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凌清揚拱手贏得瞭格格府的改造權,於是招標設計,緊張施工,並且分輕重急緩,先修瞭門臉兒和能夠接待客人的儲香閣。不久,這座格格府一掃舊日的破敗,變得煥然一新。古宅特有的佈局更使這座飯店別具一格,門廊處高高挑起的卷簷下懸掛著兩對大紅燈籠,雕刻精美的垂花門上彩繪鮮艷炫目,三層青石階上,一對漢白玉石獅子脖頸上圍著彩緞。庭院內是兩進的露天大餐廳,院內曲水流觴,植著鮮花翠竹。

這天下午,幾輛奔馳和寶馬轎車魚貫而至,身穿制服的服務生彬彬有禮地拉開車門,從車裡依次下來的人個個都氣宇軒昂。其中有集團老板龍海,隻見他著深色羅蒙西服,打著腥紅色的領帶,大背頭閃著油光,一邊殷勤地和剛步出車門的外國客商及隨員握手。

“好肚油肚(Howdoyoudo)!”龍海賣弄著剛從地攤學到的土英語,滿臉堆笑,“歪倒炕上,歪倒炕上(Welcome,Welcome)!”一時間把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給弄蒙瞭。

凌清揚此時立在門廊處迎客,她今日化瞭妝,顯得更加嫵媚優雅,一襲旗袍將身材勾勒得曲線畢露、楚楚動人。

原來,上午荊副市長的秘書給龍海打來電話,說上次到香港招商時結識的劉先生,陪同美國勞倫斯公司遠東事務總代理理查德專程來談投資項目,要龍海爭取把這個項目談成。龍海心裡沒底,便找凌清揚商議,請她出面當個參謀,凌清揚先是一番推辭,而後總算答應下來,並且表示:為感謝龍海出讓格格府改造權一事,由她做東,承攬此事的接待事宜。

由凌清揚在前,龍海一行人隨後,眾人被服務小姐引到瞭儲香閣的一間大餐廳。餐廳裡清一色的中式傢具,古樸精美,中央一張碩大的八仙桌,配以雕花紅木圈椅,懸掛著最昂貴的視聽設備,花架上的吊蘭蒼碧欲滴,屋內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凌清揚儼然以主人身份,笑吟吟地給客人讓座上茶。

理查德個子很高,蓄著和頭發一樣長的大胡子,大概是常受人尊重的緣故,顯得威嚴而傲慢,一雙碧眼透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固執和精細,一看就知道是商場上那種不易對付的傢夥。他起身敷衍地和龍海握瞭一下手,便和凌清揚用英語攀談起來。港商劉先生相比之下倒很客氣,保養很好的臉上架一副金絲眼鏡,帶有幾分書生氣。

凌清揚和理查德說的是嘰裡咕嚕的洋話,龍海一句也聽不懂,但從凌清揚的眼神看,像是在介紹龍海公司的情況。理查德瞇著眼微微點頭,龍海想凌清揚肯定是在說他的好話,便擠出一臉笑容,但心裡卻有幾分憋氣。

“理查德先生對梁州的投資很感興趣,還帶來瞭一個重要項目,不知龍老板意下如何?”凌清揚終於改用瞭中國話,使龍海抓住瞭擺譜充大的機會,他絕不能讓對方小瞧瞭他。

“凌董事長,你告訴他本集團的實力,你說——他的有錢,我的有地,他的有項目,我的有關系,他的要賺錢,需要我的支持。”龍海硬撇,不小心說成瞭一連串的日本話。

凌清揚向洋鬼子翻譯,理查德睜大瞭眼睛,現出瞭驚異的神情,向凌清揚咿咿呀呀地說著,並把兩隻手張開,做瞭一個誇張的表情和動作。

“他是說,這是一種新型建築裝飾板生產線,產品暢銷歐美各國。現在準備拓展亞洲市場,是大賺錢、賺大錢的買賣,他不知道貴集團的資金儲備有沒有這個胃口,敢不敢一口吃進去。”

“你問他,這條生產線的投資總額到底有多大。”龍海急著讓對方亮出底牌。

凌清揚又和洋鬼子嘟噥瞭幾句英文,轉過臉,先伸出左手的拇指,右手又張開瞭五個指頭。

“多少?才一千五百萬?”龍海反問道,見對方點頭,他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下來,心想,這鬼佬兒也是張飛賣豆腐,生意不大架子不小,不就是千把萬塊錢嘛。他甚至有點鄙夷對手瞭,便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道:“對俺們集團來說,這個數目不算什麼,能說說幹貨嗎?”

一直盯住龍海一言不發的劉先生此時輕咳瞭一聲,實際上,他才是今天的真主顧。此時,他覺得火候已到,便走到瞭前臺。

“勞倫斯開發的項目我略知一二,這種產品正由我公司做代理經銷。這裡有理查德先生和我們公司簽署的一整套文件。”劉先生說著,用保養很好的手指打開瞭隨身攜帶的密碼箱,把產品的樣圖、材料的儲備、運作周期以及流資數額都攤在茶幾上讓龍海看。

“根據劉先生您的估算,投入這一千五百萬啥時能全部收回?”龍海最關心的是什麼時候能開始賺錢。劉先生胸有成竹地答道:“根據我們在香港投資運營的經驗,一年半,快的話一年收回投資。”

和理查德說話的凌清揚一直側耳細聽龍海與劉先生的對話。她暗自奇怪,最近已通過銀行暗地裡把龍海的傢底摸瞭個底兒掉,這小子把投資全砸在樓盤上,流資所剩無幾,怎麼能一下子能冒出這麼多錢來?這時又聽龍海自言自語地嘟噥一句:“一千五百萬不過是一幢住宅樓嘛,毛毛雨瞭——”說完還聳聳肩和身邊的副手相視一笑。

凌清揚頓時意識到瞭龍海訕笑的原因,急忙提醒對方說:“龍老板,你可要掂算一下,劉先生說的一千五百萬可是美元,折合人民幣是一點二個億!”

龍海像是在美夢中挨瞭一記耳光,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瞭,知道鬼佬兒是在耍自己冤大頭,但談判剛開始,他絕不能露怯,因而以攻為守道:“既然是合作項目,俺想問貴公司的合作方式有沒有成法?”

理查德已經覷見瞭龍海臉上暴露無疑的急劇變化,更顯得不屑一顧,用英語回答瞭一番,讓凌清揚翻譯:“當然有,按慣例,設備的投資和地皮廠房由你方承擔,生產原料和銷售有本公司承擔,利潤將根據各自投入資金的百分比分成。至於最終投資金額,現在隻能提出一個基本數字,將來可根據實際的投入來決定由哪傢控股。”大概看到龍海沒聽明白,對方又加重瞭語氣。

“設備的投入加上地皮廠房是總投資的百分之四十九,就是六百萬美金,折合為五千萬人民幣。”理查德已經完全意識到龍海剛才在幣值上的錯誤意識著什麼,特意在最後加瞭註釋,意在徹底殺掉對手的自尊。這下子果然讓龍海很狼狽,但他假裝沒鬧明白,用有點譏諷的口氣反問對方,“你的意思是說將來控股的是你們嘍。”

“理查德先生不是那個意思。”劉先生一邊糾正道,“貴公司的實力荊副市長和凌總已經給我們介紹瞭,如果龍老板能一手托起全部投資,我們隻做經銷商也未嘗不可。既然是合作,方式可以靈活。”

這時的龍海已經沒有多少興趣聽下去,別說全部投資,就是兩千多萬對他來說也是抽筋扒皮。這可是一場生死之搏,搞不好就會傾傢蕩產,況且和鬼佬打交道這還是頭一遭。他有些吃不準,顯得疑慮重重。

凌清揚看在眼裡,心裡明白瞭七八分。其實,這幕劇的真正導演是她自己,而今天的目的就是要一力促成這筆交易,因而打圓場道:“這件事關系重大,得容龍老板思量論證一下。劉先生,你和理查德初來乍到,可以先到我的酒店轉轉,後花園那裡有兩棵百年的海棠樹,花兒開得正艷,你們何不去飽飽眼福呢。”

兩人會意離席,龍海迫不及待地向凌清揚討教:“凌董事長,你常年在外,見過大世面,你說這生意做得做不得?”

凌清揚笑瞭笑:“龍老板,你還是對我信不過,人傢勞倫斯公司的業務遍佈全球,沒有荊副市長的一力邀請,你以為梁州一個小小的公司他們會有興趣?”言外之意,凌清揚暗示龍海,不是荊傢農的面子,她也不想攬這種麻煩事兒。

龍海平時最怕人瞧不起他,這“小小公司”像馬蜂的毒針,刺得他痛癢難耐。此時凌清揚話鋒一轉又道:

“多少公司想和他們聯手都沒有機會,他們看中的是這裡的地價低廉,勞動力又便宜。要說做出口貿易,可以享受到國傢不少優惠政策,也是個賺大錢的機會,讓這條大魚溜走是有點可惜瞭。”隨後又重重地嘆瞭口氣說,“我要是有這麼一塊風水寶地,那可是當仁不讓的。”

龍海被凌清揚的一番話說動瞭心,但關鍵是錢不湊手,他真恨不能有點金術,把那些荒在那裡的爛尾樓都變成花花綠綠的鈔票,因而閃爍其詞地說:“我要是有凌總的實力,也不會在洋人面前犯憷,現在不就是船到河心轉不開嘛。”

凌清揚暗忖,這龍海發跡近二十年,暗地裡又兼做文物生意,不會沒有積蓄,她決計一針見血探個明白,轉而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既然荊副市長對這件事那麼關註,何不讓市裡幫你一把呢。”

一句話使龍海心頭一亮,何必把眼隻盯著自己的錢包,雖然銀行對龍海的地產業務已經停止瞭貸款,但有荊副市長的支持,新立的引進項目肯定能享受到政策的甜頭。想到這裡,他到隔壁房間撥通瞭荊副市長的電話,荊傢農聽瞭情況後在電話裡語重心長:“龍董事長哪,能在外面找個大項目不容易,也算是我這主管經濟的市長沒白幹,隻要項目能談成,銀行可以提供專項貸款。”末瞭,他還特別叮囑龍海,自有資金必須是大頭,貸款必須按時還,另外貸款抵押不能是爛尾樓,必須是合格待售樓盤,說完就掛瞭電話。

龍海原想把爛尾樓做抵押貸款的念頭一下子堵死瞭,臉上轉喜為憂,求救似的望著凌清揚,挑明瞭隻要凌清揚肯投資,他就和理查德簽約。

凌清揚心裡明白,龍海的如意算盤是想把化肥廠的地皮廠房算做固定資產投入,等於拴住瞭銀行,又拉住自己,為的是不承擔全部風險。便搖搖頭推托說:“我這個人無意於實業,不想再操那份兒心。成瞭股東麻煩太多,將來一旦和你龍海集團有瞭矛盾,面子上都不好說。”

龍海見她的話裡留有餘地,進而央求說:“我這挖東墻補西墻,還能刮出兩千五百萬,加上銀行對半貸款,還缺上一筆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沒等龍海把話說完,不料那邊凌清揚站瞭起來,移步踱到窗前,凝神瞭好半天,像是下瞭很大決心似的轉回瞭身。

“我清揚這回舍命陪君子,這樣吧,錢可以投一些,但是性質是借款,五百萬,借期半年,按行息貸款計息,怎麼樣?”

龍海聽瞭,頓時心花怒放,便忙說:“不要說按行息計算,到時我是雙倍付息,真要是還不瞭,我拿自己的別墅做抵押,雙手奉送給你。”

凌清揚笑道:“我可是不能跟銀行爭利噢,對四海為傢的人來說,你這套別墅我也用不上。到時候把你那條‘霸王龍’給我算瞭。”

“霸王龍”是龍海花四十萬馬克從德國買到的純種獵犬,有四個世界級冠軍犬的高貴血統,是龍海在這個世界上最心愛的活物,專門雇瞭兩個人飼養訓練。凌清揚連這個都知道,不禁讓龍海暗暗稱奇。

“好,隻要生意成瞭,除瞭我屋裡的人以外,所有的傢當都給你,行吧,凌總?”龍海嬉笑著,忘乎所以地捏住瞭凌清揚白嫩的手,恨不能把這個溫香軟玉的女人一下子摟在懷中。對方太善解人意瞭,簡直就像自己肚子裡的蟲子,五臟六腑她都門兒清。那祖文算是瞎瞭眼,等老子發瞭大財,非把你弄到床上不可。退一萬步說,就是買賣砸瞭鍋,大不瞭把這尤物當作人質扣下,連你祖文到時候都得找我說話。這樣想著,他暗自竊笑,臉上色迷迷的,手中扯著凌清揚的手不放。

猛然間,他發現對方的臉色陡變,握著的那隻手也被有力地甩掉,特別是兩隻眼睛變得冷颼颼的,隱藏著一種十分可怕的東西,使龍海這個風月場上的老手也不禁從心底打瞭個寒戰。他自覺失態,慌忙掩飾:

“凌董事長,你還有什麼需要兄弟辦的,盡管開口,我要是說半個不字,我這龍字倒瞭寫。”

“有件小事,還請你幫個忙。”凌清揚迅速恢復瞭平靜,仿佛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但顯然已經和龍海拉開瞭距離。她知道,此時就是要月亮,這傢夥也敢登天去取。

“你說吧,隻要能辦到的。”龍海本以為還是祖文打問壁畫照片的事,因此滿口答應。

“我平日裡忙,很難顧得上這合資辦項目的事兒,想找個人替我跑跑,也是幫幫你的忙。”

“好說,我這兒正缺個辦公室主任,你物色好瞭人,這兩天就來上班。”龍海滿口答應。他內心明白:這凌清揚是不放心她的那五百萬,因此安插個自己人做內線,以便監督自己。兩人彼此心照不宣,說笑著走出客廳,招呼理查德他們繼續談判。

在第二輪的談判中,雙方唇槍舌劍,爭得難分難解。龍海也稱得上是商潮中的混江龍,他漸漸看出瞭門道來:勞倫斯公司主要是向他賣設備,然後統銷產品,並不是想做什麼控股人。這倒讓龍海少瞭擔心,並且他一旦購買瞭這條自動生產線,原材料供應所需的流資由對方提供,待運轉一個周期將全部產品售出後再收回流資,或者以股份形式提取利潤。

凌清揚向龍海解釋說,這是外商的一個高明之處,給你投入設備技術,產品你可以賺錢,他們減少瞭建廠的投資,這叫一舉兩得,雙方共贏。

這回的談判真讓龍海長瞭見識,別看此時鬼佬兒臉上有瞭幾絲笑容,劉先生也談吐文雅,但在價格問題卻強硬得很。設備生產線一口咬定二千五百萬,理查德還借劉先生之口強調說,勞倫斯公司設備安裝一次試車成功,從無紕漏,一切嚴格按合同執行,不會像某些公司把錢裝走就完事大吉。最後冷不丁冒出瞭一句生硬的中國話:“這叫互利互惠,懂嗎——互利互惠。”

龍海覺得對方像是在給自己上課,因而也不甘示弱,就拼命在設備上向下壓價,並且使出瞭撒手鐧,揚言如果勞倫斯公司價格不肯下調,自己也隻好另做打算,因為梁州還有更多的商機。不料理查德毫不買賬,剩下的話像是從鼻孔裡哼出來的。經劉先生翻譯,口氣更加咄咄逼人:“如果龍先生覺得無法承受,我們就隻好打道回府瞭。”

話說到這一步,雙方都騎虎難下,凌清揚適時出來打圓場:“價格的事是不是放一放再談,其他有關事項還多著呢。如果理查德先生認為價格的確不能動瞭,龍老板也可以在其他條款上爭取優惠嘛,重要的是利潤分成,這對雙方都是個難得的機會。”

一番風輕雲淡的說辭,使雙方的臉色都逐漸由陰轉晴。凌清揚講的道理,龍海心裡比誰都明白,即使對方象征性地再讓個百把萬,但產品一旦生產出來,對方想掐住他的脖子是很容易的。因為這項合作有一個產品市場的認定和責任問題,而且是個雙環扣,幹砸瞭誰也跑不瞭,雙贏的反面是雙敗。更何況,雙方做這筆買賣,還另有所圖,因此,誰也不願談崩瞭。

最終,美國佬伸出兩隻手,一手比二,一手比三,二千三百萬!正好是龍海資金的極限,真是天算不如人算,龍海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入一個溫柔的陷阱。在他認為,勞倫斯不光賣設備,前期也有資金投入,況且抓住瞭凌清揚做中介,她的五百萬就等於是個抵押,因此絲毫不怕她和鬼佬們捏在一起捉弄自己。

在餐桌入座前,劉先生有意慢走瞭一步,凌清揚和他邊走邊談。

劉先生壓低聲音問:“那批土貨的行情到底怎麼樣?”

凌清揚不露聲色回答:“那批貨紮手,千萬不能攥著,須趕快脫手,免得引鬼上身。”

見劉先生沉著臉沒有做聲,凌清揚又十分關切地問道:“你這次來,還有別的什麼安排?”

“明天上午參加荊市長的招商懇談會,下午回去,這裡的事兒就全拜托你瞭。”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