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玫瑰盛放(2)

黃振華鐵青著臉教訓我,他說他從不管職員私生活,隻要他們把工作做好,傢中三妻四妾再往外跑去追求女人是一件事,但如果我不把桌子上的功夫清理掉,他會開除我。

我眼睛看出去是一片空白,以前日理萬機的溥傢敏此刻一籌莫展,黃振華的得意門生不但辜負瞭師傅,也辜負瞭他自己。

然後他叫我坐下來,苦口婆心地說一個故事給我聽,那故事的男主角,是一個叫周士輝的男人,女主角是黃玫瑰。

“那人還活著,你要不要見他,欣賞他那落魄樣?”

我動瞭氣,“黃振華,你根本不知道情為何物,你不知道你自己活得多麼貧乏,你除瞭名片上的頭銜,一無所有!”

他怔住,緩緩地把頭轉過去,慢慢說:“那麼去吧,去把你自己溺斃在感情裡。”

我說:“至少我有膽量去愛,你呢?誠然,你沒有痛苦,但是你有沒有快樂?黃振華,別告訴我成功地搬遷國際銀行的電腦室會給你帶來快樂。”

黃振華的臉色變瞭。

我低聲說:“對不起……我出去工作,我會設法控制自己。”

“那麼一會兒與玫瑰吃飯,你最好別去。”

我的心牽動地痛,“讓我去,”我苦苦哀求,“這是最後一次。”

黃振華則轉瞭頭,懶得理我。

我坐在自己的桌子面前,麻木地工作著,周士輝與我不一樣,他有傢室,而我沒有,想到這裡,我安樂不少。我叫女秘書過來記錄瞭好幾封信,打開文件夾子,如火如荼地應付業務。

中午時分,我不敢出聲,黃振華走到我身邊,冷冷道:“還坐著?該吃飯瞭。”

我鼻子一酸,眼淚充滿眼眶。

黃振華輕輕說:“你兄弟倆沒父沒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要珍重,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感情並不是一切,你以為我不懂享受?你以為我不欣賞愛情?但在這個世界裡,我們有固定的責任,你想想清楚。”

我頓時哭瞭。

這麼大一個男人當眾流淚,平時仰慕我的女秘書們看著我,目瞪口呆。黃振華搖頭嘆息。

那天午飯,我坐在那裡無精打采,不發一語,玫瑰如常的美麗,黃太太暗暗照顧我,陪我說話。

玫瑰戴著一隻孔雀毛耳環,配黑色的上衣與裙子,一個女人美麗到這種地步,就會吸引到陌生人的目光——我與一般陌生人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傷神地想,隻不過玫瑰記得我的名字而已。

我盡量收斂自己的感情,黃振華贊許地將手擱在我肩膀上。

午飯後回寫字樓,我狠狠地工作瞭一個下午,下班時分人們都陸續走清,我自虐般地留在那裡。

咪咪來找我,她的語氣充滿感情,眼睛裡全是關懷,愛憐地親吻我唇邊的短須。

她說:“真是個乖孩子,工作這麼賣力,胡須竟長得那麼快。”

我硬咽問:“你來找我做什麼?”

她明快地說:“看電影,我們去看張澈的新武俠片。”

我則轉頭,“我不去。”

“什麼,趕功夫?”

“是。”

“黃振華苦苦逼你工作?”她柔聲問。

“是。”

“那可惡的黃振華,但我原諒他,我先走一步,你走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陪你吃茶。”

我胡亂地點點頭。

她取過手袋走瞭。

我工作直到深夜,走的時候並沒有關照咪咪。我遲早要令她生氣的,遲不如早。

到傢大哥還在練琴,琴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和衣往床上一倒,倦極而睡。

我克制自己足足五天,做完瞭黃宅的設計圖,交到振華桌子上,不往黃宅去找玫瑰。

我已沒刮胡須多天,不眠不休,煙比大哥還抽得兇,整個人在短短五天內瘦瞭一個圈,眼內都是紅絲,咬緊牙關跟玫瑰的影子打仗。

咪咪來看過我,我冷淡她,將頭靠墻上,閉著眼睛,對她不理不睬。咪咪以為我工作辛勞,遭遇難題,雖然不高興,卻並不埋怨,她實在是個懂事的好女孩子,水仙花似清秀的臉,皎潔的心靈,但我的心已飛向遠處。

黃振華輕輕與我說:“事情總會過去的,一下子就過去瞭,咪咪是大傢公認的可人兒,你也應該滿足。”

我拿《紅樓夢》的句子回他:“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事情並不容易解決,前世我欠下玫瑰良多,隻好這樣解釋,就在黃宅動工裝修的那一日,她竟出現在我面前。

我抬頭看到她非常震驚,瞠目結舌,一時間分不出是幻覺還是真象。

她卻已抓住瞭我的手,搖兩搖,輕聲說:“傢敏,你怎麼整個人不見瞭?我想念你呢。”

我本已脆弱的心靈如何經得起這樣一擊,頓時粉碎成一片片,我順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決定死在她的綠羅裙下。說也奇怪,立志豁出去不顧,心境反而安靜,我認瞭命瞭。

“你怎麼瘦瞭?”她問我。

我隨口答:“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瘦人憔悴。”

她溫柔地笑,“你這孩子。”

我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下瞭班我們出去吃飯吧。”她建議。

我說:“八點鐘我來接你。”

玫瑰離開以後,黃太太來瞭。

我低低地向她訴說一切。

她眼睛並沒有看著我,隻細細聲說:“你去吧,快樂一下也是好的,你是單身男人,她自己快將離婚,沒有什麼不合情理之處,我看你熬得快要死瞭。”

“謝謝你。”我低聲說。

她嘆口氣,“我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誰也不能力挽狂瀾於既倒。”

“我覺得快樂,”我坦白地說,“是那種回光返照式的快樂,我知道玫瑰不會愛我,她來找我,也不過是不介意有我這個伴而已。”

“祝你幸運。”黃太太黯然。

“黃太太,你快樂嗎?”

“我?”她抬起頭,“我與振華都善於控制感情,我對戀愛的看法與常人略有出入,一般人認為戀愛是好的,我卻覺得這是種瘟疫,倘若能夠終身過著無愛無嗔的生活,那才是幸福,故此戀愛實屬不幸。”

我輕輕答:“那是因為一般人並不戀愛,到瞭時候他們結婚生子,毫無選擇可言,遇到條件略高的對手,苦苦追求一輪,他們便自以為在戀愛。”

黃太太黯然說:“那麼一般人還是很快活的。”

當天晚上,我的快活並不在一般人之下,我去理瞭發,刮清胡須,換上我最好的淺色西裝,精神抖擻,去見黃玫瑰。

玫瑰穿白色的低胸裙子,戴細細的鉆石鏈子,臉上刻意化妝過,美艷不可形容,頭發修短至肩膀長度,用一朵花別在耳朵後面,蜜色的皮膚柔軟光潔,足上一雙白色涼鞋,腳趾搽著淺玫瑰紅。

我沉醉在她美色中,她修長地走過來,我輕輕擁她在懷中,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瞭。

我整晚握著她纖細的手,與她共舞,我們並沒有說很多話,畢竟大傢都是成年人瞭,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在享受一個快樂的晚上,我在戀愛。

當晚有月色,我們在路上散步,走瞭很久。

我怕她累,但她並沒有出聲,於是我們一直走,走向永恒,越走我的精神越好。

然後我們在一傢小店內喝酒,我的唇還沒有碰到酒精,就已經先醉瞭。

送玫瑰回去,她倚在門框,雙手疊在胸前,無限嬌美,眼下那顆痣仍然似一滴眼淚。

她輕輕說道:“老房子裝修好瞭,再請你進去坐,這裡是哥哥的傢。”

“再見。”我依依不舍。

“明天見。”

“明天我來接你。”我說。

第二天玫瑰並沒有在傢,黃振華陪她去接女兒,我撲瞭一個空。

我隻好回寫字樓忙正經事,每隔一個鐘頭去查問一次,黃太太答應玫瑰一回來便馬上通知我,叫我放心。我懇求黃太太替我說幾句好話,讓玫瑰準我見一見那個小女孩子。

中午時分,黃太太告訴我,我們在傢用午膳,我說馬上趕到。黃振華接過電話,說隻準我請一小時的假,出乎意料,他的聲音很平靜,並沒有責備我。我頓時羞愧起來,我答應他的事沒有做到,他已經放棄我瞭。我剛預備出門,咪咪來找我,約我與她午膳。我無選擇,告訴她我沒有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咪咪凝視我,一聲不發,拾起手袋就走。

我不忍,拉住她。

咪咪並沒有發怒,她低聲說:“我再是個笨人,也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讓我退出。”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也夠辛苦的,也經過苦苦掙紮,但此刻你已經決定放棄我,我不怪你,人們當然隻做對他們本人有益的事。”

我低下頭,卻不肯放她走。

“我很愛你,傢敏,但我決定隨遇而安。如果你肯看看我,你會發覺,在這兩個星期內,我確是為你消瘦,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傻子。”

我抬起頭看她,發覺她真是瘦得厲害,這大半個月來,她容忍我直至毫無轉圜的餘地。

“再見,傢敏。”

“咪咪——”

“別擔心,我總在這裡等你的,我不會阻礙你。”她掙脫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瞭。

往黃傢途中我心情鬱塞,直到看見小玫瑰。

是黃振華來替我開的門,他身邊跟著一個小女孩子,約七八歲大。

黃振華喜形於色,他彎腰對那小女孩說:“小玫瑰,叫溥叔叔。”

小女孩子並沒有叫我,她抬起頭看我一會兒,然後抿住嘴笑一笑,躲到她舅舅身後去。

我呆住瞭,這簡直是玫瑰的縮影嘛,連眼角下的藍痣都十足十的翻版一次。

玫瑰跟著跑出來,她穿著一套黑色香雲紗的唐裝衫褲,腳上一雙繡花拖鞋,見到我熟絡地說:“傢敏,見過我女兒沒有?”

我看到玫瑰,心頭就絞緊。

玫瑰她那身石塘咀紅牌阿姑式的打扮看得我心神搖曳,她左腕上戴著兩隻純金麻花鐲子。我從未見過裝扮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女人,她的美姿可以無窮無盡地發揮至無限量。

我坐在一角盡情地欣賞她。

她走到我身邊來,“傢敏,你不高興?怎麼臉色這樣壞?”

我低著頭,“是的,我跟一個朋友鬧翻瞭。”

“是女朋友?”

我點點頭。

“是——為瞭我?”

我又點點頭,“她沒有跟我吵,她很瞭解,轉頭就走。”

玫瑰訝異,“多麼-灑。”

“是,”我的眼睛紅瞭,“她是一個好女孩子,品格很特別,而且驕傲,不發一言拂袖而去是最大的驕傲。”

玫瑰看我一眼,“我可做不到這一點,我這個人最暴戾,我遇到這種事,非得攪得兩敗俱傷不可。”

“你不同,你做什麼都會獲得原諒。”

“真的嗎?”她笑一笑,神情忽然去到很遙遠,“傢敏,你容忍於我,對我好,不一定代表每個人都如此,你們都會以為我在感情方面是無往而不利的嗎?事實上並非如此。”

我剛想答,小玫瑰跑瞭過來,伏在她母親的膝蓋上抬頭看我。

我對她伸出手,她猶豫一刻,握住我一隻食指。

我苦澀問玫瑰:“早十年八年,你在什麼地方呢?”

她知道我指什麼,因而微笑答:“忙著搗蛋、戀愛、讀書鬧事。”

黃振華在一角大聲說:“喂,過來吃蓮子百合湯。”

“大哥不那麼生你氣瞭,”玫瑰笑說,“他這個人,有鴛鴦情意結,但凡有男子與我比較談得攏,他就認為人傢在追求我,於是裝就一副舅老爺的嘴臉來欺侮人傢——真是有條腦筋出瞭毛病。”

她說得這麼詼諧,我忍不住笑瞭出來。

玫瑰又說:“女朋友那裡,解釋一下就沒問題瞭,別為我的緣故有什麼誤會,劃不來。傢敏,你看,我女兒都這麼大瞭。”

我握住小玫瑰的小手,貼在臉邊,還未來得及說話,黃振華又嚷瞭起來——

“喂,冰凍的百合湯擱熱瞭就不好吃,你們在那裡綿綿疊疊地說些什麼呢?”他非常不耐煩。

我悄聲對玫瑰說:“我對你……是真的。”

玫瑰憐惜地看住我,剛想說什麼——

黃太太把百合湯端到我們面前來,黃振華賭氣領著小女孩到書房去看連環圖畫。

黃太太問我:“傢敏,你好嗎?”

玫瑰看我一眼,“他大為不妙,女朋友跑掉瞭。”說完也跟著進書房去。

黃太太惋惜地說:“咪咪是城裡罕見的好女孩子,我可不擔心她會嫁不出去,我擔心的是你,想你也知道,玫瑰不會愛上你。”

我喝著甜的湯,苦在心中,百合特有甜帶澀的香甜像我對玫瑰的愛。我淡淡地問:“她的擇偶條件究竟是怎麼樣的?”

“哪有什麼準則?不外是一個遇字,”黃太太說,“玫瑰有真性情,不比我們。”

“黃太太,”我抬起頭,“依你看,我是否愛上瞭玫瑰?”

黃太太嘆口氣,“那自然是,你這個癥的征象再明顯沒有。”她笑,“頭眩、身熱、心跳、寢食不安、患得患失、心神恍惚——是不是?”

我苦笑,“原來世界上真有愛情這件事。”

黃太太點頭,“是,一種瘟疫,足以致命,別忘記羅密歐與梁山伯。”

我躺在黃傢的沙發上,我不想做他們,他倆不外是一口濁氣上湧,死瞭算數,格調實在不高。

“我知道你想做誰,做庇亞翠絲的但丁是不是?”她笑。

我衷心說:“黃太太,你真是個玲瓏剔透的女人,黃先生福氣恁地好。”

“哦,他看中我不外是因為我比一般女郎略為精彩,”黃太太笑,“黃振華是不能忍受2+2:“4或者3+5:“8這一類女人的,而我呢,我是(9A+8A一2A)+5B,他於是滿意瞭。”

“他自己是什麼?”我笑問。

“他認為他自己是微積分。”

我心情再不好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們一傢人說話之活潑,真叫外人忍俊不禁。

黃振華出來罵,“你這小子,不學無術,就見你逗我老婆玩笑,你小心我揍你。”

我還是笑,一不小心推翻椅子,整個人元寶大翻身摔一個筋鬥,痛得眼淚都流出來。

笑中帶淚,沒比這更淒酸瞭,除瞭天邊月,沒人知。

我始終提不起勇氣約咪咪出來,想想又委屈瞭她,往來這麼多年,無聲無息一句對不起就把人傢丟在腦後,連普通朋友都不做瞭。

寫信,撕掉一整本信紙都寫不成,嘔心瀝血解釋不瞭我心中的千言萬語,呆呆地坐在書桌前。這封信是一定要寫的,這是我唯一的交代。

我再取一疊信紙出來,伏在桌子上,過半晌才寫瞭半頁紙。一直寫到天亮,總算把信寄瞭出去。

相信我,做這件事一點快樂都沒有,非常痛苦,雖然由我主動拋棄她,我可稱為勝利者。

我一夜不睡,大哥起床的時候我在吃早餐。

大哥看我一眼,“你最近睡得很差吧?”

“簡直沒睡過。”我說。

“為瞭黃玫瑰?”他微笑問。

“是,為瞭她。”

“這是一種痛苦的享受,”他坐下來。

我遞茶給他。

我說:“我可不比你,控制得那麼好,修煉有素。”

他聲音很平靜,“這種事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也許有一天,遇見瞭那個人,我會摔得比你更重更痛。”

“不可能。”我不置信,“大哥,你的血都要比我們冷三度。”

他輕笑數聲。

“大哥,像你這樣的人……”我惋惜,“你根本不應活在今天,你這樣是行不通的。”

他抬起頭,眼睛看得老遠去,用手支著後腦,他說:“有什麼通不通,你早點結婚,生九個孩子,便就解決瞭難題。”

“你呢?”

“我?”他不說下去。

大哥這人,不知有什麼不對勁,整個人充滿消極的味道,使我擔心。我說:“為什麼一定那般執著呢,女人隻要愛你,肯與你生孩子就好。”

我說:“大哥,你不能要求他們與你懂得一樣多,神仙眷屬是很難得一見的,你數得出璧人嗎?”

“有,眼前的黃振華先生夫人。”大哥燃起一支煙。

“黃振華這斯,”我笑道,“他的運道真好。”

“他們也是遲婚的。”大哥說,“老黃這個人,找瞭十多年,才遇見到他的理想。”

“有時候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說。

“我不需要那樣的感情。”他說。

“你愛梵啞鈴一輩子,它又不會跟你結婚生子……真是,七萬美金一隻琴。”我說。

大哥微笑,他一貫縱容與忍耐我對他的指責,他說:“那跟你買一輛摩根跑車有什麼不同?”

我強辯,“女孩子欣賞摩根跑車為多。”

“我實在不在乎女人欣賞我。”大哥說。

“呵,那麼口硬,以違反自然為原則。”我說,“將來你終於娶瞭妻子,我就把這話重復給你聽。”

“那敢情好。”他站起來。

“你又去練琴?好,你一直躲在傢中,她會來找你的。”我又挖苦他。

“說不定她摸錯瞭門,”大哥挺幽默,“今天我就可以見到她瞭。”

他進去換衣服。

我取起公事包上班。

黃振華見到我,自然而然地發起牢騷來。他說玫瑰的丈夫方協文無論如何不應允離婚,現在趕瞭來與玫瑰談判,這人早晚要到的。

我知道黃振華對這個妹夫的厭惡,故此采取中立。

我現正追求玫瑰,以我的驕傲,不屑去踩低方某這個人來抬舉自己,毫無必要。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當天我想約見玫瑰,但她告訴我實在抽不出空來,我隻好作罷。

駕車回傢途中,我跟自己說:現在咪咪可收到瞭那封信?

她的反應又如何呢?我永遠不會知道,從此之後,我與咪咪是陌路人瞭。

大哥比我早回傢,他的烹飪手藝一向高明,做瞭一大鍋噴香的羅宋湯,連女傭人都稱贊。我一邊吃一邊嘆息,像什麼話呢,精通拉丁文的大律師,練琴之餘,在廚房一展身手……活該娶不到老婆,太搶鏡頭瞭,普通一點的女人,哪敢往他身邊站。

這幾年他並沒有特別顯老,卻比往日更加清秀憂鬱。

他問我湯的味道。

我嬉皮笑臉地說道:“湯不錯,你幾時學縫紉呢,我有幾條牛仔褲要改一改。還有,快涼瞭,幫我打一件毛背心。”

“你心情倒好,”大哥說,“今天咪咪找到我那裡,直哭瞭一小時。”

我放下湯,一陣陰霾遮上心頭,“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隻是流淚,我最怕女孩子落淚,心都碎瞭。”他搖搖頭,“這種事豈真的無可避免?”

“她真的沒有埋怨我?”她收到那封信瞭。

“也沒有祝福你,對不起,她沒有故作大方,哭完站起來就走瞭,真是一個高貴的女孩子。”大哥惋惜地說,“如今連這樣的女孩子也難得。”

我不敢作聲。

“不過我相信你是想清楚瞭的,我不便管你的事。”大哥說。

“大哥,”我感動地說,“這些年來,是你教我養我,你的命令我一定聽從,假使你叫我立刻娶瞭咪咪,我也一定聽。”

“胡說!”他沉聲道,“我為什麼要令你不快樂?”

我連忙賠笑說:“是,是,我不過說說而己。”

他已經回書房去瞭。

我嘆一口氣,覺得太難討好這個大哥,他那孤僻的性子——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聲大作,像是一個淘氣的孩子急急地站在門外討糖果。女傭人去開瞭門,玫瑰站在門外。

我“霍”地站起來,“玫瑰!”

她氣急敗壞,“傢敏,我剛自老房子回來,他們把我的書房拆掉瞭,我急得不得瞭,馬上趕瞭來,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什麼都可以動,獨獨那間書房——”

“不不,你放心,他們隻是移一移那面墻,那書房是不動的,你千萬放心。”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呵。”她像一個孩子似拍拍胸口,“嚇壞我。”

她的頭發束成條馬尾,一條窄腳牛仔褲,一件寬大白襯衫,臉上沒有任何化妝,一額的汗,我心痛瞭,伸出食指替她劃去汗。

我低聲說:“你說過什麼,我都牢記在心,我怎麼會忘記,你不放心其他的人,也該放心於我。”

她溫柔地笑,倚在門框。我註意到她腳上穿著雙舊日本拖鞋,襯衫內沒有胸罩,美麗的胸脯若隱若現,我忽然別轉瞭頭不敢再看,面紅耳赤。

我忽然想起十五六歲的時候,在聖誕舞會中與女同學學跳舞,第一次擁抱異性,感覺相仿,呵玫瑰玫瑰,我為你傾倒。

她側側頭,問我:“誰在彈琴?”有點詫異,“我從沒聽過如此感情豐富、沖動、緊張的樂章。”

我答:“那是我大哥。”

“他是音樂傢?”

“不,他是大律師,但是九歲開始練梵啞鈴,他是個怪人。”我聳聳肩。

“那樂章是什麼?”

“你沒聽過?那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中之樓臺會一節,祝英臺向梁山伯申訴她已經許配馬傢瞭,樂章繃緊哀艷——雖然大哥說聽音樂不能這樣子理性——”

樂章已經停瞭,我註意到玫瑰向我身後凝視,我轉過頭去,看見大哥站在書房門口。他什麼時候打開瞭門?

我咳嗽一聲,介紹說:“這是我大哥傢明,大哥,這是玫瑰,黃玫瑰——大哥,大哥?”

大哥如夢初醒,輕輕說,“黃小姐,你好。”

我忍不住笑出聲,真俗套——黃“小姐”。

但是玫瑰卻說:“溥先生,你那琴聲……太美麗瞭。”

我笑道:“大哥,你遇到個知音人瞭。”

大哥沒有回答,他凝視玫瑰片刻,說聲“寬恕我”,轉頭就回書房。我隻好代他解釋,“我這大哥生性孤寡,別去睬他,來,我送你回傢吧。”

“可是他長得不像你。”玫瑰說。

“你也不像黃振華。”我微笑。

“通常人們形容秀麗的女子為‘不食人間煙火’,今天見瞭你大哥,才知道男人也可以有這種容貌。”

“他走火入魔。”我說。

“他結瞭婚沒有?”

“從沒結過婚。”

“可有女朋友?”

“沒有女人配得起他。”

“從沒有同女人相處過?”

我搖搖頭,“沒人會相信,從來沒有,我懷疑他仍是處男。”忍不住又微笑。

“這是不可能的事。”玫瑰睜大眼睛,“我們隻不過是血肉之軀。”

“我與他不一樣,我這個大哥守身如玉,而我,我隻是凡人,我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特別是美麗的女人。”我坦白地說,“美麗的女人永遠令我心跳。”

“他難道不覺得寂寞?”玫瑰問。

“誰?大哥?他?有一個時期,為瞭讓我讀大學,他工作很辛勞,根本無法結識女朋友,後來事情擱下來,他致力於音樂……我猜他是寂寞的。但他這個人非常高貴,永不解釋,亦不埋怨,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為瞭我,他頗吃瞭一點苦,但我的生活卻被他照顧得十全十美,為瞭我他沒有結婚,現在我自立瞭,他卻又失去機會,我猜他決不願娶個十七八歲的無知少女為妻。”

“但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他。”

“她們哪裡懂得欣賞他,”我說,“此刻香港的女孩子人生最終目的不過是坐一部司機接送的平治房車。”

“這樣的願望倒也容易達到。”玫瑰微笑。

“於是大哥也沒有與女人相處,他是異常清心寡欲的一個人,你知道嗎,每個星期天早上他練字——”

“練什麼體?”

“瘦金體。”

玫瑰沉默。

我們趁著月色在淺水灣喝咖啡。

我滔滔不絕對玫瑰訴說關於大哥的事。

“——女人們又不高興去鉆研他的內心世界,她們隻知道他有一份好職業——如此而已。他的好處不止印在卡片上的頭銜,況且大律師根本不準在卡片上印頭銜,卡片上隻登姓名地址電話。”

玫瑰疊起手,將下巴枕在手上。

“漸漸他就不去找對象瞭,幾次三番對我說,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他為我犧牲瞭那麼多,我又不能幫他,他越來越沉默。”

玫瑰抬起眼,“那也不然,他並不沉默。”

“為什麼?”我詫異。

“他的心事全在他琴聲裡。”玫瑰問,“你沒聽出來?”

“什麼?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你留意聽一下就知道瞭。”

我側頭想瞭一想,玫瑰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心又細,呵呵,她聽懂瞭大哥的琴聲。

過一會兒她說:“方協文明天到香港。”

“不要怕他。”

“謝謝你,傢敏。”

“我會支持你。”我說。

方協文這個人,正如黃振華所形容的一樣,是個絕望的人物。

他肥胖,不修邊幅、笨、遲鈍,連普通的社交對白都說不通,夾在黃傢一群玲瓏剔透的人當中,根本沒有他立足之處。他大概也很明白這一點,因此更加放棄,不住地用一條皺膩的手帕抹汗,身上穿美國人那種光滑的人造纖維料子的西裝。

方協文的西裝領子還寬得很,胡亂縛條領帶,足有四寸闊,一雙皮鞋的頭部已經踢舊,襪子的橡筋帶松開來。

香港一般的銀行小職員都還打扮得比他入時、整潔,但他像所有在外國小鎮住久瞭的華人一般,言語間還處處要透露他的優越感,一切都是美國好,美國人連煎一條魚都好吃點,美國的月亮是起角的。

但我並不耐煩與他爭執,何必呢,他是一隻住在井底的青蛙,隻要他高興,管我們什麼事。

我心中隻是暗暗吃驚玫瑰竟會與這樣的一個男人度過十年。

方協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關系,從頭到尾。他是局外人。

正如黃振華所說:“小玫瑰竟會有這麼一個爹。”

方堅持不肯與玫瑰離婚,他還想控制玫瑰,希望她跟他回去。

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靜,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方:“我不離婚,你仍是我的妻子。”

玫瑰:“沒有可能。”

方:“孩子是我的。”

玫瑰:“整件事是沒有可能的,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離婚。”

我可憐方協文。

他還想說什麼,黃振華已經阻止他:“方協文,一個人見好要收手,玫瑰已經付出給你,她一生光陰中最好的十年,請問你還有什麼不心足?她跟你在一起根本是一個錯誤,你應當慶幸你有過與她共同生活的機會,適可而止。”

黃振華說這番話的時候臉色鐵青,黃太太在一邊暗暗搖頭。

玫瑰站起來,“傢敏,麻煩你與我出去兜兜風。”

我陪她把車駛往石澳。

在沙灘上坐瞭很久,她才抬起頭來,以一種極端迷茫的聲音說:“怎麼我會跟這個人結瞭婚?怎麼又會跟他共度這許多日子?”

我並不知道答案。

早餐桌子上,我跟大哥說起這件事。

我說:“月老是很惡作劇的,專把兩個不相幹的人扯在一起。玫瑰這些年來,日子不曉得怎麼過。”

大哥喝著礦泉水問:“你現在算是她的男朋友瞭?”

我苦笑,“我有這樣的福氣嗎?”

大哥不出聲。

“你認為她怎麼樣?”我問。

“美麗。”

我點點頭,“令人心悸的美,三十歲瞭還這麼美。”

“三十歲是女人最美麗的時間。”大哥說。

我接下去,“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因為知道她馬上要凋謝瞭,額外淒艷,我簡直受不瞭這一擊,她的皮膚略為松弛,輪廓卻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態,仍然帶點天真的語氣——但願我有資格看著她老。”

大哥不出聲。

我完全受玫瑰迷惑,大哥知道。

我說:“大哥,也許你會不耐煩照顧一個這樣的女子,但——”

大哥打斷瞭我的話,他站起來出門上班去。

我怔住在那裡,或許他不贊成我與玫瑰來往,因他自己過著冰清玉潔的生活,對別人的感情糾紛並不表示同情。

方協文被趕到旅社去住,黃振華氣憤這個老實人給他無限的煩惱。

黃太太覺得黃振華大勢利。而我,我要向玫瑰求婚。

黃振華說:“我倒情願她嫁給你,可是她不會肯,她不會給她自己過好日子。”

我微笑,我願意等。

下班。

大哥不在傢。問女傭人,傭人說他外出。

外出?他有十年沒外出瞭。

跟誰?女傭人不知道。

我一個人坐傢中喝威士忌蘇打。會不會是咪咪有話跟他說?多年來他當咪咪是妹妹一般。想到咪咪,我心中害怕,沉默良久。

她現在怎麼瞭?跟什麼人相處?

看完電視新聞,挨到吃晚飯,覺得無邊的寂寞。

離開咪咪是非常不智的,我們志趣相投,青梅竹馬,一切都有瞭解默契。我相信她會是一個好妻子,我們倆輕易可以白頭偕老,過著平靜愉快的生活。

平靜。

愉快。

做人不應再有苛求,但是我竟會放棄咪咪去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雖然沒有身敗名裂,卻也焦頭爛額,但現在我已經不能再遷就於玫瑰以下的女子。

我忽然明白,遇見玫瑰乃是我畢生最大的不幸。

大哥回傢的時候,蒼白的臉上帶一抹紅潤,像是喝過酒來。

我意外問:“跟朋友出去?是同事嗎?”

他柔軟的頭發有一綹搭在額角,他輕輕撫平,帶點猶豫。

“不想說拉倒,”我笑,“咱們兄弟最好對調,從此以後我在傢喝酒,你去活動活動。”

“我要睡瞭。”

我深深嘆口氣。

大哥是我所知道唯一稱得上動人的男人,他有一種欲語還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與憂鬱。細心的女人看瞭,母性全部被激發出來,無可抗拒,但這個商業社會的人粗心大意,他的優點乏人發掘。

黃傢的老房子裝修進行火速,我出去看過,已經辦妥瞭傢具,做得七七八八,維持著原來的神髓,再加翻新,看上去不知多舒服。書房卻沒有動,一面墻改過,近屋頂處,一排酸枝木通,增加不少氣氛。

我很滿意。

工人告訴我一星期後可以搬進去住。

這一連串日子內的變化大過以往那十年,都是為瞭玫瑰的緣故。

一連好幾天,我想約玫瑰看新房子,都找不到她。

我問黃太太她是否出門去瞭,她又不說。

“她人在香港,但這一個星期,我們幾乎沒有看見過她。”

“是否因為方協文給她麻煩,她避著他?”

黃太太沉吟,“不會,她從不怕方協文。”

“他不會怎麼樣吧?”

“自然不會,你放心,她仍然回來睡,不過早出晚歸而已。傢敏,你少疑神疑鬼。”

“請她與我聯絡一下。”我說,“黃振華叫我到夏威夷開會,我要去十天。”

“好好地做事。”她勸我。

直到上飛機的時候,玫瑰也沒給我一個電話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個美女行事與常人一般,故此寂寞地上瞭飛機。

到瞭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時間清晨打電話找玫瑰。

黃太太來接的電話,我將她在夢中驚醒,因此道歉。

黃太太說:“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瞭。”語氣間有點猶豫。

我頓時多心起來,“你們有些什麼瞞著我?”

黃太太笑,“你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瞭人?”我問。

“沒理由,你叫她一剎間嫁誰去。”

“我回來再跟你們算賬。”我說。

“多多享受夏威夷的風光。”

“悶死人。”我說,“遊泳與曬太陽最好分開兩天做,否則一下子做完瞭沒事做。”

“別這樣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寵壞。”

“回來再見。”我又帶一線希望,“老房子那邊電話是否仍然舊號碼?”

“你算瞭罷,早上四點三十分擾人清夢,”黃太太說。

回到香港那天,黃太太來接我飛機,她一貫清爽,一身白麻佈西裝。

我愉快地張開手,“黃太,”我說,“真高興見到你,如果玫瑰是玫瑰,那你是水仙瞭。”

“你少肉麻。”

“玫瑰呢,她可在傢?”

“我出來的時候她不在傢——怎麼樣,公事進行得如何?”

“別一副老板娘口吻。”我問,“今天晚上約玫瑰出來可好?”

“傢敏,今天晚上,你來我們傢吃飯,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頂多叫我另謀高就而己,你們夫妻倆,一向沒安好心眼。”

黃太太很沉默。她駕駛技術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並不驚險。女人開車,就是這個樣兒。

黃太太忽然問:“你愛玫瑰有多少?”

我反問:“你認為有多少?”

“我隻知道你已經為她放棄瞭咪咪。”

“不隻那樣。”我抬起頭,“我愛她多於我自己。”自覺聲音非常悲涼。

“她有否說過愛你?”黃太太小心的問。

“沒有。”

“你是否會以她的快樂為重?”

我轉過頭瞪著黃太太,忽然暴躁起來,“你想說什麼盡管說,別在草叢裡打來打去,玫瑰到底怎麼樣瞭?”

她把車停在我傢門前,“你先回去吧,洗個澡,到我這裡來,我告訴你。”

“好,我一小時後到。”我說。

我提著行李上樓,取出鎖匙開瞭門。

約是下午三四點鐘左右吧,屋內靜寂一片,隻有音樂聲。我搖搖頭,大哥這人,偶爾有時間在傢,也必然要聽音樂。

我放下箱子,朝書房走去,書房門並沒有關攏,哀怨的梵啞鈴輕微地傳出來,我看到大哥坐在安樂椅中——慢著。我的血凝住瞭。

伏在他膝上的是誰?

我如五雷轟頂!

玫瑰,那是玫瑰!

玫瑰微微揚著臉凝視著溥傢明,博傢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完全沉醉在他們的世界裡。

我眼前漸漸一片黑,我明白瞭,為什麼一直找不到玫瑰,為什麼黃太太吞吞吐吐,我明白瞭,大哥與玫瑰在戀愛,就瞞著我一個人。

我轉頭就走,行動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鎮靜,我到車房找到自己的車子,“呼”的一聲開出去,直駛往黃傢,我將車速加到極高,沖黃燈、偷彎路。

我已經死瞭,現在控制我行動的不過是我的神經中樞,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已經死瞭。

車子駛上黃傢花園的草地停下來,我奔到大門前按鈴。

黃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她看到我的樣子呆住瞭。

“傢敏——”

我用手撐住門框,覺得暈眩,力氣仿佛已在路上用盡,人像是要虛脫似的。

我閉上眼睛,輕輕說:“我都明白瞭。”

“傢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嚎叫起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溥傢明?為什麼偏偏是溥傢明?”我用拳頭大力捶打墻。

黃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傢敏!傢敏!”

我號陶大哭起來,蹲在地下,用手捧著頭,“為什麼是溥傢明?”我反反復復地叫,“為什麼是溥傢明?我巴不得馬上死掉,我寧願死掉。”

黃太太抱著我,“傢敏,你要往好處想,這兩個人都是你一生最親愛的人,你應該為他們高興——”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黃太太大喝一聲,“溥傢明是你大哥,他對你恩重如山,你膽敢說出這種話來!”

我已經死瞭。

我不敢再抬起頭來,這世界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我掙紮地站起來。

“你要往哪兒去?傢敏,你要往哪裡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地說,“我想喝點酒,好好睡一覺。”

“你在我們這裡休息,我來照顧你。”

“呵是,”我點點頭,“我已經不能回自己的傢瞭。”

“你坐下來——”

“我不應打擾你們。”

“傢敏,你別說這種話。”

“我要走瞭。”

“我不準你開車,你不能走,”她堅決地說,“我求你給我一點面子。”

我詫異地問:“你怕我去死?”

黃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懼。

“我早已死瞭,”我說。

黃太太忽然落下淚來,她哭道:“你們這些人一個個怎麼都這樣?叫我怎麼辦好呢。傢敏,你可別嚇唬我,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不能對不起我。”

我嘆口氣,“我要睡一覺。”

黃太太真是天下間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給我喝開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摻瞭安眠藥。

我很快睡熟瞭。

醒來的時候是清晨二點。

客房的空氣調節得十分清新,靜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間洗臉洗頭洗身,刮瞭胡髭,走出客房。

黃太太並沒有睡,她迎上來。

我說:“黃太太,累瞭你瞭。”

她凝視我,“我與振華商量過,你現在就住在這裡,天天與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瞭一部分過來。”

“謝謝。”我說。

“振華先睡瞭,他明天要開幾個會。”

我說:“我肚子餓瞭,想吃點東西。”

“跟我到廚房來。”

她讓我吃三文治與啤酒。

冰涼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訴自己:溥傢敏,從今以後,你是一個死人,死人沒有喜怒哀樂,故此你要好好地過日子。

“傢敏,你好過一點沒有?”黃太太出現在我身後。

我緊緊握住黃太太的手,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你們待我真好。”

黃振華的聲音在我們身後傳來,“溥傢敏,你少對我老婆甜言蜜語的,我宰瞭你。”他先笑瞭起來。

他們倆對我溫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來,我說:“我……我心如刀割。”

黃太太說:“傢敏,傢敏……”

黃振華說:“愛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傢敏,你應當明白。”

我的眼淚汩汩而下。

黃振華嘆口氣,“我要去睡瞭,更生,你好好開導他。”

我說:“不不,黃太太,你去休息,我一個人坐在這裡。”

黃太太說:“別擔心,我是天下第一個閑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傢務,這些事若果我不包攬上身,我還做些什麼呢。”

我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在書房裡。”她站起來走開。

我把頭伏在飯桌上。

黃太太真是一個知書識禮,溫文有禮、體貼入微的女子。

假如,咪咪也會有這樣的成就,我還希祈些什麼呢。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一百年後,我有沒有遇見過玫瑰,又有什麼分別。

最主要是現在活得高興。

伏在桌上久瞭,我的脖子漸漸僵硬,但我沒有移動身子。

我不能與大哥爭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罷瞭,我不能與他爭,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對玫瑰並無誠意。

《玫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