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玫瑰(1)

我的名字叫黃振華。

黃玫瑰是我的妹妹玫瑰。她比我小十五歲,而我再也沒見過比玫瑰更像一朵玫瑰的女孩子。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母親在三十八歲那年生下她,父親當時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切條件註定玫瑰是要被寵壞的。

玫瑰三歲大的時候,已是一個小小的美人胚子,連母親也訝異不已,因為一傢人都不過中人之姿,這樣的水嬰兒實在是意外之喜。

玫瑰不但長得好看,而且能說會道,討人喜歡,考幼兒園的時候,無往不利,老師摸著她漆黑烏亮的頭發,憐愛地說:“這個小小的黃玫瑰,將來是要當香港小姐的。”

她的生活毫無挫折。

後來,當然,她長大瞭,漂亮與不漂亮的孩子,同樣是要長大的。

玫瑰出落得如此美麗,薔薇色的皮膚,圓眼睛,左邊臉頰上一顆藍痣,長腿,結實的胸脯,並且非常的活潑開朗。男孩子開始追求她的那年,我已讀完建築,得到父親的資助,與同學周士輝合作,開設公司。周年少老成,他的世界明凈愉快,人長得端正高尚,他對詩篇圖畫,鳥語花香,完全不感興趣。生活方面,他註重汽車洋房,當然還有公司的賬薄。他是典型的香港有為青年,你不能說他庸俗,因他是大學生,談吐高雅,但也不能將他歸入有學問類,因除出建築外,他對外界一無所知,他會以為鮑蒂昔裡是一種新出的名牌鱷魚皮鞋。但我喜歡周士輝,他的優點非常多,和藹可親是他的首本好戲。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卻把她收得非常嚴密,輕易不讓我們見面。

他的理由:“尤其是你,振華,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不怕一萬,隻怕萬一,等我娶瞭她,才讓她見你,情場如戰場,你的條件太好,我不能放心。”

我頓時啼笑皆非。這便是周士輝,我的生意拍檔。

母親對我是滿意的。

她說:“士輝這孩子有生意頭腦,能補足你的短處,將來生意做大瞭,難免有意見分歧這種事,你要忍讓點。”

我唯唯諾諾。

母親最近這一兩年脾氣很古怪,父親叮囑我們對她忍讓一點,她正值更年期。

“聽說士輝快要結婚瞭。”

“是。”

“你呢?”母親問。

我抓抓頭皮,“沒對象。”

母親說:“打爛瞭電話的全是找玫瑰,玫瑰最近很不像話,一天到晚就是懂得往外跑,出瞭事就來不及瞭,”她不悅,“你是她大哥,她一向聽你的話,總該說說她。”

我賠笑,“媽,現在的孩子,沒什麼好說的,他們都很有主張。”

“是我自尋煩惱,”她發起牢騷,“四十歲還生孩子,現在女兒不像女兒,孫兒不像孫兒。”

我連忙說道:“玫瑰的功課,還是一等的。”

母親也禁不往微笑,“也不知她搞什麼鬼,都說聖德蘭西是間名校,功課深得厲害,但是從小學一年級起,也沒有看見過她翻課本,年年臨大考才開夜車,卻又年年考第一,我看這學校也沒什麼道理。”

電話鈴響瞭。

媽媽說:“你去聽罷,又是找玫瑰的。”她沒好氣地站起來,到書房去瞭。

我接電話,那邊是個小男生,怯怯地問:“玫瑰在嗎?”

我和顏悅色地說:“玫瑰還沒放學呢,你哪一位,叫她打給你好不好?”

他非常的受寵若驚,“不不,我稍遲再找她好瞭。”

我忍不住問:“你找她幹什麼?問她借功課?”

“不,我想約她看電影。”他說。

“好,”我說,“再見。”我放下電話。

玫瑰尚不過是黃毛丫頭,難道這些男孩子,全是為瞭一親芳澤?我納罕地想。

電話鈴又響起來,我剛想聽,老傭人阿芳含著笑出來說:“少爺,讓我來。”

我詫異,又是找玫瑰。

阿芳說:“小姐還沒回來,我不清楚。”

我問阿芳:“這種電話很多?”

阿芳嘆口氣:“少爺,你不常在傢,不知道,這種電話從早響到晚,全是找小姐的,煩死人。”

我說:“有這種事?”

“是呀,太太說根本不用聽,又說要轉號碼以求太平。”

“你去說說小姐呀,”我笑,“是你帶大的。”

阿芳說:“你少貧嘴,小妹都那麼多人追,你呢?什麼時候娶媳婦?”

這一句話把我趕進書房裡。

才寫瞭三個字,玫瑰回來瞭,她一腳踢開書房門,大聲嚷:“大哥,大哥!”

我不敢回頭,我說:“玫瑰,你那可憐的大哥要趕功夫,別吵,好不好?”

“大哥!”她把頭探過來。

我看到她那樣子,忍不住恐怖地慘呼一聲:“玫瑰,你把你的頭怎麼瞭?”

玫瑰本來齊腰的直發,現在卷得糾纏不清,野人似地散開來。

她若無其事地說:“我燙瞭頭發。”一邊嚼香口糖。

“你發瞭神經,”我說,“等老媽見瞭你那個頭,你就知道瞭。”

“她什麼都反對,”玫瑰說,“我哪理她那麼多。”她腳底一滑,溜到沙發上坐下。

我責問她:“你的正常鞋子呢?滾軸溜冰鞋怎麼可以在室內穿?”

“大哥,這樣不可以,那樣不應該,你太痛苦瞭。”她不屑地說。

“我有你這樣的妹妹,痛苦是可以預期的。”我說,“有什麼快說,好讓我靜心工作。”

“借錢給我,”她低聲說,“三百。”像個小黑社會。

我摸出鈔票,還沒交到她手中,母親已經推門進來,“振華,再不準給她錢!”

玫瑰手快,已經把鈔票放進口袋裡。

母親大發雷霆:“玫瑰,你試解釋一下你的行為,現在還是二八天時,你穿個短褲短成這樣,簡直看得到屁股,是什麼意思?一把好好的直發去弄成瘋子似的,又是什麼意思?”

玫瑰一張臉頓時陰暗下來,低著頭,不響,雙腿晃來晃去。

母親益發怒向膽邊生,“把溜冰鞋脫下來!”我賠笑,“她已經住在這雙溜冰鞋上瞭,怎麼脫得下來?”

我笑笑道:“媽,現在流行這種打扮,孩子們自然跟潮流走,你動氣也沒有用。”

“怎麼會生你這種女兒!”母親罵道,“一點教養都沒有,盡丟人。”

我推母親出書房,“好瞭好瞭,你老也別動氣,一會兒血壓高瞭,反而不妙,去休息休息。”

母親總算離開書房。

玫瑰噓一口氣,“老媽真是!”她嘻皮笑臉。

“你別怪她,”我說,“她跟你有兩個代溝,也難怪她看你不入眼。”

“她一直不喜歡我。”玫瑰說。

“不會的,你順著她一點,就沒事瞭。”

玫瑰在我書房裡溜來溜去,把地板折磨得“咯咯”響,然後抱緊我的脖子,感激地說:“大哥,你對我最好。”

我拉拉她一肩轟轟烈烈的卷發,“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像吉卜賽野女郎。”

她笑瞭。

有時候我也覺得老媽對玫瑰是過分一點。玫瑰還是個孩子,不應待她太嚴,凈責罵不生效,有空得循循善誘,沒空就放她一馬,小孩子隻要功課好,沒大不瞭的事。

第二天回到寫字樓,士輝鬼鬼祟祟地跟我說:“振華,我決定結婚瞭。”

我笑說道,“好傢夥!”

“看!這戒指。”他打開一隻絲絨盒子,遞到我面前,問道:“如何?”

我看瞭一眼,“大手筆,有沒有一卡拉?”

“一卡拉十五分”他說道,“請你任伴郎。”

“我答應你。”

“借你老爹那部四五○來用。”士輝說。

“不在話下。”我笑,“現在可以公開你的新娘瞭吧?”

“今天一起吃午飯。”他說。

我終於見到瞭士輝的終身伴侶,那女孩子叫芝芝,姓關,一個好女孩子。說她像白開水呢,她倒有英國小大學的學士文憑,可是誰也不能說她有味道,她還沒有定型,外在與內在都非常普通。

她很適合周士輝。

隔瞭數日士輝再約我去參觀他的新居,現場有好幾位女傢的親戚,紛紛對我表示極大的興趣,我立刻明白瞭。

釣到士輝這個金龜婿,太太們馬上打蛇隨棍上,乘勝追擊,名單上早有黃振華三個字。我很禮貌地應付著她們。士輝的新房顏色太雜,傢具太擠,配搭甚俗,但不知怎地,偏偏有一種喜氣洋洋的幸福感,使我覺得寂寞。

關芝芝在狹小的廳房間笑著撲來撲去招呼客人,居然有種嫻淑逼人的味道,我馬上在心中盤問自己:黃振華,你也可以過這種美滿的生活,何必再堅持下去?

周士輝把我拉在一旁,“怎麼?這裡的幾位小姐,喜不喜歡?”

我隻是微笑。

“你在等什麼?”士輝詫異地問,“香港並沒有下凡的仙子,婚後好努力向事業發展,女人都是一樣的,感情可以培養。”

我搖搖頭,“不,士輝,不是這樣的。”

他嘆口氣,“我不明白你。”

我說:“你以為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幸福,我的看法不一樣,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而婚姻的支柱必須是愛情。”

士輝冷笑:“振華,你比我想像中更年輕、天真,祝你幸運。”

我不以為忤,又笑瞭一笑。

把士輝的帖子帶到傢中,我就知道母親要說些什麼話。

果然——

“士輝多本事,恐怕人傢兒孫滿堂的時候,你還是孤傢寡人。”

“你與他是同學,差個天同地。”

“你有沒有想,將來做王老五的時候冷清清?父母遲早要離開你,到時連吃頓正經飯也辦不到。”

玫瑰擠眉弄眼,偷偷跟我說:“現在連你也罵。”

老爸替我解圍,“你怕振華娶不到人?我倒挺放心,現在外頭女孩子虛榮的多,嫁他未必是嫁他的人,也許隻是為瞭建築師的頭銜,他不能不小心點。”

玫瑰跟我說:“大哥,我有話一會兒跟你說。”

她把我拉到露臺。

“說呀,又是三百元?”我沒好氣。

“不,老媽在電話上裝瞭開關,我不在的時候根本接不通電話,你幫幫忙。”

“幫不上。”

“大哥,你一向對我最好。”她懇求。

我瞪著她,隻好笑。

“替我申請個電話裝在房裡好不好?求求你。”

“你的交際真那麼繁忙?”我問。

她吐吐舌頭。

“你才十五歲哪。”我說。

“快十六瞭。”她說,“幫幫忙,大哥。”

“好,”我不忍心,“答應你。”

“大哥——”她眨眨眼,眼圈鼻子紅起來。

“得瞭得瞭,你平時乖點,就算報答大哥瞭。”

我拍著她肩膀,“我明天就叫女秘書替你辦得妥妥當當,讓電話公司趁老媽不在傢的時候來安裝,好瞭沒有?”

“就你對我好。”玫瑰肯定地說。

士輝在教堂舉行婚札,我任伴郎。

儀式完成之後,天下起毛毛雨來,我約好玫瑰陪她打網球,因此要趕回傢接她。

去取車的時候,士輝故意托我做司機,送幾個女賓回府,我隻好答應下來。

女孩子們花枝招展地笑著上車,剩下一個穿白衣白裙的女郎,她的一雙涼鞋吸引瞭我,細細的帶子縛在足踝上,足面上一隻白色的蝴蝶。

她在猶豫。

我禮貌地說道,“還擠得下,小姐,請上車。”

她展顏一笑,大方地坐在後座。

路上眾人不斷地嘰嘰喳喳,獨那個白衣女郎非常沉默。

我在倒後鏡裡偷看她的臉,無巧不成書,與玫瑰一樣,她臉上也有一顆藍痣,在左眼下角,彷佛一顆眼淚,隨車子的震蕩微微搖晃,像隨時會落下面頰。

我心折瞭。

我喜歡她獨有的氣質,也喜歡那顆痣。

於是,我故意兜著路走,把所有的女孩子趕下車,最後才送她。

她住在一座舊房子的三樓。

我停瞭車,送她到門口。

我忽然忘瞭小妹的約會,身不由己地微笑,問:“你不請我上去喝杯茶?”

她抿起嘴唇笑,她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黃振華,你呢?”

“蘇更生。”她說。

“你是男方的親戚?”我說。

“我是新娘姐姐的校友。”蘇更生說。

“啊,”我說,“難怪沒見過你。”

她微笑。

“至少把電話告訴我。”我說。

她說一個號碼,我立刻寫下來。

眼看她要上樓,我追上去,對自己的厚臉皮十分驚異,我說:“下午我與妹妹打球,你要不要參加?”

她一怔,“我也約瞭朋友在維園。”

“那麼好,我來接你。”我不放松一點點。

“不用瞭,在維園見好瞭。”她說,“再見。”

“再見。”我看著她上樓。

我心不在焉地到傢,玫瑰嘟長瞭嘴在等我。

她說我:“逾時不到,場地可要讓給別人的。”

我不與她爭辯。

一邊打球一邊盯著看人到瞭沒有,連輸三局。然後我看見瞭她。

她仍然穿白,冒著微雨與朋友們坐在棚下。

我扔下球拍走過去,玫瑰窮叫:“喂!喂!”

我著魔似地去坐在她身邊,她向我微笑。

玫瑰追著我罵,她看見玫瑰,忽然失聲問:“這是你朋友!”

“不,”我答,“我的小妹。”

她低嚷:“唉呀,世界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我詫異,“什麼?”

“你妹妹是我一生中見過最好看的女性。”她輕聲說。

“有這種事?”我笑,“那麼你見過的漂亮女人真有限。她不過是長得略為嬌俏而已,是個寵壞的爛蘋果。”

玫瑰披著一頭蓬松的鬈發,撐起腰,瞪著我問道:“大哥,你還玩不玩?”

我坦白說:“不玩瞭。”

玫瑰看到我身邊的蘇,頓時明白,她笑起來,“這位姐姐——”

“叫蘇小姐。”我連忙說。

“不,叫我蘇得瞭,朋友都那麼叫。”蘇和顏悅色地說。

“你好。”玫瑰眨眨眼。

她故意過來,擠在我倆中間坐。

這時候雨下得大瞭,我聞到草地在雨中特有的氣息,身邊有我喜歡的女郎,我覺得再幸福不過,隻希望那一剎那不要過去。

那夜我跟小妹說:“像火花一樣地迸發,我知道我找到瞭她。”

“你還不認識她。”玫瑰說。

“我已經認識她一輩子瞭,隻是等到今天才碰到她而已。”

“說得多玄,聽都聽不明白。”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我說。

“但我喜歡她,我有種感覺,她會像你一樣地對我好。”玫瑰說。

夏天來瞭,我與蘇成為好朋友,我們一起為玫瑰慶祝她十六歲的生日。

蘇與我約好在寫字樓見。

士輝批評我的女友,“真奇怪你會喜歡她,自然,蘇非常端正高雅,但不見得獨一無二,她待人永遠淡淡的,就像她的衣飾。”

我說:“她是一個有靈魂的女子。”

士輝沒好氣,“大傢都是幾十歲的人,就你一個人踩在雲裡,像個無聊的詩人。”

“詩人並不無聊,士輝,不要批評你不懂得的事。”

“我是文盲,好瞭沒有?”

我笑,“你就是愛歪纏。”

他嘆口氣,“振華,我們是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

我問:“不是一直說好久沒見過我小妹妹嗎?要不要一起吃飯?”

“芝芝懷瞭孩子,我要多陪她,對不起瞭。”他說。

“恭喜恭喜。”我說,“你又升級瞭。”

他很高興,“生個兒子,對父母也有交代。”

我看著他搖搖頭。這個周士輝的思想越來越往回走,也許他是對的,社會上非有他這種棟梁不可。

見到瞭蘇,很自然地說起周士輝那種“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概念。

蘇溫和地微笑,不表示意見,事實上她是個極其反對生命的人,與我一樣,深覺生活中苦惱多,快樂少。

然後玫瑰來瞭。

她那身打扮,看瞭簡直會眼睛痛——深紫與墨綠大花裙子,玫瑰紅上身,一件鵝黃小外套。

我忙不迭搖頭表示抗拒,玫瑰聳著小鼻子坐下,撥撥左耳的獨隻蛇型金屬耳環。

蘇向我解釋,“是這樣的,畫報裡的模特兒都如此打扮。”

我低聲說:“她還是個學生,她並不活在畫報裡。”

蘇說:“我認為她非常漂亮。”

“她自尋煩惱,母親不會放過她。”我說,“你瞧,不止我一個人認為她怪,其他人也盯著她看。”

玫瑰仰起頭,精致的下巴抬一抬,“他們朝我看,是因為我的美貌。”

“美貌不能成為一項事業,除非你打算以後靠出賣色相過日子。”我兇霸霸地說。

蘇笑。

我再加一句:“一個女孩子不能老以為她自己長得美,並引以自傲。”

玫瑰說:“你看大哥,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她自顧自大笑起來。

蘇的耐力恁地好,她說:“玫瑰,看我送你的禮物。”

玫瑰說:“哦,還有禮物呢,我以為一並是兩隻紅雞蛋。”她拆開盒子。

蘇送的是一條碎鉆手鐲。“太名貴瞭。”我說道。

玫瑰卻高興得不得瞭,連忙求蘇替她把手鐲戴上,又擁吻蘇。

我白她一眼:“益發像棵活動聖誕樹,就欠腦袋掛燈泡。”

“你不懂得欣賞。”玫瑰抗議。

“我不懂?你別以為我七老八十,追不上潮流,穿衣服嘩眾取寵代表幼稚,將來你趣味轉高瞭,自然明白。”

“算瞭,你又送我什麼過生日?”勒索似口吻。

“兩巴掌。”

玫瑰吐舌頭。

蘇笑:“可以%,你哥哥送你一隻戒指,與這手鐲一套。”

我說:“戒指是叫你戒之,戒囂張浮躁。”

玫瑰笑:“是,拿來呀。”

我伸手進口袋,“咦,漏在寫字樓裡瞭。”

“真冒失,”蘇笑說,“吃完飯回去拿。”

我把車停在辦公室樓下,叫她們等我三分鐘。

士輝還在桌前苦幹,也沒開亮大燈。

我說:“不是說回去陪芝芝?”

他抬起頭,本想與我打招呼,可是忽然呆住,吃驚地看著我身後。

我笑著說:“見瞭鬼?”轉頭看見玫瑰站在門口。

玫瑰說:“大哥,我決定不跟你們瞭,把禮物給我,我好去看電影。”她在暗地裡伸出手。

“你這傢夥,”我說,“我與蘇兩個特地請瞭假陪你過生日,你卻來黃牛我們。”

“我知道你們對我好就行瞭。”她摟著我脖子湊前來吻我。

“罷喲罷喲,”我嚷,“快滾快滾,粘乎乎的嘴巴,不知擦瞭什麼東西。”

玫瑰笑,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接過盒子就走,一陣風似的去瞭。

“唉——”我攤攤手。

半晌,周士輝以魂不守舍的聲音問:“振華,那是誰?”

“那是我小妹,”我詫異,“你忘瞭?”

“小黃玫瑰。”他驚問。

“是。”

“但,但當初我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是一團肉!”

“是,”我說,“她現在是成長的害蟲瞭,”我嘴裡發出嗡嗡聲,“蝗蟲,OURROYALPAININTHEASS。此刻我們傢裡隨時要打仗,更年期的母親大戰青春期的小妹——我要走瞭,蘇在樓下等我。”

我匆匆下樓。

我從未想到這次事情的後果。

周士輝整個人變瞭。

周士輝顯得這樣仿惶無依,煙不離手,在我房間裡踱進踱出,像是有很多話要說,又像無法開口。

我問他:“周士輝,是否跟太太吵架?”

“沒有的事。”他否認。

“錢銀周轉不靈?”我又問。

“怎麼會!”

“是什麼事?你看上去真的不對勁。”

“失眠。”他吐出兩個字。

“啊?為什麼?工作過勞?”

“不是。”

我聳聳肩,“那麼算無名腫毒。”

那夜我留在辦公室看一份文件,周士輝進來坐在沙發上,用手托著頭,他看上去憔悴萬分。

我起身鎖抽屜,預備下班。

“振華。”

“什麼?”

“振華,我有話跟你說。”

“請說。”

“振華,你不準取笑我,你要聽我把話說完。”

我放下文件,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我的耳朵在這裡。”

“振華——”他握緊雙手,臉色蒼白。

我非常同情他,“你慢慢說,你遭遇到什麼難事?”

“你會不會同情我?”他說。

“我還不知道,士輝,先把事情告訴我,即使你已把公司賣給瞭我們的敵人,我也不會殺你。”

“振華,別說笑瞭。”他苦澀地說。

我沉默地等待他整理句子。

他再一次開口,“振華,我戀愛瞭。”他將臉埋在手中。

我立刻站起來,“啊,上帝。”我掩住嘴。

“救救我,振華。”他嗚咽地說。

我喃喃地說:“你這個倒黴蛋,你這個可憐的人,叫我怎麼幫你呢,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你身上的?若早來一兩年,倒也好瞭,索性遲來二十年,倒也不妨,但現在——現在你快要做父親瞭,士輝,世人是不會原諒你的,而你又偏偏那麼在乎世人想些什麼。”

士輝自喉嚨發瞭一串混濁的聲音。

我踱來踱去。

“是不是?”我說,“我叫你等的,我告訴你世上確實有愛情這回事,你們不信,你認為隻要不討厭那個女子,她就可以與你白頭偕老,你這人!”

“別罵我,振華。”

“對不起。”我低聲說。

我去倒瞭兩杯過濾水,遞一杯給士輝,一杯自己一口氣喝見底。

“芝芝知道瞭沒有?”我問。

他搖搖頭。

我說:“或許你可以當是逢場作戲?我覺得你可以做得到,那麼芝芝與孩子不會受到傷害。”

“不,”他說,“我愛上瞭這個女孩子,我愛她不渝,我願意為她離婚,我不能騙她,寧死也不願騙她。”

“這是如何發生的?”我問,“短短的幾個月,士輝,你肯定這不是一種假象?”

“絕不。”他仰起頭,像一個被判瞭死刑的囚犯。

“不可能,士輝,你的生命中完全沒有廢話,你一向是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傢夥,你怎麼可能愛到這種萬劫不復的程度?”

“事實擺在眼前,振華,我打算今天晚上回傢跟芝芝提出分居的要求,如果她要殺瞭我,我讓她殺,可是我必需去追求這個女孩子。”

我瞠目結舌,“你是說,你還沒到手?你放棄現有的美滿傢庭,犧牲妻兒的幸福,去追求一段縹緲的愛情?”我怪叫起來,“士輝,你瘋瞭,你完全瘋瞭!”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無法控制自己。”

“這個女妖是誰?”我問,“告訴我。”我怒憤填胸。

“振華,振華,她是你的小妹玫瑰。”士輝說。

我如五雷轟頂,慘叫起來,“不可能!不可能!士輝,你胡說,你胡說!”我一生從來沒有叫得那麼淒厲,像看見瞭無常鬼似的。

這件事是真的。

周士輝愛上瞭黃玫瑰。

周士輝已經瘋掉瞭。

回到傢裡,已經半夜,我整個人如熱鍋上的螞蟻,碰巧老媽尚沒有睡,咳嗽著替我盛宵夜出來,使我更加難堪。

老媽坐在書房裡,忽然與我攀談起來,她說:“蘇小姐勝在高貴,雖然帶點冷傲,怎麼都強過那些骨頭輕的小飛女,振華,這是你的福氣,能夠結婚,快快辦妥喜事,別叫我擔心。”

我略覺不安,“媽,你怎麼瞭?無緣無故說這種話。”

她說:“振華,人能夠活多久呢?數十載寒暑,晃眼而過,也許你覺得我將玫瑰管得太嚴,實在是為她好,她始終是我心頭一塊大石,性格控制命運,以她那個脾氣,將來苦頭吃不盡。”

“吉人天相。”我苦笑。

她看著我說:“你要照顧她,振華。”

“那還用說嗎?”我握住母親的手。

“你要記住我這話。”她說,“她是你唯一的小妹。茫茫人海,你倆同時托世在一個母親的懷中,也是個緣分,你要照顧她。”

“是。”

“我去睡瞭。”她拉拉外套。

我獨個兒坐在書房良久。

母親若沒有對我說這番話,我對玫瑰一定先炸瞭起來,現在我嘆完氣再嘆氣,決定另外想一條計策。

我留張條子在玫瑰房間才上床。

第二天一早,她來推醒我。

“大哥,找我?”她已經穿好瞭校服。

“玫瑰,打電話到學校請假,我有話跟你說。”我一邊起床一邊說道。

“什麼話要說那麼久?”她眨眨眼睛。

“很重要。”

她看著我洗臉刷牙,大概也發覺我很沉重,於是找同學代她告假。

我拿著咖啡與她在書房坐下,鎖上門。

“玫瑰,大哥一向待你好,是不是?”

“別采取懷柔政策瞭,大哥,什麼事?”

“不要再見周士輝這個人。”

“為什麼?”她反問道。

“周士輝是有老婆的人,他妻子現在懷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來追你是錯,你犯不著陪他錯,你想想,如果人傢周太太知道瞭這件事,會有多傷心?”

玫瑰非常不耐煩,“那是他傢的事。”

“你要答應我不再見這個人。”

“大哥,我可沒有主動去找過周士輝,他要跑瞭來在校門口等我,我可沒法瞭。”

我說:“可是他約你,你可以不接受?”

“為什麼?”玫瑰反問,“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你連這件事都不肯答應大哥?”我怒問。

“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大哥——有老婆就不能認識異性朋友?”

我盡量控制脾氣,“玫瑰,即使你不答應,我也要阻止這件事。”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你是為我好,是不是?這句話在粵語片中時常聽得到。”

我沉默,為她的輕佻難受。

過瞭一會兒我問她:“這就是你對大哥的態度?”

“不,不,”她說,“大哥,我知道你對我好——”

“原來你是知道的?”我既氣憤又傷心。

“大哥,你要我怎麼樣?大哥別生氣。”她又來哄我,“我都依你。”

“你是一隻魔鬼,玫瑰,別說大哥沒警告過你,玩火者終究被火焚,”我痛心地詛咒她,“你才十六歲,以後日子長著,你走著瞧。”

“這件事真對你這麼重要?”玫瑰問。

“不是對我重要,而是對周士輝夫婦很重要,你何必把一時的任性建築在別人下半生的痛苦上頭。”

“但這件事不是我的錯,”玫瑰說,“我不是破壞他們傢庭的罪人,遠在周士輝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時,他們的婚姻已經破裂,即使周士輝以後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他們的婚姻也名存實亡。”

我用拳頭敲著桌子:“玫瑰,很多人不是這樣子想的,這個世界不是這樣的,如果你堅持不見周士輝,他會回到妻子身邊——”

“他的妻子還會要他?”玫瑰睜大圓眼睛。

“玫瑰,那個可憐的女人並無別的選擇。”

“天啊,”她嘲諷地說,“這個世界比我想像中更為破爛絕望,簡直千瘡百孔。”

我的手都顫抖瞭,恨不得撲過去摑她一巴掌,她若是真的年幼無知,倒也好瞭,偏偏她又懂得太多,她完全把握瞭她的原始本領,將周士輝玩弄在股掌之上,像貓玩老鼠。

我終於將頭轉過一邊,我聽見我自己說:“玫瑰,我並不認識你,你不再是我的小妹,作為一個大哥,我完全失敗,我虧欠父母。”我心灰意冷。

我站起來離開書房。

“大哥——”玫瑰追上來。

“讓開!”我厭惡地推開她。

那日我沒有上班,下午在蘇更生的公寓裡訴苦。

天又下雨瞭,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並沒有開燈,高高的天花板垂著小盞的水晶燈,隨風偶爾叮叮作響,寬闊的露臺上種著大張大張的芭蕉葉,紅木茶幾上有一大束薑花,幽幽的香味占據瞭我的心。

在她那裡訴苦是最理想不過的,最實際的苦惱也變得縹緲無稽,活著是活著,生命還是舒暢美麗平和的。我愛上蘇更生,因為她也給我同樣的感覺。

她當下說:“玫瑰還年輕,少女最經不得有人為她傢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證實,樂不可支,她怎麼會聽你的?”

“叫我以後怎麼見周關芝芝?”我軟弱地問,“我可不擔這種關系,我要搬出來住。”

“住到什麼地方去?”蘇說。

我做個餓虎擒羊的姿勢,說:“住在你這裡來。”

“原諒玫瑰。”

“她是個爛蘋果,周士輝如果一定要陪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應得。”我揮揮手,“算我對不起母親,我不能照顧她。”

我真的搬瞭出來往,但沒有搬到蘇更生的公寓,我不贊成同居,這是男女關系中最壞最弱的一環。

我選瞭一層精致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開業以來所賺的錢全部放瞭進來。我終於是要娶蘇更生的,現在選定新居,也不算太早。

《玫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