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她心中痛悔交加,百味陳雜,軍中密報種種,皆言道這位皇孫少年奇才,尤擅軍事,更擅謀略,她以為不過是鎮西軍的障眼法,是以裴傢眾人之功,聚眾譽於其一身,捧得這位皇孫少主將來好正位天下,沒想到卻是另一種障眼法,竟然深深誤導瞭她。

這個趙有德五年前就已從鎮西軍解甲歸田,五年前此人還在鎮西軍中隱姓埋名,所以他並不知此人皇孫身份,才會罵他作小兔崽子吧。

她思及與此人數次交手,每次皆堪堪險勝,甚至連險勝都算不得,不過是各有輸贏罷瞭。原來是他!不愧是陷殺庾燎數萬大軍的人啊。她心中懊悔無比,心道原來他竟然就是李嶷,怪不得如此出眾,以他的身份,卻假借裴源之名前往郭直軍中,此人膽魄氣度,皆可謂絕頂人物。此子狡黠,不可為敵。她心中便如閃電般,閃過這八個字。

思及適才自己信口開河,稱自己乃是李嶷的愛妾,更加覺得懊惱,心想不該出這等孟浪之言,不知此人心中該如何思忖自己。但話已出口,懊悔也無用,隻是此人與自己數次交手,從郭直軍中又糾纏至此,竟然一絲破綻也不露,聽著自己一口一個小裴將軍喚他,心中不知該當如何得意,真真可惡。她心中惱恨,當下一言不發。隻聽那趙有德在嚷嚷:“解開!快解開!這是我鎮西軍中的兄弟!”

早有匪徒上前替李嶷解開繩子,那趙有德用僅剩的那隻手攬住李嶷,傲然笑向眾人道:“這是當年跟我一個斥候小隊的兄弟,當初我們一起深入漠西,去刺探黥民的軍情,一共十二個人摸到王帳之前,隻有我和他僥幸活著回來。我丟瞭一條胳膊,是十七郎背著我,穿過整個大漠,回到營中,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眾山賊聽得心中激蕩,望向李嶷的眼神,又是敬畏,又是欽佩。

李嶷早扶著那趙有德,說道:“趙二哥,一軍同袍,如何說這等見外的話。”

趙有德仍是又驚又喜,攬著他問道:“兄弟,你怎麼會在這兒?為什麼他們又說你是皇孫的護衛?你什麼時候給皇孫做的護衛?”

李嶷明知他離開鎮西軍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今天也不能親昵痛快地罵瞭自己好幾句小兔崽子,當下笑著掩飾道:“趙二哥,你走後皇孫就去瞭鎮西軍,現在皇孫是鎮西軍的元帥。”

趙有德不由得憤然:“什麼皇孫,也配做我們鎮西軍的元帥!”

李嶷不由得一噎,方正想亂以他語,忽聽地上那何校尉清泠泠的聲音說道:“你聽到沒有,他們在罵你……”故意拉長聲音,咬字極重,方才說出後面的話:“……的主上呢。”

李嶷見她一雙妙目,澄然如秋水般,正盯著自己,火盆的火光倒映在她眸底,似嗔非嗔,似喜非喜,似怨非怨,但眸光流轉,說不出有一種楚楚動人,心中不知為何,竟然有一絲愧意。知道她定然已經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當下還未答話,忽聽那黃有義道:“閉嘴!”喝道:“把這女娘綁到一邊兒去!別讓她礙眼!快拿好酒好肉來,招待十七郎!招待咱們最好的兄弟!”

眾匪徒轟然答應,七手八腳,佈置起來。不一會兒,草廳中便擺瞭十來張缺腿裂面的桌子,升起幾個火堆,烤著山中獵得的各色野味,又有熏制的山豬、野雞,還有山溪中撈得的魚蝦之屬,更有人抱出幾大壇濁酒,尋得一摞粗陶大碗,斟滿瞭酒水。眾人吆喝起來,濟濟歡宴一堂。

那黃有義帶著張有仁等人,請李嶷居於上位,李嶷卻道:“趙二哥居長,還是趙二哥坐在上面吧。”趙有德素來不懂這些,何況在山寨之中,壓根也不拘泥於這等俗禮,他便笑道:“你是新來的兄弟,今日算得客人,你就坐在這裡吧。”說著便用那獨臂將李嶷按在座位上,當下也在李嶷身側坐下,黃有義等人便也坐下,當下舉起酒碗,先痛飲瞭一碗。

那酒雖是濁酒,滋味不佳,但此時歡聚,眾人心中喜悅,又都是大碗喝酒的山匪,哪裡計較酒好酒壞。趙有德仰面喝完,放下酒碗,笑道:“痛快!痛快!”見李嶷身形樣貌,比之五年前分別時,自然長開瞭許多,眉宇之間,也平添瞭幾分堅毅之色,想必他這幾年來,在軍中也頗經歷練。忽想起他剛到牢蘭關時,還是個稚氣未消的半大小子,便笑道:“你小子,當年我傷得太重,眼見不成瞭,你為瞭騙我活下來能跟你走出戈壁,一路上不停地跟我吹牛,說你爹是江北的地主,傢裡足足有十六畝良田,還養著四頭上等黃牛,隻要我活著,將來我老瞭就接我去你傢享福,每天吃飽瞭白米飯,就坐在田埂上看你傢的黃牛吃草……”

李嶷想起在軍中隱瞞身份的往事,唏噓萬千,神色復雜地一笑,還未來得及說話,忽聽地上那何校尉冷笑相譏:“他說他爹是江北的地主,你們真的信嗎?”

趙有德哈哈一笑,說道:“當然不信!他要是地主傢的兒子,我就是皇帝他二大爺。”

聽他如此言語,李嶷頓時被一口酒嗆到,咳嗽不止。

隻聽那何校尉冷冷的譏諷:“這麼算起來,你輩分真高。”

趙有德不耐道:“你這個女娘不要在這裡嘰嘰歪歪的,再說我就讓人把你舌頭割瞭!”

但見黃有義舉著酒碗站起來,高聲道:“我黃有義最敬重有勇有謀的英雄,今日聽瞭二弟一番話,才知道十七郎是守邊關、打黥民的英雄!更救過我二弟的性命,今日是我等失禮!”說罷離席,捧著酒碗就要向李嶷屈膝賠禮。

李嶷連忙起身扶住黃有義:“都說瞭是誤會,不要再提!喝酒!喝酒!”

眾匪見他這般豪氣,正對瞭眾人脾氣,當下轟然相應,眾人紛紛舉起酒碗,喝幹酒碗裡的酒。

趙有德這才想起來問李嶷:“對瞭,十七郎,你這是從哪兒來,到哪裡去?”錢有道殷勤地抱著酒壇,一邊替李嶷斟酒,一邊說道:“十七郎是要護送皇孫的小妾去望州。”

趙有德不由狠狠將酒碗放在桌上,怒斥道:“我就說那個皇孫不是東西!大敵當前,竟然還隻惦記著女人!”

李嶷聞得這話,隻得苦笑一聲。趙有德怒氣未消,又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這幫什麼皇子皇孫,沒一個好東西!我受傷後,本來朝廷給瞭二十畝屯田,我合計回傢種糧也是一條生路,沒想到朝廷竟然還誆人,隨便捏造瞭個由頭,把我的田奪瞭,獻給皇帝的兒子作什麼皇莊,我在外奔波勞苦,也掙不得幾粒糧食嚼裹,最後害得我的老母親活活餓死,我無可存身,隻得投奔這明岱寨來瞭。”

李嶷本見瞭他,就疑惑他當年明明是解甲歸鄉,為何如今又身在明岱山中,聽他這般說,才知道竟然有這等事,頓時也怒不可遏,道:“屯田乃是朝廷給退伍老卒的活命田,他們竟敢奪去,真是無法無天!”

趙有德冷笑道:“咱們在牢蘭關拼命,他們在橫征暴斂,皇帝老兒姓李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聽他這般言語,那何校尉忽得問:“那孫靖謀反,也是有理瞭?”

趙有德大怒,又是一掌擊在桌上,怒道:“那孫靖更不是東西,皇帝老兒雖然貪錢糧收租,老百姓過得苦些,也能掙紮活著,那孫靖殘暴絕無人性,孫靖造反,我們整個村子都被他的大軍踐踏,男女老幼被殺無數,如今都不知道我們村還有沒有活著的人!”說到此處,他的聲音不禁帶瞭哽咽之音。他少小離傢,後來解甲返鄉,雖然老母餓死,但村中還有不少沾親帶故之人,孫靖大軍屠虐,鄰村有幾個人冒死逃出,尋到投奔明岱山中來,他才知道,自己村子已經被孫靖的大軍殺得人煙斷絕,成瞭一片廢墟。

黃有義道:“這裡的兄弟,人人都有一腔苦水,不論是姓李的坐天下,還是姓孫的那個老賊,都不給我們活路,我們隻好上山當強盜。”

趙有德單掌抓住李嶷的手,神色激動,說道:“十七郎,你不如留下來,在山寨裡跟我們一起逍遙自在。”

黃有義道:“對!我們奉你為大哥!”

眾匪頓時轟然,紛紛起身,七嘴八舌朝李嶷作揖行禮:“大哥!”

李嶷忙道:“不,不……”

黃有義道:“大哥莫要推讓!我就服你做我們大哥!今天就是良辰吉日,正好我們燒香結義。你也別回鎮西軍,服侍什麼皇孫瞭。”又指瞭一指地上被綁著的何校尉,說道:“咱們今日結義,就把這女娘殺瞭祭天。”

錢有道聞言連忙遞上刀子,黃有義接過長刀。那何校尉聽說要殺自己祭天,神色卻並不如何慌張,隻看瞭李嶷一眼。黃有義上前一步,舉刀便要向那何校尉頸間刺去。

李嶷連忙出聲阻止:“不能殺!”

黃有義大感意外,扭頭看著李嶷,問:“為何不能殺?”

李嶷心中早就轉過一萬個念頭,明明有數個理由可以說服眼前眾匪不要殺瞭此人,隻是不知為何,卻說出瞭最荒唐的那個理由。他吞吞吐吐,似乎頗有難言之隱:“因為……因為……她雖然是皇孫的侍妾,但我們兩情相悅,她是我的心上人,這次其實是我們好不容易找到機會,相約私奔出來的。”

《樂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