裡:盒子前面用優雅的字體印著“佈裡吉港露西服飾店”。

星期一晚上,莉莎請泰德吃晚餐。博比最愛吃媽媽做的肉餅瞭,總是要求再來一份,但是在今天這樣的場合,他得很努力才塞得下一塊肉餅。他很擔心泰德又會恍神,讓媽媽又驚又怒。

結果,他的害怕毫無根據。泰德愉快地談著他在新澤西的童年生活,而當博比的媽媽問起時,他也談到他在哈特福德的工作。在博比看來,泰德談到會計工作時,似乎沒有像他回憶孩提時期的滑雪樂趣時那麼自在,不過媽媽似乎沒有察覺到這點。泰德卻真的又要瞭一份肉餅。

吃完晚飯並把桌子收拾幹凈以後,莉莎交給泰德一張電話號碼表,上面列瞭戈登醫生、斯特林會館夏季活動負責人以及華威旅館的電話。“萬一發生任何問題,請打電話給我好嗎?”

泰德點點頭。“好。”

“博比?沒問題吧?”她把手覆在博比的前額上,就好像有時候博比抱怨自己發燒時一樣。

“沒有,我們會玩得很開心,對不對,佈羅廷根先生?”

“喔,叫他泰德吧!”莉莎急促地說,“如果他晚上要睡在我們的客廳,我猜最好叫他泰德,可以嗎?”

“當然可以,從現在開始就叫我泰德吧!”

他笑瞭,博比覺得那真是甜蜜的微笑,坦率而友善的微笑。他不知道有誰可以拒絕這樣的笑容,但是他媽媽就可以,即使是現在,她明明也對著泰德微笑,博比還是看到她握著面紙的手一會兒收緊、一會兒放松,顯示她仍然像平常一樣焦慮而不快樂。博比的腦中浮現瞭她平常愛說的一句話:如果有辦法把鋼琴扛起來扔出去,我就可以信任他(或她)。

“從現在開始,叫我莉莎。”她伸出手來,他們好像才第一次見面般握握手……隻是博比很清楚媽媽早已對泰德有瞭成見。如果她不是無路可走的話,絕不可能把博比托付給泰德。絕不可能。

她打開錢袋,拿出一隻白色信封。“裡面有十塊錢。”她說,把信封遞給泰德。“你們至少有一個晚上會出去吃飯吧,我猜——博比喜歡科隆尼餐廳,如果你也覺得可以的話——你們也許還會想去看場電影。我不知道其他還會有什麼花費,不過最好還是準備得寬松一點,你說對不對?”

“寧可未雨綢繆,不要事後追悔,”泰德同意,然後把信封小心塞進褲袋中。“不過我不認為我們會在三天內花完十塊錢,對不對,博比?”

“對,我看不出我們怎麼可能花這麼多錢。”

“不要浪費,不要貪求。”莉莎說——這是另外一句她的最愛,和“笨蛋很快就會身無分文”異曲同工。她從沙發旁茶幾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用一隻手搖搖顫顫地點燃煙。“你們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可能比我過得更快樂。”

博比看著媽媽那咬得歪七扭八的指甲,心裡想:那是一定的。

博比的媽媽和同事一起搭拜德曼先生的車去普羅維敦。第二天上午七點鐘,莉莎和博比站在前廊等候拜德曼先生。清晨的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霧氣,意味著炎夏已經來臨。從艾許大道傳來上班尖峰時刻的隆隆車聲,但在步洛街這兒,偶爾才會有汽車或送貨卡車經過。博比可以聽到草坪上的灑水器“淅灑——淅灑——”的聲音,還有馬路另一邊鮑澤的汪汪吠叫聲;不管在一月或六月,鮑澤的吠聲始終如一,在博比眼中,鮑澤就好像上帝一樣永遠不會改變。

“你知道,你不必在這裡陪我等。”莉莎說。她穿著一件薄外套,嘴裡叼著煙,臉上的妝畫得比平常濃一點,不過博比覺得仍然遮蓋不住她的黑眼圈,她昨晚一定又輾轉難眠瞭。

“沒關系。”

“我希望留你在傢裡和他一起,不會有什麼關系的。”

“不要再擔心啦,媽,泰德是個好人。”

她輕輕哼瞭一聲。

當拜德曼先生的水星轎車從聯合街轉到步洛街,開始從山腳下爬坡朝著一四九號駛來,可以看到車身的鉻鋼閃閃發光。

“他來瞭,他來瞭!”博比的媽媽說,聲音既緊張又興奮。她彎下腰來,“親我一下,博比。我怕弄亂瞭嘴唇上的唇膏,所以不能親你。”

博比用手扶著媽媽的手臂,輕輕吻她的臉頰。他聞到她的發香,還有她身上的香水和臉上擦的脂粉。他之後永遠不可能再像這樣毫無陰影地懷著滿滿的愛親吻她瞭。

莉莎微微對他笑瞭一下,眼睛沒有望著他,而是望著拜德曼先生的車子優雅地駛過來,在他們的房子前面停住。莉莎伸手去拿行李,不過博比已經把兩隻皮箱提起來瞭。(博比心想,雖然她那些時髦的衣服大概已經快把其中一隻皮箱塞滿瞭,不過出差兩天帶兩隻皮箱似乎是蠻多的。)

“皮箱太重瞭,博比,你下臺階的時候會摔跤的。”

“不會,”他說,“我不會。”

她心不在焉地望瞭他一下,就對著拜德曼先生揮揮手,蹬著高跟鞋朝車子走去。博比跟在後面,努力不要因為皮箱太重而齜牙咧嘴……皮箱裡到底都裝瞭什麼東西呀?衣服還是磚塊?

不過至少他沒有停下來休息,就把皮箱提到人行道。這時候,拜德曼先生已經下車,先親瞭一下莉莎的臉頰,然後掏出後車廂的鑰匙。

“你好嗎,夥伴?把皮箱放在後面,我會把它塞好。女人老是帶一大堆東西,對不對?”他露齒而笑,令博比想起《蠅王》中的傑克,“需不需要幫你提一隻箱子?”

“不用瞭。”博比說,他不屈不撓地踏著沉重的步伐跟在拜德曼先生後面,覺得肩膀酸痛、頸背發熱,身上猛冒汗。

拜德曼先生打開車子後面的行李箱,從博比手中接過皮箱,塞進車子裡和其他行李放在一起。莉莎則隔著後車窗,和另外兩個一起出差的同事談話,有一個人說瞭什麼讓她笑瞭起來。在博比看來,她的笑聲就好像義肢那麼虛假。

拜德曼先生關上行李箱,低頭看看博比。他是個瘦子,卻有一張大臉,臉頰總是紅彤彤的,梳頭發留下的齒痕中露出粉紅色的頭皮,還戴瞭一副圓形的金邊眼鏡。在博比眼中,拜德曼先生的笑容看起來就像媽媽的笑聲一樣假。

“暑假會不會去打棒球呀,夥伴?”拜德曼微微屈膝,做出揮棒的姿勢,博比覺得他像傻子一樣。

“會,我參加瞭狼隊,我希望能參加獅隊,但是……”

“很好,很好。”拜德曼先生誇張地看看手表——寬寬的金表帶在晨曦下閃閃發亮——然後他拍拍博比的臉。博比拼命忍住,才沒有縮回來不讓他摸。

“嘿,我們得上路瞭!謝謝你把媽媽借給我們。”

他轉過身去,陪著莉莎繞過車頭走到前面的乘客座,他的手一直放在莉莎背上。

博比很不喜歡他這麼做,比看到他親吻她的臉頰還不喜歡。博比瞥瞭一下後座那兩個穿西裝的男人——他想起來瞭,另外一個人叫迪恩——剛好看到他們輕輕地互碰手肘,兩個人都咧著嘴。

博比心想,裡頭有一點不對勁。拜德曼先生為博比的媽媽打開車門,莉莎喃喃道謝後坐進車裡,稍微整一整衣服,免得弄皺瞭。這時博比有股沖動想叫她不要去,羅得島的普羅維敦離傢太遠瞭,甚至連佈裡吉港都太遠瞭,她應該待在傢裡。

但他什麼都沒說,隻是站在屋前看著拜德曼先生把車門關上,繞回去打開駕駛座旁的車門,停瞭一下,然後又愚蠢地對著他作勢揮棒,這次還搖一搖屁股。

“不要做任何我不會做的事情,”他說,庫希曼則在後座大喊:“但是如果你做瞭,就用我的名字來取名字。”

博比不太懂他話中的含義,但是這句話一定很好笑,因為迪恩聽瞭大笑,拜德曼則對他曖昧地眨眨眼,露出“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秘密”的那種神情。

媽媽則對他說:“要乖乖的,博比。星期四晚上,我大該八點鐘就到傢瞭——最晚不會超過十點。你確定沒問題嗎?”

不,我一點也不好。不要和他們去,媽,不要和拜德曼先生以及那兩個坐在後座偷笑的傻子一起去,求求你。

“當然沒問題啦。”拜德曼先生說,“他是男子漢,對不對,夥伴?”

“博比?”莉莎問,眼睛沒有看著拜德曼,“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他說,“我是男子漢。”

拜德曼先生放聲大笑——殺掉那頭豬,割斷它的喉嚨,博比心想——然後發動車子。“前進普羅維敦!”他大叫,然後把車子開到對街,往艾許大道駛去。博比站在人行道上,揮手目送車子駛過卡蘿爾傢,駛過薩利傢,心裡仿佛卡著一根骨頭似的。如果這是某種征兆——某種預感——他永遠不要再有這種感覺瞭。

有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過頭去,看到泰德穿著浴袍和拖鞋、嘴裡叼支煙站在旁邊,頭發還沒有梳過,仍是怒發沖冠的樣子。

“所以,那就是你媽媽的老板囉?”他說,“畢德邁爾先生,對不對?”

“拜德曼。”

“你喜歡他嗎,博比?”

博比以低沉的聲音悲哀而清楚地說:“我不信任他的程度,就好像我沒辦法把鋼琴扛起來扔出去一樣。”

6.骯臟的老男人·泰德的拿手菜·噩夢·魔童村·在那邊

送媽媽離開後一個小時,博比跑去斯特林會館後面的第二棒球場。由於要到下午才有比賽,所以隻有一些人在做打擊練習,但即使這樣也聊勝於無。北邊的第一棒球場,有一群小孩在胡亂比著幾乎不太像棒球賽的球賽,而在南邊的第三棒球場,總算有一群中學生認真進行著像樣的棒球賽。

小鎮廣場的大鐘敲響正午鐘聲沒多久,男孩子紛紛停下來尋找賣熱狗的攤販。比爾問:“那邊那個奇怪的傢夥是誰呀?”

他指著樹蔭下的長椅,雖然泰德披瞭件軍用外套、戴瞭軟呢帽和墨鏡,博比仍然立刻認出他來。他猜如果薩利沒有去夏令營的話,一定也認得出來。博比幾乎要舉起手來揮一揮,但是忍住瞭,因為泰德在喬裝打扮。泰德是特地出門來看住在樓下的朋友打棒球的,雖然這不算正式比賽,博比感覺喉頭一陣哽咽。自從兩年前博比開始打棒球以來,媽媽隻來看過一次球賽——那是在去年八月,他的球隊打入冠亞軍決賽時——即使那次,她也隻看到第四局就離開瞭,因此沒有看到博比擊出勝利關鍵的三壘打。博比,傢裡總得有人出去工作。如果他膽敢質疑媽媽,她會這樣回答。你知道,你老爸並沒有留下大筆財富給我們。當然,她說得沒錯——她必須上班,而泰德已經退休瞭。隻是泰德必須躲避穿黃外套的下等人(而那也算一種全職工作)。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下等人不是這件事的重點,因為泰德相信他們的確存在……但是仍然出門來看他比賽。

“也許是什麼想欺負小孩的臟老頭。”哈裡說。哈裡雖然個子小,但很強悍,無論碰到什麼事,都不輕易屈服。和比爾及哈裡在一起,博比不禁懷念起星期一早上(在頭腦還昏昏沉沉的清晨五點鐘)搭巴士離開的薩利。薩利沒什麼脾氣,而且心腸很好;有時候,博比覺得那是薩利最大的優點——心腸好。

第三棒球場傳來清脆的揮棒擊球聲——那是球棒穩穩擊中球的聲音,是第二棒球場的小孩子還沒有辦法制造的聲音,緊接著又傳來贊賞的吼叫聲,比爾、哈裡和博比聽瞭都緊張地望著那個方向。

“聖蓋伯利中學的學生,”比爾說,“他們把第三棒球場當成是自傢開的瞭。”

“一群討厭的天主教徒,”哈裡說,“天主教徒都是娘娘腔,隨便來一個,我都可以把他撂倒。”

“如果來個十五、二十個呢?”比爾問,哈裡不吭聲。前面賣熱狗的車子像鏡子一樣閃閃發光。博比摸摸口袋裡的錢,泰德從媽媽給的信封裡拿錢出來給他,然後就把信封放在烤面包機後面,告訴博比需要錢的時候,隨時自己拿。博比因為泰德如此信任他而感到飄飄然。

“往好的一面看,”比爾說,“也許那些聖蓋伯利的學生會把那臟老頭痛扁一頓。”

他們走到餐車時,博比隻買瞭一根熱狗,而沒有像原先打算的買兩根。他的胃口似乎沒有以前好。他們回到第二球場時,狼隊的教練已經推著裝滿球具的手推車出現瞭,而原先泰德坐的那張椅子如今空無一人。

“過來,過來!”泰瑞爾教練拍拍手,叫大傢過去。“想打棒球的過來吧!”

那天晚上,泰德用葛菲傢的烤箱做他的拿手菜,換句話說,菜裡面又放瞭一大堆熱狗。但是在一九六〇年的夏天,十一歲的博比可以一天吃瞭三頓熱狗後,在宵夜時再吃掉一根熱狗。

泰德忙著煮晚餐的時候,博比讀報上的新聞給他聽。關於帕特森和約翰松即將舉行的對抗賽,也就是每個人都說是世紀決戰的那場比賽,泰德隻想聽一兩段就好,但是關於明天晚上艾比尼和海伍德在紐約麥迪遜花園廣場的比賽,他卻要博比一字不漏地念給他聽。博比覺得有點奇怪,但是他太快樂瞭,不想表示什麼意見,更別說抱怨瞭。

他不記得媽媽以前是否也曾不在傢過夜,他很想念她,但同時也因為她會離開一陣子而松瞭一口氣。最近幾個星期或甚至幾個月以來,他們兩人之間有一種奇怪的緊張氣氛,就好像通電後會持續發出的嗡嗡聲,你幾乎習以為常瞭,直到有一天那聲音消失不見瞭,你才曉得那個聲音已經對生活造成多大的影響。這時候,他又想到媽媽常說的一句話。

“你在想什麼?”博比走過來端盤子的時候,泰德問他。

“我在想,改變和休息同樣都是好事。”博比回答,“我媽媽常這麼說。我希望她和我一樣覺得很開心。”

“我也希望,博比。”泰德說。他彎下腰來打開烤箱,檢查晚餐好瞭沒有。“我也一樣。”

晚餐美味極瞭——泰德從小鎮廣場邊的肉商那兒買來瞭特殊的辣味熱狗,而不是用超市賣的那種熱狗,再加上博比最喜歡的B&M豆子罐頭(博比猜,泰德大概是喬裝出門的時候順便買瞭這些東西),裡面還放瞭辣醬,吃進嘴裡沒一會兒,整個臉都快熱得冒汗。泰德再添瞭一次,博比則添瞭兩次,配著一杯又一杯的葡萄汽水,把辣熱狗送下肚。

泰德吃晚餐的時候又恍神瞭一次,起先他說可以從眼球後面感覺到他們,然後又嘰裡呱啦說瞭一堆不知是什麼的外國話,或是根本在胡言亂語,但是為時很短,完全沒有影響博比的食欲。恍神就好像走路拖拖拉拉或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的尼古丁痕跡一樣,已經是泰德的一部分瞭。

他們一起收拾碗盤,泰德把剩菜收進冰箱、將碗盤洗幹凈,博比則把碗盤擦幹收好,因為他比較清楚什麼東西應該放在什麼地方。

“明天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搭車去佈裡吉港?”泰德一面洗碗一面問,“我們可以去看一場電影——午場電影——然後我有一點事情要辦。”

“哇,耶!”博比說,“你想看什麼電影?”

“歡迎你提出任何建議,不過我心裡想的是英國電影《魔童村》,是根據約翰·溫德姆寫的一部很不錯的科幻小說改編的,你想看嗎?”

起先博比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他在報紙上看過《魔童村》的廣告——廣告上有一群眼睛發光、看起來陰森森的小孩——但是從沒想過他真的可以去看這部電影。這部電影顯然和帝國戲院或廣場上哈維切戲院的星期六午場電影很不一樣。哈維切鎮的戲院常在午場放映怪獸電影、西部片或奧迪·墨菲演的戰爭片。雖然媽媽去看晚場電影的時候,通常都會帶他一起去,但是莉莎不喜歡科幻片(她喜歡像《黑暗的頂樓》之類的傷感愛情片)。而且,佈裡吉港的電影院也和哈維切這種老戲院或帝國戲院那種樸實無華的風格很不一樣,佈裡吉港的戲院好像童話中的城堡一樣,裡面有巨大的熒幕(劇終時會放下天鵝絨帷幕),天花板上許多小燈如繁星般閃爍,墻壁上裝飾著漂亮的壁燈……還有雙層樓座。

“博比?”

“就這麼說定瞭!”他終於說,覺得今晚大概會興奮得睡不著覺瞭。“我會很愛這部電影的。但是你難道不怕……你知道……”

“我們坐出租車去,不要搭公交車。回來的時候,我可以打電話另外叫一部出租車。沒有問題的。我猜他們正在遠離我們,因為我沒有辦法清楚感覺到他們。”

不過泰德一面這麼說,一面往外面看。博比覺得泰德好像在說一個連自己都不相信的故事,他心想,如果泰德愈來愈常恍神的情況有任何含義的話,那麼他很有理由露出那副表情。

少來瞭,下等人根本不存在,和閃電俠一樣不真實。他要求你註意的東西隻是……隻是一些東西而已。千萬要記得這點,博比,那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

收拾幹凈以後,他們兩人坐下來看電視劇《野馬》。雖然在所謂“成人西部片”的類型中,這不算最好的一部(《安邦定國志》和《超級王牌》是最好的兩部),但已經算不錯瞭。看到一半的時候,博比放瞭一個普通響的屁,泰德的熱狗燉豆開始發生作用瞭,他偷瞄瞭泰德一眼,確定他沒有皺著眉頭、捏起鼻子。還好沒有,他顧著看電視,似乎很專心。

播廣告的時候(幾個女演員在推銷電冰箱),泰德問博比想不想喝一杯沙士。博比說好。“我想我應該吃一點浴室架子上的胃片,我剛剛可能吃太多瞭。”

他起身的時候,泰德放瞭個長長的響屁,聽起來就像吹低音喇叭一樣。博比用手掩住嘴,咯咯笑個不停,泰德拋給他一個悔不當初的微笑,就走出房間。博比笑的時候,一用力又放瞭更多屁,當泰德一手拿著泡著胃片的杯子,一手拿著還在冒泡的沙士走回來時,博比因為笑得太厲害,眼淚都流出來瞭,像雨滴似的沿著臉頰流下來,懸在下巴。

“這個應該有點幫助。”泰德說,當他彎著腰把沙士拿給博比時,後面又響起洪亮的喇叭聲。“剛剛有一隻鵝從我的屁股飛瞭出來。”他理所當然地說。博比笑得沒法好好坐在椅子上,於是從椅子上滑下來,像爛泥巴一樣癱在地板上。

“我馬上回來,”泰德告訴他,“我們還需要別的東西。”

泰德把門開著,所以博比可以聽到他上樓的聲音。泰德還沒走上三樓,博比已經想辦法爬回椅子上,他覺得這輩子從來沒有笑得這麼厲害過。他喝瞭一點沙士後又開始放屁。“鵝剛剛飛……飛出……”他沒有辦法把話說完就重重落在沙發上,頭左右晃動,不斷號叫。然後又從沙發滑落,整個人笑得癱在地上。

泰德下樓瞭,樓梯又吱嘎作響。他回來的時候,手臂中夾著電風扇,電線整齊地纏繞在電扇底座上。“你媽媽說得對。”他說。當他彎下去插插頭時,又有一隻鵝從他的屁股飛瞭出來。

“她通常都對。”博比說,兩個人都覺得很好笑。他們一起坐在客廳裡,電風扇來回轉動,攪動著愈來愈芳香的空氣。博比心想,如果再不止住笑,他的頭簡直要爆瞭。

電視播完之後(這時候博比早就不知道故事在演什麼瞭),他幫泰德一起把沙發床拉出來。原先藏在沙發裡的床看起來不是太舒適,但鋪上莉莎準備的床單和毯子後還差強人意,泰德說這樣很好。博比刷完牙後,從臥室門口望出去,看到泰德正坐在沙發床尾看電視。

“晚安。”博比說。

泰德看看他,在那短暫的片刻間,博比以為泰德會站起身、走過來擁抱他一下,或許還會親親他。但他隻是滑稽地向他敬個禮而已。“好好睡吧,博比。”

“謝謝。”

博比關好臥室門,把燈熄掉,攤開雙腿平躺在床上。他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回想起泰德抓著他的肩膀,然後用雙手環繞著他的頸背的情景。那天他們的臉靠得很近,幾乎就像他在摩天輪上面和卡蘿爾接吻前靠得一樣近,那是他和媽媽吵架的那一天,是他發現商品目錄裡夾瞭鈔票的那一天,也是他從麥奎恩先生手中贏瞭九毛錢的那一天。當時麥奎恩還說:去買點酒喝吧!

難道是因為泰德嗎?是因為泰德碰瞭他,所以他才有第六感嗎?

“是啊,”博比在黑暗中喃喃自語,“是啊,可能是。”

如果他再像那樣碰我一次呢?

博比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睡著瞭。

他夢到一群人在叢林中追著他的媽媽——《蠅王》裡的傑克和小豬、小頑皮,還有拜德曼、庫希曼和迪恩。他媽媽穿著從露西時裝店買來的新衣服,也就是那件有細肩帶的黑色洋裝,隻是已經被樹枝和荊棘刺破,襪子也破破爛爛的,好像腿上掛著一片片壞死的皮膚一樣,深陷的眼眶中滿是汗水,閃耀著恐懼的光芒。而追趕她的男孩全身赤裸,拜德曼和其他兩個男人則穿著西裝。他們臉上都畫著紅黃交替的線條,手裡揮舞著長矛,嘴裡叫囂著:殺掉這頭豬,割斷她的喉嚨!殺掉這頭豬,喝幹她的血!殺掉這頭豬,剁碎她的腸子!

天剛破曉,他在微曦中醒來,顫抖著起身上廁所,回到床上時已經不太記得剛剛的夢境瞭。他又睡瞭兩個小時,然後就在培根和煎蛋的香味中醒來。明亮的夏日陽光已經從窗戶斜射進來,泰德已經開始做早餐瞭。

《魔童村》是博比童年時期看的最後一部電影,也是最棒的一部電影,而且也是他揮別童年後的第一部電影以及最棒的一部電影,他之後就進入瞭人生的黑暗期,經常做壞事,總是感到迷惘,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博比。第一個逮捕他的警察滿頭金發,當他偷瞭東西被警察從雜貨店裡帶走時,他當時想到的就是《魔童村》電影裡面的金發男孩。這個警察有可能是其中一個男孩長大成人後的模樣。

電影是在凱特雷戲院放映,正是博比前一晚所向往的其中一座佈裡吉港夢幻宮殿。這部電影雖是黑白片,不過對比相當鮮明,不像傢裡電視上播的那些黑白片畫面那麼模糊,而且在大熒幕上,影像也顯得特別巨大,音效也很好,尤其當米德維奇村的小孩真的開始運用他們的力量時配樂聲令人毛骨悚然。

博比被這部電影給迷住瞭,電影才放映不到五分鐘,他已經覺得電影所描述的故事是真的,裡面的人看起來好像真實的人,因此令虛構的情節更加恐怖。他猜薩利會覺得這部電影除瞭結尾之外,都很沉悶。薩利喜歡看巨蠍蹂躪墨西哥市或怪獸登陸東京之類的影片,對其他的怪獸片就沒有興趣瞭。不過薩利現在不在這裡,而且自從他離開之後,博比這才是第一次覺得很開心。

他們正好趕上一點鐘的下午場,戲院裡幾乎空無一人。泰德(戴著軟呢帽,墨鏡折起來放在胸前口袋中)買瞭一大包爆米花和一盒糖果,還替博比買瞭一杯可樂,也給自己一杯沙士。(當然囉!)他偶爾會把爆米花和糖果遞給博比,博比會伸手拿一些,但是他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吃東西,更不曉得自己在吃什麼。

米德維奇是一座英國村莊,電影開始的時候,村裡每個人都在睡覺(這時候,一個拖車司機已經被殺瞭,還有一個女人也遭到殺害,她的臉朝下貼著點燃的爐臺)。軍方接到通知後,便派瞭一架偵察機去查看。飛機一飛到米德維奇村的上空,飛行員就睡著瞭,於是飛機墜毀。另外有個腰上纏瞭繩子的士兵才走進村裡十幾步,便陷入沉睡中,當他被拖回來的時候,一跨過公路上畫的“睡眠線”,就立刻醒瞭過來。

米德維奇的村民後來都醒瞭,而且似乎一切如常……直到幾個星期以後,鎮上的女人發現她們全都懷孕瞭。年紀大的女人、年輕的女人、甚至像卡蘿爾這樣年紀的小女孩,全都懷孕瞭,而她們生下的小孩就是電影海報上那些陰森森的孩子,那群滿頭金發、眼睛閃閃發亮的男孩。

雖然電影沒有明說,但博比猜想這些魔童一定和外層空間有關,就好像《人體異形》裡的那些人一樣。無論如何,他們長大的速度比正常孩子快,也特別聰明,還有辦法讓別人聽命行事,而且個個冷酷無情。當其中一個父親想要管教他的魔童時,所有魔童全聚集在一起,大傢的腦子一起想著那個侵犯魔童的大人(他們的眼睛發亮,配樂駭人而詭異,博比喝著可樂,手臂上滿是雞皮疙瘩),直到那個傢夥拿著槍對準自己的頭,開槍自殺(博比很慶幸電影沒有把這部分演出來)。

片中的英雄是喬治·桑德斯,他的太太也生下一個金發男孩。薩利瞧不起桑德斯,老是叫他“娘娘腔的雜種”,但博比看膩瞭蘭道夫·斯科特、理查德·卡爾森和無所不在的奧迪·墨菲耍英雄,很高興能看到不一樣的英雄人物。套句裡弗斯的話,桑德斯還真會耍冷。他總是系著一條很酷的領帶,頭發緊貼著頭皮往後梳攏,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能打敗流氓壞蛋的那種人,但在米德維奇村裡,魔童隻願意和他打交道;事實上,魔童征召他來擔任老師。博比實在無法想象斯科特或墨菲可以教導一群外層空間來的超級聰明孩子任何東西。

最後,唯有桑德斯能擺脫魔童的控制。他發現他能夠不讓魔童看透他內心的想法——盡管隻是短暫片刻都好——隻要他在腦子裡想象一面磚墻,然後把內心深處的秘密都藏在磚墻後面就可以瞭。當大傢一致同意必須趕走魔童以後(你可以教他們數學,卻沒辦法教他們明白:為瞭懲罰一個人而讓他開著車子墜下懸崖是不對的事情),桑德斯把一枚定時炸彈放在箱子裡,然後提著箱子走進教室,因為隻有在這裡才能將魔童全都一網打盡(博比依稀明白,其實這是《蠅王》靈異版中的傑克和獵人們)。

魔童感覺到桑德斯對他們有所隱瞞。在電影的最後,你可以看到桑德斯心墻上的磚塊一塊塊飛出去,當魔童刺探他腦中的思想、想找出他到底在隱瞞什麼時,磚塊愈飛愈快。最後,魔童看到瞭箱子中炸彈的影像——八九捆炸藥和鬧鐘綁在一起,你看到他們那對令人毛骨悚然的金眼睛睜得大大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是已經來不及瞭,炸彈爆炸,英雄也陣亡瞭,這點令博比十分震驚——在帝國戲院放映的午場電影中,斯科特從來不會死掉,卡爾森和墨菲也不會——但是他明白桑德斯是為瞭大我而犧牲小我。博比認為自己同時也明白瞭另外一件事:泰德為什麼會恍神。

泰德和博比探訪米德維奇村的那天,南康涅狄格州的天氣變得非常炎熱。反正剛看完一部很棒的電影之後,博比並不怎麼喜歡現實世界;在那短暫的片刻間,上天仿佛在開個不公平的玩笑,周遭看到的盡是眼神呆滯、面無表情、庸庸碌碌的平凡人。有時候他覺得假如現實世界也有高潮迭起的情節,就會有趣多瞭。

“佈羅廷根和博比擊中磚塊瞭!”泰德走過戲院遮簷下(前面懸著的佈條寫著“請進來涼一下”)時贊嘆。“你覺得怎麼樣?喜歡這部電影嗎?”

“很棒,”博比說,“太棒瞭。謝謝你帶我來看電影,這是我所看過最棒的一部電影。他是什麼時候拿到那些炸藥的?你當時覺得他騙得過他們嗎?”

“這個嘛……別忘瞭,我看過那本小說。你認為你會想看這本小說嗎?”

“會!”博比這麼認為,事實上,他突然有股沖動想沖回哈維切鎮,在炙熱的驕陽下一路跑回去,這樣他就可以馬上用新借書證把《米德維奇的佈谷鳥》借回來。“他有沒有寫別的科幻小說?”

“溫德姆嗎?喔,當然有,還不少呢,而且無疑還會繼續寫。科幻小說和推理小說作傢有個好處,就是他們很少躊躇五年都不出書,隻有成天喝威士忌、搞風流韻事的嚴肅作傢才有這樣的特權。”

“他的其他作品也像剛剛的故事這麼好看嗎?”

“《三尖樹時代》和這部一樣好,《海龍醒來》甚至比這部更棒。”

“海龍是什麼?”

他們走到街角,等著紅燈轉綠。泰德睜大眼睛、裝出陰森森的表情,彎下腰,學鮑裡斯·卡洛夫的樣子對博比說:“是一種妖怪。”

他們繼續走,起先討論電影,然後談到外層空間是不是真的可能有生物,接著又聊到桑德斯在電影中系的那條很特別、很酷的領帶(泰德告訴他,那種領帶叫做蟬形闊領帶)。當博比開始註意周遭環境時,他們已經走到他從來不曾看過的佈裡吉港——他和媽媽一起來這裡的時候,總是在市區逛街,所有的大商店都集中在那裡。這裡則有很多小店擠在一起,沒有一傢店販賣百貨公司會賣的商品,例如服裝、電器、鞋子和玩具等。博比看到鎖匠的招牌、支票兌現服務及二手書店。其中一個招牌上面寫著“羅德槍店”,另外一個寫著“照片沖洗”,還有一傢則是“伍發面條公司”,而在伍發公司隔壁是一傢賣紀念品的商店。這條街和賽溫巖的廣場像得出奇,以至於博比幾乎預期會見到那個玩紙牌的人站在街角,前面擺著牌桌和撲克牌。

經過那傢紀念品店的時候,博比想瞧一下櫥窗裡面的擺設,但是卻被竹簾子給遮住瞭;他從來沒有聽過有任何商店會在營業時間用竹簾子遮住展示品。“你覺得誰會想買佈裡吉港的紀念品?”

“我認為他們不是真的在賣紀念品,”泰德說,“我猜他們賣的是性相關的服務,大都不太合法。”

博比肚子裡有一缸子疑問——可能有上億個問題——但是他覺得此時此刻還是沉默為妙。在門口掛著三顆金球的理發店外面,他停下來看看天鵝絨上陳列的十幾把露出刀鋒的刮胡刀。刮胡刀排成一個圓圈,看起來很奇怪,但(在博比眼中)也很漂亮:這幾把刮胡刀看起來仿佛從致命的機器上拆下來的。刮胡刀的刀把也比泰德的刮胡刀奇怪多瞭,一把看起來像象牙,另外一把看起來像鍍瞭金線的寶石,第三把則像水晶。

“如果你買瞭一把這樣的刮胡刀,你的胡子是不是就會變得比較有型?”博比問。

他以為泰德會笑,但卻沒有。“一般人買瞭這樣的刮胡刀,都不會拿來刮胡子的,博比。”

“你是說?”

泰德沒有回答他,倒是在一傢希臘人開的熟食鋪買瞭一種叫做“基洛”的三明治給他吃,這是把一種手工面包對折後,裡面塗瞭一種奇怪的白醬,博比覺得看起來好像青春痘的膿一樣。他強迫自己嘗嘗看,因為泰德說這種三明治很好吃,結果這是他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三明治,和科隆尼餐廳的熱狗面包或漢堡放的肉一樣多,卻又多瞭熱狗和漢堡所沒有的特殊口味;而且在人行道上吃東西、和朋友一起散步、看別人也被別人看,感覺很棒。

“這一區叫什麼?”博比問,“有名字嗎?”

“現在,誰知道呢?”泰德說,並聳聳肩,“他們以前叫這裡希臘區,後來意大利人搬來瞭,接著是波多黎各人,現在黑人也搬來瞭。有個名叫大衛·古迪斯的小說傢——大學教授絕不會讀他的作品,他是街頭藥店賣的那種廉價小說高手——他稱之為‘那邊’。他說每個城市都有這樣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邊買大麻、買春或買隻會說臟話的鸚鵡,男人老是坐在凳子上聊天,就像對面那些男人一樣,而女人似乎總是大聲吼著叫孩子趕快回傢,除非他們皮癢瞭想討打,還有那裡的酒總是放在紙袋裡。”泰德指一指水溝,的確可以看到酒瓶脖子從棕色紙袋中探出頭來。“這就是古迪斯說的,在那邊姓啥名誰根本不重要,隻要口袋裡有錢,幾乎什麼東西都買得到。”

“在那邊。”博比看著三個橄欖色皮膚的青少年經過,心裡想。這裡是賣折疊式刮胡刀和特殊紀念品的地方。

站在這兒,博比感覺凱特雷戲院和孟西百貨公司仿佛前所未有的遙遠,而步洛街呢?步洛街和哈維切鎮的一切簡直就像在另一個太陽系那麼遙遠。

最後,他們來到一個叫做街角撞球店的地方。那裡也有一條廣告橫幅,上面寫著“進來涼快一下吧”。當博比和泰德經過時,一個年輕人走出來,他身穿T恤、頭戴巧克力色鴨舌帽,打扮得好像法蘭克·辛納屈一樣,手上還提著一個又長又細的盒子,裡面是他的撞球桿,博比覺得既敬畏又贊嘆,他的盒子裡裝著自己專用的撞球桿,就好像提著吉他之類的東西一樣。

“誰最時髦啊?”提著盒子的年輕孩子問博比,然後咧開嘴笑,博比也笑瞭。年輕人用手指比瞭個手槍的手勢,指著博比,博比也用手指對著他比比手槍。那孩子點點頭,仿佛在說,耶,好吧,你很時髦,我們都很時髦,然後就隨著腦子裡的音樂節拍扭動身子,邊打著響指走到馬路對面去瞭。

泰德先看看馬路的這一頭,然後又看看另外一頭,前面有三個黑人小孩在松開的消防栓濺出的水中嬉戲。回頭往他們來時的方向望去,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白人,另一個可能是波多黎各人——正神情嚴肅地掀開一輛福特老爺車的車頭蓋,仿佛正在快速操刀動手術的醫生。泰德看看他們嘆瞭一口氣,然後看著博比說:“即使在大白天,這裡仍然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但是我也不想把你留在大街上。進來吧。”他牽著博比的手,帶他走進去。

7.街角撞球場·襯衫·在威廉·佩恩餐廳外面·法國性感小貓

博比最先聞到的是啤酒味,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啤酒味,仿佛早從金字塔還沒建造之前,小鎮居民就已經在這兒喝酒瞭。接著就聽到電視的聲音,電視上播的節目不是《美國音樂臺》,而是傍晚固定播出的連續劇(他媽媽老是稱這些連續劇為“喔,約翰,喔,瑪莎”劇),還聽到乒乒乓乓的撞球碰擊聲。然後,他才慢慢看清楚屋裡的一切,因為裡面很暗,眼睛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

博比發現裡面很長。在他們右邊是走廊,走廊的另一端是個看起來幾乎沒有止境的房間。大半的撞球臺都用佈蓋著,隻有少數撞球臺燈光明亮,幾個人在撞球臺邊緩緩走來走去,偶爾停下腳步,彎腰擊球。其他人則坐在墻邊的高椅子上觀戰,身影幾乎隱沒在黑暗中。有個人正在讓擦鞋童替他擦亮鞋子,他看起來好像有一千歲瞭。

正前方是個很大的房間,裡面放滿彈珠臺,有個很大的牌子寫著:“請勿捶打機器,違規兩次者,本店將下逐客令。”牌子上有無數紅色、橘色的小燈,閃爍著令人頭昏的炫目燈光。有個戴鴨舌帽的年輕人——顯然這是在“那邊”的摩托車騎士的標準裝扮——彎身打著電動,嘴裡叼著煙,頭發往後梳,裊裊香煙從他面前緩緩上升,他把外套翻轉過來綁在腰際。

大廳左邊有個酒吧,電視機的聲音和啤酒味都是從那裡傳出來的。吧臺前面有三個人低頭喝著悶酒,每個人身旁都留瞭幾個空位。博比覺得,他們看起來不像電視廣告中暢飲啤酒時那樣快樂,反而像是全世界最寂寞的人。他覺得很奇怪,他們為什麼不靠攏過來,三個人坐在一起聊聊天呢!

附近有一張桌子。有個胖子推開桌子後面的門走進來,博比可以聽到裡面微微傳來收音機的聲音。胖子嘴裡叼著雪茄,穿著一件畫滿棕櫚樹圖案的襯衫,好像那些隨身攜帶撞球桿的撞球老手一樣打著響指,低聲哼著:“啫—啫—啫,啫—啫—咔啫—啫,啫—啫—啫—啫!”博比認得這個調子,這是冠軍樂團的暢銷歌《龍舌蘭》。

“你是誰呀?”胖子問泰德,“我不認識你,而且他也不能進來這裡,你看不懂那些字嗎?”他用胖胖的手(指甲很臟)指著桌上的告示:未滿二十一歲者請離開。

“你不認識我,但是我猜你認識吉米·吉拉提。”泰德彬彬有禮地說,“他跟我說應該來見見你……我是說,假如你就是萊恩·費爾斯的話。”

“沒錯,我就是萊恩。”胖子說,立刻變得親切多瞭。他伸出手來,又白又胖的手好像卡通影片中米老鼠、唐老鴨或加菲貓戴的白手套。“哈!你認識吉米?該死的吉米!你猜怎麼著,他爺爺現在就坐在那裡擦鞋子,最近他老愛把鞋子擦得亮亮的。”萊恩對泰德眨眨眼,泰德微笑著和他握握手。

“這是你兒子嗎?”萊恩問,彎下腰來仔細端詳博比。博比從他的鼻息中聞到薄荷味和雪茄味,也聞到他身上的汗臭,還看到他衣領上的頭皮屑。

“他是我的朋友。”泰德說,博比聽到興奮得不得瞭。“我不想把他一個人留在街上。”

“是啊,除非你願意等一下付錢把他贖回來。”萊恩同意,“小鬼,你讓我想起某個人,怎麼會這樣?”

博比搖搖頭,想到自己看起來像萊恩認識的人,就覺得有一點可怕。

胖子幾乎沒註意博比的反應,便站直身子,再度看著泰德說:“小孩子不能進去,貴姓大名是……?”

“泰德·佈羅廷根。”泰德伸出手來,萊恩握瞭握。

“你也曉得,泰德,幹我們這一行的,警察盯得很緊。”

“當然,但是他就站在這裡不會亂跑。對不對,博比?”

“當然。”博比說。

“我們不會談太久,但這是門好生意,費爾斯先生——”

“叫我萊恩就好。”

萊恩,當然囉,博比想,因為這裡就是“那邊”。

“就像我說的,萊恩,我想摻一腳你們的好生意,我想你應該會同意。”

“如果你認識吉米的話,應該知道我不做那種五分錢、一毛錢的小生意,”萊恩說,“我把這些零頭生意留給那些黑鬼做。所以,我們現在談的是帕特森對抗約翰松那場嗎?”

“是艾比尼和海伍德那場,明天晚上在花園廣場的比賽?”

萊恩睜大眼睛,滿是胡碴的胖臉露出微笑。“天哪、天哪,喔,我的老天爺!我們得好好談一談。”

“當然啦。”

萊恩繞過桌子走過來拉起泰德的手臂,領著他往撞球場走去。然後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在傢裡,他們是不是都叫你博比?”

“是的,先生。”如果在其他地方,他會說:是的,先生,博比·葛菲……但是在這裡,他想隻要說博比就夠瞭。

“好,博比,我知道那些打彈珠的機器很吸引人,而你的口袋裡可能也有一兩枚硬幣,但是請不要效法亞當,要努力抗拒彈珠臺的誘惑,好嗎?”

“好。”

“我不會去太久的。”泰德告訴他,然後就跟著萊恩穿過門口,進入撞球場。他們經過坐在高椅子上的那些人,泰德停下來和那個正在擦鞋的人談話。泰德站在吉米的祖父旁邊,顯得很年輕。老人傢抬起頭來,泰德說瞭幾句話,兩人相視而笑。就老人傢而言,吉米的祖父笑聲十分洪亮。泰德伸出雙手,和氣地拍拍老人蒼白的臉頰,他的舉動又惹得吉米的祖父笑起來。然後,泰德就跟著萊恩經過坐在高椅子上的那些人,走進蓋著簾子的小房間裡。

博比動也不動地站在桌子旁邊,但萊恩沒有說不能到處看,所以他環顧四周。墻上貼著很多啤酒牌子和月歷,月歷上的美女都穿得很少,其中有個月歷女郎正在跨越籬笆,還有個女孩正要跨出車門,她的裙子拉到大腿處,露出瞭吊襪帶。桌子後面貼瞭更多告示,表達的多半是負面的觀點(例如:“如果閣下不喜歡本鎮,那麼就悉聽尊便”;“不要叫男孩做男人的工作”;“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本店不收支票”;“恕不賒賬”;“恕不提供拭淚巾”等),還有一個很大的紅色按鈕,上面標示著“報警”兩個字。天花板上佈滿灰塵的線圈懸掛著許多玻璃紙包,有的寫著“東方人參愛情靈藥”,有的則寫瞭“西班牙快樂丸”。博比很好奇那些是不是維他命,但這樣的地方為什麼會賣維他命呢?

打電動的年輕人用力拍打“邊界巡警”遊戲機的側邊,接著就退後一步,對著機器比中指,然後他走進大廳,扶一扶帽子。博比用手指對他比畫手槍的姿勢,年輕人顯得很訝異,然後他咧嘴一笑,一面朝門口走去,一面對博比做同樣的手勢,同時松開綁在腰上的外套。

“這裡不準穿幫服,”他說,註意到博比的眼睛瞪得很大,眼裡充滿好奇。“甚至連顏色都不能露出來,這裡的規矩。”

“喔。”

年輕人微笑著舉起手來,他的手背上有個藍色魔鬼叉。“但是我有這個,小兄弟,看到沒有?”

“看到瞭。”那是刺青,博比羨慕得要命。年輕人看到以後笑得更開心瞭,露出一口白牙。

“這裡是魔鬼幫的地盤,整條街都得聽魔鬼幫的,其他人都是沒用的廢渣。”

“這條街嗎?”

“要不然還有哪裡?機靈點,小寶寶。我喜歡你,你長得很好看,不過你的平頭還真醜哩。”

門開瞭,湧入一股熱氣和街上的嘈吵雜聲,年輕人走出去。

桌上有個藤條籃吸引瞭博比的目光,他斜過身子看清楚一點,籃子裡裝滿瞭鑰匙圈,上面有紅、藍、綠等各種顏色的塑料墜飾。博比拿起一個鑰匙圈,看到上面用金字寫著:街角撞球場,撞球,各種遊戲機。肯穆爾8-2127。

“沒關系,你拿去吧!”

博比嚇瞭一跳,幾乎把籃子撞到地上。一個女人從萊恩剛剛走進去的那道門裡走出來,她的塊頭很大,幾乎像馬戲團裡的胖女人一樣胖,但卻如芭蕾舞者般步履輕盈。博比抬起頭來,胖女人俯看著他。她一定是萊恩的姐姐。

“對不起。”博比囁嚅著,把鑰匙圈放回去,然後將藤條籃輕輕推回去。如果不是那個女人伸出手擋住藤條籃,博比可能已經成功地將籃子推回桌子的另一邊瞭。女人露出微笑,臉上毫無慍色,博比大大松瞭一口氣。

“我是說真的,不是在諷刺你,你應該拿一個。”她拿起一個鑰匙圈,上面系著綠色飾物。“都是便宜的小東西,而且還免費贈送。我們拿這東西來打廣告,就好像送火柴盒一樣,不過我不會送火柴盒給小孩子。你不抽煙吧?”

“不抽。”

“這是好的開始,也離酒遠一點。喏,拿去,別拒絕免費贈品,現在免費贈品已經不多瞭。”

博比收下鑰匙圈。“謝謝,很漂亮。”然後把鑰匙圈放在口袋裡,他知道必須想辦法把它處理掉,萬一媽媽發現瞭這個東西,一定會很不高興。就好像薩利說的,她會問二十個問題,甚至三十個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

“博比。”

他等著看她會不會問他姓什麼,暗自竊喜她沒有問。“我叫阿蓮娜。”她伸出手來,手上戴瞭好幾枚戒指,好像彈珠臺的燈光那樣一閃一閃。“你和爸爸一起來的嗎?”

“我和朋友一起來,”博比說,“我想他現在正在為海伍德和艾比尼的比賽下賭註。”

阿蓮娜看起來既緊張又覺得好笑,伸出一根手指按在紅唇上發出“噓——”的聲音,氣息中有濃濃的酒味。

“在這裡別提‘賭’這個字,”她警告道,“這裡是撞球場,你隻要記住這點就會沒事。”

“好。”

“你這小鬼長得挺不賴的,博比。看起來……”她沉吟一下,“我說不定認識你爸爸?說不定哦?”

博比搖搖頭,但也有點懷疑——剛剛萊恩也說博比讓他想起一個人。“我爸爸過世瞭,很多年前就去世瞭。”他總是加上後面這句,免得別人拼命表示同情。

“他叫什麼名字?”博比還沒搭腔,阿蓮娜自己就說瞭出來——從她的紅唇直接吐出那幾個神奇的字。“是不是蘭迪?蘭迪·加勒特,蘭迪·格裡爾之類的?”

博比倒抽瞭一口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叫蘭達爾·葛菲,但是你怎麼會——”

阿蓮娜開懷大笑,胸部因為大笑而波濤洶湧。“主要是你的頭發,還有雀斑……高鼻子……”她彎下腰來,博比可以看到她有如水桶般巨大的白皙雙峰。她用手指輕輕點一下博比的鼻子。

“他常來這裡打撞球嗎?”

“不是,他不是撞球迷,隻是來喝啤酒,有時候……”她很快比瞭一下,好像前面有張虛擬的臺子,博比想起麥奎恩。

“是啊,”博比說,“我聽說他從來沒有碰過他不喜歡的中張順子。”

“我不知道有這回事,不過他是個好人。有時候他在星期一晚上走進來,而這裡安靜得就像墓地一樣,但不到半小時,他就逗得每個人開懷大笑。他會點史黛芙的那首歌來聽,我不記得歌名瞭,他還要萊恩把點唱機開大聲一點,真是個開心果,所以我記得他;難得看到滿頭紅發的開心果。他不會替醉漢買酒喝,但除此之外,隻要你開口,他會連身上的襯衫都脫下來給你。”

“不過我猜他輸瞭很多錢。”博比說,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正和認識老爸的人談著老爸的事情。不過他相信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挖掘出來的,完全是偶然出現的意外。你一直埋頭忙著自己的事,突然之間,過去的種種就莫名其妙掩襲而至。

“蘭迪嗎?”她顯得十分驚訝,“不,他可能一星期來喝三次酒——如果他剛好又在附近的話。他好像在賣房地產或拉保險之類的……”

“房地產。”博比說。

“他常常來附近的辦公室拜訪,我猜如果他是做房地產的,那麼大概是工業方面的產業。你確定他不是在賣醫療用品嗎?”

“不是,是房地產。”

“我們的記憶真是滑稽,”她說,“有些事情會記得很清楚,但大半時候隨著時間流逝,綠的也變成藍的瞭。不過現在這裡所有的商業活動都外移瞭。”她搖頭感嘆。

博比對於附近地區如何日漸沒落毫無興趣。“但是,他玩牌的時候卻逢賭必輸,他總是一心想拿到中張順子。”

“你媽媽這樣告訴你的嗎?”

博比不吭聲。

阿蓮娜聳聳肩,臉上變換著耐人尋味的表情。“好吧,這是你和她之間的事情……嘿,也許你爸爸的錢是在其他地方輸掉的。我隻知道他每個月都會和朋友來這裡一兩次,玩到午夜左右就回傢瞭。如果他曾經大贏或大輸,我可能會記得。但是我不記得有這樣的事情,所以可能大半時候他都是有輸有贏,差不多打平。順便提一下,正因為這樣,他是個很好的撲克牌玩傢,比那邊大多數人都高明。”她往泰德和她弟弟的方向看瞭一下。

博比看著她,覺得愈來愈困惑。你老爸可沒有留下一大筆財富給我們,他的媽媽老愛這麼說,還有她口中那張過期的保險單及一堆還沒付款的賬單;我知道的不多,媽媽今年春天還這樣對他說,博比開始覺得這句話對他也很適用:我知道的不多。

“他長得真好看,我是說你爸爸,”阿蓮娜說,“他有鮑勃·霍普的鼻子和長相。我猜你以後也一樣——你長得很像他。有沒有女朋友啊?”

“有。”

那些未付的賬單難道都是假的嗎?可能嗎?難道那張壽險保單事實上已經理賠過,而且錢都存起來瞭,也許存在銀行裡,而不是夾在施樂百商品目錄中?這是可怕的想法,博比簡直難以想象媽媽會要他把自己的爸爸想得很壞(想成下等人,一頭紅發的下等人),如果老爸實際上是個好人的話,但是這個想法似乎還蠻……正確的。可能媽媽很生氣,她常常這樣;可能因為她太氣瞭,所以口不擇言。或許老爸——就博比記憶所及,媽媽從來沒有叫過他“蘭迪”——老是把襯衫脫下來送給別人,結果惹得媽媽氣憤不已。媽媽不會把襯衫送給別人,不會把自己身上的襯衫脫下來送人或從別的地方拿來送人。在這個世界上,你得好好保管自己的襯衫,因為人生本來就不公平。

“她叫什麼名字?”

“莉莎。”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好像剛從陰暗的戲院走出來站在艷陽下一樣。

“和伊麗莎白·泰勒的小名一樣。”阿蓮娜看起來很高興,“你女朋友的名字真不錯。”

博比笑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不是,我媽媽叫莉莎,女朋友叫卡蘿爾。”

“她長得漂亮嗎?”

“可以說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他說,咧著嘴猛笑,一隻手一直晃來晃去。他聽到阿蓮娜的爆笑聲時,覺得很開心。阿蓮娜從桌子對面伸手過來,手臂上的肉垂下來,好像軟趴趴的面團一樣,她捏捏博比的臉。有一點痛,但博比很喜歡。

“俏皮鬼!我可不可以跟你說一件事?”

“當然可以,什麼事?”

“男人有時候喜歡打一點小牌,但這並不表示他像匈奴王阿提拉那麼壞,你懂吧?”

博比起先點頭點得有些遲疑,後來變得比較堅定。

“媽媽終究是媽媽,我不會說任何媽媽的壞話,因為我也愛我的媽媽,不過,並不是每個人的媽媽都贊成玩撲克牌或打撞球或……像這樣的地方。她們有她們的看法,但不過是看法罷瞭。聽懂瞭嗎?”

“懂。”博比說,他的確聽懂瞭。他覺得很奇怪,好像自己在同一個時間又哭又笑似的。我爸爸曾經來過這裡,他心裡想。至少就目前而言,這件事比媽媽可能向他撒謊還重要。爸爸曾經來過這裡,他甚至可能就站在我現在站的地方。“我很高興長得像他。”博比脫口而出。

阿蓮娜點頭微笑。“你就這樣走進來,從街上走進來,天底下真會有這麼巧的事嗎?”

“我不知道,但是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情,真是多謝。”

“如果隨他的話,他整晚都會不停播放史黛芙的那首歌。”阿蓮娜說,“好,你可別到處亂逛啊!”

“不會的,女士。”

“不對,叫我阿蓮娜。”

博比笑瞭。“阿蓮娜。”

她像博比的媽媽那樣給瞭他一個飛吻,而當博比假裝接住那個吻時,她笑瞭起來,然後從那道門走出去。博比可以看到,穿過那道門之後是個好像客廳的地方,墻上掛瞭一個很大的十字架。

他把手伸進口袋裡,把鑰匙圈套在手指上(他想,這是今天來這裡的特別紀念品),然後想象自己從西方車行騎著腳踏車到步洛街。他往公園的方向騎著,把巧克力色的鴨舌帽倒過來戴在頭上,長發往後梳成鴨尾形——他不再留平頭瞭。他把外套綁在腰上,手臂上深深印著藍色的刺青。卡蘿爾會在第二球場外面等他,看著他一路騎車過來,當他騎車繞著她轉圓圈,把碎石頭往她的白球鞋彈過去時(但不是彈到上面),她心裡會想:喔,你這瘋狂的男生。瘋狂,是啊,好一個壞壞的摩托車騎士和厲害的狠角色。

萊恩和泰德回來瞭,兩個人看起來都很開心;事實上,萊恩的樣子就好像剛把金絲雀吞下肚的貓(博比的媽媽常常這樣形容)。泰德停下來和老人傢簡短交談幾句,老人傢點頭微笑。當泰德和萊恩回到大廳時,泰德朝電話亭走過去,但萊恩拉住他的手臂,領著他往桌子走來。

泰德跟在萊恩後面,萊恩摸摸博比的頭。“我知道你長得像誰瞭,”他說,“我在後面的時候突然想到,你的爸爸是——”

“葛菲,蘭迪·葛菲。”博比抬頭註視萊恩,這人像極瞭他的姐姐,他心想,血緣關系真是奇妙,當血緣關系這麼近時,即使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有時候還是可以從人群中把你認出來。“你喜歡他嗎,費爾斯先生?”

“誰,蘭迪?當然啦,他是個很棒的傢夥。”但是萊恩說得很含糊,博比判斷他不像他姐姐那麼註意爸爸;萊恩可能不記得史黛芙的歌,也不記得蘭迪會把襯衫脫下來給你之類的事,不過他不會替醉漢買酒喝;不,他不會這麼做。“你的朋友也很不錯,”萊恩繼續說,說得比剛剛帶勁多瞭。“我喜歡高手,高手也喜歡我。不過在這裡很少碰到像他這樣真正的高手。”他轉過頭去看泰德,此時泰德正把臉貼近電話簿查電話號碼。“試試看索克出租車行,肯穆爾6-7400。”

“謝謝。”泰德說。

“不客氣。”萊恩經過泰德身邊,從桌子後面那道門走進去。博比再瞄瞭一下客廳和大十字架。門關起來以後,泰德對博比說:“你下瞭五百元的賭註賭拳擊賽以後,就不必像其他蠢蛋一樣打付費電話瞭。”

博比倒抽一口氣。“你在‘颶風’海伍德身上賭瞭五百美元?”

泰德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放進嘴裡,笑著點燃它。“老天,不是,”他說,“我賭艾比尼贏。”

叫到出租車以後,泰德帶博比坐到吧臺上,點瞭兩杯沙士。他不知道我其實不喜歡喝沙士,博比心裡想,這似乎是關於泰德的另外一個謎團。萊恩親自為他們服務,完全不提博比不應該坐在酒吧裡這檔事。他是個好孩子,隻是違反瞭未滿二十一歲不得入內的規定。顯然當你下瞭五百美元賭註後,得到的不隻是一通免費電話而已。但即使博比為瞭賭博的事感到很興奮,他仍然心知肚明,泰德之所以下賭註,是為瞭籌措跑路費。泰德即將離他而去,這份體悟沖淡瞭知道老爸不是壞人的喜悅。

出租車是有很大後座的汽車,司機專心聽著收音機轉播的洋基隊球賽,入迷到有時候還會開口和收音機裡的體育播報員對答。

“萊恩和他姐姐認識你爸爸,對不對?”他其實並不是真的在問問題。

“是啊,尤其是阿蓮娜。她認為我爸是大好人。”博比沉吟瞭一下,“但是我媽可不這麼想。”

“我想你媽媽看到瞭阿蓮娜從來不曾看到的一面,”泰德回答,“她看到瞭不止一面,每個人都有很多面,就好像鉆石一樣,博比。”

“但是,我媽說……”太復雜瞭,很難解釋清楚。她從來沒有真的說瞭什麼,都隻是暗示而已。博比不知道要怎麼告訴泰德他的媽媽也有很多面,而她的某些面令人很難相信她從來沒有明說過的那些事情。而且就算真的把事情攤開來談,又有多少部分是他真心想知道的呢?畢竟爸爸已經死瞭,而媽媽還活著,何況他還必須和她一起生活……也必須愛她。他沒有別人可以愛瞭,即使是泰德都不成,因為——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博比低聲問。

“等你媽媽回來以後。”泰德嘆瞭一口氣,先望望窗外,然後低頭看著自己交疊在膝蓋上的雙手,他沒有看博比,還沒有。“也許等到星期五早上吧。我得等到明天晚上才拿得到錢。我在艾比尼身上下的註是四賠一,所以贏的話會拿到兩千塊錢。萊恩會打電話去紐約下註。”

他們開始過橋,把“那邊”拋在後面。現在他們來到博比和媽媽曾經一起逛過的市區,街上的男人都穿西裝、打領帶,女人也都穿著絲襪,而不是短襪。他們的樣子和阿蓮娜很不一樣,博比覺得當他們說“噓——”的時候也不會吐出酒氣,至少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不會。

“我知道你為什麼沒有賭帕特森和約翰松那場,”博比說,“因為你不知道誰會贏。”

“我猜這次帕特森會贏,”泰德說,“因為他已經準備好怎麼對付約翰松瞭。我也許會在帕特森身上賭兩塊錢,但是五百塊錢?要賭五百塊錢,你要不是很確定,就是瘋瞭。”

“艾比尼對海伍德這一場的結果已經預先安排好瞭,對不對?”

泰德點點頭。“當你念到克蘭丁斯特也牽涉在這場拳擊賽中,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瞭,我猜艾比尼這一回應該會贏。”

“克蘭丁斯特經手的其他拳擊賽,你也下過註嗎?”

泰德沉默瞭一下,隻是看著窗外。收音機轉播的球賽中,有人把球直接擊向投手福特,福特把球接住,丟給守在一壘的史克龍,現在八局上半已有兩人出局瞭。最後泰德說:“原本海伍德有可能贏,雖然看起來好像不太可能,但是原本可能他會贏。後來……你有沒有看到那邊那個老人傢?坐在椅子上擦鞋的那個人?”

“有啊,你剛才還拍他的臉。”

“那是老吉,因為他以前交遊廣闊,所以萊恩讓他在這裡晃來晃去。萊恩還以為那是以前的事瞭,現在他隻是一個老人傢,常常在十點鐘來這裡擦鞋,然後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凈,下午三點鐘又來擦一次鞋。萊恩以為他現在隻是什麼都搞不清楚的老糊塗。老吉隨他怎麼想。如果萊恩說月亮是綠色的奶酪,老吉不會反駁他。這個老吉,其實他來這裡是為瞭吹冷氣,而且直到現在,他以前的人脈都還在。”

“他和吉米有關系?”

“他和各式各樣的人都有關系。”

“萊恩不知道拳賽結果已經預先安排好瞭嗎?”

“他不知道,不是很確定,我猜他終究會曉得的。”

“但是老吉知道,他知道這回哪個人應該假裝被擊倒。”

“對,我的運氣很好。颶風海伍德會在第八回合落敗。然後等到明年他勝算比較高的時候,就會得到他的報酬。”

“如果老吉不在這裡,你還會下註嗎?”

“不會。”泰德立刻回答。

“那麼當你離開以後,要從哪裡找錢呢?”

泰德聽到“當你離開以後”這幾個字,露出沮喪的表情。他似乎要伸手去環住博比的肩膀,但又忍住沒有這麼做。

“總會有人知道一些事情。”他說。

他們來到艾許大道,雖然還在佈裡吉港境內,但是離哈維切鎮界隻剩一英裡遠瞭。

博比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伸手去握泰德被煙熏黃的大手。

泰德把膝蓋轉去貼著車門,手也跟著過去。“最好不要。”

博比不需要問為什麼。人們會貼上“油漆未幹”的告示,是因為如果你去摸剛上瞭漆的東西,油漆就會沾在你的皮膚上。你可以洗掉油漆,或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油漆也會慢慢褪掉,但是起初總有一段時間會沾在你的手上。

“你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

“我覺得很難過,”博比說,他可以感覺到淚水刺痛瞭眼角,“如果你出瞭什麼事,都是我的錯。我看到一些你叫我註意的東西,但是沒有告訴你。我不希望你離開,所以告訴自己你瘋瞭——不是真的完全瘋瞭,而是關於你認為有下等人追你這件事——我什麼都沒有告訴你。你給瞭我一份工作,我卻把它搞砸瞭。”

泰德又舉起手臂,接著改變主意垂下手臂,很快地拍拍博比的腿。在洋基棒球場上,庫貝剛剛擊出兩分全壘打,全場觀眾為之瘋狂。

“我曉得。”泰德輕輕地說。

博比瞪著他。“什麼?我聽不懂。”

“我可以感覺到他們愈來愈接近,這是為什麼我愈來愈常恍神。不過我也對自己撒謊,就像你一樣,原因也相同。博比,你以為我想在這個時候離開你嗎?在你媽媽這麼困惑、不快樂的時候?老實說,我並沒有真的那麼關心她,我們合不來,打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合不來,但她是你媽媽,而且——”

“她怎麼瞭?”博比問。他記得要壓低聲量,但抓著泰德的手臂拼命猛搖。“告訴我!你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是不是拜德曼先生?是不是和拜德曼先生有關?”

泰德望著窗外,眉頭深鎖,嘴唇緊閉,最後他嘆瞭一口氣,拿出香煙點燃。“博比,”他說,“拜德曼先生不是好人,你媽媽也曉得,但她也知道有時候你必須想辦法和不太好的人相處。她認為隻要相處久瞭,慢慢就合得來瞭,於是她就這麼做瞭。過去一年來,她做過一些自己並不引以為傲的事情,但是她一直很小心。從某個角度來看,她必須和我一樣小心,不管我喜不喜歡她,我都很佩服她。”

“她做瞭什麼事?他逼她做什麼事?”博比心中一涼,“拜德曼先生為什麼要帶她去普羅維敦?”

“去參加不動產研討會。”

“隻是這樣嗎?隻是這樣而已嗎?”

“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或許她已經知道,也生怕會發生一些事情,卻不去想它,隻一心希望事情不會發生。我不清楚。有時候我很清楚——有時候我可以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想要一輛腳踏車,這件事對你非常重要,你很想利用暑假期間賺錢買腳踏車。我很佩服你的決心。”

“你是故意碰我的,對不對?”

“沒錯,至少第一次是。我碰碰你,借機就多瞭解你一點,但是朋友之間不會互相刺探,真正的友誼會尊重彼此的隱私。而且當我碰你的時候,我把某種——某種窗口傳給你瞭。我想你也知道。第二次碰你……真的碰到你、抱住你,你知道我的意思……那是個錯誤,但不算太可怕的錯誤。有好一會兒,你知道的事情比你應該知道的還多,不過慢慢就減少瞭,對不對?不過,如果我繼續下去……一直碰你、碰你,就是兩個人很親密時的那種碰法……事情就會改變,而且再也不會慢慢消失瞭。”他拿起快抽完的煙,厭惡地看著那支煙。“就好像你一旦抽瞭太多煙,就會一輩子上癮。”

“我媽媽現在還好嗎?”博比問,雖然他知道泰德無法給他答案。不管泰德多麼天賦異稟,他的能力還沒有那麼神通廣大。

“我不知道,我——”

泰德突然動也不動,眼睛望著前方,他把煙摁熄,因為太用力,火星噴濺在手背上,他卻好像渾然未覺。“天哪!”他說,“喔,天哪,博比,真的碰上瞭。”

博比傾身向前往窗外看,腦子裡還想著泰德剛剛說的話:碰瞭又碰,好像兩個很親密的人的那種碰法。

前面是個三岔路口,艾許大道、佈裡吉港大道和康涅狄格公路都在這個叫做清教徒廣場的地方交會。午後的艷陽照得電車軌道閃閃發光,停在紅燈前的貨車不耐煩地猛按喇叭,迫不及待想沖出去。汗流浹背的警察嘴裡銜著哨子,手上戴著白手套指揮交通。左手邊是著名的威廉·佩恩餐廳,這裡可以吃到康涅狄格州最棒的牛排(拜德曼先生有一次做瞭一筆大生意以後,請所有同事到這裡吃大餐。媽媽回傢的時候帶回十幾個威廉·佩恩餐廳的火柴盒)。媽媽有一次告訴博比,這傢餐廳最出名的地方就是它的酒吧跨越瞭哈維切鎮界,但餐廳卻還在佈裡吉港境內。

在清教徒廣場那邊,有一輛德索托車停在餐廳前面,車身漆上博比從未見過的紫色,他甚至從來不曾想象會有這種顏色。這種紫色簡直鮮艷得傷眼,博比整個頭都痛瞭起來。

他們的車子會像他們的黃外套、尖頭鞋和發油一樣粗俗而且招搖。

紫色汽車閃閃發光,擋泥板上裝瞭防護罩,引擎蓋誇張地畫上巨大的裝飾圖案。在昏暗的燈光下,德索托的車頭仿佛假珠寶般閃耀,車胎是粗大的白邊輪胎,還裝上螺旋形車輪蓋,後面豎起一支天線,天線頂端掛著浣熊尾巴。

“下等人,”博比喃喃地說。毫無疑問,那是德索托汽車,但同時那輛車子和他這輩子看過的所有汽車都截然不同,古怪得有如異類。當他們離三岔口愈來愈近時,博比看到德索托車裡面的椅套顏色是帶有金屬感的蜻蜓綠,和紫色車身形成強烈對比,駕駛盤上鋪著白色毛皮。“我的老天,是他們!”

“你必須想辦法讓腦子想別的事情。”泰德說,他抓住博比的肩膀(感謝上蒼,出租車司機忙著收聽棒球轉播,完全沒有註意後座的兩個人在做什麼),用力搖一搖他以後才松手。“你必須想別的事情,懂嗎?”

博比照做瞭。《魔童村》中桑德斯築起心墻,把所有想法和計劃都藏在心墻後面,不讓那些小孩發現。博比以前試過在腦子裡想著大聯盟投手莫裡·威爾斯,不過這回他不認為這招會管用。那麼要想什麼呢?

從清教徒廣場再過去幾個路口,可以看到帝國戲院的遮陽簷,突然他幾乎聽到薩利拍打波露彈力球“啪——啪—啪嘩”的聲音。如果她是賤貨,薩利說過,我很樂意當收貨員。

然後,博比滿腦子都是那天看到的海報:碧姬·芭杜(報紙上都叫她“法國性感小貓”)身上隻披一條毛巾,臉上掛著微笑;她的樣子和撞球場月歷上那些跨出車門的女人有點像,就是把裙子撩到膝上、露出吊襪帶的女人,不過碧姬·芭杜比較漂亮,而且很真實。然而對博比這樣的男孩而言,她的年紀當然太大瞭。

(“我這麼年輕,而你這麼老,”上千臺收音機播放著保羅·安卡的歌,“人傢告訴我,你是我的甜心。”)

但她還是很美,而且貓也可以看著皇後,他媽媽總是這麼說:貓也可以看著皇後。博比往後靠在椅背上,碧姬·芭杜的形象愈來愈清晰,他卻眼神渙散,就好像泰德恍神的樣子;博比看到她濕答答的金發,浴巾下隆起的雙峰及修長的大腿,還有顏色鮮艷的腳趾甲,下面有一行字:限制級,請出示駕照或出生證明。他幾乎可以聞到她身上的肥皂味、一股淡淡的芳香,還可以聞到(巴黎的夜晚)她身上的香水味,聽到收音機從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那是卡農,賽溫巖夏日爵士樂之神的歌聲。

他隱約意識到——仿佛在遠方,隨著旋轉的陀螺一直往上旋轉到另外一個世界裡——出租車在威廉·佩恩餐廳旁邊停瞭下來,就停在那輛紫色德索托車旁邊。博比幾乎可以在腦子裡聽到那輛車的聲音;如果那輛車子會說話,它可能會尖叫:開槍射我吧,我太紫瞭!射我吧,我太紫瞭!他可以感覺到他們就在不遠處,正在餐廳裡吃牛排,兩個人同樣點瞭半生不熟、帶血的牛排。他們離開前,可能會在電話亭貼一張尋找寵物的海報或車主自售二手車的手繪卡片,當然,都是倒過來貼的。他們就在那裡,穿黃外套和白色皮鞋的下等人吃著半生不熟的牛排,偶爾喝幾口馬天尼酒,如果他們註意到外面這邊……

蒸汽漫出淋浴間。碧姬·芭杜踮起塗瞭指甲油的腳尖,打開浴巾,仿佛張開雙翼般,然後才讓浴巾落地。博比發現那根本不是碧姬·芭杜,而是卡蘿爾。卡蘿爾曾經說過,身上隻披著浴巾讓別人看,得很有勇氣才行。現在她甚至讓浴巾掉落地上。博比看到卡蘿爾八年或十年後的模樣。

博比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沒有辦法移開視線,情不自禁地愛上她,並迷失在她身上的香皂與香水的香味中,以及收音機傳出的樂聲(卡農的歌聲換成瞭五黑寶的歌聲——夜幕正低垂)和她塗上指甲油的小小腳趾頭中。他的心好像陀螺一樣快速旋轉,邊轉邊往上升,消失在其他的世界裡。這個世界以外的其他世界。

出租車開始緩緩向前,餐廳旁那輛可怕的紫色四門轎車竟開始往後滑。(博比看到它停在卸貨區,但是他們哪會在乎這種事啊?)出租車猛然剎車,一輛電車鏗鈴鏘鋃地駛過清教徒廣場,司機嘴裡低聲咒罵瞭幾句。那輛俗氣的德索托車現在就跟在他們後面,金屬的反光映入出租車中有如波光粼粼。突然之間,博比覺得眼球後方奇癢無比,眼睛前面黑線亂舞。他還是繼續盯著卡蘿爾,但現在仿佛穿透層層障礙看著她。

他們感覺到我們的存在……他們感覺出什麼瞭。老天爺,求求你,讓我們脫身吧,拜托讓我們脫身!

出租車司機看到車陣中有個空當便火速沖過去,才一會兒的工夫,他們已經快速行駛在艾許大道上,博比眼睛後面不癢瞭,視野中的黑線也消失不見。這時候,他眼中的那個赤裸女人根本不是卡蘿爾(至少不再是卡蘿爾瞭),甚至也不是碧姬·芭杜,隻是撞球場的月歷女郎,在博比想象出來的畫面中全身赤裸。收音機的聲音消失瞭,香皂和香水的香味也不見瞭,她已經沒有生命,隻是……隻是……

“隻是磚墻上的圖畫而已。”博比說,一邊坐起來。

“你說什麼,孩子?”出租車司機問,同時關掉收音機,球賽已經結束,收音機現在在播香煙廣告。

“沒什麼。”博比說。

“我猜你剛剛睡著瞭,嗯?碰上塞車,天氣又這麼熱……每次都這樣。你朋友好像還沒睡醒。”

“醒瞭,”泰德邊說邊挺起身子,“醫生來瞭。”他把背脊挺直,脊椎喀啦作響時,他眨瞭眨眼。“不過,我還真的打瞭一下瞌睡。”他從後車窗望出去,但是現在已經看不到威廉·佩恩餐廳瞭。“我猜洋基隊贏瞭?”

“還真他媽的贏瞭,”出租車司機說著就笑瞭起來,“我真不懂你怎麼能在洋基隊打球的時候睡覺。”

車子轉到步洛街,兩分鐘後在一四九號前面停下來。博比看著公寓,仿佛期望看到它漆上不同的顏色或加蓋瞭側翼。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離開十年瞭。就某個角度而言,他確實離開很久瞭——不是已經看到卡蘿爾他們全都長大瞭嗎?

我要娶她,博比踏出出租車的時候暗自決定。在科隆尼街的那一頭,可以聽到歐哈拉太太的狗不停叫著,仿佛拒絕接受這個決定和所有人類的渴求:汪—汪,汪—汪—汪!

泰德手裡拿著錢包,朝駕駛座旁的車窗彎下腰來,他抽出兩張鈔票,想瞭一下,又多拿出一張。“不用找瞭。”

“您真是一位紳士。”出租車司機說。

“他是擲骰子好手。”博比更正他的話,然後笑著目視出租車開走。

“進去吧,”泰德說,“我覺得站在外面很不安全。”

他們走上臺階,博比掏出鑰匙來開門。他一直在想眼睛後面奇怪的發癢和看到黑線的事情;那些黑線尤其恐怖,感覺好像快瞎瞭一樣。“他們有沒有看見我們,泰德?或是感覺到我們,或不管他們怎麼樣偵測到我們?”

“你很清楚他們知道我們在附近……但是我不認為他們知道和我們離得這麼近。”他們走到博比傢的時候,泰德摘下墨鏡,塞進襯衫口袋裡。“你一定掩飾得很好。哇!這裡還真熱!”

“你為什麼覺得他們不知道我們離得這麼近?”

泰德開窗子開到一半,轉過頭來瞄博比一眼。“如果他們知道的話,我們回來的時候,那輛紫色車子會緊跟在後面。”

“那不是汽車。”博比說,接著也跑去開窗,但沒有太大用處,風從外面吹進屋裡,把窗簾吹得啪啪作響,但是吹進來的風並沒有比在屋裡悶瞭一天的空氣涼快。“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它隻是看起來像一輛汽車。而我的感覺是——”雖然天氣很熱,博比還是打瞭個寒顫。

泰德把電扇放在窗臺上。“他們拼命偽裝,但我們還是感覺得出來,即使不知道他們是誰,都還是感覺得出來。盡管經過偽裝,還是會顯露一點跡象,他們偽裝面具下的臉孔非常醜惡,我希望你永遠不知道究竟有多醜惡。”

博比也希望如此。“他們是從哪兒來的,泰德?”

“一個黑暗的地方。”

泰德蹲下來把電扇插頭插上。電扇吹出來的風比較涼快,但還是沒有在撞球場或電影院那麼涼快。

“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像《太陽之環》裡面說的那樣嗎?”

泰德還蹲在插座旁邊,好像在祈禱一樣。博比覺得他看起來很累,幾乎是精疲力竭瞭。他怎麼可能逃離那些下等人呢?他的樣子,好像連走到斯派塞雜貨店都會在半路跌一跤。

“是啊,”他最後說,“他們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個時間。我隻能說這麼多,你知道太多,反而不安全。”

但是博比必須再問一個問題。“你是不是也是從其他世界來的?”

泰德嚴肅地看著他。“我是從茶壺嘴裡跑出來的。”

博比張著嘴巴瞪瞭他好一會兒,然後開始大笑。跪在電風扇旁的泰德也跟著笑瞭起來。

“博比,剛剛坐出租車的時候,你在想什麼?”他們終於笑完的時候,泰德問,“開始有麻煩的時候,你躲到哪裡去瞭?”他停瞭一下又說,“你當時看到瞭什麼?”

博比想到二十歲的卡蘿爾,腳上塗瞭粉紅色指甲油,浴巾褪到地上,全身赤裸,蒸汽在她四周冉冉上升。限制級,請出示駕照,絕無通融的餘地。

“我說不上來,”最後他說,“因為……呃……”

“因為有些事情是個人隱私。我明白。”泰德站起來,博比往前跨一步伸手扶他,但泰德揮手拒絕。“也許你想出去玩玩。”他說,“待會兒——大約六點鐘如何?——我再戴上墨鏡,我們繞過轉角到科隆尼餐廳吃晚飯如何。”

“不過不要點豆子。”

泰德的嘴角動瞭一下,隱約想笑。“絕不點豆子。十點鐘的時候我再打電話給萊恩,看看拳擊賽進行得如何,嗯?”

“那些下等人……他們現在會不會也開始找我?”

“如果我認為他們也在找你的話,根本不會讓你踏出大門一步。”泰德回答,他顯得很驚訝,“你很安全,而且我會盡力確保你一直沒事。去吧,去玩玩棒球或喜歡玩什麼都成。我得去辦一點事情。隻是記得要在六點鐘以前回來,免得我擔心。”

“好。”

博比走進自己房間,把帶去佈裡吉港的四枚兩毛五硬幣放回腳踏車基金的罐子裡。他環顧四周,開始用新眼睛來看周遭的一切:牛仔圖案的床罩、掛在墻上媽媽的照片,還有靠早餐食品盒集點換來的明星簽名照、丟在角落的溜冰鞋(鞋帶斷掉瞭)以及緊靠著墻壁的桌子。房間現在看起來小多瞭——不那麼像一個回來的地方,而比較像一個離去的地方。他明白自己已經長大瞭,大得可以匹配那張橘色借書卡瞭,他內心有個苦澀的聲音拼命抗議這樣的轉變,嘶吼著:不要、不要、不要!

8.博比的告解·葛伯寶寶和馬泰寶寶·蕾安達 泰德撥瞭一通電話·獵人的嘶吼聲

聯合公園裡,有很多小孩在玩球。第二球場空蕩蕩的,第三球場則有幾個穿著聖蓋伯利中學橘色T恤的青少年在打球。卡蘿爾坐在椅子上看他們打球,膝蓋上放著跳繩。她看到博比走過來,露出微笑,然後笑容就不見瞭。

“博比,你怎麼瞭?”

卡蘿爾這麼問以前,博比還不太清楚自己有什麼不對勁,直到他看到卡蘿爾臉上憂心的神色才醒悟過來,並且釋放出原本壓抑的情緒:看到那些下等人出現,加上從佈裡吉港回來的路上和他們狹路相逢時緊張害怕的心情,而且他又一直擔憂媽媽的情況;但最主要的還是泰德,他很清楚為什麼泰德把他趕到屋子外面,以及泰德現在在做什麼:他正把東西塞進那隻小小的皮箱和那些手提袋裡。他的朋友即將離他而去。

博比哭瞭起來。他並不想在女生面前哭哭啼啼,尤其在這個女生面前,但是他克制不住。

卡蘿爾起先嚇呆瞭,然後起身朝他走過來,用手臂環著他。“沒事,”她說,“沒事,博比,不要哭,沒事。”

博比淚眼迷蒙,放聲大哭,他從來沒有哭得這麼厲害,仿佛腦子裡刮起夏日的暴風雨。卡蘿爾帶著博比離開棒球場和小徑,走進矮樹叢裡,卡蘿爾坐在草地上一手擁著博比,另一手摸摸他汗濕的短發,有好一會兒她一聲也不吭,博比則根本說不出話來,隻是不停地啜泣,直到喉嚨發痛,眼珠也不住地跳動。

博比啜泣的間隔愈來愈長,最後終於站起來,用手臂擦擦臉,為自己的表現感到又訝異又羞愧:因為他不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而且還流口水,一定把卡蘿爾身上抹得臟兮兮的。

卡蘿爾似乎不在意。她摸摸他濕潤的臉孔,博比把臉縮回來,又嗚咽一聲,低頭看著草地。剛被淚水洗過的眼睛現在似乎格外銳利,可以看到每一片葉子和每一朵蒲公英。

“沒事瞭。”她說,但是博比仍然覺得十分難為情,不敢看她。

他們靜靜坐瞭一會兒,然後卡蘿爾說:“博比,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當你的女朋友。”

“你本來就是我的女朋友。”博比說。

“那麼就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博比聽到自己向她娓娓道來,從泰德搬來那天他媽媽怎麼樣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他告訴卡蘿爾泰德第一次恍神的情況,還有那些下等人以及下等人在附近出沒的跡象。當他說到這部分的時候,卡蘿爾碰碰他的手臂。

“什麼?”他問,“你不相信我嗎?”他的喉嚨因為剛剛哭得太厲害還隱隱作痛,不過已經好多瞭,如果卡蘿爾不相信他的話,他也不會生氣。事實上,他完全不會怪她。把埋藏在心裡的話全都吐出來以後,他感到輕松多瞭。“沒關系,我知道聽起來一定很瘋狂——”

“我到處都看到那種滑稽的跳房子圖案,”她說,“伊馮娜和安琪也看到過,我們還討論瞭一番,跳房子的格子旁邊畫瞭星星和月亮,有時候是彗星。”

博比張大嘴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你在開玩笑嗎?”

“不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女生常常會註意跳房子的格子。把嘴巴閉起來,別讓小蟲子飛進你嘴巴裡。”

博比把嘴閉上。

卡蘿爾點點頭,很滿意,然後把博比的手放到自己手中十指相扣。博比很驚訝他們的手指竟然能這麼完美地接合在一起。“現在,告訴我其他事情。”

他照實說瞭,最後說到這驚奇的一天:看電影、去撞球場、阿蓮娜怎麼樣在他臉上認出他爸爸的特征,還有回傢的路上千鈞一發的情況。他想要解釋紫色德索托汽車為什麼不像真的車子,隻是看起來像車子而已。但他頂多也隻能描述那輛車好像活著似的,就好像杜立德醫生騎的鴕鳥一樣(他們二年級的時候很迷會說話的動物系列)。博比唯一沒有坦白招認的是,當出租車經過威廉·佩恩餐廳時,他是怎麼隱藏住自己內心的想法,還有眼睛後面開始發癢這件事。

他掙紮瞭半天,最壞的部分終於還是脫口而出瞭:他擔心媽媽和拜德曼先生及其他同事一起出差是個錯誤,很嚴重的錯誤。

“你覺得拜德曼先生喜歡她嗎?”卡蘿爾問。然後他們走回原先卡蘿爾放跳繩的椅子,博比把跳繩拿起來遞給卡蘿爾。他們走出公園,往步洛街走去。

“是啊,有可能,”博比悶悶不樂地說,“或至少……”接下來是他最害怕的部分,雖然沒有辦法具體描述,仿佛用帆佈蓋著什麼不祥的東西一樣。“至少她認為他喜歡她。”

“他會向你媽媽求婚嗎?如果會的話,他就變成你的繼父瞭。”

“天哪!”博比完全沒有想過拜德曼先生會變成他的繼父,真希望卡蘿爾從來不曾提起這件事。這真是可怕的想法。

“如果你媽媽愛他的話,你最好開始習慣這件事。”卡蘿爾老氣橫秋地說,不過博比可不欣賞她這種世故的樣子,他猜卡蘿爾暑假一定花太多時間和媽媽一起看連續劇瞭。奇怪的是,他根本不在乎媽媽愛不愛拜德曼先生;當然,萬一是真的就慘瞭,因為拜德曼先生是個小人,但這件事還算容易理解。實際上發生的狀況要復雜多瞭,其中一部分是他媽媽把錢看得那麼緊——她那種一毛不拔的小氣作風——還有她不知為瞭什麼事情又開始抽煙,有時候還在半夜哭泣。他媽媽口中的蘭達爾是留下一筆爛賬、不值得信賴的男人,和阿蓮娜口中喜歡把點唱機開得很大聲的大好人蘭迪有很大的差別,或許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老爸真的留下一筆爛賬嗎?保險單真的過期瞭嗎?為什麼媽媽要對這些事情撒謊呢?)這些都是他無法坦白對卡蘿爾吐露的事情。他並不是刻意隱瞞,隻是不曉得該怎麼說。

他們開始爬坡。博比拿著跳繩的一端,兩人並肩在人行道上走著,手上各自握著跳繩的一端。博比突然停下來用手指著:“你看!”

前面凌空跨越馬路的電線上吊瞭一個黃色的風箏尾巴,卷曲著晃來晃去,好像問號一樣。

“是啊,我看到瞭,”卡蘿爾壓低聲音說,“博比,他應該今天就離開。”

“他不能,今天晚上有拳擊賽,如果艾比尼贏瞭,泰德明天晚上得去撞球場拿他贏來的賭金,我想他很需要這筆錢。”

“當然啦,”卡蘿爾說,“隻要看看他的衣服就知道瞭,他幾乎一文不名。他可能把自己僅剩的一點錢都拿去下註瞭。”

他的衣服——隻有女生才會註意到這種事,博比心裡想,他張開嘴想告訴她,但還沒來得及說,就聽到後面有人說:“噢,你們瞧,他們是葛伯寶寶和馬泰寶寶!寶寶好!”

他們環顧四周,三名穿著橘色上衣的聖蓋伯利中學男生正騎著車慢慢往他們這邊過來。他們的腳踏車籃子裡裝著棒球球具,其中一個呆子臉上長滿青春痘,脖子掛著十字架項鏈,背上背著球棒。他還以為自己是羅賓漢呢,博比心想,其實他很害怕。他們都是大男孩,是中學生、教會學校的學生,如果他們決定要讓他進醫院,那麼他就得進醫院。穿橘色上衣的下等男孩,他想。

“嗨,威利。”卡蘿爾和其中一人打招呼,不過不是那個背著球棒的呆瓜。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甚至有一點高興,但是博比聽得出來,她內心十分忐忑不安,就好像有隻小鳥躲在裡面偷偷拍著翅膀一樣。“我剛剛看到你在打球,你接瞭一個好球。”

她說話的對象恍若在成人的身軀上長瞭一張醜陋的臉,滿頭赤褐色的頭發全往後梳,與他的龐大身軀相形之下,他所騎的腳踏車顯得很小。博比覺得他看起來好像童話故事中住在洞穴裡的巨人。“你要上哪兒去呀,葛伯寶寶?”他問。

三個聖蓋伯利中學的男生走過來,其中戴著十字架項鏈的那個男生和卡蘿爾口中的威利都推著腳踏車,和博比及卡蘿爾一起走著。博比愈來愈沮喪,他明白,他們被包圍瞭,他還可以聞到穿橘色上衣的男孩身上混合瞭汗臭和美發水的味道。

“你是誰呀?”第三個男生問博比,他往腳踏車把手這兒靠過來,好看得清楚一點。“你是博比嗎?你是博比,對不對?比利從去年冬天就一直在找你,他要把你的牙齒打斷。也許我應該現在就先動手,打斷你幾顆牙。”

博比心裡隱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好像蛇在竹籃裡蠢蠢欲動一樣。不再哭瞭,他告訴自己,不管發生什麼事,即使他們送我進醫院都不要再哭瞭。我要想辦法保護她。

保護她不受這些大孩子欺負?簡直在說笑。

“你為什麼要這麼壞,威利?”卡蘿爾問,她隻對那個赤褐色頭發的男生說話,“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沒這麼壞呀!為什麼現在變得這麼壞?”

威利的臉紅瞭,紅通通的臉頰加上比博比的發色還深的深紅色頭發,讓他脖子以上的部位都仿佛著火瞭。博比猜想,他不想讓朋友知道當他們不在身邊的時候,他可以表現得像個人樣。

“閉嘴,葛伯寶寶!”他大吼,“你為什麼不把嘴閉上,趁你的男朋友還有牙齒的時候好好親親他?”

第三個男孩的腰部緊緊系著摩托車皮帶,鞋子上滿是剛剛在球場沾到的塵土,站在卡蘿爾後面。現在他靠近一點,仍然推著腳踏車,然後兩手抓住卡蘿爾的馬尾巴用力一拉。

“哎呦!”卡蘿爾幾乎尖叫起來,聲音聽起來又驚訝又傷心。她用力掙脫,幾乎要跌倒。博比扶住她,威利卻笑瞭——根據卡蘿爾的說法,當他沒有和狐群狗黨在一起的時候,其實人還蠻好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博比對著系皮帶的男孩大吼,嘴裡吐出這幾個字的時候,他覺得好像過去已經聽過這句話上千次瞭。這一切仿佛儀式一樣,是在真正的推撞扭打、拳打腳踢開始前照例要說的話。他又想起在《蠅王》的故事中,拉爾夫逃離傑克和其他人。但在戈爾丁的小島上至少還有叢林可以躲藏,然而此時他和卡蘿爾卻無處可逃。

他會說:“因為我高興。”接下來就會聽到這句話。

但是系著腰帶的男孩還沒說話,背著球棒的羅賓漢已經先替他說瞭。“因為他高興。你打算怎麼樣,馬泰寶寶?”他突然飛快地伸出一隻手,甩瞭博比一個耳光,威利又大笑起來。

卡蘿爾對他說:“威利,拜托不要——”

羅賓漢伸手抓住卡蘿爾的襯衫,然後往下擠壓。“奶子長出來瞭嗎?還沒有,你什麼都還不是,隻是葛伯寶寶罷瞭。”他推瞭她一把,剛被甩瞭耳光的博比雖然還頭昏眼花,卻趕緊再度扶住她,免得她跌倒。

“咱們來把這個娘娘腔痛打一頓吧,”系著腰帶的男生說,“我討厭他那張臉。”

他們往前移動,腳踏車的車輪吱嘎作響。然後,威利讓腳踏車好像死馬一樣倒在地上,伸手去抓博比。博比模仿帕特森,舉起瘦小的拳頭迎戰。

“喂,你們在幹什麼?”後面傳來一個聲音。

威利把拳頭收回來,回頭一望,另外兩個男孩也回頭看。路邊停瞭一輛一九五四年的藍色斯圖貝克,門下圍板已經生銹瞭,擋泥板上貼著耶穌的磁鐵像。葛伯太太的朋友、那個波大臀肥的蕾安達站在車子前面;夏天的衣裳似乎永遠和她作對(博比雖然隻有十一歲,卻也明白這點),但是在那當下,蕾安達看起來仿佛駕車的女神。

“蕾安達!”卡蘿爾大叫——她不是哭叫,但幾乎快哭出來瞭。她推開威利和系腰帶的男孩,他們兩人都沒有阻擋她,而這三個聖蓋伯利中學的男孩全都瞪著蕾安達。博比發現自己瞪著威利的拳頭;他有時早上醒來時會發現小弟弟直挺挺的,硬得像巖石一樣,但等到去浴室小便以後就軟下來瞭。威利原本舉起的手臂現在也一樣,他放松拳頭,伸直手指,博比想到剛剛的比喻就想笑。不過他忍住不笑,如果他們看到他在笑,雖然現在不會怎麼樣,不過日後……其他日子碰上的時候……

蕾安達一手環著卡蘿爾,把她摟在自己胸前,臉上帶著微笑,打量幾個穿橘色上衣的男孩,而且絲毫不想隱藏她的笑意。

“你是威利·席爾曼,對不對?”

威利原本舉起的手臂如今垂在身體兩旁,嘴裡咕噥著,彎下腰去把腳踏車扶起來。

“你是裡奇·歐米拉?”

系著腰帶的男孩低頭盯著骯臟的球鞋,嘴裡也咕噥瞭幾句,滿臉通紅。

“反正是歐米拉傢其中一個男孩,你們傢兄弟太多瞭,我沒辦法一個個都記得。”她的目光轉到羅賓漢身上。“大塊頭,你是誰?德罕姆傢的小孩嗎?你看起來有點像德罕姆。”

羅賓漢註視著自己的雙手。他手上戴瞭學校的紀念戒,開始扭著手上的戒指。

蕾安達仍然摟著卡蘿爾的肩膀,卡蘿爾則把手繞在蕾安達的腰際。兩人一起踏上街道和人行道之間的狹長草地,看也不看那些男生一眼。蕾安達還註視著羅賓漢。“我和你說話的時候,你最好回答我。如果我真想這麼做的話,很容易就可以查到你媽媽是誰,我隻要問問菲茨傑拉德神父就知道瞭。”

“我是哈利·杜林。”那個男生終於開口,更快速地扭轉著手上的戒指。

“我猜得還蠻準的,對不對?”蕾安達高興地說,又向前跨瞭兩三步,把卡蘿爾放在人行道上,卡蘿爾很害怕和這些男孩離得太近,猛抓著蕾安達的背,但就是摸不著。“姓德罕姆的和姓杜林的有姻親關系,五百年前是一傢人。”

他不是羅賓漢,隻是一個叫哈利的孩子,背上用一條自己做的可笑的背帶背著球棒。另外一個男孩也不是電影《飛車黨》中的馬龍·白蘭度,隻是一個叫裡奇的孩子,即使整天系著摩托車腰帶,五年內也不會有哈雷機車可騎……即使以後有得騎的話。而威利呢,他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就不敢對女生好一點。但隻要有個大胸脯的胖女人說幾句話,就可以讓他們原形畢露,但她來拯救博比和卡蘿爾脫離苦海時可沒有騎著白馬,而是開著一九五四年的斯圖貝克老爺車。原本這些想法應該讓博比稍感安慰,但是卻沒有,他想到戈爾丁說的,巡洋艦上的船員救瞭荒島上的男孩,這對男孩是件好事……但是又有誰會來解救這些船員呢?

這個想法很愚蠢,在那當下,沒有任何人比蕾安達更不需要別人的救援,但是博比還是一直想著這幾句話。如果根本沒有大人呢?如果所謂大人的想法隻是一片虛空呢?如果他們的錢其實隻是小孩子玩的彈珠,而他們的商業交易不過就像交換棒球卡一樣,而所謂的戰爭不過是公園裡孩子玩的槍戰遊戲呢?萬一他們盡管外表西裝筆挺、打扮光鮮,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流鼻涕的小孩呢?老天爺,不可能吧,可能嗎?光想到這個可能性就已經夠恐怖瞭。

蕾安達臉上仍然掛著兇狠的笑容,看著聖蓋伯利中學的幾個男孩。“你們三個傢夥剛剛不是在欺負比你們小的孩子吧?而且其中一個還是女生,就像你們的小妹妹一樣?”

他們一聲都不吭,甚至連咕噥聲都沒有,隻是不停地換腳站立。

“我想應該不是,否則你們就真是孬種,對不對?”

她再度給他們機會回答,而且留瞭很長的時間讓他們聆聽自己沉默的響應。

“威利?裡奇?哈利?你們沒有找他們麻煩吧?”

“當然沒有。”哈利說。博比心想,如果他把手上的戒指再轉得更快一點,他的手指可能會著火。

“如果我認為你們在欺負他們,”蕾安達說,臉上依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就得去報告菲茨傑拉德神父,對不對?神父可能會覺得他應該和你們的父母談談,而你們的父親或許不得不讓你們的屁股嘗嘗火辣辣的滋味……而且你們是罪有應得,對不對?因為你們欺負弱小的孩子。”

三個男孩仍然不吭氣,他們現在都跨上和他們相形之下顯得小得出奇的腳踏車。

“他們有沒有找你麻煩,博比?”蕾安達問。

“沒有。”博比立刻說。

蕾安達伸出一根手指托住卡蘿爾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他們有沒有找你麻煩,小可愛?”

“沒有,蕾安達。”

蕾安達低頭對卡蘿爾微笑,卡蘿爾的眼裡雖然還含著淚水,但是也報以微笑。

“好瞭,我猜你們可以脫身瞭。”蕾安達說。“他們說你們沒有犯下任何需要向神父告解的罪過。我要說你們欠他們一句謝謝,是不是啊?”

聖蓋伯利的三個男孩在那兒吞吞吐吐的。拜托,到此為止吧,博比內心默默懇求著,別硬要他們道謝瞭,別在他們鼻子上抹灰瞭吧。

也許蕾安達聽到博比內心發出的聲音(他現在很有理由相信,這種事情的確有可能發生)。“好吧,”蕾安達說,“也許就跳過這部分好瞭。回傢吧,哈利,看到莫拉·德罕姆的時候,跟她說,如果她想搭便車的話,蕾安達說她現在每個星期都還是會去佈裡吉港玩賓果遊戲。”

“沒問題。”哈利說。他騎上腳踏車往上坡騎去,但眼睛還看著人行道這邊,如果對面有行人走過來,很可能會被他撞倒。兩個朋友跟在他後面,拼命踩著踏板追上去。

蕾安達看著他們離開後,臉上的微笑逐漸消失,終於開口時說:“爛愛爾蘭人,隻會惹麻煩。還好把他們甩掉瞭,卡蘿爾,你真的沒事嗎?”

卡蘿爾說她真的沒事。

“博比?”

“我很好,沒事。”事實上,他拼命克制自己,才沒有在她面前像一盆果醬般抖個不停,但是如果卡蘿爾可以保持鎮定,他猜自己也可以。

“上車吧,”蕾安達對卡蘿爾說,“我送你回傢。博比,你也回傢吧,跑過馬路,進屋子裡去。到瞭明天,那些男孩就會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凈,但是今天晚上,你們兩個最好還是放聰明點,待在屋裡不要出去。”

“好。”博比說,他知道他們明天不會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凈,到周末也不會,甚至到暑假結束都還不會忘記。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和卡蘿爾都得好好註意哈利和他的朋友。“再見,卡蘿爾。”

“再見。”

博比小跑步過馬路,站在對街看著蕾安達的老爺車往卡蘿爾傢開去。卡蘿爾下車後,回頭往下坡方向看,然後揮揮手,博比也揮揮手,然後就登上一四九號的臺階,走進屋裡。

泰德坐在客廳抽煙,翻閱《生活》雜志,這期封面人物是女星安妮塔·艾格寶。博比認為泰德一定把行李都收拾好瞭,但是他沒有看到皮箱和手提袋;行李一定全放在三樓泰德的房間裡。博比很高興沒看到行李,他可不想看到那些行李,單單曉得行李已經收拾好放在樓上,已經夠糟瞭。

“你剛剛在做什麼?”泰德問。

“沒什麼,”博比說,“我想躺在床上看書,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起來。”

他走進臥房,床邊地板上堆著三本從圖書館成人閱覽室借回來的書,有西馬克的《宇宙工程師》、奎恩的《羅馬帽子的秘密》以及戈爾丁的《繼承人》。

博比挑瞭《繼承人》後就躺下來,頭朝床尾,把穿瞭襪子的腳擱在枕頭上。書的封面上畫瞭一些住在洞穴的人,但是畫得很抽象——童書絕對不會把洞穴人畫成這個樣子。擁有一張成人借書證實在太酷瞭……但是好像沒有最初拿到的時候那麼酷。

電視劇《夏威夷之眼》在九點整播出,如果在平常的話,博比會看得很入迷(他的媽媽說,像《夏威夷之眼》和《鐵面無私》之類的影集對小孩子來說太暴力瞭,因此通常都不準他看),但是今天晚上,他一直心不在焉。就在離這裡不到六十英裡的地方,艾比尼和颶風海伍德正打成一團,在每一回合開打之前,穿著藍色泳衣和藍色高跟鞋的吉列女郎都會繞著拳擊臺走來走去,手上拿著牌子,上面標示著藍色號碼:1……2……3……4……

到瞭九點半,博比還分不出電視上哪個人是私傢偵探,當然更猜不出誰殺瞭金發的社交名媛。泰德告訴過他,颶風海伍德會在第八回合被擊倒,老吉也知道內幕。但是萬一中間出瞭什麼差錯呢?他不希望泰德離開,然而如果泰德一定得離開的話,他不希望泰德走的時候兩手空空。當然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雖然……還是真的有可能出錯呢?博比曾經看過一部電視劇,裡面有個拳擊手原本應該要假裝被擊倒,但後來改變主意。萬一今天晚上也發生這種情況呢?作弊固然不好,不過如果“颶風”海伍德沒有作弊,那麼泰德的麻煩可大瞭,薩利會說:“他一定很慘。”

客廳墻上的掛鐘指著九點三十分。如果博比算得沒錯的話,目前正在進行最關鍵的第八回合比賽。

“你喜歡《繼承人》這本書嗎?”

博比太專心想自己的心事瞭,泰德的聲音把他嚇瞭一跳。電視上,基南·韋恩正站在推土機前面,說他願意走一英裡路去買駱駝牌香煙。

“這本書比《蠅王》難懂,”他說,“好像有兩傢人都住在洞穴裡,他們四處晃來晃去,有一傢人比較聰明,但另一傢人,也就是比較笨的那傢人卻是英雄。我原先幾乎快讀不下去瞭,不過現在變得比較有趣瞭,我猜我會把它看完。”

“你最先讀到的那傢人,有個小女孩的那一傢,他們是尼安德塔人;第二傢人是克羅馬儂人——隻有這傢人是真正的蠻族,戈爾丁和他的蠻族。克羅馬儂人是繼承人。這兩傢人之間發生的事情很符合悲劇的定義:一連串的事件導向不可避免的悲慘結局。”

泰德繼續說著,談到莎士比亞的戲劇和愛倫·坡的詩,以及一個叫西奧多·德萊賽的人寫的小說。往常博比都會興趣盎然地專心聆聽,但是今晚他的心完全飛到麥迪遜廣場花園瞭。他幾乎可以看到燈光明亮的拳擊場,就好像撞球店中少數幾個有人打球的撞球臺一樣明亮;也可以聽到當海伍德兩手輪流出拳、打中訝異的艾比尼時觀眾的尖叫聲。海伍德不會故意輸掉這場拳擊賽;他會像電視片中那個拳擊手一樣,讓對手嘗嘗疼痛的滋味。博比幾乎可以聞到汗臭味,聽到拳擊手套打在肉身的聲音。艾比尼兩眼一瞪……雙膝一屈……群眾全都站起來尖叫……

“——把命運看成一種無法逃避的力量,希臘人最先有這種觀念。有一位名叫歐裡庇得斯的古希臘劇作傢……”

“打電話吧。”博比說,雖然他這輩子還沒有抽過煙(不過到瞭一九六四年,他會每星期抽掉一整盒煙),但他的聲音沙啞,就好像泰德抽瞭一天煙後在深夜時的聲音。

“你說什麼?”

“打電話給費爾斯先生吧,看看比賽結果如何。”博比看看時鐘,九點四十九分,“如果隻打八回合的話,現在應該比完瞭。”

“我同意,現在拳擊賽應該已經比完瞭,但是如果我這麼快打電話給萊恩,他可能懷疑我知道什麼內情,”泰德說,“我不能說是從收音機聽到的——我們都知道他們並沒有直播這場比賽。最好還是再等一等,這樣會安全一點,讓他相信我隻不過是憑直覺猜測而已。等到十點鐘再打電話,這樣看起來好像我在等候裁判的判決,而不是期待有人因擊倒對手而獲勝。同時,博比,不要擔心,我告訴你,要像在步道上散步一樣悠閑。”

博比不打算跟上《夏威夷之眼》的劇情發展瞭,他隻是坐在沙發上,聽電視上的演員閑扯。有個人對著一名胖警察大叫,有個穿著白色泳衣的女人跑進浪裡,一輛車追逐著另一輛車,背景是咚咚的鼓聲。時鐘的兩根指針掙紮著往十和十二緩慢爬行,好像登山者奮力克服登上珠穆朗瑪峰前的最後幾百英尺障礙一樣。謀殺社交名媛的男子在菠蘿田中奔逃時被殺,終於為本集《夏威夷之眼》畫下句點。

下周劇情預告還沒開始播,博比就把電視關掉說:“現在打電話,好嗎?拜托你打電話。”

“等一下,”泰德說,“我想我喝太多沙士瞭,年紀大瞭以後,我的膀胱好像縮小瞭。”

他慢慢走進浴室,經過一段冗長的停頓後,才傳出尿液濺在馬桶中的聲音。“啊——啊!”泰德說,聲音中透露出大大的滿足。

博比再也坐不住瞭,他站起來開始在客廳裡走來走去。他很確定“颶風”海伍德現在一定在麥迪遜廣場花園的角落接受記者拍照,雖然滿身瘀傷,但是當閃光燈一亮時,臉上仍充滿光彩。吉列女郎也圍在他身旁,手環著他的肩,他的手則摟著她的腰,而艾比尼則完全被遺忘在另外一個角落,眼睛腫得快瞎瞭,由於剛剛遭受重擊,還沒有完全恢復意識。

等到泰德出來,博比已經絕望得不得瞭。他知道艾比尼已經輸瞭,而他的朋友也輸掉瞭五百塊錢。泰德發現自己破產以後會不會決定留下來呢?可能會……但是如果他留下來,而下等人又找來瞭……

泰德拿起電話筒開始撥號,博比註視著他的動作,拳頭一會兒收緊、一會兒放松。

“放輕松一點,博比,”泰德告訴他,“不會有問題的。”

但是博比沒辦法放松,整個胃糾結成一團。泰德把電話筒貼近耳朵,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為什麼不接電話?”博比低聲說。

“隻響瞭兩聲而已,博比,你為什麼不——喂?我是佈羅廷根,是的,就是今天下午那個佈羅廷根。”真令人難以置信,泰德對博比眨眨眼。博比心想,他怎麼有辦法這麼鎮靜呀?換做是他的話,絕對沒辦法把電話筒貼著耳朵,更甭提還眨眼睛瞭。“是的,他在。”泰德轉過身來,沒有遮住話筒就對博比說,“阿蓮娜想知道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博比想要開口,但卻隻是喘氣,發不出聲音。

“博比說她很好,”泰德告訴阿蓮娜,“就像夏日一樣漂亮。萊恩現在方便說話嗎?是,我可以等,但是麻煩告訴我拳擊賽的結果。”他靜靜地聽,博比感覺似乎等瞭好久。從泰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過這一回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把話筒遮住。“她說艾比尼前五回合被打得很慘,第六回合和第七回合開始穩住,然後到瞭第八回合竟神不知鬼不覺地使出一記右鉤拳,把海伍德擊倒在地,於是把‘颶風’淘汰出局瞭。真是一大驚喜,對吧?”

“是啊,”博比說,他感到嘴唇整個麻痹瞭,這一切都是真的,明天晚上此時此刻,泰德已經走瞭。口袋裡裝瞭兩千塊錢,可以盡情逃離一大堆下等人;口袋裡裝瞭兩千塊錢,可以搭上大灰狗從東岸逃到陽光燦爛的西岸。

博比走進浴室,把牙膏擠在牙刷上。他現在不再害怕泰德押錯寶瞭,但是離別的悲傷卻仍然揮之不去,而且愈來愈強烈。他從來沒有想到,根本還沒有發生的事情竟然會如此令他心痛。一個星期之後,我就不再記得泰德有多棒。一年以後,我大概就會把他忘瞭。

是真的嗎?老天爺,是真的嗎?

不,博比心想,不,我不會讓這件事情發生。

泰德在隔壁房間裡和萊恩打電話。這似乎是一場友善的交涉,完全依照泰德的預期……是的,泰德說他隻是有強烈的直覺,一種賭徒都會有的強烈直覺,於是放手一搏。當然,明天晚上九點半付錢應該沒問題,朋友的媽媽應該會在八點以前到傢;如果她回傢的時間比預計的時間晚,那麼就在十點到十點半左右碰面。這樣可以嗎?泰德又笑瞭幾聲,看來胖萊恩應該也毫無問題。

博比把牙刷放回鏡子下面架子上的杯子裡,然後伸手到褲袋裡。褲袋裡有個東西和平常口袋裡的垃圾不一樣,用手指摸不出是什麼東西。他把東西掏出來,是鑰匙圈,是跑去媽媽所不知道的佈裡吉港遊玩之後留下的特殊紀念品。街角撞球場,撞球,各種遊戲機。肯穆爾8-2127。

或許早該把鑰匙圈藏起來(或完全擺脫掉這個東西)。他突然想到一個主意,那天晚上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博比開心一點,但這件事至少還發揮瞭一點效果:他決定把鑰匙圈送給卡蘿爾,並警告她絕對不能告訴他媽媽這個鑰匙圈是從哪裡來的。他知道卡蘿爾至少有兩把鑰匙可以掛在鑰匙圈上——她傢的鑰匙及日記本(蕾安達送她的生日禮物)的鑰匙。(卡蘿爾比博比大三個月,但是她從來沒有借此耍威風。)把鑰匙圈送給她就好像要求她當他的固定女朋友一樣,如此一來,他不必親口問她,那樣實在太難為情瞭,而卡蘿爾自然會明白;她就是這麼酷。

博比把鑰匙圈放在架子上的漱口杯旁邊,然後走進臥室換上睡衣。他出來的時候,泰德坐在沙發上,嘴裡叼著煙看著他。

“博比,你還好吧?”

“我猜還好吧,我必須如此,不是嗎?”

泰德點點頭。“我想我們兩個人都必須如此。”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博比問,內心暗自祈求泰德不要像獨行俠那樣,開始說些“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之類的廢話。泰德從來沒有騙過他,他不希望泰德在即將離別的時候開始撒謊。

“我不知道。”泰德仔細端詳著手上的煙,當他抬起頭時,博比看到他的眼睛裡充滿淚水。“我不認為我們會再見面。”

泰德的淚水瓦解瞭博比的心防。他跑過去想要擁抱泰德,他需要擁抱泰德。但泰德舉起手臂交叉在胸前,臉上出現驚嚇的表情。

博比停下來,手臂還伸出去擺著擁抱的姿勢,然後才慢慢放下手臂。不能擁抱,不能碰觸,這是規定,但是個可惡的規定,是錯誤的規定。

“你會寫信給我嗎?”博比問。

“我會寄明信片給你,”泰德想瞭一會兒之後說,“不過不會直接寄給你,因為那樣對我們兩人來說可能都太危險瞭。我應該怎麼辦呢?有沒有什麼建議?”

“寄給卡蘿爾。”博比不假思索地說。

“你是什麼時候把下等人的事情告訴她的?”泰德的聲音中沒有譴責的意味,怎麼會呢?他就快離開瞭,不是嗎?就算有什麼差別,頂多是報道偷購物推車新聞的記者會寫一篇報道登在報上:老瘋子逃避入侵的外星人,成為小鎮鎮民茶餘飯後笑談的題材。那天泰德是怎麼說的?趾高氣揚的小鎮幽默,不是嗎?但是如果這件事真的這麼好笑,為什麼他會覺得傷心?為什麼他會這麼傷心?

“今天,”博比小聲說,“我在公園裡碰到她,然後就……脫口而出瞭。”

“這種事有可能發生,”泰德嚴肅地說,“我很清楚,連水壩有時候都會潰堤。或許這樣最好,你會告訴她我可能會通過她和你聯系?”

“嗯。”

泰德用手指按著嘴唇,思索著,然後點點頭:“我寄明信片給你的時候,會在最上面寫親愛的C,而不是親愛的卡蘿爾,然後在最下面簽上你的朋友。這樣你們就曉得是誰寫的瞭,好不好?”

“好啊,”博比說,“真酷。”其實一點也不酷,整件事情根本就不酷,但這樣應該行得通。

博比突然舉起手親吻自己的手指,然後對著手指吹一吹。坐在沙發上的泰德微笑著,伸手抓住飛吻,然後把它貼在皺紋滿佈的臉頰上。“你最好上床睡覺瞭,博比。你今天過瞭忙碌的一天,而且現在已經很晚瞭。”

於是博比上床睡覺。

起初,博比以為這個夢和以前一樣——拜德曼、庫希曼和迪恩在高汀筆下的荒島叢林中追著他的媽媽。然後,他突然明白那些樹和藤蔓其實是壁紙上的圖案,而媽媽飛奔過的小徑是褐色的地毯。那裡不是叢林,而是旅館走廊。這是他在腦海中描繪的華威旅館。

拜德曼先生和其他兩個獵人還在追逐她。現在又加上聖蓋伯利中學的男孩——威利、裡奇和哈利,他們臉上全畫著紅白相間的條紋,也都穿著鮮黃色緊身上衣,上面還畫瞭一隻艷紅的眼睛:

除瞭那件上衣之外,他們什麼也沒穿,陰莖在毛叢間晃動。除瞭哈利以外,每個人都揮舞著長矛,隻有哈利拿著球棒,但是球棒的兩端削得十分尖利。

“殺掉這母狗!”庫希曼嚷叫著。

“喝她的血!”拜德曼大叫,然後當莉莎沖過轉角時,他把長矛對準她扔過去,長矛抖動著插進畫滿叢林圖案的墻壁。

“刺進她骯臟的陰道裡!”威利吼著——威利沒有和朋友在一起混的時候,人還蠻好的。他胸前的紅眼睛一直瞪著,下面的陰莖似乎也瞪著。

快跑啊,媽!博比想要大喊,但是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沒有嘴巴,沒有身軀;他在這裡,但是又不在這裡,隻是像個影子般飛到媽媽身旁。他可以聽到莉莎喘氣的聲音,看到她顫抖、驚恐的嘴唇和扯破的襪子。她一邊的乳房被抓傷瞭,還流著血,而一隻眼睛幾乎閉起來,看起來好像剛剛和艾比尼或“颶風”海伍德打瞭幾個回合……也許還得同時應付他們兩個人。

“我要把你開膛剖肚!”裡奇大聲喊叫。

“把你活剝生吃!”迪恩也同意(把音量放到最大),“我要喝你的血,吸幹你的內臟!”

媽媽回頭看看他們,被自己的腳絆瞭一下(她的鞋子早就不知道掉在哪兒瞭)。不要,媽媽,博比呻吟著,求求你,不要。

莉莎仿佛聽到他的聲音,又打起精神向前看,想要跑快一點。她跑過的墻邊貼著一張海報:

協尋寵物豬?

莉莎是我們的吉祥物!

莉莎今年三十四歲!

她脾氣很壞,不過我們愛她!

隻要你說“我答應”

(或)

“裡面有錢”

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意者請電休斯通尼克5-8337

(或)

帶到威廉·佩恩餐廳!

找穿外套的下等人!

暗號:“我們都吃半生不熟的!”

媽媽也看到這張海報,這一回當她的腳絆到另一隻腳時,她真的跌倒瞭。

起來呀,媽!博比尖叫,但是莉莎沒有叫——也許是因為叫不出聲音。她沿著褐色的地毯拼命往前爬,還不停回頭看,汗濕的頭發一撮撮貼在前額和臉頰上,背上的衣服已經被完全扯掉瞭,博比可以看到她裸露的臀部——內褲也不見瞭;更可怕的是,她的大腿後面血跡斑斑。他們把她怎麼瞭?我的老天爺,他們把媽媽怎麼瞭?

拜德曼從前面的轉角走過來——他找到捷徑,跑過來攔截她。其他人則緊跟在她後面。現在,拜德曼先生的那根東西就好像有時候博比早上還沒起床上廁所時那樣挺立著,隻不過他的那根東西很大,長得怪模怪樣,而博比現在明白媽媽的大腿為什麼有血瞭。他不想知道,但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明白瞭。

放她走!他想對著拜德曼先生大吼,放他走,你對她的傷害還不夠嗎?

拜德曼先生黃襯衫上的紅眼睛突然睜大……然後滑到一邊。博比是隱形的,他的身軀還留在旋轉陀螺下面的這個世界裡……但是紅眼睛看得到他,紅眼睛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殺掉這頭豬,喝她的血!”拜德曼先生聲音濁重,幾乎不像他平常的聲音,他開始往前走。

“殺掉這頭豬,喝她的血!”庫希曼和迪恩也同聲附和。

“殺掉這頭豬,吸幹她的內臟,吃她的肉!”威利和裡奇跟在獵人後面唱著。他們的那根東西像那幾個大人一樣,已經變成一根根長矛瞭。

“吃她、喝她、吸她、玩她!”哈利跟著唱。

起來呀,媽!快跑!不要讓他們得逞!

莉莎試圖爬起來,但是當她掙紮著要站起來的時候,拜德曼一躍而上,其他人跟著逼近,當他們的手爭相撕破她身上的衣服時,博比心想:我要離開這裡,要回到陀螺底下我自己的世界裡,叫陀螺停下來,往反方向旋轉,這樣我才可以下去我自己的世界,回到我自己的房間……

隻不過這不是陀螺,即使當夢境開始模糊變暗時,博比心裡依然曉得,這不是陀螺,而是一座塔,是靜止不動的軸,但世間存在的一切都會附著在上面轉動。然後一切都消失瞭,有好一會兒,周遭是一片慈悲的虛空。博比睜開眼睛,房間裡依然陽光燦爛——這是艾森豪威爾總統任期內最後一個六月的星期四早晨。

9.醜陋的星期四

關於佈羅廷根先生,有一件事情肯定沒錯:他很會煮菜。他放在博比面前的早餐——炒蛋、吐司、煎得酥脆的培根——比莉莎做過的任何一頓早餐都好吃(她的拿手菜是煎一堆又大又厚、淡而無味的煎餅,然後泡在傑米姑媽牌糖漿裡),而且幾乎就像在科隆尼或哈維切餐廳吃到的早餐一樣。問題是,博比現在毫無胃口。他不記得夢中的細節瞭,但他知道那是個噩夢,而且他做夢的時候一定哭瞭,因為醒來的時候枕頭是濕的。不過那不是他今天早上心情低落的唯一原因,畢竟夢原本就不是真的,但是泰德即將離去卻是真實會發生的事情,而且他這一去就不再回來瞭。

“你會直接從街角撞球場那裡離開嗎?”當泰德端著自己的那盤炒蛋和培根在博比對面坐下來時,博比問道,“你會,對不對?”

“是啊,那樣最安全。”泰德開始吃起早餐,但他吃得很慢,而且看不出享受的表情。所以他心裡也不好過囉,博比覺得很高興。“我會告訴你媽媽,我在伊利諾伊的哥哥生病瞭,她隻需要知道這點就夠瞭。”

“你會搭大灰狗嗎?”

泰德臉上露出短暫的笑容。“可能會搭火車,別忘瞭,我現在還蠻有錢的。”

“哪一班火車?”

“你最好還是不知道細節比較好,博比。假如你不知道,就不會說出去,也不會在別人的逼迫下說出來。”

博比想瞭一下,然後問:“你會記得明信片的事吧?”

泰德叉起一片培根,然後又放下去。“我答應你,我會寄明信片,會寄很多明信片。從現在開始,不要再談這件事瞭。”

“那麼,我們應該談什麼呢?”

泰德想瞭一下,然後笑瞭。他的笑容甜蜜而坦率;當他微笑的時候,博比可以想象當他二十歲、還年輕力壯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當然是談談書囉,”泰德說,“就來談書吧。”

還不到九點鐘就看得出來,今天一定是個大熱天。博比幫忙一起洗碗,把碗擦幹放好後,他們坐在客廳——泰德的電風扇努力攪動著已經十分倦怠的空氣——開始談書……或者應該說,泰德開始談書。這天早晨由於沒有艾比尼與海伍德拳擊賽的幹擾,博比饑渴地聆聽著泰德的話。雖然泰德說的話他不是完全都懂,但是已經足以明白書籍有自己的世界,而哈維切圖書館並不代表那個世界,隻不過是通往那個世界的一扇門而已。

泰德談到戈爾丁和他所謂的“反烏托邦奇幻小說”,接著又談到H.G.威爾斯的《時間機器》,提到《時間機器》中的莫洛克族及艾洛伊族和戈爾丁筆下荒島上的傑克及拉爾夫其實有某種關聯;他也談到“文學存在的唯一理由”,是探討純真與經驗、善與惡的問題。在這場即興演講快結束的時候,泰德還提到一本名為《大法師》的小說談到瞭這兩種問題(以通俗的方式),這時候他突然住嘴,然後搖搖頭,好像要清一清頭腦。

“你怎麼瞭?”博比喝瞭一口沙士。他還是不太喜歡沙士,不過冰箱裡隻有這種飲料,而且還冰得涼涼的。

“我在想什麼啊?”泰德把手放在額頭上,仿佛頭忽然痛瞭起來。“那本書根本還沒寫出來呢!”

“你為什麼這樣說?”

“沒什麼,我在胡言亂語。你要不要出去玩玩、舒展一下身體?我要躺一會兒,昨天晚上沒睡好。”

“好。”博比猜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即使是熱空氣)可能對他有好處。盡管泰德說的話很有趣,但他已經開始覺得四面墻壁好像逐漸向他逼近,他猜想,這全是因為知道泰德即將離開的緣故。他心底低聲吟唱著小小的悲歌:知道他即將離去。

當博比回房拿棒球手套時,他想到瞭街角撞球店的鑰匙圈——他要把鑰匙圈送給卡蘿爾,讓她知道他們倆現在算是一對瞭。然後他想起哈利、裡奇和威利,他們一定在外面某個地方遊蕩,如果不小心被他們逮到,可能會被揍得半死。兩三天來,博比第一次希望薩利在身邊。薩利雖然也是小孩,但是他很強悍。哈利和他的朋友可能會揍他,但是薩利會讓他們付出代價。可是薩利正在參加夏令營,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博比從來沒有考慮過要一直待在屋子裡——他不可能整個夏天都躲著威利這夥人,這樣做太愚蠢瞭——但是出門時,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隨時註意他們有沒有在附近,隻要看到他們過來,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由於腦子裡想著這件事,博比離開一四九號時就沒有再想到從“那邊”帶回來的紀念品;那個鑰匙圈躺在浴室架上的漱口杯旁邊,就在前一晚放的位置。

他幾乎踏遍瞭整個哈維切鎮——從步洛街走到聯合公園(今天在第三球場沒有看到聖蓋伯利的學生,換成退伍軍人協會的球隊在那兒做打擊練習,在艷陽下揮趕蒼蠅),從公園走到小鎮廣場,又從小鎮廣場走到火車站。當他站在天橋下的書報攤翻閱平裝書時(隻要不去碰經營書報攤的伯頓先生口中的那些“商品”,他就會讓你站在那兒看書),汽笛聲突然大作,把他們兩人都嚇瞭一大跳。

“天哪,怎麼回事啊?”伯頓先生憤慨地問,他把好幾盒口香糖打翻在地上,現在彎下腰去撿起來,“現在不是才十一點十五分嗎?”

“確實提早瞭。”博比說,然後就離開書報攤瞭;他現在沒有那麼愛瀏覽那些書瞭。他走到瑞佛大道,進踢踏面包店買半條昨天剩下的面包(隻要兩分錢),順便問問薩利的情況。

“他很好,”薩利的大哥喬奇說,“我們星期二收到一張明信片,說他很想傢,想趕快回來。星期三又收到一張明信片,說他在學潛水。今天早上收到的這張則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想永遠都待在那裡。”他大笑;喬奇是個高大的二十歲愛爾蘭男孩,有著愛爾蘭人的壯碩肩膀和手臂。“他想要永遠都待在那裡,但是如果他一直待在那裡,老媽會想死他的。你要拿一些面包去喂鴨子嗎?”

“是啊,就像平常一樣。”

“別讓那些鴨子咬你的手指,那些可惡的鴨子身上有病,它們——”

這時候,小鎮廣場市政大廈的大鐘響起瞭正午鐘聲,雖然還差一刻鐘才到正午。

“今天是怎麼回事啊?”喬奇說,“先是汽笛提早鳴響,然後這該死的大鐘也發神經瞭。”

“也許是因為天氣實在太熱瞭。”博比說。

喬奇滿臉疑惑地看著博比,“好吧……好歹也算是個解釋。”

是啊,博比一面走出去一面想,而且這個解釋比其他某些解釋安全多瞭。

博比沿著瑞佛大道往下走,一面走一面咀嚼著面包。等到他在休斯通尼河畔找到椅子坐下時,已經把大半條面包吞下肚瞭。鴨子搖搖擺擺地從蘆葦中跑出來,博比開始把剩下的面包撒在水面上,饒有興味地看著鴨子貪心地沖過去,低頭啄食面包屑。

過瞭一會兒,他開始昏昏欲睡,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覺得更困瞭。前一晚雖然睡瞭一覺,仍然沒有充分休息,於是他雙手裝滿面包屑,開始打起盹來。鴨子吃完草地上的面包屑之後朝著他走過來,嘴裡低聲呱呱叫著。十二點二十分的時候,小鎮廣場的鐘敲瞭兩下,鎮上的人紛紛搖頭,互相探詢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瞭。博比愈來愈困,所以當陰影整個籠罩在他身上時仍渾然未覺。

“喂,小鬼。”

說話的聲音低沉而緊張,博比嚇瞭一跳,倒抽一口氣坐瞭起來,雙手一攤,剩下的面包屑撒瞭一地,肚子裡似乎又開始萬蛇鉆動。盡管瞌睡蟲剛被嚇醒,他很清楚這個人不是威利、裡奇或哈利,但卻暗自希望來的人是他們三個人之中任何一個,甚至三個人一起來也沒關系。挨揍不見得是最可怕的事情,不,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天哪,他剛剛為什麼要睡著瞭呢?

“小鬼。”

鴨子踩在博比的腳上,突如其來的一陣風吹得它們呱呱亂叫,展翅在他的腳踝和脛骨邊亂拍一陣,但是他卻幾乎沒有什麼感覺。他可以看到前面那片草坪上出現人頭的影子,這個人就站在他後面。

“小鬼。”

博比慢慢轉身。這個人的外套應該是黃色的,而且上面某個地方會畫著一隻眼睛,一隻瞪大瞭眼的紅眼睛。

但是這個男人穿的是褐色夏裝,外套被他那日漸肥大的小腹給撐瞭開來。博比立刻明白,這人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因為他的眼睛後面沒有發癢,視野中沒有出現黑線……最重要的是,這人不是假扮成人形的怪物;而確實是個“人”。

“什麼事?”博比問,聲音低沉而含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這樣睡著瞭,而且完全恍神。“有什麼事嗎?”

“你讓我幫你吹,我就給你兩塊錢。”穿褐色西裝的人說,然後從口袋裡掏出皮夾,“我們可以到那棵樹後面,沒有人會看見,你會很喜歡的。”

“不要!”博比說,同時站瞭起來。他不是百分之百確定穿褐色西裝的人話裡的意思,但是也猜得八九不離十瞭。鴨子紛紛往後退,但是實在是難以抗拒面包的誘惑,於是又回來在博比腳邊跳來跳去,啄食面包屑。“我要回傢瞭,我媽媽——”

那個人走近一點,手上還拿著皮夾,仿佛決定把所有的錢都給博比。“你不必替我吹,我會替你吹。來吧,怎麼樣?我給你三塊錢。”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忽高忽低,一會兒像在笑,一會兒又似乎快哭出來瞭。“有瞭三塊錢,你可以看一個月的電影。”

“不要,真的,我——”

“你會很喜歡的,每個男孩都很喜歡。”他伸手想抓住博比,博比突然想到泰德那次抱住他的肩膀,把手放在他的後頸背,把他拉過去,直到兩人的距離貼近得幾乎可以親吻瞭。那次和現在的情形不同……但是又很像,在某個方面來說很像。

博比不假思索就彎腰抓起一隻鴨子,鴨子吃驚地呱呱亂叫,慌亂地猛拍翅膀,兩腳亂踢,他看瞭鴨子一眼,就把鴨子往那人身上丟過去。那人大叫一聲,連忙用手擋住臉,結果手上的皮夾掉在地上。

博比拔腿就跑。

他穿過小鎮廣場,回傢的路上他看到糖果店外面的電話亭貼著一張海報。他走過去,驚恐地讀著上面的字。他不太記得昨晚的夢瞭,但是類似的東西曾經出現在夢中。他很確定。

你見過佈羅廷根嗎!

他是一隻老雜種狗,我們很愛他!

佈羅廷根的毛是白色的,眼睛是藍色的!

對人很友善!

會吃你手上的面包屑!

如有仁人君子見到佈羅廷根!請電

休斯通尼克5-8337!

(或)

直接帶他到海蓋特大道745號!

找沙加穆爾!

將致贈豐厚酬勞,聊表謝意!

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博比心想,他伸手扯下電話亭張貼的海報,看到前面哈維切戲院遮簷下的電燈泡上懸掛著藍色的風箏尾巴。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我根本不該出門的,真該躺在床上不要起來。

“休斯通尼克5-8337”和另外那張關於“菲爾和威爾士柯基犬”的海報一樣……隻是哈維切鎮上是否真有休斯通尼交換機,博比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些電話號碼屬於哈維切交換機,有些則屬於聯合交換機,但是休斯通尼呢?不對,這裡沒有,佈裡吉港也沒有。

他把海報揉成一團,丟進轉角漆上瞭“保持環境清潔”字樣的垃圾桶中,但是在街的另一邊又看到同樣的海報;再走遠一點,發現街角的郵筒上貼著第三張海報。他仍舊撕掉海報。下等人要不就是愈來愈接近,要不就是感到愈來愈絕望,又或許兩者皆是。泰德今天千萬不能出門,博比得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得做好逃亡的準備,博比得告訴他這個消息。

博比穿過公園,由於急著趕回傢,幾乎跑瞭起來,因此經過棒球場時,差一點沒聽到左邊傳來微弱、喘息的哭聲:“博比……”

他停下腳步,望著旁邊的樹叢,昨天他開始抽噎時,卡蘿爾就是帶他躲進這裡。哭聲再度響起,他才明白真的是卡蘿爾。

“博比,如果是你的話,拜托來幫幫我……”

博比鉆進水泥道旁的樹叢中,眼前的景象令他訝異地把手套掉在瞭地上。那是阿爾文·達克戴的那種棒球手套,後來就不見瞭,他猜一定是有人經過這裡的時候把手套撿走瞭,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那天後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中,棒球手套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卡蘿爾坐在昨天安慰博比的那棵榆樹下,雙膝屈在胸前,臉色死灰,黑眼圈讓她看起來好像浣熊一樣。一絲鮮血從她鼻孔中緩緩流下,她把左手臂擱在小腹上,使得上衣緊貼在胸前即將在一兩年後發育成乳房的兩點突出上,右手則捧著左手肘。

她穿著短褲和長袖罩衫。後來博比認為事情的發展有很大部分要怪罪那件愚蠢的罩衫。卡蘿爾穿上那件罩衫一定是為瞭防曬,除非是為瞭這個理由,否則有誰會在這樣的大熱天穿長袖上衣出門?不知道是她自己挑瞭這件上衣,還是葛伯太太逼她穿的?但是,誰挑的有那麼重要嗎?當博比後來有時間思索這件事時,他覺得很重要。的確很重要。

但是就目前而言,長袖上衣完全無關緊要,他在第一時間唯一註意到的事情就是卡蘿爾左手臂上方似乎不止一個肩膀,而是有兩個肩膀。

“博比,”她眼中閃著淚光對他說,“我覺得好痛。”

她顯然受到很大的驚嚇,博比也是,現在完全隻能憑本能行事。博比想要扶卡蘿爾站起來,但她痛得尖叫——天哪,她的叫聲真是可怕。

“我去找人來幫忙,”他說,一面把她放下,“你坐在這裡別動。”

她搖搖頭——很小心地不動到手臂。因為疼痛加上驚恐,她的藍眼睛幾乎變成黑色。“不要,博比,不要,不要把我留在這裡,萬一他們又回來怎麼辦?萬一他們又回來把我傷得更重怎麼辦?”在那漫長而炎熱的星期四所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博比在驚嚇中已經有一部分不太記得瞭,但是這部分卻始終記憶鮮明:卡蘿爾望著他說,萬一他們又回來把我傷得更重怎麼辦?

“但是卡蘿爾……”

“我可以走,隻要你幫我,我可以走。”

博比把手環在卡蘿爾腰部撐著她,希望她這次不會再尖叫瞭。她的尖叫聲真是可怕。

卡蘿爾用背頂著樹幹慢慢站起來,起身的時候,左手臂動瞭一下,奇怪的雙肩隆起又塌下。她呻吟瞭一下,但沒有尖叫,感謝上帝。

“你最好停一下。”博比說。

“不行,我想離開這裡。幫幫我,博比。噢,老天,好痛!”

她整個人站起來之後,情況似乎好一點。他們肩並肩慢慢走出樹叢,仿佛結婚禮堂上的新人般踏著緩慢而莊嚴的步伐。走出樹蔭,外面似乎比剛剛更加炎熱,陽光明亮得刺眼。博比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任何人影。一群小孩在公園一角唱著歌,但棒球場四周空無一人:沒有小孩,沒有推著娃娃車的媽媽,也看不到雷默警官的蹤影;雷默警官心情好的時候,偶爾會買冰激凌和花生請小孩吃。此時此刻,大傢都受不瞭外面的高溫,全躲在屋子裡。

他們慢慢走著,博比仍然用手環著卡蘿爾的腰,沿著小徑朝步洛街走去。步洛街的坡道也空無一人;柏油路面微微閃爍,仿佛焚化爐上方飄浮的空氣。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行人或車輛。

他們踏上人行道,博比正想問卡蘿爾有沒有辦法過馬路,她尖著嗓子喃喃地說:“噢,博比,我快昏倒瞭。”

博比緊張地看著卡蘿爾的眼球往上吊,眼白翻起,身體不住地前後晃動,仿佛快被砍倒的樹。他不假思索就彎下腰,在卡蘿爾兩腿一軟時從背部和臀部接住她。他站在卡蘿爾右邊,所以接住她的時候就不會弄痛她的左手臂。卡蘿爾仍然用右手捧著左手肘,讓左手臂保持固定。

卡蘿爾長得和博比差不多高,甚至比博比還高,兩人的體重也相差無幾。手裡抱著卡蘿爾,博比照理應該沒有辦法走到對街,即使搖搖晃晃都不成,但是一個人在驚恐中會激發出驚人的潛力。博比抱著卡蘿爾在炙熱的六月艷陽下快步跑著,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問他小女孩怎麼瞭,也沒有人伸出援手。他可以聽到艾許大道上的汽車聲,但身旁的這個世界陰森得有如小說中的米德維奇村,所有村民都在突然間陷入沉睡中。

博比完全沒有想到要抱著卡蘿爾去找她媽媽,葛伯傢在上坡路更遠一點的地方,但主要原因倒不在此,這時候博比腦子裡隻想到泰德。泰德一定知道該怎麼辦。

當他爬上門廊前的臺階時,剛剛突然而來的神力開始消退,於是搖晃瞭一下,卡蘿爾奇怪的肩膀再度隆起。她在博比的臂彎中僵直瞭身子,哭出聲來,睜開原本半閉的眼睛。

“快到瞭,”博比喘著氣告訴她,幾乎不像他平常的聲音,“就快到瞭。對不起,我晃瞭一下,但是就快——”

門開瞭,泰德走出來。他穿著灰色褲子和汗衫,吊帶褲的吊帶垂在膝蓋上晃來晃去,臉上露出驚訝而擔心的神情,但並不害怕。

博比奮力爬上最後一級臺階,然後往後晃瞭一下,在那可怕的剎那間,他以為自己會摔下去,栽在水泥地上摔破腦袋。但是泰德抓住他,讓他站穩身子。

“把她交給我。”泰德說。

“先站到這邊來。”博比喘著氣說。他的手臂有如吉他繃緊的弦般,肩膀則像著火一樣。“那邊是她受傷的部位。”

泰德繞過來站在博比旁邊。卡蘿爾看著他們,金發散落在博比的手腕上。“他們把我打傷,”她低聲對泰德說,“威利……我要他叫他們住手,但是他不肯。”

“不要說話,”泰德說,“等一下你就沒事瞭。”

他從博比手中溫柔地接過卡蘿爾,但不可避免地還是稍微搖晃到她的手臂。卡蘿爾的右肩又隆起兩團東西,她呻吟著,開始哭泣,鮮血從右鼻孔滴下來,在皮膚上留下鮮紅的血滴。博比腦中閃過前一晚的夢境:那隻眼睛,紅色的眼睛。

“替我擋住門,博比。”

博比把門大開著,泰德抱著卡蘿爾穿過前廳,走進博比傢中。這個時候莉莎正好在哈維切車站下火車,往緬因街的出租車招呼站走去,她好像體弱多病的病人一樣拖著步子慢慢走著,兩手各提著一件行李。

經營書報攤的伯頓先生剛好站在門口抽煙,他看著莉莎走下階梯,掀起帽子上的面紗,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輕輕拍瞭拍臉;她每碰一下臉就眨一眨眼睛,臉上雖然化瞭濃妝卻無濟於事,隻讓別人更加註意到她臉上發生瞭什麼事。面紗就比較管用瞭,但也隻能遮住臉的上半部。現在她再度放下面紗,走近在那兒等候的三輛出租車中的第一輛,司機下車來幫她拿行李。

伯頓很想知道是誰這樣對待她。不管是誰幹的好事,他希望警察現在正好好修理那個人,對女人做出這種事的男人活該如此。伯頓認為,會這樣對待女人的男人一定要受到嚴懲,絕對不能稍加寬貸。

博比以為泰德會把卡蘿爾放在沙發上,結果卻不是。客廳裡有一張直背椅,而泰德就坐在那裡,把卡蘿爾放在腿上,他抱著她的姿勢,就好像百貨公司坐在寶座上的聖誕老公公把小孩子抱在腿上一樣。

“除瞭肩膀之外,還有哪裡受傷?”

“他們打我的肚子,還有腰部。”

“哪一邊?”

“右邊。”

泰德溫柔地將卡蘿爾的上衣從右邊拉起,當博比看到她身上那道瘀青時,忍不住倒抽瞭一口氣,立刻認出是球棒的形狀,他知道那是誰的球棒:是哈利,那個滿臉青春痘的笨蛋,老幻想自己是羅賓漢。哈利和裡奇、威利在公園碰到卡蘿爾,裡奇和威利抓著她,讓哈利用球棒猛打。三個人縱聲大笑,叫她葛伯寶寶。也許一開始隻是開開玩笑,後來就失控瞭。這和《蠅王》的情節不是很像嗎?事情的發展漸漸失控。

泰德碰碰卡蘿爾的腰部;張開粗大的手指慢慢滑過她身體側邊,同時歪著頭,仿佛不是在碰觸,而是在傾聽。或許他的確是在傾聽。當他的手碰觸到卡蘿爾瘀青的地方時,卡蘿爾喘著氣。

“痛嗎?”泰德問。

“有一點,但沒有肩膀那麼痛。他們打斷瞭我的手臂,對不對?”

“沒有,我不認為你的手臂斷瞭。”泰德回答。

“我聽到啪啦一聲,他們也聽到瞭,所以才會溜掉。”

“我知道你一定聽到瞭那個聲音。”

卡蘿爾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她的臉色依然很蒼白,但是整個人似乎冷靜下來瞭。泰德把她的上衣拉到手肘處,觀察她的瘀傷。博比心想,他和我一樣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留下的形狀。

“他們總共有多少人,卡蘿爾?”

三個,博比心想。

“沙——三個。”

“三個男生?”

她點點頭。

“三個大男生對付一個小女孩。他們一定很怕你,以為你是一頭獅子。你是不是獅子,卡蘿爾?”

“真希望我是,”卡蘿爾說,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真希望我可以大吼一聲把他們嚇跑。他們弄傷我瞭。”

“我知道,我知道。”泰德的手滑到她的側邊捂住瘀青的部位,“吸一口氣。”瘀青在泰德手中腫脹起來;從泰德被尼古丁熏黑的手指縫間,博比可以看到紫色的瘀青。“這樣會痛嗎?”

她搖搖頭。

“呼吸的時候不會痛?”

“不會。”

“我的手壓到你的肋骨時也不會痛?”

“不會,隻有一點痛,但不是那種……”她很快瞄瞭一下肩膀可怕的奇形怪狀。“我知道瞭,可憐的卡蘿爾,可憐的甜心啊,我們會想辦法。他們還打你什麼地方?你說他們打你的肚子?”

“對。”

泰德掀起她肚子上的衣服,那裡又是一塊瘀青,但是這塊瘀青沒有那麼嚴重。他先用手指輕輕按一按肚臍,然後又按一按肚臍下方。卡蘿爾說那裡不像肩膀那麼痛,肚子的那種痛比較像肋骨的痛。

“他們沒有打你的背吧?”

“沒——有。”

“頭或脖子呢?”

“也沒有,隻有打我的旁邊和肚子,然後打我的肩膀,接著他們聽到啪啦一聲就跑走瞭。我以前還以為威利是好人。”她悲哀地看瞭泰德一眼。

“卡蘿爾,現在轉一轉頭……好……現在往反方向轉。你轉頭的時候不會痛吧?”

“不會。”

“你確定他們沒有打你的頭?”

“沒有,我的意思是我很確定。”

“幸運的孩子。”

博比覺得很奇怪,泰德怎麼還會認為卡蘿爾很幸運,她的左手臂看起來不止是受傷,簡直是快扯斷瞭。他突然想到星期日晚上吃的烤雞大餐、那種扯開烤雞時雞腿撕裂的聲音。他的胃糾結成一團,以為自己快把早餐和中午吃的隔夜面包全吐出來瞭。

不行,他告訴自己,現在不能吐。泰德的麻煩已經夠多瞭,不需要再加上你這一樁。

“博比?”泰德的聲音清晰而尖銳,聽起來像是個很有辦法,而不是麻煩纏身的人,令人松瞭一口氣。“你還好吧?”

“是啊。”沒錯,他的肚子沒有那麼不舒服瞭。

“很好,你把她帶來這裡,表現得很好,你還能再撐一會兒嗎?”

“可以。”

“我需要一把剪刀,你可以幫我找一把嗎?”

博比走到媽媽的臥室,打開梳妝臺最上面一格抽屜,拿出她的針線盒,裡面有一把中等大小的剪刀。他沖回客廳把剪刀拿給泰德看。“這把可以嗎?”

“可以。”他說,接過剪刀後對卡蘿爾說,“我會弄破你的衣服,真對不起,但是現在得看看你肩膀的傷勢,我不希望沒有幫上忙,反而把你弄得更痛。”

“沒關系。”卡蘿爾說,想擠出一絲笑容。博比有一點佩服她的勇氣,如果是他的肩膀傷成這樣,可能早就痛得哀叫,就好像被困在鐵絲網中的羊一樣。

“你可以穿博比的襯衫回傢。對不對,博比?”

“當然囉,上面找到幾隻虱子,我也不會介意。”

“很——好——笑——”卡蘿爾說。

泰德小心翼翼地剪開罩衫,先從後背往上剪,再剪前面,然後把剪開的佈掀掉,就好像剝開蛋殼一樣。他雖然非常小心,但手指碰到卡蘿爾的肩膀時,她仍然發出沙啞的叫聲。博比驚跳起來,原本已經跳得比較慢的心臟,如今又怦怦跳個不停。

“對不起,”泰德喃喃地說,“天哪,你看看。”

卡蘿爾的肩膀很難看,但不像原本博比擔心的那麼嚴重——一旦看清楚事實,也許大多數的事情都沒有想象中嚴重。第二個肩膀比正常的肩膀拱得更高,皮膚繃得緊緊的,博比不明白為什麼皮還沒有裂開,而且膚色呈現奇怪的淡紫色。

“我的傷勢有多糟?”卡蘿爾問。她轉頭望著其他方向,有如接受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救濟的饑童般小臉蛋露出痛苦的表情。博比知道,卡蘿爾除瞭之前偷瞄一眼,就再也不曾註視自己受傷的肩膀。“我整個夏天都得打上石膏,對不對?”

“我認為你根本不需要上石膏。”

卡蘿爾好奇地抬頭看著泰德的臉。

“你的肩膀沒有骨折,孩子,隻是脫臼瞭。有人打中你的肩膀——”

“是哈利——”

“——他打得太用力,讓你左臂上方的骨頭脫臼瞭。我想我可以把它弄回去。你可以忍受一下劇烈的疼痛嗎,如果知道傷勢會好轉的話?”

“可以,”卡蘿爾立刻回答,“把它醫好,佈羅廷根先生,拜托你把它醫好。”

博比有一點懷疑地看著他。“你真的有辦法醫嗎?”

“是啊,把你的皮帶給我。”

“啊?”

“你的皮帶,拿給我。”

博比把皮帶從環扣中抽出來給泰德——這是一條頗新的皮帶,是聖誕節禮物——泰德接瞭過來,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卡蘿爾。“你姓什麼,甜心?”

“葛伯,他們叫我葛伯寶寶,但我不是寶寶。”

“當然不是,現在就是證明你不是寶寶的最好時候。”泰德站起來,把卡蘿爾放在椅子上,然後跪在她面前,好像老電影中男人求婚的姿勢。他把博比的皮帶在手上繞兩圈,然後撥弄著卡蘿爾沒有受傷的那隻手,直到她把手松開,不再捧著左手肘,接著叫卡蘿爾抓住皮帶。“好,現在把皮帶放進嘴巴裡。”

“把博比的皮帶放進我的嘴巴?”

泰德一直註視著她的臉,他開始輕輕撫摸卡蘿爾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從手肘到手腕。他的手指順著她的前臂往下摸……停下來……又往上按摩至手肘的位置……然後再沿著前臂往下。博比心想,泰德好像在為她催眠,但其實不是“好像”,泰德根本就是在為她催眠。他的瞳孔又開始變得古裡古怪,一下膨脹、一下收縮……膨脹又收縮……膨脹又收縮。瞳孔的運動和手指的運動完全合拍。卡蘿爾盯著泰德的臉,嘴唇張開。

“泰德……你的眼睛……”

“是啊,是啊。”他的聲音有點不耐煩,不太關心自己的眼睛怎麼樣瞭,“疼痛往上升瞭,卡蘿爾,你感覺得到嗎?”

“沒有……”

她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他的手指撫摸著她的手臂,不斷地上上下下、上上下下,瞳孔仿佛緩慢跳動的心臟一樣收縮、膨脹。博比看得出卡蘿爾漸漸放松下來瞭。手中仍然握著皮帶,當泰德停止撫摸手臂而慢慢碰觸到她的手背時,她毫無怨言地把手舉起來。

“好,”他說,“疼痛的感覺會從你受傷的部位傳到腦子。當我把你的肩膀弄回去時,會很痛、很痛,但是當疼痛的感覺快要傳到腦子時,你要在嘴巴裡把它攔住,緊緊咬著牙,用博比的皮帶擋住它,所以隻有一點點痛會傳回腦子,那裡感覺到的痛是最痛的。明白我的意思嗎,卡蘿爾?”

“明白……”她的聲音微弱而遙遠。她身上隻穿著短褲和球鞋,坐在高背椅子上顯得十分瘦小。博比註意到,泰德的瞳孔又恢復正常瞭。

“把皮帶放進嘴巴裡。”

她把皮帶塞進嘴裡。

“痛的時候就用力咬下去。”

“用力咬下去。”

“把痛擋住。”

“我會把它擋住。”

泰德最後再用他粗大的手指幫卡蘿爾從手肘到手腕按摩瞭一遍,然後看著博比。“祝我好運吧!”

“祝你好運。”博比熱切地回答。

卡蘿爾仿佛飄到遠方,如做夢般喃喃說道:“博比把鴨子丟到一個男人身上。”

“真的嗎?”泰德問。他非常、非常溫柔地用左手握住卡蘿爾的左手腕。

“博比以為那個人是下等人。”

泰德瞥瞭博比一眼。

“不是那種下等人,”博比說,“隻是……噢,別管瞭。”

“反正也沒差,”泰德說,“他們離得很近瞭,鎮上的鐘、汽笛聲——”

“我聽到瞭。”博比冷冷地說。

“今天晚上,我不等你媽媽回來瞭——我不敢。天黑以前我會去看電影,或是躲在公園或其他地方。如果都不行的話,還可以躲到佈裡吉港的小旅館。卡蘿爾,準備好瞭嗎?”

“準備好瞭。”

“開始感覺到疼痛的時候,你要怎麼做?”

“擋住它,把它咬進博比的皮帶。”

“好孩子。十秒鐘之後就會覺得好多瞭。”

泰德深深吸瞭一口氣。然後伸出右手,懸空停在卡蘿爾肩膀上淡紫色的腫塊上,“開始痛瞭,甜心,勇敢一點。”

根本不到十秒鐘嘛,連五秒鐘都不到。在博比眼中仿佛隻是剎那間,泰德的右掌直接往卡蘿爾肩上的腫塊按下去,同時猛然一拉她的手腕。卡蘿爾收緊下巴,咬住博比的皮帶。博比聽到喀啦一聲,就好像脖子很僵硬時轉頭會發出的那種聲音。然後卡蘿爾手臂上方隆起的腫塊消失瞭。

“好瞭!”泰德大叫,“看起來還不錯!卡蘿爾?”

卡蘿爾張開嘴巴,博比的皮帶掉下來,落在她膝蓋上。博比看到皮帶上留下一行齒印,她幾乎要把皮帶咬穿瞭。

“肩膀不痛瞭。”她露出不可思議的樣子,然後舉起右手,皮膚上原本的淡紫色現在變成深紫色,她摸摸瘀青,痛得眨眼睛。

“一個星期內都還會有點痛,”泰德警告她,“兩個星期內不可以用那隻手臂丟東西或舉東西,否則會再脫臼。”

“我會很小心的。”現在卡蘿爾肯註視自己的手臂瞭,她一直試探性地輕輕撫摸瘀青的部位。

“你擋住瞭多少疼痛?”泰德問她,雖然臉上的表情仍然很嚴肅,不過博比幾乎可以聽到他的聲音中帶著一點笑意。

“大部分都擋住瞭,”卡蘿爾說,“我幾乎不覺得痛。”不過她一說完這句話就癱在椅子上,眼睛雖然張開,卻目光渙散。卡蘿爾再度昏倒瞭。

泰德叫博比弄一塊濕佈來。“要用冷水,”他說,“把水擰幹,但是不要太幹。”

博比跑進浴室,從架子上拿瞭一條毛巾在冷水中打濕。浴室窗戶的下半部是毛玻璃,假如他當時從玻璃窗上方往外望,就會看到媽媽搭乘的出租車在大門前停下來。博比沒有往外看,他專心辦自己的事,也沒有想到那個綠色鑰匙圈,雖然鑰匙圈就躺在前面的架子上。

當博比回到客廳時,泰德坐在高背椅把卡蘿爾抱在腿上。博比註意到,和卡蘿爾身上其他地方(除瞭瘀青的部位)光滑白皙的皮膚比起來,她的手臂曬得很黑,仿佛套瞭尼龍襪一樣,博比心裡暗自覺得好笑。卡蘿爾的眼睛漸漸清澈起來,註視著博比走過來,不過她的樣子依然頗為狼狽——頭發亂七八糟,臉上滿是汗水,鼻孔下和嘴角邊有幹掉的血跡。

泰德開始用濕毛巾擦拭卡蘿爾的臉頰和額頭,博比則跪在椅子扶手旁。卡蘿爾把身體坐直,滿懷感激地把臉抬高,貼向冰冷的濕毛巾。泰德幫她擦幹凈鼻子下面的血跡,然後把毛巾放在茶幾上,接著替她撥開沾在眉毛上的發絲。幾撮頭發又掉瞭下來,泰德再度伸出手撥開頭發。

就在這時候,通往前廊的大門砰然打開,腳步聲穿過大廳。在卡蘿爾前額撥弄頭發的大手倏然停住,博比和泰德四目相接,兩人之間流動著強烈的心電感應,腦子裡都隻想到三個字:是他們!

“不是,”卡蘿爾說,“不是他們,博比,是你媽——”

門開瞭,莉莎一手拿著鑰匙,另一手拿著帽子——有面紗的那頂帽子。在她背後,通往外面炎熱世界的那扇大門仍然大開著,兩隻皮箱並肩立在門墊上,出租車司機替她把行李放在那兒。

“博比,我說過多少次,你得把大門鎖——”

她說到這裡就戛然而止。多年後,博比一次又一次在腦海裡回放當時的畫面,也愈來愈瞭解當他媽媽結束瞭那趟悲慘的旅程回到傢中時,眼中見到瞭什麼景象:她向來不喜歡、也不信任的老頭子把小女孩抱在腿上,兒子則跪在椅子旁邊,小女孩看起來神志不清,頭發因為汗濕而一撮撮貼在臉上,上衣也撕破瞭——碎佈掉落地板上——即使自己的眼睛腫得快睜不開,莉莎仍然看到卡蘿爾身上的瘀青:肩膀上、胸前和肚子上都各有一塊瘀傷。

而卡蘿爾、博比和泰德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也同樣有一種時間凝結般的徹悟:她臉上有兩圈黑眼圈(右眼深陷在腫脹的肉球中,幾乎快不見瞭),下唇腫脹裂開,幹掉的血跡好像舊口紅的顏色那麼難看;鼻子歪瞭一邊,而且偷偷長出鷹鉤,仿佛漫畫傢筆下的巫婆一樣。

在那個夏日午後,屋子裡出現瞭片刻靜默,沉思中的安靜。外面不知何處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某個地方有個小孩大叫:“少來瞭,你們!”歐哈拉太太的狗在科隆尼街一聲又一聲吠著“汪—汪—汪—”;博比童年回憶中最鮮明的印象就是這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狗吠聲,尤其是每當他想起這個星期四下午的時候。

傑克逮著她瞭,博比心想,傑克和他的獵人朋友們。

“噢,老天爺,怎麼回事啊?”博比打破沉默問媽媽,他不想知道,但又必須知道答案。他向媽媽那邊跑過去,驚恐而傷心地哭瞭起來:看看她的臉,那張可憐的臉。她現在這副樣子一點也不像媽媽,而像個老女人,不是住在步洛街,而是在“那邊”的老女人,在那個每人都喝著紙袋裡的酒,隻有名而沒有姓的地方。“他對你怎麼瞭?那個狗雜種對你做瞭什麼事?”

莉莎毫不在意,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不過她還是抱住博比,用力抱著博比的肩膀,力道大得博比可以感覺到她的手指深陷到他的肉中,用力到把他弄痛瞭。然後她看也不看博比,就放開他。“松開她,你這老不羞!”她啞著嗓子說,“現在就把她放開!”

“葛菲太太,請不要誤會。”泰德把卡蘿爾抱開,小心翼翼不要碰到卡蘿爾受傷的肩膀,然後站起來拉拉褲腳,這是泰德典型的挑剔作風。“她受傷瞭,博比找到她——”

“你這個混賬!”莉莎尖叫,看到右手邊桌上的花瓶,抓起花瓶就往泰德身上扔過去,泰德連忙低下頭,但仍然沒辦法完全躲掉。花瓶底部擊中泰德的頭頂,然後仿佛落入池塘的石頭般撞到墻壁,粉碎散落。

卡蘿爾尖叫起來。

“媽,不要這樣!”博比大叫,“他什麼壞事都沒做!他沒有做壞事!”

莉莎根本不聽。“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碰她?你也像這樣碰我兒子嗎?是不是?是不是?你完全不管他們合不合你的口味,隻要年輕就好!”

泰德向前跨一步,垂下來的吊帶在大腿兩旁來回晃蕩,剛剛被花瓶砸中的頭上,鮮血從稀疏的發際冒出來。

“葛菲太太,我向你保證——”

“去你的保證,你這老不羞的混蛋!”由於花瓶沒瞭,桌上已經沒有東西可砸,所以她直接舉起桌子丟瞭過去。桌子擊中泰德的胸部,讓他倒退幾步,如果不是有那張直背椅擋住,他可能已經跌倒在地。泰德跌坐在椅子上,睜大眼睛,嘴唇顫抖著,不敢置信地看著莉莎。

“你有沒有叫他幫你?”莉莎問。她臉色死灰,臉上的瘀青好像胎記一樣鮮明。“你有沒有叫我兒子幫你?”

“媽,泰德沒有傷害她!”博比大吼,抓住他媽媽的腰部,“他沒有傷害她,他——”

她把博比抓起來,好像剛剛抓起花瓶和桌子一樣,他後來想到這件事時,覺得媽媽當時就好像他抱著卡蘿爾從公園走上坡路回傢時一樣,力氣大得不得瞭。莉沙把他往房間另一頭扔過去,博比撞到墻壁,頭往後一彈,掛鐘被他撞落地面,永遠停止不動。這時候,博比眼前滿是黑點,剎那間他困惑地想到那些下等人(愈來愈接近瞭,因為海報上已經出現他的名字)。然後他滑落地面,想停下來,但是兩條腿卻不聽使喚。

莉莎漠然看著他,然後回過頭來看看泰德,泰德坐在直背椅上,桌面頂著他的腿,桌腳則戳到他臉上。他滿臉都是血,頭發上紅色的部分也比白色多。他想要開口說話,但結果隻幹咳瞭幾聲,是那種老人傢抽煙後的幹咳聲。

“你這老不羞,隻要誰給我兩分錢,我就願意把你的褲子拉下來,扯掉你那臟東西。”她轉過頭看著縮在地上的兒子,臉上唯一看得見的眼睛裡流露著輕蔑和指責,這讓博比哭得更厲害。她雖沒有說“你也一樣”,但是博比在她眼中看出這個意思。

然後她又回頭對泰德說:“你知道嗎?你會被關起來。”她的手指指著泰德,博比雖然淚眼迷蒙,仍然看到那已經不是她搭拜德曼先生的轎車離去時的漂亮指甲,現在上面印著一道道帶血的鞭痕。莉莎的聲音含混不清,仿佛聲音通過她腫脹的下嘴唇後就散掉瞭。“我現在就打電話給警察。如果你夠聰明的話,我打電話的時候最好給我乖乖坐好。閉上嘴巴,乖乖坐好。”她的聲音愈來愈高、愈來愈高。她雙手的關節腫脹且有抓傷的痕跡,指甲也斷裂,她握著拳頭對泰德說:“如果你逃跑的話,我會追過去,用最長的菜刀把你千刀萬剮,你試試看我會不會這樣做,而且就直接在大街上這樣做,讓每個人都看到。我會先從那個為你……為你們這些男人……惹來這麼多麻煩的部分開始。所以,巴樂廷根,你最好安分點,想活著進監牢的話,最好別動。”

電話放在沙發旁的茶幾上,莉莎往那裡走去。泰德坐著,腿上仍然頂著桌子,鮮血從臉頰流下來。博比則蜷縮在地上的掛鐘旁邊,那是他媽媽靠賣郵票換來的掛鐘。在泰德的電扇吹出的微風中,可以聽到鮑澤又在吠瞭:汪—汪—汪!

“你不知道這裡發生瞭什麼事,葛菲太太。我非常同情你的可怕遭遇……但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在卡蘿爾身上。”

“閉嘴!”她不肯聽他講,甚至不往他這邊看。

卡蘿爾伸出手,往莉莎那邊跑去,接著就停下來,蒼白的臉上雙眼愈睜愈大,嘴巴張開,又像耳語,又像在呻吟,“他們扯掉你的衣服?”莉莎停止撥電話,慢慢轉過來看著她。“他們為什麼要扯掉你的衣服?”

莉莎似乎在思考該怎麼回答,似乎很努力地想。最後她說:“閉嘴,閉上你的嘴,好嗎?”

“為什麼他們要追你?打你的人是誰?”卡蘿爾的聲音愈來愈激動,“打你的人是誰?”

“閉嘴!”莉莎把電話筒往下一扔,雙手捂住耳朵。博比看著她,受到更大的驚嚇。

卡蘿爾轉過來看著博比,熱淚再度滾落雙頰,眼神中透露著領悟——領悟。博比心想,這和麥奎恩先生想騙他時他心中的領悟一樣。

“他們在後面追她,”卡蘿爾說,“當她想要離開的時候,他們在後面追她,逼她回去。”

博比明白瞭,他們沿著旅館的走廊追著她。他曾經看過這幅景象,雖然不記得在哪裡看到,但是他曾經看到過。

“不要讓他們這麼做!也不要再讓我看到瞭!”卡蘿爾哭叫,“她拼命反抗,但是沒辦法逃走!她打他們,但是沒辦法逃走!”

泰德把桌子推開,掙紮著站起來,眼睛炯炯發光。“抱著她,卡蘿爾!緊緊抱著她!就會停住瞭!”

卡蘿爾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抱住博比的媽媽。莉莎一時站不穩,往後退一步,一隻腳絆到沙發椅而差點跌倒。她站穩瞭,但是電話卻摔到地毯上,滾到博比球鞋邊。

有短暫的片刻,一切就靜止在那裡——仿佛他們在玩木頭人的遊戲,當鬼的人剛喊瞭聲:“木頭人!”卡蘿爾最先開始動,她把莉莎放開,身體往後退,汗濕的發絲掉在眼睛裡。泰德朝她走過去,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肩膀。

“不要碰她!”莉莎機械化地說,聲音軟弱無力,她看到這孩子坐在泰德的大腿上時腦中閃過的念頭現在暫時消退瞭一點,整個人看起來精疲力盡。

盡管如此,泰德還是把手放下說:“你說得對。”

莉莎深深吸一口氣,憋住後又把氣吐出來。她看看博比,然後移開視線。博比滿心希望她會伸出手來稍微幫幫他,扶著他站起來,隻要這樣就好,但是她卻轉頭看著卡蘿爾。博比自己站起來。

“這裡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啊?”莉莎問卡蘿爾。

雖然卡蘿爾還在哭,但她抽噎著告訴博比的媽媽那三個大男生怎麼樣在公園裡碰到她,起先他們好像在開玩笑,雖然比平常惡劣一點,但隻是在開玩笑。然後哈利開始打她,而其他人則幫忙抓住她。後來她的肩膀響起啪啦聲,把他們嚇壞瞭,於是就逃走瞭。她告訴莉莎,博比怎麼樣在五分鐘或十分鐘之後——她不知道過瞭多久,因為實在太痛瞭——把她抱到這裡。然後泰德怎麼樣給她博比的皮帶讓她擋住痛,又醫好她的手臂,她又驕傲又難為情地給莉莎看看皮帶上的小齒痕。“我沒有把痛完全擋住,但是擋住瞭很多。”

莉莎瞥瞭皮帶一眼,就轉頭對泰德說:“你為什麼要撕破她的上衣呢?”

“那不是撕破的!”博比大叫,突然覺得很憤怒,“他剪開她的上衣,這樣才能檢查她的肩膀、醫好她,而不會把她弄痛!看在老天的分上,剪刀是我找來給他的!你為什麼這麼笨哪?媽,你為什麼不明白——”

她沒有轉身,冷不防地一把抓住博比。她的手背碰到他的臉頰,手指戳進他的眼睛,博比痛得不得瞭,突然之間,淚水就如決堤般洶湧而出。

“千萬不要罵我笨,博比。”她說。

卡蘿爾害怕地看著這個穿著葛菲太太的衣服、搭著出租車回來的鷹鉤鼻女巫婆。葛菲太太曾經試圖逃跑,而且當她再也跑不動時就拼命反抗,但是最後,他們還是得逞瞭。

“你不應該打博比,”卡蘿爾說,“他和那些男人不一樣。”

“他是你的男朋友,對不對?”莉莎大笑,“好哇!但是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甜心——他和他的老爸、你的老爸,以及其他臭男人完全沒有兩樣。進去浴室,我會幫你把身體洗幹凈,然後找一件衣服給你穿。天哪,真是一團混亂!”

卡蘿爾註視著她好一會兒,然後轉身走進浴室。從裸露的後背望去,卡蘿爾的身軀顯得瘦小、脆弱而白皙,尤其和棕色的手臂相形之下顯得特別白。

“卡蘿爾!”泰德在她後面大聲問,“有沒有好一點?”博比認為他指的不是她的手臂,這一回不是。

“有,”她沒有轉頭就說,“可是我還是聽得到她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在尖叫。”

“誰在尖叫?”莉莎問。卡蘿爾沒有回答便走進浴室,把門關上,莉莎盯著浴室門好一會兒,好像要確定卡蘿爾不會再把門打開,然後轉過去看著泰德。“誰在尖叫?”

泰德隻是疲倦地看著她,仿佛期待隨時會再遭受飛彈攻擊。

莉莎開始微笑,博比很熟悉這種笑容:那是她的“我—快—失—掉—我—的—耐—心”的微笑。她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嗎?在眼睛黑瞭一圈、鼻子破裂、嘴唇腫大的那張臉上,她的微笑看起來挺嚇人的:不像他的媽媽,而像個瘋子。

“你還真有一副好心腸啊?你幫她治療時,偷偷占瞭她多少便宜?她還沒有發育成熟,但是我敢打賭,可以檢查的地方你還是都檢查遍瞭,對不對?絕不錯過任何機會,對不對?”

博比看著她,感到愈來愈絕望。卡蘿爾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她瞭——所有的真相——但是卻起不瞭任何作用,毫無差別!老天!

“屋子裡有一個危險的成年人,”泰德說,“不過那個人可不是我。”

莉莎起先沒聽懂,然後難以置信,最後怒不可遏。“好大的膽子!你怎麼敢這麼說?”

“他什麼壞事都沒做!”博比尖叫,“你難道沒有聽到卡蘿爾的話嗎?你難道——”

“閉嘴!”她說,根本不看他,隻註視著泰德,“我想警察一定會對你很有興趣。拜德曼星期五打電話到哈特福德去問……我請他打的,他有朋友在那裡。你從來沒有替康涅狄格的州政府工作過,沒有在審計處或其他地方上過班。你以前一直在坐牢,對不對?”

“就某個角度來說,我想我算是在坐牢。”泰德說。他似乎比較平靜瞭,雖然兩頰還流著血。他從襯衫口袋裡掏出煙,看看他們,又把煙放回去。“但不是你想的那種監牢。”

而且也不在這個世界,博比心想。

“你為什麼坐牢?”莉莎問,“犯瞭撫摸小女孩的一級罪?”

“我有一些很寶貴的東西。”泰德說。他伸手輕敲太陽穴,手拿開時,手指上血跡斑斑。“還有其他人也像我一樣,有些人的工作就是追捕我們、不讓我們跑掉,用我們來……總之,利用我們就是瞭。我和其他兩個人逃掉瞭,一個被逮住瞭,另外一個被殺瞭,隻有我還是自由之身,如果這算……”他環顧四周,“……如果這算自由的話。”

“你瘋瞭,巴樂廷根是個瘋子。我要叫警察來,讓他們決定要不要再把你關進牢裡。”她彎下身去撿掉在地上的電話筒。

“媽,不要!”博比說,伸手去拉她,“不——”

“博比,不要!”泰德尖聲說。

博比把手縮回來,起先看看他的媽媽,她正把電話撈起來,然後看看泰德。

“現在不要,”泰德告訴他,“以她現在這個情況,絕不會停止咬人的。”

莉莎對著泰德露出燦爛、無法言喻的微笑——說得好,你這混賬東西——然後拿起電話。

“怎麼回事啊?”卡蘿爾在浴室大喊,“我現在可以出來瞭嗎?”

“還不行,甜心,”泰德回答,“再等一下。”

莉莎猛按幾下切斷電話的按鈕,然後停下來聆聽片刻,似乎很滿意。她開始撥電話,“我們要弄清楚你是什麼人,”她以一種奇怪的、有如表白似的語調說,“應該會很有趣。查出你做過什麼事可能會更有趣。”

“如果你叫警察來,他們就會知道你是誰,做過什麼事情。”

她停止撥電話,看著他,這是博比從沒看過的狡猾眼神。“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呀?”

“真是個笨女人,當初就應該懂得做比較好的決定。看夠瞭老板的惡形惡狀,早就該曉得——既然偷聽過那麼多次他和那些狐群狗黨的談話,早就應該曉得——曉得他們參加的任何‘研討會’,其實都不過是飲酒作樂和性派對的幌子罷瞭,也許還抽一點大麻。你這笨女人,讓貪心蓋過瞭判斷力——”

“你哪裡懂得孤單的滋味呢?”她大叫,“我還有小孩要養呢!”她看著博比,仿佛在這短短時間內第一次想起這個需要養的小孩。

“你到底想要他聽到多少?”泰德問。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我對每件事情都瞭如指掌,問題是你想要博比知道多少?你想要你的鄰居知道多少?如果你叫警察把我抓走,他們就會知道所有我所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停瞭一下,瞳孔還很穩定,但是眼睛似乎變大瞭,“我知道所有的事情,相信我——別想試探我。”

“你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可不要傷害你。你受的傷害已經夠多瞭,被你自己所傷,也被其他人傷害。我的要求不多,隻希望你放我走,反正我原本就要離開瞭。讓我離開,我什麼也沒做,隻不過想幫忙而已。”

“喔,是啊,”她笑起來,“幫忙?她幾乎是赤裸著上身坐在你的大腿上。幫忙!”

“我也會幫你,如果我——”

“喔,是啊,我知道你要怎麼幫我。”她又笑瞭。

博比想要開口,但是泰德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說話。浴室裡響起水流的聲音,莉莎低頭想瞭一下,然後抬起頭來。

“好吧,”她說,“就這樣吧,我會幫博比的小女友清洗一下,然後給她一粒阿司匹林,再找一件衣服給她穿回傢。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也會順便問她幾個問題,如果她的答案是對的話,你就可以離開。我們很高興能夠擺脫你這人渣。”

“媽——”

莉莎好像交通警察一樣舉起手來制止他,她註視著泰德,泰德也瞪著她。

“我會送她回傢,看她進門。至於她決定怎麼樣告訴她的媽媽,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我的責任是看著她安全回到傢。然後我會去公園坐一下,昨天晚上過得很糟。”她深深吸瞭一口氣,然後懊悔地長嘆一聲,把氣吐出來。“很糟糕。所以我會去公園,坐在蔭涼的地方好好想想接下來要怎麼辦,我們兩人才不會被送去救濟院。”

“如果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你還在這裡,親愛的,我會打電話到警察局……不要心存僥幸。你愛說什麼都可以,隻要我告訴他們,我比原定時間提早幾小時踏進公寓,結果發現你把手伸進十一歲小女孩的褲子裡,就沒有人會在意你的話。”

博比十分震驚,靜靜瞪著他媽媽。她沒有看到他的眼神,仍然註視著泰德,一直睜著腫脹的眼睛瞪著他。

“另一方面,如果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收拾好所有的行李離開瞭,那麼我就不需要打電話給任何人,或說任何事情。”

我要和你一起走!博比心想。我不管什麼下等人,寧願有一千個穿黃外套的下等人在找我——即使一百萬個也無所謂——也不要再和她一起住瞭。我恨她!

“怎麼樣?”莉莎問。

“就這樣說定瞭。我會在一小時內離開。可能會更快。”

“不要!”博比哭叫著。今天早上醒來時,他已經接受泰德即將離去的事實——雖然傷心,但是認瞭命。現在他又再度感到心痛,甚至比之前還厲害。“不要!”

“不要吵。”他媽媽說,眼睛仍然不看他。

“隻有這個辦法瞭,博比,你也曉得。”泰德抬頭看著莉莎,“你去照顧卡蘿爾吧,我會和博比談一談。”

“你沒有資格指揮我。”莉莎說,但她還是走開。當她往浴室走去時,博比看到她一跛一跛的,一隻鞋的鞋跟壞掉瞭,但是那應該不是她走不好的唯一原因。莉莎輕輕敲一下浴室的門,沒等裡面回應就鉆進去。

博比跑過去,當他想抱住泰德時,老人卻握住他的手,輕輕壓一下後就把手放回博比胸前,然後松開手。

“帶我走,”博比激動地說,“我會幫你註意他們,兩雙眼睛總比一雙眼睛管用。帶我走!”

“我不能,但是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到廚房,博比。不是隻有卡蘿爾需要好好清洗幹凈。”

泰德站起來,起先搖搖晃晃地站不穩。博比伸手扶著他,泰德再度輕柔但堅定地推開他的手。這個舉動傷瞭博比的心,雖然不像莉莎把他扔去撞墻後又不肯扶他起來那麼傷他的心,但是已經讓他很難過瞭。

他和泰德一起走到廚房,沒有碰到他,但是靠得很近,所以萬一泰德跌倒時還來得及扶他。泰德沒有跌倒。泰德看著水槽上方的窗戶映著自己的身影,嘆瞭一口氣,然後扭開水龍頭。他把擦碗佈弄濕,擦掉臉頰上的血跡,不時抬頭看著窗戶映出的影子,檢查臉擦幹凈瞭沒有。

“你媽媽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你,”他說,“她需要身邊有個能信任的人。”

“她不信任我,我覺得她根本不喜歡我。”

泰德緊閉著嘴巴,博比知道泰德早已看透瞭他媽媽的心理,其中有一部分被他點破瞭。博比知道媽媽不喜歡他,而既然早已知道,為什麼現在還是泫然欲泣呢?

泰德向他伸出手來,然後似乎想起來這不是個好主意,又繼續擦拭臉上的血跡。“好吧,”他說,“也許她不喜歡你。即使真是這樣,也不是因為你做瞭什麼事,而是因為你的身份。”

“我是男生,”他忿忿地說,“是可惡的男生。”

“而且是你父親的兒子,別忘瞭這點。但是博比……不管她喜不喜歡你,她都很愛你。我知道,這句話聽起來好像陳腔濫調,但這是事實。她愛你,而且需要你,她隻剩下你可以依靠瞭。現在她被傷得很重——”

“都是她自找的!”他大叫,“她明明知道事情不對勁!你自己也是這麼說的!明明幾個星期前就知道瞭!都知道幾個月瞭,但就是不肯辭掉工作!明明知道卻還是和他們一起出差!無論如何,她還是和他們一起去瞭!”

“馴獸師明知有危險還是走進獅籠裡,因為這樣才有錢賺。”

“她又不是沒錢!”博比幾乎咆哮起來。

“顯然她賺的錢還不夠。”

“她永遠都嫌不夠。”博比說,話一出口,就知道這是實情。

“她愛你。”

“我不管!我不愛她!”

“但是你愛她,你會愛她的,你必須愛她。這是‘卡’。”

“‘卡’?那是什麼意思?”

“命中註定。”泰德已經把頭發上的血跡差不多擦幹凈瞭。他把水龍頭關好,然後再把窗戶當鏡子檢查一下自己的鬼樣子。窗外是暑氣蒸蒸的炎夏和那個夏日所發生的一切,泰德再也無法重拾那年夏日的年輕,而博比的青春歲月也就此一去不復返。“‘卡’就是宿命。博比,你喜歡我嗎?”

“你明知我喜歡。”博比說著說著,又哭瞭起來。最近他似乎老是在哭,眼睛都哭痛瞭。“我很喜歡、很喜歡你。”

“那麼就試試看和媽媽做朋友吧,即使不為自己,也為瞭我。陪著她,幫她克服受到的創傷。我隔一段時間就會寄明信片給你。”

他們又回到客廳,博比現在覺得好一點瞭,但是他很希望泰德能用手臂環著他,現在最渴望的莫過於這件事。

浴室門打開瞭,卡蘿爾先走出來,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顯得格外害羞。她濕答答的頭發往後梳得整整齊齊,還用橡皮圈綁瞭馬尾,身上穿著博比媽媽的舊上衣,因為太大瞭,幾乎垂到她的膝蓋,好像穿著洋裝一樣,完全看不見她的紅色短褲。

“到外面等我一下。”莉莎說。

“好。”

“你不會不等我就自己走回傢吧?”

“不會!”卡蘿爾說,她垂下的臉孔充滿警覺。

“很好,站在皮箱旁邊等我。”

卡蘿爾開始往大廳走去,然後又轉身。“謝謝你醫好我的手臂,泰德,希望你不會因此惹上麻煩,我不希望——”

“去外面那該死的門廊上等我!”莉莎怒吼。

“——有人因此惹上麻煩。”卡蘿爾小聲說完,幾乎像卡通影片裡的老鼠說悄悄話般那麼小聲,然後便走出去瞭,她穿著大人衣服的樣子換做是其他時候,肯定滑稽透瞭。莉莎轉過來對著博比,當博比好好看著她時,整顆心往下一沉。她又重新燃起怒火,從瘀青的臉孔一直往下到脖子都漲得通紅。

噢,老天,現在又怎麼瞭?博比心想。然後她拿起綠色鑰匙圈,博比這才明白。

“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博比?”

“我……這……”但是他辭窮瞭:無論是謊話或實情,都想不出任何一個字可說。博比突然覺得很疲倦,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爬回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我給他的,”泰德輕聲說,“昨天給的。”

“你帶我兒子去佈裡吉港的下註站?佈裡吉港的賭場?”

博比心想,鑰匙圈上沒有提到下註站,也沒有提到賭場……因為那些事情全都違法。媽媽知道那裡是怎麼回事,是因為老爸以前常去那裡,而且有其父必有其子;大傢都是這麼說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帶他去看電影,”泰德說,“去凱特雷戲院看《魔童村》。他看電影的時候,我去街角撞球場辦一點雜事。”

“什麼樣的雜事?”

“我去為拳擊賽下註。”博比的心往下一沉,沉得比他原先想的還要低,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不撒謊呢?既然知道她對這種事的感覺——

但是他明明知道。他當然曉得。

“為拳擊賽下註,”她點點頭,“喔,你讓我兒子自己留在佈裡吉港的電影院,好跑去為拳擊賽下註。”她放聲大笑,“喔,我猜我應該很感激你,是不是?你還帶瞭這麼好的紀念品回來給他。如果他以後自己也想下註,或是想要像他老爸一樣玩撲克牌把錢輸光,就不愁沒地方去瞭!”

“我把他留在電影院兩個小時,”泰德說,“而你則把他留下來給我,但他似乎都平安度過瞭,不是嗎?”

莉莎目瞪口呆,仿佛臉上被甩瞭一巴掌,一度出現想哭的神情,然後臉色又恢復平靜,變得面無表情。她把鑰匙圈塞進口袋裡,博比知道他再也看不到那個鑰匙圈瞭。他覺得無所謂,反正他也不想再看到這個鑰匙圈瞭。

“博比,進房間去。”莉莎說。

“不要。”

“博比,進房間去!”

“不要!我不要!”

卡蘿爾站在莉莎皮箱的影子上,身上穿著莉莎的上衣,因為他們講話愈來愈大聲而哭起來。

“博比,進房間,”泰德靜靜地說,“我很高興能遇見你,並且認識你。”

“認識你!”博比的媽媽生氣地說,但是博比不明白她的意思,泰德也不管她。

“進你的房間。”泰德再說一遍。

“你會沒事嗎?你知道我的意思。”

“對。”泰德微笑著親吻自己的手指,然後把吻往博比的方向吹過去。博比抓住它,用拳頭把它圈住、緊緊握著它。“我會沒事的。”

博比慢慢往房門口走去,低著頭,眼睛望著鞋尖。當他想到“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就這樣讓他離開”時,已經快走到房門口瞭。

他往泰德那裡跑去,緊緊抱住他,猛親他的臉——前額、臉頰、下顎、嘴唇,還有平滑的眼皮。“泰德,我愛你!”

泰德不再抗拒,緊緊抱住他。博比可以聞到刮胡水的味道,還有強烈的切斯特菲爾德煙的香氣,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會記得這個香味,如同他也會牢牢記得泰德的大手碰觸他、撫摸他的背、捧著他的頭的感覺。“博比,我也愛你。”泰德說。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莉莎幾乎要尖叫起來。博比轉過去看她,卻看到拜德曼把她推到墻角。某個地方傳來本尼·古德曼樂團大聲奏著《一點鐘的舞會》的樂聲,拜德曼先生伸出手,仿佛要甩她耳光,還問她是不是還想挨打、是不是嫌不夠、是不是喜歡這樣?如果嫌不夠的話,還可以再來一點。博比幾乎可以感覺到她驚恐下的徹悟。

“你原本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問,“至少不是完全知道他們想做什麼。他們以為你知道,但其實你不是完全明白。”

“進你的房間去,要不然我就要叫警察來瞭,”他媽媽說,“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博比。”

“我知道你不是在開玩笑。”博比說,然後走進臥室,把門關上。他起先以為自己沒事,接著就覺得快要嘔吐或昏倒瞭,或是吐完就昏倒。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原本隻想坐著,但卻橫躺在床上,仿佛所有肌肉都從胃裡吐瞭出來,又吞回去。他想把腳舉起來,但是雙腿隻是癱在那裡,肌肉一點力氣也沒有。他突然在腦海中看到薩利穿著遊泳衣往上爬,跑到跳水板的盡頭後一躍而下。他真希望自己現在是薩利,隨便在任何地方都好,隻要不在這裡。隨便在任何地方,隻要不在這裡就好。

博比睡醒時,臥室裡已是昏暗一片,他看著地板,幾乎看不到窗外的樹影。他足足有三小時之久完全不省人事——不是睡著瞭,就是完全沒有意識——甚至昏睡瞭四個小時。現在他全身都是汗水,兩腿發麻,因為他一直沒有把腳舉起來放在床上。

現在他試著抬起腳,但是腿上卻傳來一陣刺痛,痛得他幾乎要尖叫起來,於是幹脆滑到地板上,刺痛的感覺從大腿一直傳到鼠蹊。他坐在地上,膝蓋屈起到耳朵的位置,背部刺痛,兩腿發麻,整個頭軟綿綿的。可怕的事情發生瞭,但是起先他想不起來是什麼事情。他背靠著床坐在地板上,看著海報上戴著獨行俠面罩的克雷頓·摩爾。卡蘿爾的肩膀脫臼瞭,而他媽媽慘遭毒打後簡直快瘋瞭,在他面前搖晃著綠色鑰匙圈,大發雷霆。還有泰德……

泰德應該早就離開瞭,也許這樣最好,但是光想到這件事就讓他心痛。

他站起來在臥室裡來回走瞭兩趟,走第二趟的時候,他在窗邊停下來往外望,雙手一起撫摸著頸背,他的脖子僵硬,而且滿是汗水。前面不遠處可以看到席格比傢的雙胞胎黛娜和黛安娜在街邊跳繩,但其他小孩都待在屋子裡吃晚餐。一輛車駛過,亮起停車燈。現在的時間比他原先以為的還晚;已經夜幕低垂瞭。

他又繞著臥室走瞭一圈,努力擺脫雙腿又麻又痛的感覺,覺得自己好像關在牢裡的囚徒。盡管房門沒有鎖——媽媽的房門也沒有鎖——但是他仍然覺得自己仿佛籠中鳥一樣。他不敢走出房門,媽媽還沒有叫他吃晚飯,雖然他餓瞭——一點點餓——但還是不敢走出去,害怕可能會看到她……或看不到她。萬一她覺得已經受夠瞭博比,那個又笨又會撒謊的小博比,蘭達爾的好兒子,那該怎麼辦呢?即使她還是在這裡,而且似乎恢復正常瞭……真有“正常”這回事嗎?他現在知道,有時候大人臉上不動聲色,腦子裡卻轉著可怕的念頭。

他走到關起的房門前,停下腳步。地板上躺著一張紙,他彎下腰把紙撿起來,就著落日餘暉,還可以清楚地看見紙條上的字:

親愛的博比: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瞭……但我會一直把你放在心裡。請你一定要愛媽媽,而且要記住,她很愛你。今天下午,她既害怕傷心,又感到羞愧,當一個人在這種狀態下,我們會看到她最不好的一面。我在房間裡留瞭一點東西給你。我不會忘記答應過你的事情。

愛你的泰德

明信片,那就是他答應我的事情,寄明信片給我。

博比的心情好多瞭,他把泰德離開前塞進他臥室的字條折好,打開房門。

客廳裡空無一人,但是已經收拾幹凈瞭,如果不知道原本電視機旁的墻上應該掛著鐘的話,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麼異狀,原本掛鐘的地方現在隻看到有個小螺絲釘凸出來,上面什麼都沒掛。

博比聽到媽媽在臥室裡打鼾的聲音。她一向很會打鼾,但是現在的鼾聲很大,就好像電影裡面老人傢或醉鬼打鼾的聲音。這是因為他們把她打傷瞭,博比心想。他想到拜德曼先生和那兩個獵人在汽車後座互碰手肘、暗自偷笑的情景。“殺掉那頭豬,割她的喉嚨。”他不願意想這些事情,但還是忍不住要想。

他踮起腳尖穿過客廳,仿佛傑克靜悄悄走過巨人城堡一樣,然後打開通往前廳的門走出去。他先踮著腳尖踏上第一級階梯(他走在靠近欄桿的地方,因為他曾經在哈迪傢的男孩推理小說中讀到,如果這樣做的話,上樓的時候,樓梯就不會嘎嘎作響),然後跑上二樓。

泰德的房門大開,整個房間空蕩蕩的。他僅有的幾件東西都不見瞭——一幅有個男人在夕陽下釣魚的畫,還有一幅抹大拉的馬利亞在為耶穌洗腳的圖畫和一本月歷。桌上的煙灰缸裡面幹幹凈凈的,旁邊放著泰德的手提袋,裡面有《動物農莊》、《獵人之夜》、《金銀島》和《人鼠之間》四本平裝書,紙袋上是泰德搖搖顫顫但尚可辨識的字跡:先讀斯坦貝克的小說。當喬治說著雷尼一直想聽的故事時,喬治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到底誰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呢?對斯坦貝克而言,他們是什麼人?對你而言,他們又是什麼人?問問自己吧。

博比拿瞭書,卻把袋子留下來,因為他害怕萬一媽媽看到泰德的手提袋,又會再度抓狂。他打開冰箱,裡面空空如也,隻有一罐法國芥末和一盒蘇打粉。他把冰箱門關上,然後環顧四周,這裡現在看起來仿佛從來沒有人住過一樣,除瞭——

他走過去拿起煙灰缸,把它舉到鼻子邊深深吸一口氣。強烈的切斯特菲爾德香煙的煙味再度喚起瞭他對泰德的所有記憶,泰德坐在這裡談著《蠅王》,還站在浴室鏡子前用那把可怕的刮胡刀刮胡子,透過半開的房門聽著博比為他朗讀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報紙評論。

泰德在紙袋上留下瞭最後一個問題:像我們這樣的人。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什麼人?

博比再吸瞭一口氣,吸進一點點煙灰,拼命忍住不要打噴嚏,努力把煙味留在鼻子裡、深印在記憶中,他閉上眼睛,窗外又傳來鮑澤永無休止、無可逃避的狂吠,仿佛夢境般在黑暗中召喚著:汪—汪—汪,汪—汪—汪。

他放下煙灰缸,現在又不想打噴嚏瞭。他決定,我以後也要抽切斯特菲爾德煙,一輩子都要抽這種煙。

他抱著四本書下樓去,像剛剛那樣沿著樓梯外側從二樓走到前廳。他悄悄溜進傢門,踮著腳尖穿過客廳(他媽媽還在打鼾,鼾聲比往常大),然後走進自己的臥室。他把書藏在床墊下。如果媽媽發現瞭這些書,他會說是伯頓先生送的。雖然這樣是在撒謊,但是如果說實話,媽媽就會把書拿走;更何況,撒謊不再是那麼糟糕的事瞭,撒謊也許是必要的,有的時候甚至是一種樂趣。

接下來呢?他的肚子咕嚕作響,接下來應該弄個花生醬和果醬三明治。

他往廚房走去,不假思索地踮著腳尖走過媽媽半開的房門,然後停瞭下來。她在床上翻著身,鼾聲現在變得很不調和,而且說著夢話,低聲喃喃自語,博比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但是可以聽到她在說話,而且可以看到一些景象。那是她的思想?她的夢境?無論是什麼,都很恐怖。

他再努力往廚房方向走瞭三步,突然腦中閃現瞭可怕的東西,他嚇得呼吸像冰塊般在喉嚨間凍結瞭:有沒有人看到佈羅廷根!他是隻老雜種狗,但是我們很愛他!

“不,”他喃喃地說,“噢,媽媽,不要!”

他不想進去媽媽的房間,但是腳卻朝著那個方向走去,而整個身體仿佛人質般被腳帶著走。他看到自己伸出手來,張開手掌推開媽媽的房門。

媽媽的床還鋪得整整齊齊,她和衣躺在床罩上,屈起一條腿,膝蓋幾乎碰到胸部。博比可以看到她的襪子和吊襪帶,不禁回想起撞球場的月歷美女,就是把腳跨出車門,而裙子掀到大腿上……隻是月歷女郎大腿上沒有難看的瘀青。

莉莎臉上沒有瘀傷的部分紅彤彤的,汗濕的頭發糾結成一團團,臉頰滿是淚痕,臉上畫的妝變得黏答答的。博比進門時踏到一塊板子而發出吱嘎的響聲,莉莎叫瞭一聲,博比僵在那裡動也不敢動,以為她一定會睜開眼睛。

但是莉莎沒有醒來,反而往墻邊翻過身去。在臥室裡,她腦中紛亂的思想和影像並沒有變得比較清晰,反而更繁多、更強烈,仿佛病人身上一直湧出的汗水。古德曼大樂團演奏《一點鐘的舞會》的樂音高聲在屋內流竄,他一直感覺到她喉嚨深處鮮血的滋味。

有沒有人看到佈羅廷根,博比心想。他是一隻老雜種狗,不過我們很愛他。有沒有人……

莉莎躺下之前拉上窗簾,所以現在房間很暗。博比又跨瞭一步,然後站在有鏡子的梳妝臺旁邊。她的錢包就放在桌上。博比想到泰德擁抱他的感覺——博比一直如此渴望、需要這樣的擁抱。泰德撫摸著他的背、捧著他的頭,當我碰你的時候,我也傳遞瞭某種窗口給你,他們從佈裡吉港搭出租車回來的時候,泰德曾經告訴他。現在,他站在媽媽的梳妝臺旁邊,拳頭緊握,通過這個窗口透視媽媽的心靈。

他看見媽媽搭火車回傢,一個人在座位上蜷縮成一團,眼睛註視著窗外普羅維敦和哈維切鎮之間無數人傢的後院,所以沒幾個人看到她的臉孔;他看到她趁卡蘿爾穿衣服的時候,端詳著架子上漱口杯旁的鮮綠色鑰匙圈;看到她陪卡蘿爾走回傢,一路上好像機關槍掃射般問瞭很多問題,卡蘿爾心亂如麻又精疲力盡,已經沒有力氣假裝瞭,因此她一一回答瞭所有的問題。博比看到媽媽一跛一跛地走到聯合公園,聽到她心裡想著:如果從這場噩夢中還能找到什麼好處的話,如果還有一點點好處的話——

博比看到她在樹蔭下坐瞭一會兒,然後站起來往斯派塞的店走去,想買點頭痛藥和一瓶汽水,回傢前把藥吞下去。然後,就在離開公園之前,她註意到釘在樹上的東西,鎮上到處都貼瞭這張東西;在往公園走的路上,她可能早已經過瞭好幾張這樣的海報,但是當時她滿腹心事,完全沒有註意到。

博比再度覺得身體不再屬於自己。不止如此,他註視著自己伸出手來,看到兩根手指(再過幾年,這兩根手指就會出現老煙槍才有的熏黃污跡)好像剪刀的形狀,夾住從錢包的開口突出來的東西。博比抽出那張折起來的紙片,打開它,借助門口昏黃的燈光讀著最上面兩行字:

有沒有人看到佈羅廷根!

他是一隻老雜種狗,不過我們很愛他!

他的視線跳到下面顯然打動瞭媽媽的幾行字,她因此不顧一切,采取行動:

將致贈豐厚酬勞,聊表謝意

($$$$)

這就是她一心盼望、拼命祈禱的好處——一大筆豐厚的酬勞。

她有沒有一點點遲疑?有沒有想過:“且慢,我的孩子很愛那個老混賬!”她的腦子裡曾經閃過這樣的念頭嗎?

沒有。

你不能遲疑,因為到處都有拜德曼先生這種人,而且人生原本就是不公平的。

博比拿著海報,躡手躡腳地離開臥室,當腳下木板嘎嘎作響時停瞭一會兒,然後又繼續走。在他後面,媽媽的喃喃自語聲現在再度變成低沉的鼾聲。博比走到客廳後,關上房門,他把門把扭到極限,直到門完全關上為止,生怕門閂發出喀啦的聲音。然後快步走到電話旁邊,隻知道現在媽媽不在身邊,他心跳得很快,喉嚨裡有一種舊錢幣的味道,現在已經完全不覺得餓瞭。

他拿起電話筒,很快地四下張望,確定媽媽的房門還緊閉著,然後他沒有看海報就撥瞭那個號碼,因為那個號碼早就深印在他腦子裡瞭:休斯通尼克5-8337。

他撥完號碼後,電話中一片沉寂。這倒不足為奇,因為哈維切鎮根本沒有休斯通尼交換機。如果他感覺全身發冷(隻有他的蛋蛋和腳底除外,那兩個地方感到出奇的熱),也隻不過是因為他很擔心泰德,不過如此。隻是——

博比正想放下電話時,電話中響起瞭石頭般的喀啦聲。然後有個聲音傳來:“喂?”

是拜德曼!博比狂亂地想著:天哪,是拜德曼!

“喂?”那個聲音又問瞭一遍。不,聲音太低瞭,不是拜德曼,但毋庸置疑,這是獵人的聲音,他渾身體溫繼續下降到冰點,博比明白,電話另一端的那個人身上一定穿著黃色外套。

突然之間他的眼睛熱瞭起來,眼睛後面開始發癢。他本來想問:請問是沙加穆爾嗎?如果電話另一頭的人回答“是”,那麼他就要懇求他們放過泰德,告訴他們,他,博比·葛菲,願意為他們做任何事,隻要放過泰德——他們要他做什麼,他都會照辦。但是當機會來臨時,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即使到瞭此時此刻,他還不是完全相信下等人確實存在。不過現在電話另一頭有個東西,那個東西和博比所理解的生命毫無相似之處。

“博比?”電話中的聲音說,聲音中有一種竊喜、領悟的音味。“博比。”它又說,這次聲音中沒有探詢的意味。博比眼前出現無數黑點,客廳突然間下起黑色的雪。

“求求你……”博比低聲說,他集中所有意志力,強迫自己把話說完,“求求你放他走。”

“不行,”從虛空中傳來的聲音說。“他屬於國王所有。別多管閑事,博比,不要插手,泰德是我們的狗。如果你不想變成我們的狗,就別多管閑事。”

喀啦。

博比仍然繼續讓電話筒貼著耳朵,他需要顫抖一下,但是卻冷得無法顫抖。眼睛後面慢慢不癢瞭,眼前的黑線也慢慢集結成霧。最後,他把電話從耳邊拿開,準備把電話筒放下,他停瞭一下。電話多孔的聽筒上有許多紅色的小圓圈,仿佛電話另一端的聲音令電話流瞭血。

博比小聲啜泣著,把電話筒放回去,然後走進自己房間。不要多管閑事,電話那一頭的男人這樣告訴他。泰德是我們的狗。但泰德不是狗,他是人,而且是博比的朋友。

她可能已經告訴他們泰德今天晚上會在哪裡,博比心想,我想卡蘿爾知道泰德會去哪裡。如果她知道,而且告訴媽媽——

博比拿起裝腳踏車基金的罐子,倒出所有的錢後走出公寓。他想過要不要留一張字條給媽媽,但結果沒有那樣做。如果他留瞭字條,媽媽可能又會撥休斯通尼克5-8337的電話,告訴那個聲音低沉的獵人博比打算幹什麼。這是他不想留字條的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是如果他還來得及警告泰德,那麼他會和泰德一起離開。現在泰德一定得讓他跟去瞭,萬一下等人殺瞭他或綁架他怎麼辦?那不是幾乎和離傢出走一樣嗎?

博比最後看瞭公寓一眼,聽著媽媽的鼾聲時,內心十分掙紮。泰德說得沒錯:無論如何,他還是很愛媽媽。如果真有“宿命”這回事,那麼愛媽媽就是他的宿命。

不過,他還是希望永遠不要再看到她。

“媽,再見瞭!”博比低聲說。一分鐘後,他已經沿著步洛街跑著,跑進愈來愈濃的暮色中,一手還緊捏著口袋裡的錢,免得錢蹦瞭出來。

10.又到那邊去·街角的男孩·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博比用斯派塞的投幣式電話叫瞭出租車,在等出租車的時候,他撕掉瞭一張貼在外面佈告欄上的佈羅廷根寵物走失的海報,同時也拿走一張倒著貼的出售二手車的小廣告。他把海報和廣告揉成一團,丟進門邊的垃圾桶,甚至沒有回頭看看斯派塞老頭有沒有看到他這樣做;哈維切鎮西區的孩子全都聽說過斯派塞的壞脾氣。

席格比傢的雙胞胎又在街邊玩耍,她們現在把跳繩放在一邊,玩起跳房子來瞭。博比走到她們身邊觀察那些圖形——在跳房子格子旁邊畫的圖形:

他跪下來,黛娜原本正要把石頭扔向七號格子,現在停下來看著他。黛安娜用臟手捂住嘴巴咯咯笑著。博比不管她們,用雙手把粉筆畫的圖形抹得模糊一片,然後站起來拍掉手上的粉筆灰。斯派塞店外隻能容納三輛車的小停車場亮起瞭街燈,地上突然多出博比和雙胞胎姐妹拉長的身影。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笨博比?”黛娜說,“那些圖案很漂亮。”

“那些圖案代表黴運。”博比說,“你們為什麼還不回傢?”其實他是明知故問,她們腦子裡在想什麼其實就像斯派塞櫥窗上的啤酒商標一樣醒目。

“媽咪和爹地又吵架瞭,媽咪說爹地在外面交瞭女朋友。”黛安娜說,然後大笑,妹妹也跟著笑起來,但是姐妹倆的眼裡滿是恐懼,讓博比想到《蠅王》中的小頑皮。

“趁天還沒全黑,趕快回傢吧。”他說。

“媽咪叫我們待在外面。”黛娜告訴他。

“那麼她就是笨蛋,你爸爸也是。快回去!”

她們互望一眼,博比知道自己把她們嚇壞瞭,但他不在乎。看著兩姐妹抓起跳繩往上坡跑去,五分鐘後,他叫的出租車駛進停車場,車頭燈照著碎石子路。

“哈!”出租車司機說,“我可不想在天黑之後載小孩去佈裡吉港,即使你真付得出車錢也不行。”

“沒關系,”博比說著鉆進後座。現在,除非出租車司機在行李箱藏瞭棍子,否則休想把他丟出車外。“我爺爺會在那邊接我。”但不是在街角撞球場,博比已經在心裡暗自做瞭決定,他不會讓出租車直接停在店門口,因為可能有人在那邊守候。“到那拉甘瑟大道的伍發制面公司。”街角撞球場也在那拉甘瑟大道上。他本來不記得那條街的街名,不過打電話叫到出租車之後,很容易就在黃頁分類電話簿中找到瞭街名。

出租車司機開始倒車出去,然後又停下來。“你要去垃圾甘瑟街?天哪,那一區可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即使在大白天都不適合。”

“我爺爺會在那裡等我,”博比重復一遍,“他叫我付你五毛錢小費。”

出租車司機遲疑瞭一下。博比努力思索別的說辭來說服他,但是卻什麼也想不出來。然後出租車司機嘆瞭一口氣,按下裡程表開始上路。經過博比傢的時候,博比註意看傢裡有沒有燈光,沒有,還沒有。他往後一靠,慢慢把哈維切鎮拋在後面。

裡程表上方寫著出租車司機的名字——德羅伊,在駛向佈裡吉港的路上,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很傷心,因為今天不得不帶彼特去獸醫那裡。彼特已經十四歲瞭,這年紀對牧羊犬而言已經很大瞭。彼特一直是德羅伊唯一的朋友。吃吧,孩子,盡量吃,我請客,德羅伊每天喂彼特的時候都這麼說,每天晚上都重復同樣的話。德羅伊已經離婚瞭,他有時候會去哈特福德市看脫衣舞表演;博比可以看到脫衣舞娘鬼魅般的影像,她們大多披著羽毛、戴著長長的白手套。彼特的影像則比較清晰。德羅伊從獸醫那兒回來的路上還沒事,但回到傢一看到彼特的空碟子,就忍不住哭起來。

出租車駛過威廉·佩恩餐廳。明亮的燈光從窗口流瀉而出,街上的汽車川流不息,但是博比沒有看到瘋狂的德索托汽車,也沒有看到像怪物偽裝的車子。

出租車駛過運河橋,然後他們就到瞭“那邊”。公寓房子裡傳出喧鬧的西班牙音樂,太平梯好像閃電一樣成之字形分佈在墻邊。頭發往後梳的油頭年輕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街角,女孩子則站在另一端的街角說說笑笑。出租車在紅燈前停下來時,有個古銅膚色的男人吊兒郎當地晃過來,他的屁股好像油一樣滑溜溜地在松垮垮的長褲中滾動,腰間露出雪白內褲的松緊帶褲頭,手裡拿著一塊臟兮兮的抹佈,他問司機需不需要把擋風玻璃擦幹凈,德羅伊魯莽地搖搖頭,綠燈一亮便立刻開著車子往前沖。

“該死的波多黎各人,”他說,“應該禁止他們來美國。難道我們自己的黑鬼還不夠多嗎?”

晚上的那拉甘瑟街看起來很不一樣——恐怖氣氛濃瞭一點,也多瞭一絲荒誕的意味。鎖店……兌換現金服務……酒吧裡傳出陣陣笑聲和點唱機的音樂,還有男人手裡的啤酒瓶碰撞聲……羅德槍店……再過去一點,在紀念品店旁邊,沒錯,就是伍發制面公司。從這裡再走過四個路口就是街角撞球店瞭。現在才八點鐘,博比的時間還很充裕。

德羅伊把出租車停在路邊,裡程表上顯示車資是八毛錢,再加上五毛錢小費,博比的腳踏車基金就會出現很大的缺口,但是他不在乎。他永遠不會像媽媽那樣把錢看得那麼重。隻要能在下等人逮到泰德之前及時警告他,那麼即使下半輩子都得走路上學也甘願。

“我很不想讓你在這裡下車,”德羅伊說,“你爺爺到底在哪裡啊?”

“喔,他很快就到瞭。”博比說,努力裝出輕快的語調。當你後面沒有退路可走時,就會發揮驚人的潛力。

博比掏出錢來,起先德羅伊遲疑瞭一下,沒有立刻接過錢來,他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把這孩子載回斯派塞商店那兒,但是如果這孩子捏造瞭他爺爺的事,那麼他來這裡幹嗎呢?德羅伊心想。他的年紀太小瞭,不可能自己來這裡找樂子。

我沒事,博比在心裡回答……沒錯,他想到可以這樣做——別擔心,我沒事的。

德羅伊終於接過那張皺巴巴的鈔票和三枚一毛錢的硬幣。他說:“你真的給太多瞭。”

“我爺爺叫我絕對不要像有些人那麼小氣,”博比一面下車一面說,“也許你應該另外再養一條狗,養一條小狗。”

德羅伊五十歲左右,但是驚訝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比實際歲數小很多。“你怎麼……”

然後博比聽到德羅伊暗自決定不要追問瞭,他把車子開走,留下博比獨自一人站在伍發公司前面。

他一直站在那兒,直到連出租車的尾燈都看不到,才慢慢朝街角撞球店的方向走去。他站在紀念品店佈滿灰塵的櫥窗前看瞭許久,櫥窗的竹簾子已經拉起,但是櫥窗裡展示的紀念品隻有一個做成馬桶形狀的陶瓷煙灰缸,馬桶的座位上有個放煙的凹槽,水箱上寫著:“煙屁股請坐!”博比覺得這個設計還蠻俏皮的,但是櫥窗展示的內容實在乏善可陳。他原本希望會看到帶點色情意味的紀念品,尤其是現在已經天黑瞭。

他繼續往前走,經過瞭佈裡吉港印刷店、修鞋店和販賣各式卡片的商店。前面又是一間酒吧,更多年輕人聚集在街角,還有凱迪拉克樂團的歌聲。博比低著頭、弓著背,手插在褲袋裡,快步穿過馬路。

酒吧對面是一傢已經結束營業的餐廳,窗外還掛著破破爛爛的遮篷。博比快速溜進遮篷下的陰影中,繼續往前走,每當聽到有人喊叫或是酒瓶打碎的聲音,就往裡面退縮。到瞭下個街角,他再度穿過馬路到斜對面,走到街角撞球店那邊。

他一面走,一面試圖感應到泰德的訊息,但卻毫無所獲,不過他並沒有真的感到訝異。如果他是泰德,一定會躲進圖書館裡,因為可以在裡面到處晃來晃去而不引人註意。也許等到圖書館關門後,他會去吃一點東西,在餐廳裡打發掉一些時間,最後才搭出租車來這裡收錢。博比不認為泰德現在已經到附近瞭,但還是註意聽,由於他聽得太專心瞭,幾乎撞到一個人。

“嘿,小鬼!”那個人說——臉上雖然掛著笑容,語調卻不友善。他一把抓住博比的肩膀,“你以為你要到哪裡去?”

博比抬頭,看到四個年輕人站在一個叫博德加的商店門口,他們都是媽媽口中的街頭混混。他猜他們是波多黎各人,都穿著皺巴巴的寬褲子和黑靴子,褲腳露出靴子的尖頭。他們還穿著藍色絲質外套,背後印著“DIABLOS”(惡魔)字樣,I畫成魔鬼叉的形狀;那個魔鬼叉圖案看起來很眼熟,但是博比沒有時間思索。他的心往下一沉,知道碰上瞭四個幫派分子。

“對不起,”他啞著嗓子說,“真的,我……真對不起。”

他掙脫抓住他的那雙手,想要從那個人身邊繞過去。他隻跨出一步,就被另外一個人抓住。“你想往哪兒跑?”那個人說,“想跑到哪兒去啊?”

博比用力掙脫,但第四個傢夥把他推回第二個傢夥那裡,第二個傢夥再度抓住他,這次可沒那麼客氣。博比覺得這情形好像被哈利和他的朋友包圍住一樣,隻不過這次情況更糟糕。

“你有沒有錢啊?”第三個傢夥說,“你知道,經過這裡的人都得留下買路錢。”

他們全都笑起來,朝他步步進逼。博比可以聞到刺鼻的刮胡水和發油的味道,也嗅出自己的恐懼。他聽不見他們心裡的聲音,但是他需要聽見嗎?他們很可能把他毒打一頓,然後搶走他的錢。如果隻是如此,已經算幸運瞭……但是他可能沒有那麼幸運。

“小鬼……”第四個傢夥幾乎像在唱歌似的,他舉起一隻手揪著博比的短發用力一拉,博比的眼淚簡直奪眶而出。“小鬼,你有多少錢啊?隻要留下一點買路錢,就放你走。如果你什麼都不付,就等著一頓好打吧!”

“放開他,胡安。”

他們環顧四周——博比也一樣——第五個傢夥走過來,也穿著“惡魔”外套和有皺折的寬褲子,但腳上沒有穿尖頭靴,而是穿著休閑鞋。博比立刻認出來,他是泰德去街角撞球店下註時,在那裡玩邊界巡警遊戲的年輕人,難怪他看到魔鬼叉圖案時覺得很眼熟——那傢夥手上的刺青也是這個圖案。當時他把外套翻過來綁在腰上(他還告訴博比,在裡面不能穿幫服),但是他身上有相同的圖案。

博比想要看穿他的心靈,但隻看到模糊的影像。他的超能力正在消退,就好像葛伯太太帶他去賽溫巖玩的那天一樣;他們離開麥奎恩的攤位沒有多久,他的超能力就消失瞭。這次持續瞭比較長的時間,但是現在正逐漸消退。

“嘿,迪伊,”扯著博比頭發的人說,“我們想從這小鬼身上榨點錢出來,要他留下買路錢。”

“你們不要找他麻煩,”迪伊說,“我認識他,他是我老弟。”

“他看起來像娘娘腔的住宅區小孩,”剛剛叫博比小鬼的那個人說,“我要教他一點禮貌。”

“他可不需要你來教訓,”迪伊說,“你希望我給你一點教訓嗎,莫索?”

莫索後退幾步,皺著眉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另外一個人幫他點燃,然後迪伊就把博比拉遠一點。

“你在這裡做什麼呀,朋友?”他問,刺青的手抓住博比肩膀。“你真是笨,居然會自己一個人跑來這裡,而且還晚上來。”

“我沒辦法,”博比說,“我必須找到昨天和我一起來的那個傢夥,他叫泰德,年紀很大瞭,長得又瘦又高。他走路的時候有一點駝背,好像卡洛夫——你知道,就是演恐怖片的那個傢夥?”

“我知道卡洛夫是誰,但不認識什麼他媽的泰德,”迪伊說,“從來沒有見過他,老天,你應該趕快離開這裡。”

“但是我得去街角撞球店。”博比說。

“我剛剛才從那裡出來,”迪伊說,“我沒有看到那裡有什麼人長得像卡洛夫。”

“現在還太早。我想他應該會在九點半到十點鐘之間來這裡。他來的時候,我一定要在這裡等他,因為有人在追捕他,他們穿著黃外套和白鞋子……還開瞭閃閃發亮的大車……其中有一輛是紫色的德索托車,而且——”

迪伊一把抓著他,用力一推,直到他頂到當鋪的門,因為迪伊力道太猛,有那麼一剎那,博比以為迪伊決定效法那些街頭混混對他動手瞭。當鋪裡的老先生把眼鏡推到禿頭上環顧四周,有一點懊惱,然後又繼續看報紙。

“穿著黃色長外套的頭目,”迪伊氣喘籲籲地說,“我看過那些傢夥,其他人也看過。你不會想和那些人打交道的,那些人有毛病,看起來很不對勁。和他們比起來,整天在酒吧裡鬼混的小太保簡直像乖寶寶。”

迪伊的描述讓博比想起瞭薩利,他記起薩利曾經說他在聯合公園外面看到幾個奇怪的人,當博比問他究竟是哪裡奇怪時,薩利表示他也說不上來。博比曉得,當時薩利看到的就是下等人,甚至早在那時候,他們就已經四處偵查瞭。

“你是什麼時候看到他們的?”博比問,“今天嗎?”

“拜托!”迪伊說,“我才剛起床兩個小時,而且起來以後,大半時間都待在浴室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準備上街。我想應該是前天看到他們走出街角撞球店,有兩個人。那個地方近來變得很奇怪。”他想瞭一下,然後喊著,“嘿,胡安,過來一下。”

理平頭的混混快步走過來。迪伊用英文和他說話,胡安回答,然後迪伊又簡短說瞭幾個字,手指著博比。胡安半蹲著對博比說。

“你看過那些傢夥,嗯?”

博比點點頭。

“有幾個坐在紫色的德索托車裡?幾個坐克萊斯勒汽車?還有幾個人坐一九九八年的奧茲莫比爾車?”

博比隻認得德索托車,但他還是點點頭。

“那幾輛車不是真的車子。”胡安說。他瞥瞭迪伊一眼,看看他有沒有在笑。迪伊沒有笑,隻對胡安點點頭,叫他繼續說。“是其他東西。”

“我想那些車子是活的。”博比說。

胡安的眼睛一亮。“是啊!好像活的一樣!而且那些人——”

“他們長什麼樣子?我看過他們的車子,但是從來沒有看過他們。”

胡安試圖描述卻又說不清楚,至少沒法用英文表達。他說瞭一串西班牙文,迪伊斷斷續續翻譯瞭一部分;但他後來直接和胡安對話的時間愈來愈多,博比被晾在一邊。另外幾個街頭混混都靠攏過來,七嘴八舌地發表意見。博比現在看得出來他們其實都還是大男孩。博比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他認為他們全都很害怕。他們已經算狠角色瞭——在這裡,你得夠狠才混得下去——但盡管如此,下等人還是把他們嚇壞瞭。博比最後得到一個清晰的圖像:有個昂首闊步的高大男子身上披著芥末色長大衣,就好像電影《OK鎮大決鬥》、《豪勇七蛟龍》裡面的角色一樣。

“我看到四個人從理發店出來,就是可以在後面賭馬的那傢理發店。”一個好像名叫菲略的人說。“那就是他們做的事,那四個傢夥的工作就是到不同的地方問一堆問題,他們總是把大車停在路邊,沒有熄火。在這裡,你會覺得這是很瘋狂的行徑,居然車子不熄火就留在路邊,但是有誰會偷這些該死東西的車子呢?”

沒有人會這麼做,博比曉得。如果你膽敢嘗試,方向盤可能會變成一條蛇把你勒死;座位可能變成流沙坑,讓你陷進去悶死。

“他們都成群結隊地出現,”菲略繼續說,“雖然天氣熱得簡直可以在人行道上把蛋煎熟,但他們每個人都還是穿著黃色長外套,所有人都穿著那些高級的白鞋子——雪白的鞋子,你知道我總是很註意別人腳上穿什麼,我很挑剔的——但我不覺得……不覺得……”他停頓一下,整一整思緒,然後用西班牙文對迪伊說瞭一些話。

博比問迪伊他說瞭什麼。

“他說他們的鞋子沒有碰到地,”胡安回答,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沒有流露出不屑或不相信的神情,“他說路邊停著一輛大紅色的克萊斯勒汽車,當他們走回車上的時候,他們那他媽的鞋子根本沒有碰到地面。”胡安在嘴巴前交叉起兩根手指,吐一吐口水,然後畫瞭十字。

他說完後的短暫片刻間,大傢全都一聲不吭,然後迪伊又沉重地彎下腰問博比:“在找你朋友的就是這些人嗎?”

“沒錯,”博比說,“我得去警告他。”

他有個瘋狂的想法:也許迪伊會自願和他一起去撞球店,然後他的同夥也一起來。他們會一起打著響指、走在街上,就好像《西區故事》中的“噴射機幫”一樣。他們現在變成他的朋友瞭,這夥人雖然是幫派分子,卻有副好心腸。

當然,事與願違。結果莫索慢慢晃回原先博比撞到他的地方,其他人也跟著走開。胡安待得稍微久一點,他對博比說:“你要是碰到那些武士,就必死無疑。”現在隻剩下迪伊還留著,他說:“他說得對,你應該回到自己的世界裡,我的朋友,讓你朋友自己照顧自己吧。”

“我辦不到,”博比說,然後好奇地問,“你辦得到嗎?”

“如果碰上的是普通人也許辦不到,但這些傢夥不是一般人。你聽話好嗎?”

“好,”博比說,“但是——”

“你真是個瘋狂的小男孩,小瘋子!”

“或許吧。”沒錯,他覺得自己瘋瞭;他媽媽會說,瘋得好像茅房裡面的老鼠。

迪伊開始走開,博比感覺自己的心糾結成一團。

大男孩走到街角——他的哥兒們在對街等他——他轉過身來對著博比比著手槍的手勢,博比也笑著對他做瞭同樣的動作。

“再會啦,瘋狂的朋友。”迪伊用西班牙文說,然後把外套衣領翻上來蓋住頸背,慢慢朝對街走去。

博比轉頭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刻意避開霓虹燈投射的燈光,盡量走在陰影中。

街角撞球店的對面是個停屍間——綠色雨篷上寫著“迪斯帕格尼葬儀社”,櫥窗裡掛著一面鐘,鐘面外環圍著一圈清冷的藍色霓虹燈,下面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時間如潮水,一去不復返。”時鐘指著八點二十分。他還來得及,而且時間還很充裕。撞球店過去一點有條巷子,在那裡等泰德應該蠻安全的,雖然他知道最聰明的辦法就是靜靜等候,但他辦不到。如果他真夠聰明的話,根本從一開始就不該來這裡。不過他不是充滿智慧的老貓頭鷹,隻是個嚇壞瞭、急需幫助的孩子。他很懷疑是否能在撞球店得到任何幫助,不過也許他錯瞭。

博比從“進來涼快一下”的佈幅下走進去,他這輩子從來不曾像現在這麼不需要吹冷氣,這是個炎熱的夜晚,他卻全身冰冷。

老天爺,如果你在的話,拜托幫幫忙,讓我勇敢一點……多給我一點運氣。博比打開門走進去。

啤酒味比上次濃烈許多,也新鮮多瞭,而裝瞭遊戲機的房間乒乓作響,燈光閃爍。上次來的時候,隻有迪伊在裡面打彈珠,現在至少有二十個人,每個人都在抽煙,也都穿著條紋T恤,戴著法蘭克·辛納屈的那種扁帽,而且都在遊戲機的玻璃罩上放瞭一瓶啤酒。

萊恩的桌子周圍也比上一次明亮多瞭,因為現在酒吧裡燈火通明、座無虛席,遊戲室也一樣。星期三的時候,撞球場大部分區域都十分陰暗,現在卻像手術室一樣明亮。每張撞球臺都有人弓著身子在打撞球或繞著桌子移動,在香煙繚繞中擊球,墻邊的椅子上也都坐滿人。博比可以看到老吉把腳放在擦鞋架上。還有——

“他媽的,你在這裡幹嗎?”

博比轉過身來,被這個聲音嚇瞭一跳,同時也震驚於聽到女人嘴裡吐出臟話;是阿蓮娜,通往客廳的那道門還在她身後來回搖晃。今晚她穿瞭白色絲質上衣,露出乳白渾圓的美麗肩膀,也露出一點豐滿的胸部,下半身則穿著松垮垮的紅色長褲,博比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褲子。昨天阿蓮娜很和氣,一直對他微笑……事實上,她幾乎是在嘲笑他,隻不過她的語氣讓博比一點也不介意。但今天晚上,她好像嚇壞瞭。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來這裡,但是我必須找到我朋友泰德,我以為……以為……”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愈來愈微弱,好像松口後的氣球在房間裡四處亂竄一樣。

這裡有一點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就好像他偶爾會做的噩夢一樣:他坐在教室裡練習拼字、讀科學或在看故事書,突然之間每個人都開始笑他,這才發現他上學前忘瞭穿褲子,結果就光著屁股坐在那裡讓每個人看,包括女生和老師,每個人都看到瞭。

遊戲室叮叮當當的聲音還沒有完全停止,但已經慢瞭下來,酒吧的笑語聲則幾乎消失,撞球的碰撞聲也完全停息。博比環顧四周,又感覺到肚子裡好像有條蛇蠢蠢欲動。

他們並沒有全盯著他看,但大多數的目光的確投註在他身上;老吉瞪著他的目光仿佛要把紙燒出洞來。雖然博比心裡的窗口現在幾乎關起來瞭,他仍然感覺到這裡有很多人原本就在等著他。他懷疑他們是否曉得,即使曉得,大概也不知道原因。他們有點像是睡著瞭,好像米德維奇村的村民一樣。下等人來到這裡瞭,下等人已經——

“蘭迪,出去,”阿蓮娜低聲說,她在沮喪中把博比叫成他爸爸瞭,“趁現在還來得及,趕快出去。”

老吉已經從擦鞋座位走下來,皺巴巴的麻佈外套夾到腳踏板,往前一走就扯破瞭,但是他完全無視於絲質內襯好像玩具降落傘一樣在膝邊飄蕩,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抓住他,”老吉顫抖著聲音說,“抓住那個小孩。”

博比看夠瞭,這裡根本找不到任何幫手,於是沖到門口把門打開。他可以感覺到後面的人群已經開始移動,但動作很慢。太慢瞭。

博比沖進茫茫夜色中。

他幾乎跑過兩條街,直到側腹一陣劇痛迫使他放慢腳步,然後停下來。幸好沒有人追過來,但如果泰德去街角撞球店拿錢就完蛋瞭。他不止需要擔心下等人,還得擔心老吉和其他人,而泰德卻毫不知情。問題是,他又能怎麼辦呢?

博比環顧四周,這裡看不到店面,都是倉庫,好像一張張抹掉五官的巨大臉孔一樣。他聞到魚腥味、木屑味以及可能是醃肉的淡淡香氣。

他完全無能為力,他隻是個小孩,這件事完全超出他的能力范圍。博比明白這點,但也明白不能連試都不試,就這樣讓泰德毫無預警地沖進撞球店。這件事無關英雄氣概,隻是沒有辦法連試都不試就走開。都怪媽媽讓他陷入這樣的困境;他的親生母親。

他喃喃地說:“媽媽,我恨你。”他仍然覺得很冷,卻全身直冒汗,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濕答答的。“我不在乎拜德曼和另外兩個傢夥對你做瞭什麼,你是混蛋,我恨你!”

博比轉過身開始往回走,一直走在陰影中。有兩次他聽到人聲,趕緊蹲在倉庫門口,盡量壓低身子不讓人傢看見,直到他們走過去。把自己變小很容易;他這輩子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覺得自己如此渺小。

這次他躲在巷子裡。巷子一邊放著垃圾桶,另一邊是一堆紙箱,裡面放著有濃濃啤酒味的回收瓶。紙箱堆起來比博比還高半英尺,當他躲在紙箱後面時,從街上完全看不到他。在等待的時候,他感覺腳上有一團熱熱、毛毛的東西掃過,弄得他幾乎要尖叫起來。他動也不動,等到那團東西離開後,他低頭一望,一隻臟兮兮的貓回過頭來,綠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他。

“噓!”博比低聲叫著,然後踢踢它。那隻貓齜牙咧嘴地嘶叫一聲,昂首闊步、慢條斯理地在巷子的垃圾堆和玻璃碎片間走來走去,它高高翹起尾巴,仿佛表示不屑。隔著磚墻悶聲傳來撞球店點唱機的音樂,正在播放“米奇與西爾維婭”二重唱的歌《愛情很奇怪》;愛的確是奇怪的東西,會讓人坐立不安的麻煩東西。

從博比躲藏的地方看不到葬儀社的鐘,因此他不知道已經過瞭多久。巷子另一頭正在上演夏日街頭鬧劇,人們相互叫囂,有時候大笑、有時候憤怒咆哮,有時候說英文,有時候出現十幾種不同的語言。還傳出劈裡啪啦的爆裂聲,嚇得博比不敢亂動——起先他以為是槍聲——後來認出是鞭炮聲才松瞭一口氣。汽車疾駛而過,鉻鋼排氣管和消音器閃閃發亮。有一陣子街頭出現瞭打架的聲音,還有圍觀群眾吆喝著替打架的人加油打氣的聲音;過一會兒有個女人經過時,用醉醺醺又悲傷的聲音唱著歌,盡管聽不清她唱什麼,但歌聲很美。後來又響起警車的聲音,聲音愈來愈近,然後漸漸遠去,最後消失瞭。

博比沒有打瞌睡,而是做起白日夢來。他和泰德一起住在農莊裡,可能是佛羅裡達的農莊。他們每天花很多時間工作,但是以老年人而言,泰德算是很能做苦工的,尤其是他現在戒瞭煙,呼吸比較正常瞭。博比上學時用的是另外一個名字——拉爾夫·蘇利文。晚上他坐在前廊上吃泰德煮的晚餐,喝冰紅茶,讀報給泰德聽。晚上就寢後,他們都睡得很熟、很安詳,不會受到噩夢幹擾。星期五一起去雜貨店購物時,博比會看看公佈欄有沒有寵物走失的海報或出售二手車卡片,但是他從來沒有看到有人張貼告示。下等人已經聞不到泰德的氣味瞭,而泰德不再是任何人的狗,他們安全地住在自己的農莊裡,不是父子,不是祖孫,隻是朋友。

像我們一樣的人,博比昏昏沉沉地想著。現在他的身體靠著磚墻,頭慢慢滑下去,直到臉頰碰到前胸。像我們這樣的人,為什麼像我們這樣的人找不到容身之處呢?

車燈照亮瞭巷子。每回有燈光一閃,博比總是會往紙箱周圍張望一下,這次他幾乎不想這樣做——隻想閉起眼睛想象農莊的生活——但還是強迫自己四處張望,結果看到一輛黃色出租車停在撞球店前面。

博比的腎上腺素洶湧而出,腦子裡的燈立刻全亮瞭起來。他在紙箱堆旁東躲西藏,把最上面兩個紙箱碰掉瞭。接著又一腳踢到空垃圾桶,垃圾桶整個撞到墻上。他還幾乎踩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又是那隻貓。博比一腳把貓踢開,跑出巷子。他往撞球店走去時,不知踩到什麼黏黏的東西而滑瞭一下,他單膝跪地。看到葬儀社的鐘在冷冷的藍環中指著九點四十五分。出租車停在撞球店門前,泰德站在“進來涼快一下”的橫幅下付錢給出租車司機,他彎著腰對敞開的車窗付錢給出租車司機的樣子,比以往更像卡洛夫。

在出租車對面有一輛很大的奧斯莫比爾汽車停在葬儀社門口,車身與阿蓮娜的褲子一樣是大紅色。博比很確定,這輛車原本沒有停在那裡,車子形狀還沒有完全固定下來;瞧著這輛車的時候不止眼睛想落淚,心裡也在流淚。

泰德!博比想叫卻叫不出聲來,隻發出微弱的低語聲。他為什麼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博比心想,為什麼他竟然不曉得。

也許是因為下等人可以阻斷他的心靈感應,也有可能是撞球店的那些人在阻撓;老吉和其他人。下等人把他們變成人形海綿,能夠把泰德平常感應到的警告訊號完全吸光。

街上閃爍著更多車燈,泰德直起身子,出租車調轉車頭開走,這時紫色的德索托車突然在轉角出現,出租車急忙駛到一旁避開它。街燈下,德索托車好像點綴著鉻鋼和玻璃的巨大血塊,行駛中的車頭燈仿佛水中的燈光般一閃一閃的……然後,車頭燈又眨瞭一下,這根本不是車頭燈,而是一雙眼睛。

泰德!博比仍然隻是沙啞的低語,似乎根本站不起來,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站起來。他全身籠罩在極度恐懼中,好像得瞭流行性感冒一樣昏昏沉沉的,也像拉肚子一樣軟弱無力。在威廉·佩恩餐廳外面與血紅色德索托車擦肩而過的經驗已經夠恐怖瞭,但看著車子迎面而來、被它的車頭燈照個正著要恐怖千倍,不,恐怖百萬倍。

他知道自己的褲子破瞭,膝蓋也皮破血流,可以聽到樓上某戶人傢窗口傳來小理查德的鬼叫聲,看到葬儀社的時鐘周圍那一圈藍光,好像閃光燈一閃後印在視網膜上的影像,但這一切看起來都十分不真實。垃圾甘瑟大道突然變得好像畫壞的佈景,在它之後是意料之外的真實世界,一片黑暗的真實世界。

德索托車開始移動、咆哮,這些汽車都不是真的車子,胡安剛剛說過,是其他東西。

“泰德……”這次他稍微大聲一點……泰德聽到瞭。他轉過身來,睜大眼睛看著博比,然後德索托車壓過他身後的馬路,閃爍的車頭燈照著泰德,使得他的影子愈來愈膨脹,就好像那次在斯派塞的停車場上,街燈照著博比和席格比雙胞胎,讓他們的影子愈拉愈長一樣。

泰德轉身面對德索托車,一手遮住眼睛,擋住刺眼的燈光。又有車燈掃過街頭,這回是一輛凱迪拉克從倉庫區開過來,這輛綠色凱迪拉克車的車身至少有一英裡長,它的鰭仿佛在齜牙咧嘴,而車身移動時有如肺葉一般。凱迪拉克砰然壓過博比身後的路緣,在離他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停住,博比可以聽到低沉的喘息聲,他明白那是凱迪拉克的馬達在呼吸。

三輛車的車門都打開,幾個人走出來,或乍看之下很像人的東西走出來。博比數著六個、八個,然後就不再數下去。他們都穿著芥末色的長外套——就是被稱做“防塵外衣”的那種外套——每個人翻領上都有一隻猩紅色的大眼睛。博比記起他的夢,他猜想紅眼睛應該是他們的身份標記,而戴著這種標記的東西是……什麼?警察嗎?不,是電影裡那種民防團或武裝保安隊嗎?比較接近瞭,不過還是不對。他們是——

他們是管制者,就好像我和薩利去年在帝國戲院看的那部電影,由培恩和史迪爾主演的那部。

噢,對瞭。結果電影裡面的管制者其實是一群壞蛋,但是起先會以為他們是鬼怪之類的東西;博比認為眼前這些管制者真的是怪物。

其中一個人一把抓起博比。博比大叫,這是他這輩子最恐怖的經驗,被媽媽甩到墻上的感覺和這次經驗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下等人碰觸他時,感覺就好像被長瞭手指的熱水瓶抓住一樣——隻是他的感覺一直在改變。起先他覺得抓住他的東西是手指,然後又覺得是爪子;手指……爪子,手指……爪子,那種說不出的感覺嵌入他的肉裡……那是傑克的棍子,他心裡瘋狂地想著,是兩面削尖的棍子。

那個人把博比往泰德那裡拉,此時泰德被其他人團團圍住。博比的雙腿根本沒有力氣走路,一路踉踉蹌蹌的。他原先還以為有辦法警告泰德,還以為他們兩人可以沿著那拉甘瑟大道一起逃走,甚至好像卡蘿爾那樣邊走邊跳?真是太好笑瞭,對不對?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泰德似乎一點也不害怕,他站在下等人中間,唯一形諸於色的情緒是為博比擔心的表情。抓住博比的那個東西一會兒像手,一會兒像是脈搏還在跳動的惡心橡皮手指,一會兒又像是爪子,突然間手松開瞭。博比搖晃瞭一下。其中一個怪物發出高亢的號叫聲,從背後推瞭博比一把,博比往前飛瞭出去,泰德接住他。

博比害怕地啜泣,把臉緊貼著泰德的衣服,他可以聞到那令人安心的煙味和刮胡水的香味,但是味道還沒有強烈到足以蓋住怪物發出的惡臭——腐肉和垃圾的臭味——還有車子飄出的刺鼻酒味,聞起來好像燃燒威士忌的味道。

博比抬頭看著泰德。“是我媽媽,”他說,“是我媽媽告的密。”

“不管你怎麼想,這件事不能怪她,”泰德說,“都怪我在這裡待太久瞭。”

“不過這個假期過得還不錯吧,泰德?”其中一個下等人說。他的聲音中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聲,仿佛聲帶上爬滿瞭蟲子——蟬或蟋蟀之類的蟲子。他可能是和博比通過電話的那個人,說泰德是他們的狗……但也許他們的聲音聽起來都是這樣。如果你不想變成我們的狗,就別插手多管閑事,電話中的那個人說,但他還是跑來這裡瞭,而且現在……噢,現在……

“還不錯。”泰德說。

“我希望你至少和女人睡過瞭,”另外一個人說,“因為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瞭。”

博比環顧四周,下等人肩並肩地把他們圍起來,被他們的黃外套一擋,博比完全看不到街上的景象,隻聞到汗臭和腐肉的味道。他們的皮膚很黑,眼睛深邃,嘴唇艷紅(仿佛剛吃過櫻桃一樣)……但他們並非就是外表的那個樣子,例如,他們的臉孔不會一直停留在臉上,因為臉頰和下巴仿佛一直拼命往外延伸,想要超出臉部線條之外(博比隻知道如此描述他見到的情形)。在他們的黑皮膚之下是和尖頭鞋一樣雪白的皮膚。但是他們的嘴唇還是紅色的,博比心想,他們的嘴唇總是紅色的,就好像他們的眼睛總是黑色的,那根本不是眼睛,而是兩個洞。他們很高,又高又瘦,腦子裡沒有和我們同樣的思想,心裡也沒有和我們同樣的感覺。

對街傳來一聲濁重、牢騷般的咕噥聲,博比往對街望去,看到奧斯莫比爾車的一個輪胎變成瞭灰黑色觸須,伸出來卷起一張香煙包裝紙,然後縮瞭回去,不一會兒又變回輪胎,但香煙包裝紙露在外面,好像被輪胎吞噬掉一半似的。

“準備回去瞭嗎?”其中一個下等人問泰德。他朝著泰德彎下身子,黃外套上有皺褶的地方沙沙作響,衣領上的紅眼睛瞪著他。“準備回去履行責任瞭嗎?”

“我會回去,”泰德回答,“但是讓這孩子留在這裡。”

現在有更多隻手伸出來按住博比,其中有個好像活樹枝般的東西撫摸著他的頸背。他耳中又響起瞭嗡嗡聲,這是一種警告,也表示他不舒服,腦子裡充滿瞭好像蜜蜂般的嗡嗡聲。在瘋狂的嗡嗡聲中,他先聽到鐘很快地敲瞭一下,然後接連很多聲;在可怕的黑夜、炙熱的狂風中,一個鐘聲響個不停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大概曉得下等人從何而來瞭,他們來自距離康涅狄格州和他媽媽幾兆英裡之外的異地。在不知名的星系下村莊燃燒著,村民尖叫著,而頸背被他們撫摸的感覺……那可怕的感覺……

博比呻吟著,再度把頭埋在泰德胸前。

“他想和你在一起,”有個難以言喻的聲音說,“我想我們會帶著他,泰德,他沒有超能力,不像破壞者那樣,但還是……所有的一切都要為國王服務,你也曉得。”那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手指又開始撫摸他的頸背。

“所有的一切都為‘光束’服務。”泰德用老師的口吻糾正他。

“不會太久瞭。”下等人說,然後大笑。他的笑聲把博比嚇得魂飛魄散。

“把他帶走。”另外一個聲音以命令的語氣說。他們的聲音的確蠻像的,但博比很確定這個聲音就是和他通電話的聲音。

“不行!”泰德說,他的手緊緊抱住博比,“他留在這裡!”

“你算老幾,居然敢在這裡發號施令?”下等人的頭目說,“泰德,在獲得自由的短短日子裡,你居然變得這麼驕傲!不過,你很快就會回以前的老房間去,和其他人在一起瞭。如果我說要帶這小孩走,這小孩就得走。”

“如果你帶他走,就得費點力氣才能從我這裡拿到你想要的東西。”泰德說,聲音沉靜但堅定。博比緊緊抱著他,把眼睛閉上。他不想看到那些下等人,最恐怖的就是當他們碰你的時候,就好像被泰德碰觸的時候一樣:打開一扇窗口。但是誰會想從這樣的窗口往裡面看呀?誰會想看到這些長得高大、紅嘴唇、剪刀形的怪物原形畢露?誰會想看到紅眼睛的主人呢?

“你是破壞者,泰德,你天生就是個破壞者,如果我們叫你去破壞,你就得去破壞。”

“你可以強迫我,我沒有笨到以為你辦不到……但是如果你讓他留下來,我會自動給你需要的東西,而且還會給你更多,超過你能……超過你的想象。”

“我要這個孩子,”下等人的頭目說,但是他的聲音有點遲疑,似乎在思索,“我想把他獻給國王。”

“我懷疑如果你破壞瞭紅國王原本的計劃,他還會感謝你送他這毫無意義的漂亮東西,”泰德說,“還有槍手——”

“槍手,呸!”

“不過他和他的朋友已經抵達終極世界的邊境。”泰德說,現在換他陷入沉思,“如果我把你想要的東西給你,而不是逼迫你接受,或許我還可以加快腳步,縮短五十年以上的時間。就像你說的,我就是破壞者,像我們這樣的人並不多,每一個人你都需要,尤其需要我,因為我是最厲害的一個。”

“別自吹自擂瞭……你也太高估自己對國王的重要性。”

“是嗎?我很懷疑。直到光束粉碎之前,黑塔一直矗立在那裡——我應該不需要提醒你這點。你值得為一個小男孩冒這樣的風險嗎?”

博比完全聽不懂泰德在說什麼,他也不在乎,隻知道他們正在佈裡吉港的撞球店門外決定他的人生道路。他可以聽到下等人的外套窸窸窣窣的聲音、聞到他們的味道;由於泰德再度碰瞭他,他甚至可以更清楚地感覺到他們。眼睛後面又開始有那種恐怖的發癢感覺,而且以一種古怪的方式與他腦子裡的嗡嗡聲相呼應。眼前飄著無數黑點,他突然領悟這些黑點的意義瞭。在西馬克的書《太陽之環》中,隻要緊跟著向上旋轉的漩渦,陀螺就會帶著你進入另外的世界。事實上,博比懷疑領路的其實是那些黑點,那些黑色斑點是活生生的生命……

而且他們都很餓。

“讓這孩子自己決定吧。”下等人的頭目最後說。他的活樹枝手指又再次撫摸博比的頸背。“泰德,他這麼愛你,你是他的‘帖卡’,對不對?是命中註定的好朋友,博比,這個老煙槍泰迪熊是你命中註定的好友,對不對?”

博比沒有搭腔,隻是把冰冷顫抖的臉孔埋在泰德胸前。他現在滿心懊悔自己跑來——如果他早知道下等人的真面目的話,就會乖乖躲在傢裡、躲在床底下——但是沒錯,泰德應該算是他的“帖卡”。他不明白什麼是宿命,他隻是個小孩,但泰德是他的朋友。像我們這樣的人,博比悲傷地想,像我們這樣的人。

“所以,既然你看到我們瞭,現在覺得如何呢?”下等人問,“想不想跟我們走,這樣就可以離老好人泰德近一點,也許隔周見一次面?和親愛的‘老帖卡’討論文學?學著吃我們吃的東西、喝我們喝的東西?”可怕的手指又開始撫摸他,博比腦子裡的嗡嗡聲更大瞭,黑點愈來愈大,變得好像手指一樣——向他招手的手指。“我們都趁熱把它吃下去,”下等人喃喃地說,“也趁熱把它喝下去,熱熱的……甜甜的,熱熱的……而且甜甜的。”

“住嘴!”泰德大喝一聲。

“還是你寧可留下來陪媽媽?”那低沉的聲音繼續說,完全不在乎泰德的反應,“當然不要啦,像你這麼有原則的孩子剛剛才發現友誼的可貴和文學的樂趣,當然要和老朋友一起走瞭,對不對?決定一下吧,博比,現在就決定,你要知道,決定瞭就決定瞭,沒法反悔的!”

博比在狂亂中想到在麥奎恩修長白皙的手中耍弄得一片模糊的紅紙牌:紙牌動起來瞭,紙牌慢下來瞭,紙牌停下來瞭。考驗的時刻到瞭。

我失敗瞭,博比心想,我沒能通過考驗。

“讓我走吧,先生,”他可憐兮兮地說,“求求你不要帶我走。”

“即使這樣一來,你的‘帖卡’隻好沒有你的陪伴而孤零零地上路?”他的聲音裡有笑意,不過博比幾乎可以嗅出表面輕快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輕蔑,不禁打顫。博比一方面松瞭一口氣,因為他知道現在他們很可能會放他走瞭;另一方面又覺得羞愧不已,因為他知道自己剛剛在跪地求饒,因為害怕而打退堂鼓。所有他喜歡的小說和電影裡面的好人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但是電影和小說裡的好人都不需要面對像穿黃外套的下等人或恐怖的黑點。而且,博比在撞球店外面看到的還不是最可怕的東西。萬一還會看到其他東西呢?萬一黑點把他拖進另外一個世界裡,他在那裡會看到穿黃外套的人的廬山真面目嗎?萬一他看到瞭隱藏在他們現在面貌下的真實面目呢?

“對。”博比說,然後就哭瞭起來。

“對什麼?”

“即使他要孤零零地離開,沒有我在旁邊陪伴。”

“啊,即使這表示你得回去媽媽身邊?”

“對。”

“你現在可能比較瞭解你那可惡的媽媽瞭,對不對?”

“對,”博比第三度回答,但這次他幾乎呻吟著說,“我猜我現在比較瞭解瞭。”

“夠瞭,”泰德說,“別再說瞭。”

但是那個聲音不肯停止。“你學會瞭怎麼當個懦夫,博比……對不對?”

“是啊!”他大叫,仍然把臉埋在泰德胸前。“對、對、對!我是孩子,膽小懦弱的孩子!我不在乎!隻要讓我回傢就好!”他深深吸瞭一口氣,然後尖叫起來。“我要找媽媽!”那是當小頑皮終於看到從水裡、從空中跑出來的野獸時害怕的叫聲。

“好吧,”下等人說,“既然你這麼說,隻要你的泰迪熊答應他會乖乖為我們工作,就不必像從前一樣用鏈子拴起來。”

“我答應你。”泰德把博比松開,博比仍然保持原來的位置,緊緊抓住泰德,把臉貼在泰德胸前,直到泰德輕輕把他推開。

“進撞球房,博比,叫萊恩開車帶你回傢。告訴他,隻要他帶你回傢,我的朋友就會放過他。”

“對不起,泰德。我很想和你一起走,我真的想和你一起走,但是我沒辦法,真對不起。”

“你不應該這樣苛求自己。”但是泰德的表情很沉重,仿佛他很清楚,從今晚開始,博比將受盡良心的苛責。

兩個穿黃外套的人抓住泰德的手臂。泰德看著站在博比背後的那個人,也就是用那可怕的、有如樹枝般的手指撫摸博比頸背的那個人。“他們不需要這樣做,卡姆,我會自己走。”

“讓他自己走。”卡姆說。抓著泰德的兩個下等人松開他的手臂,然後,卡姆的手指最後一次碰觸到博比的頸背,博比簡直快哭出來瞭。他想:如果他再這樣做,我簡直會瘋掉,我受不瞭瞭,我會開始尖叫,沒有辦法停下來。即使他們把我的腦袋轟掉,都沒辦法停止尖叫。“進去吧,小男孩,在我改變心意把你帶走之前,趕快進去。”

博比踉蹌地往撞球店走去,店門雖然大開卻看不到人。他走瞭一步,又轉過身來。三個下等人圍著泰德,但泰德徑自朝著血紅的德索托走去。

“泰德!”

泰德回過頭來對他微笑,想要揮手。然而那個叫卡姆的跳上前去抓住他,硬是把他轉過去丟進車裡。當卡姆用力關上車門時,在那短暫的剎那間,博比看到黃外套裡面是個高得不得瞭、像竹竿一樣又細又瘦的東西,他的肌肉仿佛剛下的雪那麼白,嘴唇像鮮血一樣紅。眼眶深處的光點和暗點在瞳孔中閃動,瞳孔不斷收縮、脹大,就好像泰德那次一樣。紅唇張開時露出如針的尖牙,讓街上的野貓都自嘆不如。黑色的舌頭從齒間伸出來,令人厭惡地擺動著說再見。接著這披著黃外套的怪物就飛奔繞過德索托車的引擎蓋,兩條細腿相互摩擦,瘦削的膝蓋來回晃動,然後跳進駕駛座。停在對面馬路的奧斯莫比爾車也開始發動,引擎聲仿佛剛睡醒的巨龍張口咆哮;或許,那輛車就是一條龍。附近的凱迪拉克也同時發動引擎。那拉甘瑟大道的這個區域籠罩在車燈刺目的強光中。德索托車順著U字形滑行,擋泥板刮擦路面而閃現一陣火花,剎那間,博比看到德索托車的後車窗浮現出泰德的臉孔。博比舉起手揮舞著,他覺得泰德也舉起手來,但是不太確定。他的腦子裡再度充斥著仿佛蹄聲的聲響。

“小鬼,走開!”萊恩說。他的臉蒼白得仿佛奶酪,一張白臉松垮垮地掛在他的頭殼上,就好像肥肉松垮垮地掛在他姐姐的手臂上。他背後的彈子球桌一閃一閃的,卻無人問津,遊戲機上的酷貓早已成為街角撞球店的一景,如今則像孩子般跟在萊恩後面。在他右邊是撞球臺和打撞球的人,許多人手裡都抓著撞球桿,仿佛抓著棍棒一樣。老吉站在香煙販賣機的旁邊。他手裡沒有撞球桿,而是拿著一把小手槍。博比不覺得害怕,在領教瞭卡姆和他穿黃外套的朋友之後,並不覺得還有任何事情能嚇到他。至少暫時而言,他已經被嚇夠瞭。

“放一隻蛋在鞋子裡,然後把它敲碎。現在就做。”

“你最好照做,小鬼。”阿蓮娜在桌子後面說。博比看著她,心想,如果我年紀大一點,一定會給你什麼東西的,我一定會。阿蓮娜看到他的眼神,連忙把頭轉開,她臉紅瞭,覺得既害怕又困惑。

博比轉頭看著她的弟弟。“你想要那些傢夥回來這裡嗎?”

萊恩的臉拉得更長瞭。“你在開玩笑嗎?”

“好吧,”博比說,“你答應我的要求,我就會走開。從此以後,你再也不會看到我,”他停頓一下,“或看到他們。”

“你想要什麼,孩子?”老吉用顫抖的聲音說。博比即將得到他想要的東西,老吉的腦子裡閃現的念頭好像巨大的招牌一般醒目。他的腦子現在和年輕時一樣清楚,冷酷、工於心計、不討人喜歡,但是相較於卡姆及他的管制者卻又顯得天真無邪,好像冰激凌一樣。

“第一個要求是,”博比說,“我需要有人載我回傢。”然後——他對著老吉說,而不是對著萊恩——他提出瞭第二個要求。

萊恩的車子是別克汽車:又大、又長、又新,俗氣但不低級。隻不過是一輛汽車而已。他們兩人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舞曲樂聲中上路。萊恩一路上隻開瞭一次口:“別想轉去聽搖滾,那種音樂我上班的時候已經聽膩瞭。”

他們經過艾許帝國戲院,博比看到售票亭左邊豎立著用厚紙板割成真人大小的碧姬·芭杜肖像。他漠然看著廣告牌,他現在已經太老瞭,早過瞭喜歡碧姬·芭杜的年齡瞭。

他們轉入艾許大道。別克車仿佛捂著嘴低語般滑行到步洛街。博比指著他傢那棟房子。現在公寓中燈火通明,每一盞燈都大放光明。博比看看儀表板上的鐘,快十一點瞭。

當別克汽車停在路邊時,萊恩才又開口。“他們是誰呀?那些無賴是什麼人?”

博比幾乎想笑,他想起《獨行俠》每一集接近尾聲時都有人問:那個戴著面具的人是誰?

“下等人,”他告訴萊恩,“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我現在不想當你的哥兒們瞭。”

“當然,”博比說,突然打瞭個寒戰,“我也不想。謝謝你送我回傢。”

“不客氣,不過從現在開始離我遠一點,這輩子都不要來找我。”

他開著別克車遠去。博比看著他轉到對街車道,然後經過卡蘿爾傢往上坡駛去。車子轉個彎不見以後,博比抬頭望著星星——繁星點點,在夜空中發出無數亮光。

他心想,有一座塔把所有的一切牢牢控制住,有很多光束保護著這座塔。還有紅國王,破壞者努力想摧毀光束……不是因為他們想這麼做,而是國王要他們這麼做。

博比很好奇:泰德是否已經回到那群破壞者中間瞭?回去搖著他的槳?

對不起,他心想,開始沿著人行道走到門廊,想起以前和泰德一起坐在那兒、為他讀報的情景。我想和你一起去,但是沒辦法。到頭來終究還是沒辦法。

他在臺階下停瞭下來,聆聽科隆尼街傳來鮑澤的吠聲,但聽不到任何聲音;鮑澤已經睡著瞭,真是奇跡。博比微微笑著,繼續往前走。媽媽一定是聽到他踏上第二級臺階的聲音——還挺大聲的——因為她嘴裡叫著他的名字,然後就傳來她跑步的聲音。門開時,博比已經站在門廊上,莉莎跑出來,身上還穿著回傢時的那套衣服,一頭亂發披散在臉上。

“博比!”她大叫,“博比,喔,博比!感謝老天爺!感謝老天爺!”

她將他一把抱起,不停轉圈圈,好像在跳舞一樣,她的淚水潤濕瞭他一邊的臉頰。

“我不肯拿他們的錢!”她不停地說,“他們回電話給我、問我地址,說要寄支票給我,我說不用瞭,這是個錯誤,我很傷心又很沮喪。博比,我拒絕瞭,我說不要,我說我不要他們的錢。”

博比看得出她在撒謊。有人把信封從前門下面的門縫塞進來,裡面裝的不是支票,而是現金三百塊錢。三百塊錢,用來酬謝她幫他們找回最優秀的破壞者;三百塊贓錢。他們甚至比她還要小氣。

“我說我拒絕瞭,你聽到瞭嗎?”

她抱著他進屋子裡。他現在差不多有四十五公斤重,她根本抱不動,但還是抱著他進門。當她繼續喋喋不休時,博比明白至少不會有警察來盤問瞭,因為她沒有打電話給警察。她大半時候隻是坐在那裡撥弄著皺巴巴的裙子,祈禱他會平安回傢。她愛他。這件事撩動著他的心,好像困在谷倉中的小鳥猛然拍翅一樣;她愛他,雖然不會有太大用處……但還是有一點用,即使是個陷阱,還是有一點用。

“我說我不要錢,我們不需要這筆錢,他們可以自己留著。我說……我告訴他……”

“很好,媽媽,”他說,“很好,把我放下來吧。”

“你到哪裡去瞭?你沒事吧?肚子餓不餓?”

他直截瞭當地回答她的問題。“是啊,我很餓,但我沒事。我去佈裡吉港,得到這些。”

他把手伸進褲袋裡,掏出剩下的腳踏車基金。他的一元美鈔及零錢和一大堆十塊、二十塊、五十塊錢的鈔票混在一起。他媽媽看著這些錢如雨滴般灑落在沙發旁的茶幾上,她還完好的那隻眼睛瞪得愈來愈大,博比開始害怕那隻眼睛會從眼眶裡掉出來;另一隻眼睛仍然歪斜地陷在烏青腫脹的肉塊中。她的樣子就好像一個憔悴的老海盜,心滿意足地看著剛掠奪來的金銀財寶,博比原本不想看到這個畫面……從那天晚上到他媽媽過世的那個晚上,十五年間這個畫面一直在他腦海中盤旋不去。然而另一方面,現在的新博比較不可喜的一面卻頗高興看到媽媽的這個表情——這時候的莉莎看起來蒼老、醜陋而滑稽,愚不可及卻又貪得無厭。這就是我的媽媽,博比內心響起杜蘭德的歌聲,這就是我媽。我們兩個人都拋棄瞭他,但是我得到的報酬比你多,媽,對不對?耶!

“博比,”她以顫抖的聲音喃喃地說,看起來像個老海盜,但聲音卻好像參加電視遊戲節目猜價錢得到大獎一樣,“喔,博比,這麼多錢?你哪來這麼多錢?”

“泰德的賭註,”博比說,“這是他贏來的錢。”

“但是泰德……他不要——”

“他不再需要這筆錢瞭。”

莉莎眨眨眼睛,仿佛某塊瘀青突然讓她感到刺痛。然後她把錢掃成一堆,把鈔票分類擺好。“我要替你買一輛腳踏車。”她說,她的手指仿佛經驗老到的撲克牌賭徒似的快速移動著。沒有人贏得瞭那手牌,博比心想,從來沒有人贏過那手牌。“明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買腳踏車,隻要西方車行一開門,我們就——”

“我不想要腳踏車瞭,”博比說,“我不想拿那筆錢買,也不想要你買給我。”

她兩手裝滿錢怔住瞭,博比感覺到她的怒氣一觸即發,即將大發雷霆。“不必瞭,謝謝你的好意,是不是?我真是笨透瞭,才會指望你感激我。你簡直和你那該死的老子一模一樣!”她把手抽回來,張開手指,不同的是這一回博比事先知道,不會再措手不及地受到突襲。

“你又知道什麼呢?”博比問,“你說瞭太多關於他的謊話,你根本不記得真相是什麼瞭。”

就這樣。他曾經看透她的心靈,那裡幾乎沒有任何關於蘭達爾的記憶,隻有一個盒子,上面寫著蘭達爾的名字……名字和模糊的影像,模糊得可能是其他任何人。她把曾經傷害過她的所有事情都密封在這個盒子裡,既不記得蘭達爾有多麼喜歡史黛芙的歌,也不記得(或許她從來不曉得)蘭達爾是個會把襯衫脫下來送人的好心人。她的盒子裡根本沒有空間放這些東西,博比覺得她居然會需要像這樣的盒子,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不會買酒給醉鬼喝,”博比說,“你知道嗎?”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呀?”

“你沒辦法讓我恨他……但也沒辦法讓我變成他。”他右手握拳放在頭旁邊,“我不會變成他的鬼魂。你要的話,盡管對自己撒謊好瞭,說他欠瞭很多錢、保險單過期,還有多麼好賭,但是不要對我說這些謊話。不要再說瞭。”

“不要對我舉起拳頭,博比,絕對不要對我舉起拳頭。”

他舉起另外一隻拳頭作為響應。“來呀,你要打我嗎?我會打回去,你會挨更多打,隻不過這次是你自找的。來呀!”

她遲疑瞭。他感覺得到她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可怕的黑暗,裡面隻充滿瞭畏懼。她怕自己的兒子,害怕他可能會傷害她。不是今天,不——不是揮著小男孩那對臟兮兮的拳頭。但是小男孩終究會長大。

但是,他自己又好到哪裡去呢,他有資格指著她的鼻子數落她嗎?他真的比她好到哪裡去嗎?博比聽到心底有個聲音傷感地問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傢,即使那意味著泰德得一個人孤零零上路,沒有他陪伴。但博比已經回答瞭,他說他想回傢。即使那意味著要回去面對可惡的媽媽?他想回傢,博比已經這樣回答瞭。你現在比較瞭解她瞭,不是嗎?卡姆曾經問他,而博比再度回答:是啊。

當莉莎聽到門廊響起博比的腳步聲時,她滿腦子隻有對博比的愛,還有覺得松瞭一口氣,這些都是真實的感受。

博比松開拳頭,伸出手握住莉莎隨時準備甩他耳光的手……雖然現在這姿態已經不太有說服力。莉莎起先還抗拒,但是博比終於還是安撫瞭她繃緊的手。他親吻她的手,抬頭看看媽媽憔悴的臉孔,然後再度親吻瞭她的手。他太瞭解她瞭,但他並不希望如此,他渴望能關閉內心的窗口,渴望自己能變得愚鈍一點,不再看透一切,因此不隻可能去愛,而且也必須去愛。你知道得愈少,就愈可能相信。

“我不想要腳踏車瞭,”他說,“好嗎?不要腳踏車。”

“那麼你想要什麼呢?”她問,聲音遲疑而哀傷,“你想要我怎麼樣,博比?”

“煎餅給我吃,煎很多餅。”他說,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我好——餓。”

她煎瞭很多餅,足夠他們兩個人飽餐一頓。然後兩人就在午夜時分,在廚房餐桌上面對面吃早餐。雖然快午夜一點鐘瞭,博比仍然堅持幫媽媽洗碗。有什麼關系呢?他問她,反正明天又不必上學,他想多晚睡都沒關系。

當莉莎開始把水槽中的水放掉,博比也把最後一個盤子放好時,科隆尼街上開始傳來鮑澤的叫聲:汪汪汪地對著仍是漆黑一片的嶄新一天狂吠。博比和媽媽四目相接,笑瞭起來,在那剎那間,心領神會的感覺其實還挺不錯的。

起先,博比仍然照往常那樣呈大字形仰臥在床上,兩腿張開,腳跟伸到床墊的角落,但是他不再覺得這樣躺很舒服,現在覺得這樣會讓自己的身體暴露得太厲害,萬一有什麼專捉小男孩的怪物突然從衣櫥裡竄出,會用爪子一把扯開他的肚皮。他翻過身來側躺,想著泰德現在究竟在何方。他伸出手想要感覺泰德的存在,卻什麼都沒抓住,就好像稍早時在垃圾甘瑟街一樣。博比希望能哭叫著泰德的名字,但是他不能,現在還不能。

外面,在黑夜中仿佛夢境一般,傳來瞭小鎮廣場的鐘聲:隻有當的一聲。博比看看桌上大笨鐘的指針正指著一點鐘。很好。

“他們走瞭,”博比說,“下等人已經離開瞭。”

他蜷縮著身子側躺著,膝蓋屈起頂到胸前。雙腿大大地攤開、仰臥在床上睡覺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瞭。

11.狼與獅·博比·雷默警官·博比和卡蘿爾·墮落的年代·信封

薩利曬得黑黑的從夏令營回來瞭,身上被蚊子叮瞭幾萬個包,腦子裡裝瞭一百萬個想說的故事……隻是博比不想聽太多。就在這個夏天,博比、薩利和卡蘿爾不再像過去那樣輕松做朋友瞭。他們三個人有時候會一起走到斯特林會館,但是抵達目的地以後就各玩各的。卡蘿爾和她的女生朋友去學手工藝、打壘球和羽毛球,博比和薩利則參加少年探險活動和打棒球。

薩利的球技已經很純熟瞭,所以從狼隊晉升到獅隊。盡管所有男生都一起去遊泳、健行,帶著泳衣和裝午餐的紙袋,坐在斯特林會館老舊的廂型貨車後面,但是薩利愈來愈常坐在羅尼和杜克旁邊,羅尼和杜克也參加瞭夏令營,三個人說著相同的故事不外乎是床鋪的床單太短,還有他們如何惡作劇整那些較小的孩子,博比都聽煩瞭。聽他們講話,會以為薩利在夏令營待瞭五十年。

七月四日,狼隊和獅隊進行瞭一年一度的大決戰。從二次大戰結束後到現在的十五年間,狼隊從來沒贏過,但是在一九六〇年的這場比賽中,多虧瞭博比,至少比賽非常精彩。他差不多棒棒擊出安打,雖然丟瞭棒球手套,還是在中外野表演瞭一次漂亮的飛撲防守。(博比站起來聽到如雷的掌聲時,有剎那間很希望媽媽也在場,但她沒有出席這場年度盛會。)

狼隊最後一輪進攻時,博比打擊出去,當時他們落後兩分,有位跑者占據二壘。博比把球往左外野方向用力一擊,然後拔腿就跑,先聽到薩利站在本壘板後的捕手位置大叫:“打得好,博比!”這球打得很好,隻是原本狼隊指望可以借機追平比數,所以博比應該跑到二壘就停住,但他卻想再往前推進。十三歲以下的孩子幾乎總是沒辦法精準地把球傳到內野,但是這回薩利在夏令營的朋友杜克從左外野丟瞭個如子彈般快速的球給另外一個夏令營朋友羅尼。博比開始滑壘,但感覺在他碰到壘包之前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羅尼的手套已經碰到他的腳踝。

“你——出局!”裁判大叫,他早就從本壘板沖過來看清楚。獅隊的親朋好友在場邊歇斯底裡地大聲歡呼。

博比一邊瞪著裁判、一邊爬起來,擔任裁判的是斯特林會館的輔導員,二十歲左右,嘴裡含著哨子,鼻子上塗著白色軟膏。“我明明安全上壘瞭!”

“博比,很抱歉!”那大孩子說,他卸下裁判的臉孔,又變回輔導員的身份,“你這球打得很好,滑壘也很出色,但是你出局瞭。”

“才沒有!你這個騙子!你為什麼作弊?”

“把他趕出場!”一位傢長喊著,“不能這樣頂撞裁判!”

“回去坐下,博比!”輔導員說。

“我安全上壘瞭!”博比還在嚷嚷,“明明就是安全上壘!”他指著那個建議把他趕出場的大人,“那個大胖子,你是不是收瞭他的錢才故意讓我們輸球?”

“住嘴,博比。”輔導員說。他頭上戴著大學兄弟會的帽子,胸前掛著口哨,樣子實在很呆!“我警告你。”

羅尼轉過身去,這場爭執似乎讓他覺得很倒胃口。博比也很恨他。

“你隻是個騙子。”博比說。他可以忍住不讓眼角的淚水流出來,卻無法控制顫抖的聲音。

“我真是受夠瞭!”輔導員說,“快去坐下來,冷靜一下,你——”

“大騙子!你是大騙子!”

三壘附近有個女人氣呼呼地轉身走瞭。

“夠瞭!”輔導員冷冷地說,“馬上給我離開球場。”

博比慢吞吞地走到三壘和本壘中間,又轉過身來,“順便說一下,有一隻鳥把大便拉在你鼻子上瞭,我猜你笨得沒有發現,你最好趕快把它擦幹凈。”

他在腦子裡想到這幾句話時覺得很好笑,但真說出口時聽起來卻很蠢,沒有人笑。薩利叉開雙腿站在本壘板上,全身披掛著破破爛爛的捕手裝備,顯得高大魁梧,但表情卻嚴肅得好像心臟病發瞭一樣,貼滿黑色膠帶的面罩在手裡晃來晃去。他滿臉通紅,顯得很生氣,看起來也像永遠揮別狼隊的大孩子。薩利參加過溫維那夏令營,睡過床單太短的床,也曾通宵熬夜圍著營火講鬼故事。從今以後,薩利都是獅隊隊員瞭,博比因此而痛恨他。

“你吃錯什麼藥瞭?”博比踏著沉重的步伐走開時,薩利問。兩邊的球員休息室都很安靜,所有孩子都看著他,所有傢長也都看著他,仿佛博比是什麼討人厭的東西一樣。博比猜想自己大概真的很討人厭吧,隻是原因和他們想的不一樣。

你知道嗎?薩利,也許你參加過夏令營,不過我可是去過“那邊”呢。

“博比?”

“我沒有吃錯什麼藥,”博比頭抬也不抬就說,“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快搬去馬薩諸塞州瞭,也許那裡沒有那麼多愛作弊的騙子。”

“喂,你聽我說——”

“噢,閉嘴。”博比說,低頭盯著自己的球鞋,看也不看薩利,隻是一直低著頭往前走。

莉莎沒有什麼朋友,(她有一次告訴博比:“我隻是平凡的灰蛾,不是漂亮的社交花蝴蝶。”)但是她剛到傢園不動產中介公司上班的時候,和一個叫邁拉的女人處得還不錯。(照莉莎的說法是,她們倆互相看對眼瞭,步調一致,波長也相同之類的。)在那段時間,邁拉擔任拜德曼的秘書,而莉莎則是整個辦公室的行政助理,穿梭在不同經紀人之間,為他們安排行程、煮咖啡、打字等等。邁拉在一九五五年突然因為不明原因辭職瞭,於是莉莎在一九五六年升上邁拉的職位,擔任拜德曼先生的秘書。

莉莎和邁拉仍然保持聯絡,在重要節日互寄卡片,偶爾也通通信。邁拉——她是莉莎所謂的“老姑娘”——搬去馬薩諸塞州,自己開瞭一傢不動產中介公司。一九六〇年六月,莉莎寫信給邁拉,問她能不能加入他們公司,成為合夥人——當然先從初級合夥人開始做起。她有一點點資金,雖然不多,但三千五百美元也不算微不足道。

也許邁拉曾經和莉莎受過同樣的磨難,也許沒有,總之她同意瞭——甚至還寄瞭一束花給莉莎,莉莎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顯得這麼開心;也許幾年來,她第一次真的感到快樂。重要的是,他們要從哈維切鎮搬到麻省的丹弗斯。他們會在八月搬傢,這樣一來,莉莎就有充裕的時間為近來顯得特別安靜而憂鬱的博比找到新學校入學。

此外很重要的是,博比在離開哈維切鎮之前還有一點事情需要處理。

博比的年紀太輕,個子也太小,沒有辦法直截瞭當地做他必須做的事。他必須很小心,而且還得偷偷摸摸做。要偷偷摸摸的,博比倒是無所謂,他現在對於模仿周末下午場電影中的奧迪·墨菲或倫道夫·斯科特已經沒有太大興趣,此外,有的人就是需要遭到突襲,即使隻是為瞭讓他們嘗嘗遭受伏擊的滋味都好。他選中的躲藏地點是他那次哭瞭之後卡蘿爾帶他去的矮樹叢,那裡很適合等候哈利,等候羅賓漢先生騎馬穿過幽谷。

哈利在雜貨店打工,博比知道這個消息已經幾個星期瞭,他和媽媽一起去那裡買東西的時候曾經看到哈利。博比也看過哈利三點鐘下班後走路回傢,通常都和朋友一起走。裡奇是最常和他一起鬼混的哥兒們;威利似乎已經脫離羅賓漢的生活,就好像薩利差不多已經走出博比的生活一樣。不過無論是獨自一人或有朋友陪伴,哈利回傢的時候總會穿過聯合公園。

博比開始在下午的時候晃到這裡來。現在,隻有早上才有人來這裡打棒球,因為天氣實在太熱瞭,還不到三點鐘,三個棒球場都空無一人。遲早哈利下班回傢途中總會獨自一人穿過這幾座空蕩蕩的球場,而裡奇或其他酒肉朋友都不在他身邊。於是,博比每天三點到四點的時候都窩在這個矮樹叢中,也就是他把頭靠在卡蘿爾大腿上哭泣的地方。有時候他會帶書來看,喬治和雷尼的故事再度讓他落淚。像我們這樣的人,像我們這樣在牧場工作的人,是全世界最寂寞的傢夥。這是喬治的看法。像我們這樣的人沒有什麼可以指望。雷尼以為他們兩人會擁有一座農場,可以在農場養兔子,但是博比還沒讀完這本書,就知道喬治和雷尼根本不會有一座農場,也沒辦法養兔子。為什麼?因為人們總是需要獵物,當他們找到像拉爾夫、小豬或像雷尼這樣笨笨的大個子時,他們就變成瞭下等人。他們穿上黃色外套,把棍子兩端磨尖,然後開始狩獵。

但是像我們這樣的傢夥有時候會得到一點我們應得的回報,當博比默默等著哈利單獨出現的那一天來臨時,他心裡想,有時候我們會得到回報。

結果,八月六日就是博比等待的大日子。哈利穿過公園,往步洛街和聯合大道的交叉口走去,身上還圍著打工時穿的紅色圍裙——真是個他媽的獵人——嘴裡哼著歌,他的歌聲簡直可以熔化螺絲釘。博比小心翼翼地撥開茂密的樹枝走出去,悄悄跟在哈利後面,直到離得夠近,有足夠的把握時,才舉起球棒。三個大男生對付一個小女孩,他們一定把你當做獅子。但是卡蘿爾當然不是獅子,他也不是,薩利才是獅隊的一員,但薩利沒有經歷過這一切,現在也不在這裡。現在躡手躡腳跟在哈利身後的博比甚至連一隻真正的狼都不算,隻是土狼罷瞭,但有什麼關系呢?反正哈利也不配!

他才不配呢,博比心想,然後把球棒一揮,聽到瞭砰然重擊聲,就好像他在坎登湖畔揮出此生最棒的一擊——遠遠飛到左外野的安打——同樣的聲音,球棒打到哈利後腰時發出的重擊聲聽起來更加悅耳。

哈利又驚又痛地尖聲大叫,趴到地上。等他翻過身來,博比立刻又朝他的大腿狠狠打下去,這回打中左膝下面。“噢!”哈利尖叫。聽到哈利的尖叫聲,博比感到莫大的滿足,幾乎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噢!好痛!好痛!”

不能讓他爬起來,博比心想,於是冷酷地挑選下一個下手的位置。他的塊頭是我的兩倍,如果我沒打中,讓他爬起來,他會把我痛打一頓,打得我死去活來。

哈利想要撤退,他的球鞋頂著碎石子路,手肘在地上猛劃,用屁股拖著身體移動,在地上刻劃出一道痕跡。博比揮舞球棒,打中哈利的肚子。哈利再也撐不住瞭,他癱倒在地上,眼中閃爍著淚水,臉上冒出一粒粒大顆的紫紅色青春痘,他的嘴唇——在蕾安達拯救他們的那一天看起來如此卑劣的薄唇——如今顫抖不停。“噢,不要再打瞭,你要什麼東西,我給你,我給你,噢,天哪!”

他沒有認出我來,博比這才明白。因為陽光刺眼,他根本不知道打他的人是誰。

但這樣還不夠。在溫維那夏令營的一次內務檢查後,輔導員說:“還不夠好,孩子們!”薩利是這麼告訴他的,倒不是博比真的在乎,誰在乎什麼狗屁內務檢查啊?

但是,他倒是很在乎這件事情,沒錯,他彎腰靠近哈利那張痛苦的臉孔。“你還記得我嗎,羅賓漢?”他問,“記得我吧?我是馬泰寶寶。”

哈利不再尖叫,他瞪著博比,終於認出他來。“等我逮……你……”

“你什麼狗屎都逮不到!”博比說,當哈利想要抓住他的腳踝時,博比一腳踹在他的肋骨上。

“噢——”哈利大叫,又繼續哀號。真是個討厭鬼啊!簡直像是遊行隊伍中的獵人小娃娃!博比心想,我可能比你還痛呢!隻有笨蛋才會穿著球鞋踢人。

哈利翻過身來。當他掙紮著想站起來時,博比以擊出全壘打的姿態把球棒猛力一揮,結結實實地打在哈利的屁股上;聲音真是美妙,就好像用撣子猛力拍打厚重的地毯一樣!唯有拜德曼先生也匍匐在他面前時,感覺才會比現在還痛快。博比很清楚到時候要在哪裡下手揍他。

不過就像媽媽常說的,無論如何,總是聊勝於無。

“這一下是代替葛伯寶寶打的。”博比說。哈利現在整個人又趴在地上啜泣不已,濃稠的綠色鼻涕從他的鼻孔流下來。他軟弱無力地用一隻手揉著麻木的屁股。

博比的雙手再度握緊球棒貼滿膠帶的地方,他想舉起球棒給哈利最後一擊,不過不是打在他的脛骨或側背上,而是打他的頭。他想聽聽哈利的頭蓋骨碎裂的聲音,說真的,假如沒有哈利的話,這個世界不是會變得更美好嗎?愛爾蘭人渣!下等小——

冷靜一點,博比,泰德的聲音說,你要適可而止,冷靜一點,控制一下自己。

“你敢再動她一根汗毛就別想活瞭,”博比說,“如果你敢再對付我,我就把你傢燒個精光。你這混賬獵人。”

他蹲下來和哈利說完這幾句話之後就站起來,環顧四周,然後離開。他沿著步洛街爬坡,才走到半路,還沒碰到席格比雙胞胎就開始吹口哨。

接下來幾年,葛菲傢不時有警察登門拜訪,莉莎幾乎已經習以為常。第一個上門的是雷默警官,就是那位有時候會向公園攤販買花生請小孩吃的胖警察。雷默警官於八月六日晚上站在步洛街一四九號公寓一樓門口按門鈴的時候,顯得不太高興,站在他身旁的是哈利和他媽媽,而哈利有一個星期之久隻能坐在放瞭軟墊的椅子上。哈利走上臺階時好像老人傢一樣,雙手撐住後腰。

莉莎打開大門的時候,博比就站在她身邊,哈利的媽媽指著博比大叫:“就是他,就是這孩子把哈利打得半死!逮捕他!負起你的責任!”

“怎麼回事啊,喬治?”莉莎問。

起先,雷默警官沒搭腔。他看看博比(一米六三,四十四公斤),又看看哈利(一米八五,八十公斤),大眼睛裡滿是疑惑。

哈利雖蠢,但還沒蠢到看不懂雷默的表情。“他偷襲我,從我背後偷襲。”

雷默彎下腰來,用他胖胖的手撐住膝蓋,對博比說:“哈利說他下班回傢的路上,你在公園把他狠狠打瞭一頓。”雷默把“下班”說成“下邦”,博比一直記得這點。“他說你先躲起來,然後趁他還沒轉過身就用球棒打他。你覺得呢?葛菲太太,你覺得他說的是實話嗎?”

博比一點也不笨,他早料到會發生這個狀況。他很後悔當初沒有在公園裡告訴哈利,冤有頭,債有主,如果他把博比打他的事情泄漏出去,那麼博比也會以牙還牙——把哈利和朋友傷害卡蘿爾的事抖出來,那件事可嚴重多瞭。麻煩的是哈利的朋友一定會否認,於是就變成要看大人會相信卡蘿爾的話,還是哈利、裡奇和威利的說辭。所以博比當時什麼也沒說就走瞭,希望哈利飽受羞辱後(竟被一個塊頭隻有他一半大的小孩狠狠揍一頓)會守口如瓶。結果並非如此,而且看到哈利媽媽面容憔悴、嘴唇蒼白、眼神憤怒,博比就明白瞭。她已經把事情套出來瞭,應該已經從哈利的嘴裡逼問出實情。

“我從來沒有碰過他。”博比告訴雷默,同時堅定地直視雷默警官的眼睛。

哈利的媽媽聽瞭目瞪口呆,甚至從小就不知說過多少謊言的哈利都顯得很驚訝。

“噢,你真是不要臉!”哈利的媽媽大叫,“讓我問問他,警官!等著瞧吧,我一定會逼他講實話!”

她往前走,雷默頭也不抬,眼睛仍然盯著博比,伸手把她推開。

“聽好,你這小子——如果不是真的,像哈利這麼壯的蠢蛋為什麼要這麼說,說你這隻小蝦米欺負他?”

“你別叫我的孩子蠢蛋!”哈利的媽媽尖聲說,“他被這個懦夫打得半死還不夠嗎?你為什麼——”

“閉嘴!”博比的媽媽說。問完雷默警官究竟是怎麼回事之後,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讓他回答問題。”

“他到現在還在氣去年冬天發生的事情,所以才這麼做。”博比告訴雷默,“他和幾個聖蓋伯利中學的男生在後面追我,哈利在雪地裡滑倒瞭,結果全身都弄濕瞭。他說總有一天會逮到我,我猜他今天會這麼說是為瞭報復我。”

“你撒謊!”哈利咆哮,“追你的人不是我,是比利!那——”

他說到一半停下來看看四周。他已經把一隻腳伸進去瞭,他臉上微微出現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是我。”博比說。他看著雷默,聲音很平靜。“如果我企圖揍他這樣的大塊頭,一定早就沒命瞭。”

“撒謊的人該下地獄!”哈利的媽媽大聲咆哮。

“今天下午三點半左右,你在哪裡,博比?”雷默問,“可不可以告訴我?”

“在傢裡。”博比說。

“葛菲太太?”

“喔,沒錯,”她冷靜地回答,“整個下午他都和我一起待在傢裡。我在廚房洗地板,博比負責刷壁腳板。我們快搬傢瞭,我希望在搬走前把房子弄幹凈。博比發瞭一點牢騷——男孩子都這樣——但是他還是把工作做完瞭,之後他喝瞭一點冰茶。”

“你撒謊!”哈利的媽媽大喊,哈利顯得十分錯愕,“謊話連篇!”她又往前沖,雙手往莉莎的脖子伸過去。雷默警官再度看也不看就把她推回去,這次動作比上次粗魯一點。

“你願意發誓他當時是和你在一起嗎?”雷默警官問莉莎。

“我發誓。”

“博比,你從來沒有碰過他?你發誓?”

“我發誓。”

“在上帝面前發誓?”

“在上帝面前發誓。”

“我會逮到你的,博比,”哈利說,“我會好好修理你的——”

雷默突然把手一揮,這個動作太突然瞭,如果不是哈利的媽媽一把抓住哈利,他可能已經跌下臺階,不但再度重創舊傷,還增添瞭新的傷口。

“閉上你的臟嘴!”雷默說。哈利的媽媽想說話,但雷默用手指著她,“你也閉嘴,瑪麗·杜林,如果你想指控別人打人的話,應該先從你那該死的丈夫開始,可以找到的證人會多很多。”

哈利的媽媽目瞪口呆,又生氣、又羞愧。

雷默放下指著她的那隻手,仿佛手突然變重瞭。他(用不怎麼仁慈的眼光)看看站在門廊上的哈利和他媽媽,又把目光轉向站在門口的博比和莉莎。然後他退後一步,拿起警帽,搔一搔滿是汗水的頭,把帽子戴上,“丹麥國裡發生瞭一些不可告人的壞事,”他最後說,“咱們這兒有人撒謊的時候嘴快得不得瞭,比快跑的馬還要快。”

“他——”“你——”哈利和博比同時開口,但是雷默警官完全沒有興趣聽他們說話。

“閉嘴!”他怒吼一聲,聲音大得驚動對面馬路的老先生和老太太回過頭來看看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我現在宣佈這個案子結案。但是如果你們兩個還惹出什麼麻煩的話,”他指著兩個男孩,“或你們兩個,”他指著兩位媽媽,“有人就要倒大黴瞭。有句老話說,對聰明人隻要說一句話就夠瞭。哈利,你願不願意和小博比握手講和,表現一點男子漢氣概?……啊,我看不成,這個世界真悲哀。走吧,我送你們回傢。”

博比和媽媽目送他們三人走下臺階,哈利一跛一跛地走,誇張地好像酒醉的水手般,走到人行道的時候,哈利的媽媽突然用手掐住他的脖子,說:“你這小混蛋,別裝瞭!”哈利果然就好一點瞭,但還是走得搖搖晃晃。在博比眼中,哈利那一跛一跛的模樣仿佛他的罪證,或許確實是他的罪證。最後狠狠敲在哈利屁股上的那一記,還真是大滿貫全壘打。

回到屋子裡,莉莎仍然像剛剛那樣平靜地問博比:“他是不是打傷卡蘿爾的其中一個男生?”

“是。”

“在我們搬傢以前,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惹他?”

“可以。”

“很好。”她說完後親一親他。媽媽幾乎從來不親他,當她親他的時候,感覺真好。

在他們搬傢前幾天——公寓早已清空,房間裡堆滿紙盒,看起來很奇怪——博比在公園裡追上卡蘿爾。博比很多時候都是看到卡蘿爾和好朋友一起走,這天卻是獨自一人,不過這樣還不夠,這不是他想要的。現在卡蘿爾終於落單瞭,但直到她回過頭來,博比看到她眼中的恐懼,才明白她一直刻意避開他。

“博比,”她說,“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他說,“我猜還好吧,最近都沒有碰到你。”

“你最近都沒有來我傢。”

“沒有,”他說,“沒有,我——”什麼?他應該說什麼?“我最近挺忙的。”他心虛地說。

“喔。”他可以忍受她對他冷淡,但受不瞭她試圖隱藏心中的恐懼。她怕他,仿佛他是一條可能會咬她的狗。博比腦中浮現出自己趴下來用四隻腳走路、汪汪叫的畫面。

“我快搬傢瞭。”

“薩利告訴我瞭,但是他不知道你要搬去哪裡。我猜你們兩個人也不像以前那麼要好瞭。”

“是啊,”博比說,“不像以前那樣。不過,喏,”他把手插進褲袋,掏出一張折疊好、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卡蘿爾疑惑地看這張紙,伸手想拿,然後又把手縮回來。

“隻是我的地址而已,”他說,“我們要搬去馬薩諸塞州,搬去一個叫丹弗斯的小鎮。”

博比把折疊好的紙片拿給她,但她還是不肯接過來,博比覺得想哭。他記起和卡蘿爾一起坐在摩天輪上,升到頂端,俯視下面燈火通明的世界。他還記得卡蘿爾那條如展翅般飛揚的手巾、上瞭色的小小腳趾甲,還有香水味。收音機傳來卡農的歌聲,他滿腦子都是卡蘿爾、卡蘿爾、卡蘿爾。

“我是想你也許會寫信給我,”博比說,“搬到新傢以後,我可能會想念這裡。”

卡蘿爾終於把紙片接過去,看也沒看就塞進短褲口袋裡。博比心想,也許她一回傢,就會把它丟瞭,但是他不在乎,至少她把地址接過去瞭。當他需要轉移思緒、想些別的事情時,這樣已經夠瞭……他發現即使沒有下等人在附近,有時候也會需要這麼做。

“薩利說你變瞭。”

博比沒有搭腔。

“事實上,很多人都這樣說。”

博比沒有搭腔。

“你有沒有把哈利痛打一頓?”卡蘿爾問,冰冷的手抓住博比的手腕,“有沒有?”

博比慢慢點點頭。

卡蘿爾突然用雙手環住博比的脖子,然後用力親吻他,用力得兩個人牙齒相撞。他們嘴唇分開時,發出“啵”的一聲。此後三年,博比不曾再親吻過其他女孩……而且這輩子再也沒有任何親吻可以帶給他同樣的感覺。

“很好!”她低聲恨恨地說,幾乎像在怒吼,“很好!”

然後她就往步洛街跑去,她的腿——在夏天曬成瞭古銅色,又因為成天跑來跑去、在外面玩耍而處處疤痕的雙腿——在驕陽下閃閃發亮。

“卡蘿爾!”他大叫,“卡蘿爾,等一等!”

她繼續跑。

“卡蘿爾,我愛你!”

她聽瞭停下腳步……或許隻不過是因為當時她已經跑到聯合大道的路口,必須停下來看看有沒有車。無論如何,她停瞭下來,先低著頭,然後回頭望。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張開。

“卡蘿爾!”

“我得回傢做色拉瞭。”她說,然後就跑走瞭。她跑到馬路對面,也跑出他的生命,再也沒回頭。或許這樣也好。

博比和媽媽搬到丹弗斯。博比轉學到丹弗斯小學,交瞭幾個新朋友,但卻樹立瞭更多敵人。他開始打架,沒多久也開始逃學。在丹弗斯小學發下來的第一張成績單上,裡弗斯老師在評語欄寫著:博比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也是個非常困惑的孩子。葛菲太太,能不能麻煩你來學校談談博比的情況?

莉莎去見瞭老師,也盡力配合,但發生瞭太多她難以啟齒的事情:普羅維敦、寵物走失的海報,還有她怎麼得到這筆錢替自己買來新事業和新人生。莉莎和老師都同意博比正在承受成長的痛苦,他很懷念以前的小鎮,也想念老朋友。他終究會脫離這些麻煩事情,他太聰明瞭,也潛力無窮,不會一直身陷其中。

莉莎擔任房地產中介之後,新事業蓬勃發展。博比在英文科目上表現出色(他在一篇拿A的報告中比較瞭斯坦貝克的《人鼠之間》和戈爾丁的《蠅王》),但是其他科目就一塌糊塗。他開始抽煙。

卡蘿爾確實偶爾會寫信給他——吞吞吐吐、試探性地談一些學校生活、老朋友的近況,以及周末和蕾安達一起去紐約玩的事情。在一九六一年三月寄來的信中(她總是用沒有去毛邊、旁邊有泰迪熊圖案的信紙寫信給博比),卡蘿爾在最後附瞭幾句話:我想媽咪和爹地快離婚瞭,爹地另外交瞭女朋友,而媽咪整天都在哭。不過多半時候,卡蘿爾都談一些愉快的事情:她現在學會旋轉瞭,生日禮物是一雙新的溜冰鞋,雖然伊馮娜和蒂娜都不以為然,她還是覺得費比安很可愛,還去參加瞭一場扭扭舞會,每一支舞都跳瞭。

每次打開信封、抽出卡蘿爾的信時,博比都想:這是最後一封信瞭,我再也不會聽到她的消息瞭。即使答應瞭別人,小孩子通常都不會通信太久。周圍不斷發生太多新鮮事瞭,時光飛逝,時間過得太快瞭,她會把我忘掉。

但是他可不會幫卡蘿爾忘掉自己。博比每次收到卡蘿爾的信之後,就坐下來回信,他描繪給她聽,莉莎以二萬五千美元賣掉的那棟佈魯克林的房子是什麼樣子——莉莎拿到的傭金相當於她從前半年領的薪水;他也告訴她,他的英文報告拿瞭A+;還告訴她關於新朋友墨瑞的事,墨瑞教他下棋。但他沒有告訴卡蘿爾,他和墨瑞有時候會到處砸玻璃窗,他們會飛快地騎著腳踏車(博比終於存夠錢買腳踏車瞭),經過普裡茅斯街上的舊公寓房子時,會從車籃裡拿石塊丟玻璃窗。他也沒有透露他怎麼叫丹弗斯小學的副校長赫爾利先生親他的紅屁股,還有赫爾利先生如何打他耳光,說他是沒有禮貌、討人厭的小孩。他也沒有坦承自己已經開始順手牽羊,而且還喝醉過四五次(一次和墨瑞一起,另外幾次則是自己一個人),或有時候他會走在鐵軌上,心裡納悶如果就這樣被火車撞死,是不是最快一瞭百瞭的方法——才剛聞到柴油味,火車的陰影就籠罩在臉上,然後就一片模糊。或許不見得像他想的那麼快。

他寫給卡蘿爾的每一封信,結尾都是:

悲傷地想念著你的朋友 博比

接下來幾個星期過去瞭,卡蘿爾毫無音訊,然後她又寄瞭一封信來,背後貼著愛心和泰迪熊,裡面放著另一張去瞭毛邊的信紙,又談瞭很多關於溜冰、耍短棒、新鞋子的事情,還有她仍搞不懂分數的計算題。每一封信都仿佛垂死的愛人又痛苦地喘瞭一口氣。多喘瞭一口氣。

甚至薩利也曾經寫瞭幾封信給他,但是在一九六一年初就停止寫信瞭,不過薩利居然肯嘗試寫信,已經令博比既驚訝又感動瞭。在薩利那大大的、孩子氣的筆跡和一堆拼得亂七八糟的單詞中,博比可以體會到這個好心腸少年的一片心意,薩利是個喜歡打球、喜歡拉拉隊員的年輕孩子,他經常被標點符號的用法搞得一頭霧水,就好像他在足球場上常常迷失在競爭對手的防守陣勢中一樣。博比甚至覺得,他依稀可以看到一二十年後長大成人的薩利是什麼模樣。那個成年人等候著小薩利長大,就好像你在等候出租車來載你一樣:他長大以後很可能當上汽車推銷員,後來終於自己開瞭傢店,店名當然就叫誠實薩利——誠實薩利哈維切雪佛蘭車專賣店。他會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樣,贅肉從腰帶上方垂下來,辦公室墻上掛著各種匾額。他還會擔任青少年球隊的教練,每回上場前為球員打氣時,開場白都會說:“大傢聽著!”他每個禮拜都乖乖上教堂,節慶時一定出現在遊行隊伍中,同時也是市政委員會的成員,諸如此類。博比判斷薩利的人生將會很美滿——有農莊和兔子,而不是兩端削尖的棍子。雖然對薩利而言,那根棍子仍然等著他;在東河省和老媽媽桑一起等待,那老媽媽桑從來不曾完全離開過。

警察在便利店逮住博比時,他才十四歲,手裡拿著六罐啤酒(那拉甘瑟牌啤酒)和三盒香煙(當然是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啦),從便利店走出來。這警察是從《魔童村》裡走出來的金發警察。

博比告訴警察,他並沒有闖空門,當時便利店的後門大開,他就這麼進來瞭。但是當警察用手電筒照著門鎖時,看見門鎖斜掛在老舊的木門上,有一半都被撬開瞭。警察問,這又是怎麼回事?博比聳聳肩。坐進警車以後(警察讓博比坐在前座,但是博比向他討支煙屁股來抽卻被他拒絕瞭),警察開始填寫表格。他問坐在身旁這個悶悶不樂、瘦巴巴的孩子叫什麼名字。“拉爾夫,”博比說,“拉爾夫·葛菲。”但是當他們把車停在博比和媽媽住的地方時——那是個獨棟房子,包括樓上、樓下,整棟都是他們的——他告訴警察剛剛說瞭謊話。

“我的名字其實是傑克。”他說。

“喔,是嗎?”那個《魔童村》的金發警察說。

“是啊,”博比猛點頭,“傑克·梅瑞度·葛菲就是我。”

卡蘿爾到瞭一九六三年就不再寄信來瞭,那年剛好博比遭到退學,他也因為持有五支大麻煙,在那一年首度造訪麻省少年感化院,博比和朋友都稱這種大麻煙為“遊戲桿”。法官判博比得接受九十天的感化教育,如果行為良好,最後三十天可以減刑。博比在裡面看瞭很多書,有些孩子叫他“教授”,博比覺得無所謂。

他離開貝德柏感化院時,丹弗斯的少年隊警官格蘭德爾問博比是不是準備改過自新。博比說是,他已經得到教訓,當時他說的似乎是實話。然後在一九六四年秋天,他狠狠揍瞭一個男孩一頓,那男孩傷勢嚴重,必須住院治療,而且可能終身無法完全康復。那個孩子因為不肯把吉他給博比,所以博比就狠狠揍他一頓之後拿走瞭吉他。警察前來逮捕博比的時候,博比正在自己的房間裡彈吉他(他彈得不太好)。他原本告訴莉莎,吉他是在當鋪買的。

當格蘭德爾警官帶著博比上警車時,莉莎站在門口哭泣。“如果你再不悔改的話,我就不管你瞭!”她在博比背後大喊,“我是說真的!”

“那就別管吧!”博比說,坐進警車後座,“盡管去做呀,媽,現在就別管瞭,可以省一點時間。”

在路上,格蘭德爾警官說,“博比,我以為你會改過自新。”

“我也是。”博比說,這一回,他在貝德柏感化院待瞭六個月。

他離開感化院以後,把回傢的車票兌換成現金,然後搭便車回傢。他走進屋裡的時候,媽媽並沒有出來迎接他。“你有一封信,”她的聲音從陰暗的房裡傳出來,“就放在你桌上。”

博比一看到信封,心臟就開始猛烈跳動,撞擊著他的肋骨。信封上已經不再有愛心圖案和泰迪熊瞭——她現在長大瞭,不興這一套——但是他立刻認出卡蘿爾的筆跡。他把信拆開,裡面隻有一張紙——沒有去毛邊的信紙——另外還有一個比較小的信封。博比很快讀瞭卡蘿爾的信,這也是卡蘿爾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親愛的博比:

你好嗎?我很好。你的老朋友寄瞭一封信給你,就是幫我

把手臂醫好的那個人。我猜他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所以就把信寄給我瞭。他附瞭字條,請我把信寄給你,所以我就把信寄給你瞭。請代我向伯母問好。

卡蘿爾

沒有提到她學轉圈圈的情況,沒有說她在數學課表現如何,也沒有談到任何關於男朋友的事,但博比猜她可能交過幾個男朋友。

他用顫抖而麻木的雙手把密封的信拿起來,心臟跳得更厲害瞭。信封上隻用鉛筆寫瞭兩個字:博比,他立刻曉得,這是泰德的筆跡。博比覺得口幹舌燥,渾然不知自己早已熱淚盈眶,他把信封拆開,這個信封不會比一年級小朋友寄的情人節卡片大。

信封拆開後,飄出瞭博比這輩子聞過最甜美的氣味,讓他回想到小時候抱著媽媽時,從她身上散發的香水味、香皂味和抹在頭發上那東西的氣味;也讓他回想起夏日的聯合公園,以及哈維切圖書館書架間的氣味,微弱的芳香中蘊藏著爆炸性的威力。原本含在他眼眶裡的淚水滿溢出來,開始沿著臉頰流下來。他的心早已習慣蒼老,如今卻重新感覺年輕——知道自己可以重新感覺年輕——這是多麼令人震驚而迷惑啊!

裡面沒有信、沒有紙條、沒有寫任何東西。博比抖一抖信封,深紅色的玫瑰花瓣灑落桌面,他從來不曾看過這麼深、這麼暗的紅色。

他想,這是心之血,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狂喜。他立刻記起,也是多年來第一次想起來,怎麼樣才可以讓自己的思緒飄到遠方,暫時釋放自己的思緒。即使隻是想到這件事,他都感覺到自己的思緒飄瞭起來。花瓣仿佛紅寶石般在他滿是疤痕的桌面上閃閃發光,仿佛從這個世界的內心深處透出的神秘光亮。

博比心想,不止一個世界,不止一個,還有另外的世界、幾百萬個世界,都隨著黑塔的軸心一起旋轉。

然後他想,他又從他們手裡逃脫瞭,再度獲得自由瞭。

那些花瓣是不容置疑的,它們代表瞭每個人都會需要的一切肯定;代表瞭所有的“你可以”、“你能”和所有的“這是真的”。

紙牌動起來瞭,紙牌慢下來瞭,博比心想,他知道以前曾經聽過這幾個字,但不記得是在哪裡聽到的,或為什麼現在又會聽到。他也不在乎。

泰德自由瞭。不是在這個世界,不是在這個時間,這次他往另外一個方向跑瞭……不過是在某個世界裡。

博比用手舀起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像一枚小小的絲質錢幣。他捧著花瓣,仿佛滿手都是血,然後把花瓣舉到面前。他可以整個人都沉溺在這濃濃香氣中。泰德就在這花瓣中,博比眼前清晰地浮現瞭泰德的模樣,他駝著背走路的滑稽樣子、滿頭細致的銀發、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深印著尼古丁熏黃的痕跡,手上還提著購物袋。

就好像他懲罰哈利的那天一樣,他聽到泰德的聲音。當時多半出於他的想象,但這次他覺得應該是真的,那是埋藏在玫瑰花瓣中的泰德留給他的東西。

穩住啊,博比。要適可而止,要冷靜一點,控制自己。

他把臉埋在花瓣中,在桌前坐瞭很久,很久。最後,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瓣放回小小的信封裡,生怕掉落任何一瓣,然後再度折起信封的封口。

他自由瞭。他在……某個地方。而且他記得。

“他記得我,”博比說,“他記得我。”

他站起來走進廚房,把茶壺放在爐子上,然後走進母親房間。莉莎躺在床上,博比看得出來,母親開始顯露老態。當博比在她身邊坐下時,她把頭轉開,這個孩子現在長得幾乎像大人一樣瞭,不過她還是讓博比握住她的手。博比握著她的手,慢慢撫摸著,等著水燒開時發出的哨音。過瞭一會兒,莉莎轉過頭來看著他。“喔,博比,”她說,“我們把事情全搞砸瞭,你和我,我們該怎麼辦呢?”

“盡力而為吧。”他說,仍然撫摸著她的手。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嘴唇邊,然後親吻她的手掌,她手掌上的生命線和感情線短暫地糾結在一起,然後才又分道揚鑣。“隻能盡力而為瞭。”

《亞特蘭蒂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