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巴士上,下坂一夫和《海峽文學》的同仁古賀吾市兩人並肩而坐。

來自坊城的漁船船員古賀悄聲告訴一旁的下坂,說他喜歡上瞭坊城某旅館的一個女侍。可是,這個女孩子卻在三個月前銷聲匿跡瞭。

古賀開始講這件事時,巴士剛好經過國鐵海老津站,從3號國道轉入一條朝北的岔路。路口處立著一座大大的花崗石鳥居。

進入海老津小鎮之前,鐵路鉆入瞭山中隧道,而國道則沿著山巒開始爬坡。在坡頂處,另有一條狹窄的縣道往北而去。

下坂一夫透過車窗瞟瞭一眼那條曾經路過的縣道路口。如今,林中的樹葉已經染紅,路邊的野草也已發黃,白色的芒草穗子在風中左右搖擺。在那時,樹木枝葉還很茂盛,看上去蒼翠欲滴,夏草也是一片綠意盎然。汽車曾在那樣的景色中行進,後座上坐著信子。

縣道的路口隻一瞬間就從巴士的車窗外消失瞭,下坂一夫的回憶也隨之消失。這便是所謂的眼不見為凈。隻要不看到,也就不會去追憶瞭。眼下,隻見白色的國道上,小轎車一輛輛輕松地超過巴士,而滿載貨物的大卡車則發著轟響從後面沖瞭上來。國道反方向上是長長的車流,車輛絡繹不絕。這條連接博多與門司的3號國道一如往常地忙忙碌碌,根本沒人會註意縣道路口。

“那叫信子的旅館女侍,人很聰明,長得也很好看。讓她做旅館女侍,真是可惜瞭。”漁船船員古賀吾市在下坂一夫的身邊說道。

這時,巴士開上瞭鄉間的公路。小轎車少瞭許多,大卡車就更少瞭,倒是出現瞭一些耕耘機之類的農業機車,它們轉動著窄窄的履帶,慢吞吞地向前挪動。道路的兩旁是大片的農田,稻子已經收割瞭近一半。有農民從田裡直起腰來,眺望著從田邊開過的這兩輛巴士。

“她大概有多大呢?”下坂一夫假裝問道。

“不太清楚,看樣子大概二十四五歲吧,可能還要再大一點。”

“哦,要說嫁人的話,似乎有點耽擱瞭。”

“話不能這麼說。即使是這個年齡,她要嫁人也很吃香。何況信子身材又那麼好。”

古賀吾市壓低瞭聲音,為瞭不讓前座的人聽到。他的眼睛瞇成瞭一條縫,露出幾分陶醉的神情。下坂一夫十分明白古賀吾市的這種心理。

下坂一夫在心中暗笑。古賀吾市一定做夢也不會想到,無數次享用信子那姣好身體的正是自己。挺拔而富有彈性的乳房、柔軟的腹部、圓潤的大腿和小腿。這些部位,他已經用手指、掌心撫摸過、抓捏過不知多少次瞭。她那豐滿肉感的身體簡直令人欲罷不能。自己曾經無數次吻遍她的全身,吮遍她的全身,使她全身都沾滿瞭黏糊糊的唾沫。

曾經那樣令人發狂的肉體,現在正在泥土中一點點地腐爛。屍體變成一具白骨需要多長時間呢?如果需要一年的話,那麼現在應該還留有一半的皮肉。深褐色的腐汁此刻正在向泥土中滲透吧?隻要臉部腐爛掉,使人辨不出相貌就好。

“信子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我每次出海回到坊城,就想去千鳥旅館跟信子姑娘聊天。信子也很喜歡聽我說話。旅館的另外兩個女侍就不愛聽。而且,說瞭她們也不懂。”古賀吾市繼續說著信子的話題。

“你都跟她聊些什麼呢?”

“聊文學什麼的。”

“文學?”

“嗯,信子她看過不少小說。聽說我是《海峽文學》的同仁後,她非常感興趣。我一談到同仁們的情況,她就會一動不動地聽。”

“你跟她說瞭《海峽文學》的事?”下坂一夫有些不安瞭。

因為他跟信子幽會時,沒聽她說起過古賀吾市的事情,不過倒是提起過古賀吾市的名字。當時下坂還斥責她,叫她不要和《海峽文學》的同仁多說話。因為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下坂提醒過信子,如果她跟那些人來往,可能會一不留神把兩人之間的事情說漏出去。

從那以後,下坂一夫再也沒聽信子說起過古賀吾市。但是現在看來,她還是在背地裡饒有興趣地打聽《海峽文學》的同仁。

既然古賀吾市跟信子講過同仁們的事情,那就很可能會提到自己。不,不是可能,應該是肯定。因為信子一定對自己的事十分感興趣。

古賀吾市住在離唐津有段距離的坊城小鎮上,並且一個月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待在漁船上。因此,下坂跟他並沒有密切的來往。不過,他一定從別的同仁那裡聽說過自己的傳言。譬如自己經常去博多的酒吧喝酒,並且有個相好的女招待,等等。這些事古賀不會跟信子說瞭吧?

“那麼,你跟那個叫信子的女侍說起過我嗎?”下坂假裝開玩笑地問。如果表情過於認真,古賀可能會覺到自己認識信子。

“嗯,沒怎麼說,隻是提到過你的名字,還說過別的同仁。”古賀吾市解釋道。他不想讓人認為自己很多舌。

下坂一夫從他的言語和表情判斷,他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和信子的關系。隻要知道這一點,就可以放心瞭。

不過,等等,現在放心還為時過早。信子走瞭之後,千鳥旅館方面對此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下坂覺得這一點必須問個明白。

從車窗朝外望去,稻田已經看不見瞭,左邊是低矮的丘陵,右邊是一大片松樹林海,當地稱之為三裡松原。松原下面是白色的沙丘。這裡離海邊已經不遠瞭。

“你很喜歡那個叫信子的女侍吧?”下坂一夫有意關切地問瞭句。

“嗯,我是有點看上她瞭。再過一段時間,說不定會更加為她著迷。”

古賀吾市那張飽經海風的臉上,罩著一層茫然若失的陰影。

真是個倒黴的傢夥,下坂心中暗想。他內心的這個想法,使他臉上同情的表情看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

“那個叫信子的女孩,懂你的心思嗎?”

“不清楚。我是個害羞的人,沒好意思向她表示。要是早知道信子會辭掉旅館的工作去大阪,我肯定腆著臉也要在這之前鼓足勇氣跟她表白,雖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會理我。”

“你沒勇氣說?”下坂厚顏無恥地問道。

“是啊,就是沒有勇氣。”古賀吾市無奈地嘆息道。

“真是可惜啊……對瞭,那信子姑娘幹嗎要去大阪呢?”

叫信子告訴旅館的人,說要去大阪工作,近期就要辭職的,是下坂一夫。看來信子的確忠實地按照他的要求,跟旅館裡的人那樣說瞭。

“聽說,信子跟旅館的老板娘說,她在大阪找到瞭好工作,還說給她介紹工作的人住在博多,她要去那裡跟人傢接頭。但結果一去就再也沒回千鳥旅館。”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下坂一夫明知故問道。

“千鳥旅館的老板娘估計信子跟博多的介紹人直接去瞭大阪。老板娘很生氣。”

“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信子突然說要走嘛。老板娘說,冬天淡季時她在旅館裡倒是優哉遊哉得很,到瞭夏天旅館忙起來瞭,她卻說要走,這不是存心刁難人嗎?所以信子說要辭職不幹時,老板娘發火瞭。估計就是因為這個,信子才招呼也不打,從博多直接去瞭大阪。”

信子確實說過,在她提出辭職不幹後,老板娘一下子對她冷淡瞭。那是最後一次幽會時說的。

“那麼,知道她去瞭大阪的哪裡嗎?”

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不知道,旅館那邊好像也不管信子瞭。”

“那她這麼一走,工資也沒拿吧?”

“旅館女侍的工資很低,這倒不算什麼。比較起來,客人給的小費倒多多瞭。”

“那麼信子的東西還留在旅館裡沒拿走吧?”

“嗯。不過也隻是一個包裹而已,老板娘覺得信子大概也不要瞭。”

“為什麼?”

“老板娘說那個博多的介紹人,也搞不清到底是真的中介還是情人。因為信子平時休假的時候,從不對人說到哪裡去。晚上八點多回來時,總是一副很累的樣子。老板娘還惡狠狠地罵她,說她那樣子肯定是在外面跟男人鬼混瞭。不過,雇員離職後被老板說壞話的事也很普遍,所以我並不相信。”

下坂一夫獨自在心裡暗笑起來。

因為從古賀吾市的話中,他得到瞭兩大收獲。

第一,旅館方面到最後也不知道信子的情人是自己,他們好像以為是那個住在博多的介紹人。

第二,旅館的老板娘基於上面的“誤解”,認為信子“直接去大阪工作瞭”,因此,她對信子走後再無音訊一事,也並不感到奇怪。

對於下坂一夫來說,這可真是天隨人願的好事。如果旅館方面對信子的“蒸發”感到可疑,並對警署說有人離傢出走,那麼事情就麻煩瞭。報紙上說,近來警察對於“離傢出走”的調查,都一律按遭遇謀殺的思路來展開。

下坂一夫為自己的好運而暗自慶幸。

這時,車窗外的三裡松原已經遠去,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深藍色的秋日海面。響灘這一帶的海水尚未受到任何的污染。

巴士繼續往前開,車窗外出現瞭長長的、深入海中的混凝土防波堤和漁船碼頭,另一側則是成片背靠丘陵的房屋。那就是針江的漁民小鎮。

下坂不經意間朝山丘上瞟瞭一眼,看到上面高高的石階,石階上是一座白色鳥居,松林深處露出瞭灰褐色的神廟屋頂。

那是織幡神社。

一想到這兒,下坂不由自主地將腦袋縮到車窗下。

妻子景子的姨夫就在那裡當神主。下坂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坐姿,最終也不知道景子姨媽姨夫的傢到底在這狹長小鎮的什麼位置。因為他根本就不敢看。

過瞭針江小鎮,車窗外就隻剩下高山和大海瞭。這裡有片高達五百米的山體,其支脈一直延伸入大海。巴士蜿蜒穿行在陡峭的山坡和瀕海的懸崖之間。在這條道路上再開上大約十五公裡,就是鐘崎小鎮瞭。

巴士一側的車窗外是一片蔚藍色的大海,另一邊映滿瞭山上紅黃相間的楓樹林。信子的屍體就躺在該山脈的南麓之下,正在一點點地化成白骨。

巴士突然停瞭下來。坐在司機旁邊的是今天遊樂活動的主持人,鶴發童顏的築紫文化人聯盟會會長。他笑盈盈地站瞭起來,將一個小型麥克風湊到嘴邊。

“各位,快到吃飯時間瞭,我們就在這風光明媚的場所休息一下,同時享用午餐。大傢下車後,可以到山坡草坪上,或海邊巖石上,請大傢自便。便當是向飯館訂的,附帶兩瓶酒。這是為祝賀我們的朋友下坂一夫而特地準備的。大傢都知道,下坂一夫發表在《海峽文學》上的作品榮獲瞭《文藝界》權威同人雜志評論欄目的好評。讓我們在壯麗的大海前高舉酒杯,祝願下坂君在文學上取得更大的成就!”

會長熱情洋溢的話音剛落,車廂內響起瞭一片熱烈的掌聲。

不要在這裡!——下坂一夫真想這樣大叫一聲。

何必在這裡休息?再開十五分鐘不就到鐘崎瞭嗎?到那裡吃午飯不好嗎?

這個山坡和埋葬信子的那座山相連。所以這裡不行!

但是這些話下坂並沒說出口。他隻是靦腆地站起身,向大傢鞠瞭一躬,然後跟大傢一起鼓掌。

從兩輛巴士上下來的會員們,絕大多數都去瞭山坡。海邊的巖礁處雖然景色優美,但不方便過去,必須從山路爬下懸崖,很危險。

大傢三五成群地散在山坡上,能喝酒的轉開瓶蓋當酒杯開始喝起來,不能喝酒的就直接吃起便當。

下坂一夫坐在山坡下。如果上山坡的話,就會離“那座山”更近瞭。坐在路邊雖說擇地不雅,但總比靠近“那座山”要好受一點。

這時,人最多的山坡上爆發出一陣小小的喧鬧。下坂一夫回頭看去,一條棕色的小狗正穿行在吃便當的同仁之間。有人將魚糕、油炸雞塊扔給小狗吃,也有人大聲呵斥著驅趕小狗。

小狗不知所措地在山坡上徘徊。下坂一夫不由得臉色大變。

那條小狗是跛足。它走路時,右前腳抬離地面。

是“那條狗”!就是開車載著信子時,從岔道處竄出來的那條柴犬。毛色也一模一樣。它前腿的骨折,正是自己的車,撞出來的。

那個肥胖的農婦,應該就住在這兩座山頭後。小狗竟跑瞭這麼遠的距離,並且偏偏在巴士停車吃飯的這個地方出現。

沒錯,正是被農婦叫作“太郎”的狗!

這條跛足的小狗一瘸一拐的,看上去像在蹦跳一樣跑到下坂一夫身邊。下坂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沖動地從地上撿起一塊很大的石頭,對準小狗扔瞭過去。

《交錯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