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凌清揚在酒宴上盛情相邀,聘郭煌做格格府的特邀畫師,可是直到格格府修葺完畢,也未見郭煌登門。這個年輕人的一股恃才傲物之氣,倒激起凌清揚非把他弄到酒店的念頭,除瞭經營上的考慮,這種念頭深處還潛藏著一種寂寞女人對年輕男性的某種渴望。望著窗外明麗的陽光,凌清揚急不可耐地翻出郭煌的名片,撥通瞭對方的手機。

郭煌對凌清揚的電話甚感意外,他正在白雲塔公園給他安排的畫室裡揮毫作畫,腦子裡早已把凌清揚聘他做畫師的事當成瞭酒後戲言。自他得知凌清揚的底細後,初見時的好感頃刻煙消雲散。他平生最討厭和商人打交道,因為他的書畫被那些虛情假意的畫商坑去瞭不少。聽凌清揚要來畫室,他無法拒絕,畢竟這個女人曾在眾人面前給他那麼大的面子,他郭煌到底還是個知情圖報的人。

凌清揚走進白雲塔公園,輕車熟路地走進公園通往最後排房的一條小路上。這裡景色寂寥,遊客稀少,到白雲塔觀光的外地遊客,很少涉足此處。凌清揚驚訝地發現,二十多年前那條通往黃河大學的鵝卵石小路仍在,那片枝杈歪斜的槐樹林依然是舊時的樣子。一群烏鴉被腳步聲驚動,聒噪地飛起,盤旋著又回到瞭綠蔭濃鬱的樹枝上。望著這一切,她不由心中一陣悸動。歲月如梭,恍然若夢,當年那個滿腦袋玫瑰色夢想的少女姚霞,如今已徐娘半老。觸景生情,多年前的那一幕幕情形,又依稀浮現出來。人生真是難測,走瞭半生又回到瞭起點。同樣還是這條路,是什麼原因鬼使神差地讓她重新走過,誰又能說清命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穿過槐樹林,她一眼看見有個人影在青瓦排房一端的門口徘徊。有一兩秒鐘,她的眼前恍然出現瞭幻覺,覺得這身影正是二十多年前倚門等待她的摯愛戀人。直到走近,她才看出那人正是郭煌。

凌清揚親自登門,郭煌有些局促,他把凌清揚讓進畫室,順手拉瞭一把破藤椅。

“凌總百忙之中光臨寒舍,有失遠迎。”

“郭老師太客氣瞭。”凌清揚並沒有就座,掃視瞭一下屋子,頭上的房頂破舊,腳下仍是當年的水泥地面,墻壁的灰皮泛黃,釘滿瞭未經裝裱的畫心兒。大大小小有山水、人物,水泥地面上還鋪著兩張未完成的畫稿和幾團揉皺的宣紙。

“郭老師筆耕不輟,將來肯定是大傢啊。”

“手藝而已,遑論大傢,糊口混碗飯吃罷瞭。”郭煌對凌清揚的誇贊無動於衷,這種話他聽多瞭,想要買他畫的那些人,無一不先灌迷魂湯。

此時,凌清揚在一張昭君出塞圖前面停住瞭,那是一幅八尺整張的橫幅人物群像,背景仍是朔風飛雪中的和親駝隊,但惟獨王昭君卻畫得與眾不同:這位身著腥紅色錦袍的皇室嫁娘,一改去國懷鄉、幽怨不舍的神色,而是素面朝天,將一雙鄙夷不屑的目光回望著故土,大有一去不復返的決絕,透著一種叛逆與仇視的神情。

凌清揚註視良久,然後轉過身問這幅畫的價錢。郭煌暗想,毫無疑問她是看上這幅畫瞭。在畫店也有這幅畫,隻是構圖不同,她所以找到畫室來,無非是在畫店不好砍價,這娘們兒真精透瞭。

“我的人物畫一般是千元平方尺。”大凡懂畫的人都知道,八尺整張是十六平方尺,也就是一萬六千元,他是想試探一下凌清揚到底是不是個行傢,所以沒有說出這幅畫的全價。

凌清揚微微笑瞭笑:“郭老師的畫價可趕不上畫品哪!”

郭煌聽瞭這話,不知是褒是貶,隻是隨口答道:“承蒙凌總抬舉,又親自登門,價錢當然可以商量。”心裡卻暗自揣測,這女人莫非像國外畫廊買斷畫傢作品那樣,要低價收藏他成批的畫?郭煌對自己的繪畫潛力從不懷疑,便覺這個愛字畫的女老板果真有幾分眼力,因此試探道:

“我這個人是個沒籠頭的野馬,自由自在慣瞭。在這一方鬥室,整日自得其樂,上次凌總聘我,我一直猶豫,怕是有負你的一番盛情。”

凌清揚直言不諱道:“我的酒店剛裝修好,惟一缺的就是書畫,我很喜歡你的水墨和書法,準備用來裝飾酒店。每幅畫按價付錢。再說酒店的應酬也多,現在很多事兒送錢是不方便瞭,借此也想給你這位大傢揚揚名。”

凌清揚說著,從隨身挎著的粉紅色小皮包中抽出三沓封得整整齊齊的嶄新的鈔票,看也沒看放在瞭桌子上,那是三萬元現金。

“這幅昭君出塞圖我要瞭,還望你能給我裝裱好,酒店雖裝修好瞭,但我不滿意,想讓它多些書香味,請你幫我謀劃,餘下的錢算是我預支的辛苦費吧。”

郭煌大出意外,心頭一熱,萬沒想到凌清揚對畫價一口認可,這在他的賣畫生涯中還是頭一次。看來他對凌清揚的看法有失偏頗,這女人既識貨,又豪爽,自己也決非那種見錢眼開的凡夫俗子。他把一沓錢拆開,抽出其中的四千並另外一萬,把餘下的推給凌清揚:

“畫錢我收瞭,剩下的我不能要,俗話說無功不受祿,凌總的心意我領瞭,酒店佈置的事我是朋友幫忙,還沒出力就收錢,這萬萬不行。”

凌清揚用雙手按住郭煌的手,執意要郭煌收下,說這是她聘請人的慣例,沒什麼別的意思。兩人爭執不下,最後郭煌聲稱凌清揚如果非留下錢就是看不起他,凌清揚見他紅瞭臉,這才無可奈何地把剩下的錢放回瞭提包裡,退一步說:“如果郭老師如此認真,我就先替你保存著,事後再一並付清。”

再驕傲的男人就怕被女人欣賞,僅此一舉就足以解除郭煌的全部戒意,再加上這個漂亮女人的到來,仿佛給這個充滿紙墨味道的破屋裡帶來一股若有若無的馨香。郭煌逐漸恢復瞭第一次見面時侃侃而談的架勢,向對方說瞭一些自己以前賣畫的趣事,並很快扯到瞭龍海,說他腰纏萬貫,但卻摳門兒,愈是這樣,潤筆費不夠就休想拿走自己一個字。

“聽說龍老板過去也玩過文物字畫?”凌清揚不動聲色地問道。

“豈止是玩過,他是靠文物才發的大財,最早他搞明清紅木傢具,以後倒唐三彩,再往後販玉器瓷器。撈足一筆錢之後,瞅準本村西頭一片臭葦子坑,廉價買瞭五十年的使用權。這時正巧趕上梁州城市拆遷改造,他就租瞭車隊,把外邊的建築垃圾拉來填坑,共墊出瞭百十畝地,搞瞭三通一平,半年不到,地價竟升值瞭二十倍。他又以地產做資本,和別人聯建住宅樓,圖紙剛畫好,房子已搶購一空。就這樣一夜暴富,成瞭梁州房地產業的最大老板。”

“賺錢之後他現在還做文物嗎?”凌清揚就勢追問。

“表面看他是金盆洗手瞭,暗地裡還在字畫和文物行插一腳。這些年誰也弄不清龍海到底手裡有多少貨。”

“凌總,前幾天龍海酒後大吹大擂,吹牛和國外大公司談項目,並說把你也拉入夥瞭,這傢夥可是個吃肉不吐骨頭的主兒,你是個外來戶,可要留心上當啊。”

郭煌的再三提醒讓凌清揚很是感動,這位相貌俊朗的畫師倒是一副俠肝義膽。凌清揚微微含笑又把話題轉到瞭畫上,說在酒宴上已經見識瞭郭煌的脫俗筆墨,不知是否還有大作藏入箱底,不願示人。郭煌聽瞭,暗自驚奇,知道遇到瞭行傢。自己這些年來,興之所至,確有神來之筆,但這些畫從沒有出手的打算,賣出的多是信馬遊韁的隨手之作。郭煌像是被人猜中瞭心事,笑著說:“凌總你太厲害,是想翻我的箱底嗎?”

凌清揚說:“言重瞭,我有幸目睹畫中精品,以飽眼福,如果你真難以割舍,我也不能奪人之愛呀。”這句話說得郭煌不由大笑起來。

郭煌難得遇上知音,索性從床下拉出一個笨重的鐵皮保險櫃來,對著號碼鎖擰瞭好半天。打開櫃子,從中抽出瞭兩個卷軸,放在瞭寬大的畫案上。在這一剎那,凌清揚覷見保險櫃內竟有一疊壁畫,上邊的一幅十分眼熟,正是她帶來照片的那幅持羽扇宮女圖。頃刻間,郭煌反手上瞭鎖,轉回身子,在桌案上解開卷軸的畫繩。

凌清揚急忙收斂瞭目光,但心中卻打起瞭鼓:祖文及時拋貨洗凈瞭身子,公安局已追回文物破瞭案,可郭煌手裡為什麼還藏這些東西,不管是真是假,他的膽子也忒大瞭,可見這畫傢也絕不像他自己標榜得那樣清白。

這樣想著,郭煌已經把桌上的卷軸緩緩打開,她伸手接過來,發現這是一幅人物群像,畫的竟是一群民工在火車站臺上的候車圖:神態各異的民工,背扛手提著行李包裹,潮水般湧到車站的月臺上,翹首等待著遠方馳來的列車。他們個個風塵仆仆,行色匆匆,是出外打工,還是節日返鄉,不得而知。凌清揚看瞭一眼題款:隻見是“鄉關何處”四個字。這張畫雖尺幅不大,但氣勢奪人,撲面而來的滄桑感攝人心魄。

凌清揚被畫中的人物深深觸動瞭,當年的自己不也是被迫踏上異鄉之路嗎?

凌清揚的沉思被郭煌理解為神遊畫境,因而更加得意,此後兩人的談話變得愈加歡暢而輕松,其樂融融。最後郭煌對格格府之邀欣然應允,表示一定會為酒店添光增彩。

凌清揚從郭煌的畫室出來,郭煌執意要送,她也沒再推辭。此時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分,白雲塔兀立在那裡,在殘血似的晚霞映照下,活像一尊巨大陽具形狀的圖騰柱。驀然間,塔柱投射的陰影迅速擴展,像黑色巨石一樣覆壓在她的心底,使她騰起一陣幾乎窒息的劇烈心跳。二十多年前,從這間房子離開後遭遇到的可怕一幕,刀砍斧刻般地再現眼前。

凌清揚覺得白雲塔變得朦朧模糊,並開始旋轉起來,而且越轉越快,向自己頭頂坍塌下來。她腿一軟,差點兒坐在瞭地上,被郭煌一把扶住。

“近來商務上的事兒太多,沒有睡好覺,低血糖犯瞭。”凌清揚用手指按住太陽穴,有意掩飾。

郭煌看她面色蒼白,便信以為真,扶她在塔邊的木椅上坐下:“凌總,要以身體為重,今兒我請客,陪你到惠濟河吃小吃去。”

凌清揚感到瞭那雙大手的溫熱,臉上慢慢有瞭笑意,語音也恢復瞭平靜:“飯不忙吃,你要是沒事,陪我去一趟文物一條街散散心吧。”兩人一拍即合,馬上驅車向文物一條街駛來。

傍晚時分的文廟街十分熱鬧,這裡的仿古建築鱗次櫛比,門首的紅燈籠映照著雕梁畫棟,小商店的營業員都峨冠博帶,穿著宋代古裝,招徠著遊客。凌清揚隨著郭煌徜徉其中,仿佛置身於遙遠的歲月。隻見各店鋪門前,擺滿瞭奪人眼目的古玩,有沾著陳年土垢的瓦罐、烏眉皂眼兒的陶傭、銹跡斑斑的古劍、灰頭土臉的佛像,其他如珍珠瑪瑙、玉器官瓷、古書善本、各類文物琳瑯滿目,仿佛天下的文物盡聚於此,儼然就是一傢傢小型博物館。

見凌清揚煞有介事和店主討價還價,郭煌暗暗拉瞭拉她的衣襟,走到街上。

“凌總,你是淘貨還是開眼?”

“當然是先開眼,後淘貨嘍。”

郭煌搖搖頭,“你要是淘貨,今兒就算瞭,因為這滿街上從南到北很少有真東西。”

“那淘貨到哪兒去,又怎麼淘?”

“你跟我走,這叫外行看熱鬧,行傢看門道。河裡沒魚市上見,得預先對上碼子,才能看貨,那得另定地點,今兒我先領你開開眼吧。”說完背手而行,讓凌清揚緊跟其後。

在一傢陶器古董店,郭煌和老板交換瞭一下眼神,也不搭話,便徑直走過櫃臺,掀開門簾,沿著黑乎乎的甬道走到瞭店鋪的後作坊。這是一間極其簡陋的房子,放著幾隻註滿泥漿的木盆,幾個打工仔戴著橡膠手套正在一堆青銅器上用刷子上下塗抹,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酸味。郭煌見弓下身子的凌清揚面露驚詫,低語道:“這種泥漿裡混合著稀硫酸,可以把新鑄銅器表面的亮光蝕掉,造成古舊蝕斑,再粘上綠銹,抿上些生坑中的泥土,自然就是出土文物瞭。”

凌清揚暗暗吸瞭一口冷氣。她看到墻角處有一尊木雕佛像,整體滄桑斑駁。郭煌笑笑道:“這是一段老樹根所做,用酸液泡得去脫瞭膠質,讓木質松散腐爛之後,看上去年深日久,騙的就是你們這些腰纏萬貫的大老板哪。”

兩人走出店外,凌清揚仰天長長出瞭一口氣,她心裡惦著的是另一件事,便轉而問郭煌說:“今天跟著你真開眼界,我收藏文物多年,這會兒覺得腦子快不夠用瞭,做舊如舊,我算明白瞭。可這套把戲能蒙得瞭行傢嗎?”

郭煌擺瞭一下手,也不答話,轉身走入瞭一傢唐三彩的專營小店,和老板打瞭個招呼,伸手抓起瞭櫃臺後邊的一個紫色瓶子。

“看清楚瞭嗎,這是高錳酸鉀,能消除光亮的釉色。新燒制的唐三彩一經塗抹,全成瞭高價品。這才叫‘換皮’,真正的功夫被稱作‘換胎’。前不久,這條街上瞭一批陶罐,經文物專傢鑒定,是千年古窯燒制,有人還跟著買主到瞭出土的地下窯址,親眼看供貨人當場挖出瞭舊窯,從生土中刨出瞭原裝貨。根據專傢對陶片的化驗結果,市文物局不惜血本花瞭十幾萬把這批陶罐一股腦買瞭去,你猜怎麼著,沒想到不到一個禮拜,更大一批相同的陶罐又擺在瞭櫃臺上,這才知道是假貨。全是農民用老窯土燒制,預先埋在這舊窯土層裡的。”

“郭煌,這工商部門難道就不管嗎?”兩人走出小店,影子被身後的燈光照得朦朦朧朧。

“你這叫少見多怪瞭,不管是真是假,全憑個人喜歡,他又沒有標明自己的是文物。你覺得值就買,不值就不買,買主和賣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又不偷稅漏稅,隻要看上瞭貨,工商何必惹這麻煩。再說瞭,這年月什麼沒有假?假煙、假酒、假廣告、假文憑、假官帽,那才是害死人的。反過來說,這文物造假算得瞭什麼?如今啥不造假,全省十幾個地市,梁州的經濟倒數第幾名,可招商引資喊得震天響,一個熱熱鬧鬧的菊花花會,隻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到底多少人來投資?甭聽那些吹喇叭的瞎吹,就說這房地產開發,美其名曰叫‘經營城市’,政府拿地賣錢,把胭脂粉都塗在幾條大街的臉面上,腚溝後的老百姓破房子沒人管。更可惜的是,隨著推土機的轟鳴,還把這古城的寶貝全壓在瞭地下,搞破壞性的開發,使這天下奇觀城摞城永遠埋在瞭地下。”

郭煌一說話,氣不打一處來,而且聲音越來越高,使得凌清揚一下子躲得離他遠遠的。等郭煌知道自己離瞭譜,緊走幾步趕過來,不想凌清揚停住腳步,斜睨著眼睛冷冷地問道:

“郭煌,這假你也造嗎?”

“當然造。”郭煌毫無愧色,但壓低瞭聲音,引導著凌清揚向字畫商店走去,邊走邊說:

“可我從不騙人,明碼實價是高仿品。這些年,上至吳道子八大山人到現當代藝術大師的畫我全仿過,這叫虛虛實實淘寶,真真假假求樂,可我從不以假亂真,坑蒙顧客,特別是對你這海外僑胞、愛國人士更是青眼有加,絕不敢以次充好。”

凌清揚笑笑,說:“我明白瞭,你這叫真假畫,不是假真畫,是講良心的畫。”說著,她又在一傢掛滿古舊山水畫的店門口駐足,不解地問道:“這古色古香的畫紙也專門有賣的嗎?”

郭煌故意做瞭個鬼臉:“夫人,這可是作畫人的飯碗,告訴瞭你,整個街上的賣畫人可要罵死我瞭。”他拉著凌清揚走瞭幾步,附耳說,“你聞到這畫店的味道瞭嗎?對,它一門兩櫃,隔壁就是茶座。這全部的奧妙就在這茶葉上,比如我用宣紙畫一幅五代韓滉的《五牛圖》,掛在墻上,墻底下放置一口裝滿涼茶的大鍋,下邊架上木柴文火熏煮,用這茶水蒸發的氣體將畫紙熏黃,還可以讓宣紙和顏料松脆變質,加速它的陳化。”

“沒想到這茶葉還能化腐朽為神奇,就是陸羽再生,也會為你們梁州人嘆為觀止的。”

“這茶葉的用途你還真是不可小瞧,用它蒸煮瓷器,可以把‘叫光’變成‘啞光’;浸泡假玉,滲入顏色,變作常年埋在地底下被滲入天然雜質的古玉,就連內行也會看走瞭眼。”

此時夜色更濃,幾傢店門開始關張,街道上人影晃動,像走馬燈一樣忽長忽短,彌漫著一種詭譎的氣氛。燈火闌珊處,凌清揚隱約看見一傢店外招牌上寫著歪歪斜斜一行字,走近瞭分辨,原來是“批發紅山文化,專售明清傢私”的字樣,不禁打瞭個寒噤,搜幽探古之情霎時冷卻瞭不少。

“郭大師,你越說我越感到害怕,看來這梁州的水太深,這文物我橫豎是不敢再淘瞭。”凌清揚半真半假地說道。

“這就大謬不然瞭,豈不聞‘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來假亦真’?你要相信一點,有藝術良心的梁州人還沒有死絕,小事上不得已做做假,大事上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賣瞭良心。”

凌清揚從心底感覺到對方的真誠,心中暗忖:無論是淘寶還是幹實業,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心裡踏實多瞭。想到這裡,凌清揚突然意識到此行的目的,便轉而問道:“這仿品遍地,要想淘點真貨這可去找誰呢?”

“要攬瓷器活,得找金鋼鉆兒,你要想買真玩意兒,我到時候可以給你介紹一個人,此人稱得上是梁州城通古知今的第一玩主,看貨十拿九穩,不光眼真,手上功夫也十分瞭得,他叫黃河平,人送綽號‘一把摸’。”

“一把摸!”凌清揚脫口而出,她不禁想起龍海也向他提及過此人,便拿定主意讓郭煌馬上就去引見,不想對方連連搖頭。

“不行,不行,這傢夥有個怪毛病,常常一人單挑,行蹤不定,從不邀人到他傢裡去,更別說領生人去瞭。不過他有間門臉兒在這條街上,隔三差五有朋友相約給人看看貨,今天咱可以過去碰碰運氣。”

郭煌連說連走,引著凌清揚到瞭街頭一傢不大起眼的小店,隻見門額上寫著“博雅齋”三個字,並且是溥傑的字體。店門關著,可門板的縫隙處透出些許微光,郭煌把耳朵貼上去,臉上露出瞭欣喜的神色。

“咱不虛此行,這小子在呢。”說著用手指在門邊上鉤動瞭一下,那扇門吱呀一聲開瞭。

“一把摸”這間店門面不大,可進深挺長,進門是文物展廳兼過廊,兩邊櫥窗裡點綴些古董,最顯眼的卻是擺放兩廂的紫檀木傢具。凌清揚認得,這是有名的“一堂八椅”,真正一水的明代傢具,能收集齊全到這種程度的實屬罕見。

穿堂而過,就見左側有一開間客廳,一群訪客正眾星捧月般圍著店主人說話。這人背對著門外,盤腿端坐太師椅上,手中正托著一個瓷壇在評點著。

“你們不用爭,這既不是明代,也並非民國的瓷器,這是康熙年間的青花瓷。看這壇面上的山水畫,知道誰畫的嗎?這叫四王山水,是清初四大山水畫師叫王原祁、王時敏、王時古和王鑒的,個個畫技瞭得。他們的畫常用做官窯燒制的供品,絕不是晚清海派的畫法,你們看仔細瞭。”

瓷壇被放在桌上,眾人的腦袋圍攏瞭一圈,全盯著壇子,特別是旁邊一胖一瘦的兩個人,可能是買賣雙方,恨不得把眼睛粘在青花瓷壇上。

“黃大師看的能會走眼,下手賣吧。”眾人在攛掇著那個瘦子。

對方把壇子抱在前胸,像下瞭最後的決心,沖那個眼睛幾乎瞇成一條線的胖子說:“這位仁兄,說個數,少多少不賣吧。”

胖子此時一副奇貨可居的樣子,慢吞吞地道:“這可是祖傳下來的古器兒,要不是孩子上大學急著用,我可不會拿到這兒來,少這個數就不好商量。”說著伸開瞭一個巴掌。

“嗨嗨,我這店可隻說老不欺少不瞞的公平話,圖得是個朋友,要砍價到別處去。”“一把摸”沉瞭臉,見兩人頓時噤若寒蟬,又轉口向賣主道,“這位朋友,你也不要來個‘加拿大’,聽我把話說完。這壇子品相不錯,若不是殘品,十萬也賣得,可惜美中不足,——托底三寸的地方有個璺,是個殘兒,可補得卻叫天衣無縫。”

賣壇的胖子頭上的汗馬上出來瞭,一迭連聲地說:“不會,不會,這可是我祖上留下的東西。‘文革’時裝箱子埋瞭三尺深,誰也沒有碰它呀。”說完將信將疑抱過壇,用另一隻手去摸索壇底。

黃河平再不答話,就手關瞭室內的開關,屋內登時一片漆黑,再撳亮一盞頭頂的白熾燈,對壇主人道:“你把它舉過頭頂,對著燈光看有沒有一道紋路,這紋路你再細看,當中有沒有條黑影,這是根極細的小鐵鋦子,用來固定壇底的裂縫,因為用瓷粉抹平瞭,常人根本看不出來。”

室內燈光再次打亮,兩個人心悅誠服,再也不肯走,看來是非要聽聽下一件文物的鑒賞。

凌清揚註意到,緊貼著黃河平坐過來的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手裡拎著個麻袋,裡邊的東西裹得鼓鼓囊囊的,不知是個什麼寶貝玩意兒。一邊的買主像是個文物簍子,一臉的褶皺裡透著油滑。

見那農民伸手去掏袋子裡的東西,被黃河平止住瞭。看大傢面露詫異,便對買主嘿然一笑道:“人說不能隔著佈袋買貓,我今天幫你一摸問價,看他怎麼作答。”

凌清揚隻嫌個子低,急欲靠前,差點栽倒,被郭煌一把扯住,這才站穩瞭腳跟兒。

麻袋裡不知是何物,大概因為層層包裹,黃河平兩手探入,好一陣子凝神定氣,像變戲法兒似的摸瞭一遍,慢慢伸出手來。

“這位老鄉你要啥價錢?”

“俺不懂,隻要一千塊錢他都不給,說一個破碗五百塊錢就是天價瞭。”那農民用粗糙的手指揉搓著麻袋口,仿佛裡邊系著全傢的生計,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買貨的不懂行要上當,賣貨的不識寶要賠光,咱這條街的幾個千萬元戶就是靠這一手發的傢。你這可是件好東西,我包你能蓋二十間新瓦房。”

農民眨眨眼,憨憨地笑;買主瞪大瞭眼睛,以為黃河平在說笑話。

“現在撿漏兒的事兒可是越來越少瞭,你要是真想買,保準兒隻賺不賠。我給你批講批講,權當是交個朋友。”黃河平說著,示意旁邊的人給自己蒙上一塊遮眼佈,讓對方從麻袋裡取出那隻碗,穩穩托在手上。

“這貨夠年頭兒,是有名的雍正鬥彩。諸位可以看到:這碗上的彩繪五色紛呈,瓷釉光滑,釉中透彩,這發色古樸、飽和,絕非贗品,這種品相的東西隻有皇傢禦用,世上可不多見呀。”黃河平兩手搭在膝上,仿佛眼上並沒包著那塊黑佈。

“黃老板,我鬥膽討教一下,你說這些有什麼憑據沒有?”那個人兩眼骨碌碌隨著瓷碗上下翻動,將信將疑。

“這就要吃透鬥彩的特點。它是高溫燒制以後,在畫好的輪廓上塗上彩料,再用低溫燒制。憑我的手感,這碗的器型、胎質都屬上品,你再摸摸那碗底,胎質硬得硌手,對不?”

“一點不假,黃大師,你說得太準瞭。”那人看著黃河平蒙眼的黑佈,又端詳著手中的碗,雞啄米似的點頭。

“要說這憑據嘛,還有兩點:一是有畫押款為證,仔細翻過那碗底,可有一個圓形圖案?那是註明燒制的年號,你再看這畫押款周圍,是不是有九隻小獅子在圍著轉,這叫九獅戲珠,取諧音為‘九世同堂’之意,明白不?”

屋內的人全被驚呆瞭,買主像得瞭寶貝,捧著那本不起眼的碗愛不釋手,畢恭畢敬地問:“黃大師,你這第二個憑據呢?”

黃河平把黑佈解下,拋在一邊:“這第二個憑據我可以告訴你,幹這一行首先要肯下苦工夫,當年光《明清瓷器鑒定》我看過三本。光看書還不行,還要看實物,為練眼力我到梁州博物館的瓷器廳連著看過半年,每天買門票進去,下瞭班出來。有時候這瓷器在展櫃裡光面對著觀眾,背面看不清,我就拿著手電筒照。有一次被保安逮著,以為我是當賊踩點兒去的。我告訴他,這東西我比你熟,昨天這件展品被人動過。他不信,跟我打賭,結果他輸瞭。原來前天展館登記文物,把這件鬥彩拿出去拍照,這鬥彩是環繪,沒有正反面,全被我印到腦子裡,那天看到的和平常的圖案不一樣,就判斷有人把它的背面向著前面放瞭。這保安以後就成瞭朋友,每次去都跟在我身後當保鏢。”

屋內一片靜寂之後,有人領頭鼓起瞭掌。黃河平回頭一看,見是郭煌,佯裝著剛剛發現兩位不速之客,孰不知他早從對面的大玻璃磚鏡子中看到瞭凌清揚他們,隻不過借機逢場作戲罷瞭。

“抱歉瞭各位,咱前客讓後客,不要讓我冷落瞭新來的貴賓,好嗎?”

眾人識趣,頃刻紛紛離去。黃河平迅速掠瞭一下兩人,仿佛猜中瞭幾分來意,上前與郭煌寒暄:

“喲嗬,真不知郭大俠駕到,今兒咋沒有披白雲塔和尚的行頭哇,那可是人沒到三丈黑風都到瞭,威風八面哩。”

“黃一把,剛才這陣子摸可讓我們開瞭眼,不過可得留心點兒,別是不是地方瞎胡摸,哪天摸到蠍子窩裡,後悔都來不及。”

“沒聽人說摸傢比不上畫傢,畫傢比不上批發。如今的大畫傢在流水作業,賣畫不論張論沓,賤得跟擦腚紙一樣瞭,是不?”說罷兩人拍掌哈哈大笑起來,黃河平開始把目光投向凌清揚,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請問,這位是……”

“給你介紹一下,”郭煌唉瞭一聲,這會兒也正襟危坐道,“這位就是格格府大酒店的董事長,凌清揚凌女士。”

黃河平立刻笑容可掬:“歡迎,歡迎,隻是我這店小,難得來您這大老板、大主顧。快請坐,我給你們沏茶去。”

凌清揚沖黃河平莞爾一笑:“黃老板,我是百聞不如一見,你這手絕活在國外完全可以申報吉尼斯大全瞭,實在是佩服之至。”

黃河平一時不知此話是褒是貶,但隻覺得這個氣度不凡的女人和郭煌摽在瞭一起,肯定與文物有關。心裡不禁又暗忖,甭看這小子平時瘋瘋癲癲,倒是挺有女人緣,既然來瞭,就不能讓魚兒脫鉤。想到這兒便拱拱手道:

“凌老板是見過滄海難為水的主兒,今天到我小店來,看中哪件盡管吱聲。郭煌是我老弟,帶來的朋友我全認。”黃河平給二人泡上瞭茶,在對面坐瞭下來。

“算瞭吧,黃老兄,今天隻是來拜訪拜訪,見識一下你這文物道上的老尖兒,要買貨還能到這裡買?凌女士也是個識貨的人,要不也不會往這兒領。說個時候吧,我們到貴府叨擾一二。”郭煌是個直性子,三句話未完就攤瞭底牌。

“哦,那是那是,這叫盛世藏古玩,亂世買黃金。當今世界上有名的大企業傢都有這個愛好。既然你郭老弟開瞭口,凌女士就是我的座上雅客,是淘貨問價,還是打聽行情,我都會盡我所有,和盤托出。”

黃河平說著,一邊按茶道的規矩,走瞭一遭“關公跑城”,而後來瞭個茶博士鳳凰三點頭,三人便品起香茶來,一時談興甚濃。

一番海侃神聊之後,黃河平明白瞭凌清揚的來意,這叫“欲知海洋,當問漁父”。這位海外來的不速之客看來胃口不小,隻是吃不準行情絕不會下口吞鉤,眼下僅止於和自己拉拉關系。果然,凌清揚輕描淡寫地問瞭一下梁州城的文物價碼,搖頭稱貴,表示自己隻想在回港時帶回些仿制的工藝品,準備送朋友,讓黃河平給她準備一些。說著,看看天色甚晚,凌清揚起身告辭。黃河平出門目送二人漸行漸遠,回身準備收工,卻見門邊立著一個年輕女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黃河平一愣,發現竟是一身裙服的何雨。

“貴客走瞭,難道就讓我在這街上幹站著?”

“哪裡哪裡。”黃河平意識到何雨是尾隨凌清揚而來,說不定已在門外守候瞭多時,便馬上躬身開門,換瞭一副店主人的口吻,“是何警官,難得到我這個雞毛小店,快快請進。”

隨著黃河平的引領,何雨走到那套“一堂八椅”的紫檀傢具處,隨眼掃視瞭一下客廳陳設,竭力裝作從容不迫的語調說道:“生意做得不錯嘛,天南海北的大主顧都爭著往你這裡跑。”

“馬馬虎虎吧,”黃河平讓何雨坐上座,沏瞭茶端過來,“這文物行要緊的是人氣兒,人氣旺瞭就有財氣兒,財氣兒旺瞭呢就有靈氣兒、仙氣兒。你看我,隻知道掙錢攬生意,不知道何警官駕到。”

“我叫何雨。”何雨立即糾正道。她一直背對著黃河平,為這次見面她實在是做瞭一番準備,而且下意識要使自己變得老成,包括每一句問話都經過反復的推敲。此時她轉回身,在八仙椅上坐下來,神色莊重地問道:

“剛才的兩位客人是買貨啊,還是問路?”

“凌老板路過這兒,想買幾件古玩兒,眼力頭兒還挺高,沒看上屋裡這些玩意兒。”

就在這一刻,何雨開始端詳這張無數次在想象中出現的面孔:對方的頭頂已經有瞭灰白的頭發,眼角過早堆上瞭皺紋,臉上的皮膚變得相當粗糙,並且有瞭暗紅色的粉刺。那雙眼睛裡的儒雅英氣蕩然無存,代之以商人的世故圓滑,加上熏得發黃的手指和一副倦怠的神情,活脫一個日常慣見的那種煙酒過度、縱情聲色的小老板。看著這些,她的心緒馬上變得紛亂起來。

“你當過警察,和他們接觸,一定要存小心,特別是在眼下,我想你應該明白。”

“是啊,那天英傑一番點撥,我知道該怎麼做,請何警官,不,請何雨警官放心,我一定會當好一隻魚鷹。”

這魚鷹也是當年黃河平發明的行話,一旦成瞭線人的灰色人物,就不能再背著漁夫偷吃小魚,隻能叼給主人,自己最多吃點小魚爛蝦,因為脖頸上被牢牢系著根“封喉結”。何雨一直盯著黃河平,她在竭力尋找著當年那個心儀男人身上的影子。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對方大夏天穿件雪白的衫衣,連領口都系得嚴嚴實實。可今天裹在身上這件皺巴巴的夾克衫,分明夾雜著一股墳墓裡才有的味道。何雨有些酸楚,轉而關切地問道:

“既是這樣,那幅畫又從哪裡來的呢?”

“噢,你可能不太瞭解,這文物道上水深,一件像樣的東西往往過七八道手,相互不能打聽,要想追問上傢,真好比大海撈針。不過你放心,我過手的東西,斤兩掂得出來,砸手的事兒我從不沾。”

“那件壁畫可不是水貨,經過鑒定,就是失竊文物中的一塊兒。”

“你可不要唬我,我咋看不像那回事兒?”黃河平蹺起二郎腿,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又來瞭,“說實在的,經我過手的貨,是真是假我最有數。”

“黃河平,我隻是提醒你,你可再經不起折騰瞭,難道科學鑒定還不如你這雙手?”何雨本意是關切對方,不想這傢夥根本不領情。

“你說得對,科學儀器不會出錯,可用機器的人卻可能出錯。再說,我更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冒險,隻想這案子早有瞭個瞭結,也算給你和曾隊長幫瞭忙,咱誰也不欠誰的賬,彼此兩清,你說是吧?”

完全是商人的生意經,這使何雨初來時點燃起來的熱望漸漸暗淡下去。她不甘心,因為積鬱瞭整整四年的疑團也到瞭必須澄清的時候。

“河平,我知道你的心受瞭傷害,而且是我引起的,我希望得到你的諒解,也請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過去的事我絲毫不感興趣。”黃河平有些粗暴地舉手打斷瞭何雨,“你要說案子的事兒,我早給英傑講清楚瞭,沒有必要再重復;要是私事兒還是免談。我一會兒和一個主顧有約,恕不奉陪瞭。”

眼看著黃河平一副情斷意絕的樣子,何雨再也忍耐不下去,她騰地站起來,伸開雙臂攔在瞭對方面前:“黃河平,你給我坐下,今天有天塌的事兒也不能走!”

看何雨變瞭臉,黃河平一時怔住瞭。他不再說話,慢慢從口袋裡拿出香煙,打著瞭火,拼命吸瞭幾口,而後頹然坐回到椅子上,把身子蜷縮在藍色的煙霧中。何雨註意到,他吸的是一種十分廉價的三門峽牌香煙。

在一種可怕的沉默中,何雨難以說清自己心裡的滋味:曾經的戀人如今形同陌路,而且還給自己砌起瞭一道難以逾越的高墻。難道真是愛到極至反成仇?難道人心就像玻璃一樣脆弱易碎?她想起瞭當年的一切,特別是父親的犧牲,覺得胸口窒息得快要爆裂瞭。

“河平,這不光是你我之間的事兒,別人對你的傳言我都不相信,我隻相信你,可你也一直沒有向我說清楚。父親的死當時對我打擊太大瞭,這些年我一直後悔自己的沖動,一遍遍找你,就是想聽聽你的解釋,你究竟有什麼事情一直在瞞著我呢?”

何雨說不下去,大滴的淚水從眼眶裡滴落下來。此時的黃河平一動不動,一口接一口地噴著濃濃的煙霧,眼睛死盯著自己手中的煙蒂,始終不朝何雨看一眼。

“你現在可以告訴我,那天在現場究竟發生瞭什麼?”

黃河平把燃燒的煙屁股在手指尖捻滅瞭,頓時火星四散,飄落在檀木茶幾上,化成瞭一片灰燼。

“何雨,我實在沒有啥好說的,以前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我也是因禍得福,再不用像隻工蜂那樣疲於奔命瞭。人總得吃飯穿衣,懂得享受生活。每當夜深人靜,關閉瞭房門,點上薰香,打開我的高級組合SPABOSS,桌案上放著我淘來的精美古玩,浸泡在溫泉浴液之中,洗去一切世間的塵念,那才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所以什麼榮辱得失對我來說已毫無價值,當年的事情隻怪自己不爭氣,更對不起何隊長。我既不怨你,也不恨你,生活原本可能就是這樣,蘇詞中那句話怎麼講?對,‘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嘛。”

“河平,這不是你的心裡話。難道你甘願永遠生活在陰影裡嗎?”何雨在做最後的努力,她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頹唐,活像一個落入泥潭而又拒絕救援的失足者。在這一點上,他的確不如英傑,具有男人那種舍我其誰的自負,這也可能正是他在那個雨夜出現一念之差的原因。

“你當然不可能相信我,何雨,因為咱們已經不是一路人。我是什麼?是一個一心賺錢的文物販子,你呢,一個堂堂的女警察,英傑眼看著就要榮升瞭,順理成章,你也將會是局長夫人瞭。我衷心祝福你們幸福,也不想攪亂你們的生活。”他頓瞭頓,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玩世不恭的神色,“隻是別忘瞭,結婚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免得我失瞭禮。”

“你……”何雨的心頭像被堵住瞭,一時說不出話來,但她卻不想退卻,還要追問時,耳邊的微型傳呼器響瞭起來。

“03,03,報告你的位置……”是英傑的聲音,夾雜著電磁波的沙沙聲。

何雨關閉瞭呼叫,定瞭定神,站起瞭身子:“河平,既然你沒忘瞭何隊長,那就好。現在案子還沒完,另一個嫌犯在逃,有瞭線索你知道該怎麼辦,希望你好自為之。”

黃河平未置可否,神情漠然地笑瞭笑:“但願我能撈到線索,不負你這番開導。你有公事兒,我就不遠送瞭。”

何雨臨到門口,又折瞭回來,要瞭對方的手機號碼,然後快步走出瞭店門。就在店門欲要關閉的一剎那,黃河平的目光突然瞥到瞭何雨那條淡藍色的裙擺,那裙邊隨著跨步走動被風兒撩起,裸露出一截鮮藕般白皙的小腿。像觸電一樣,黃河平痙攣似的顫抖瞭一下,然後很快用手捂住瞭眼睛,頹然坐在瞭椅子上,熱淚開始沿著指縫無聲地淌落下來……

何雨的皮膚細白,有一種羊脂般的光澤,太陽隻會把它們曬紅,而絲毫不能曬黑。她胸部豐滿,腰身苗條,兩腿修長,以致夏天穿瞭裙子,老是招來男人們那火辣辣的目光。為此她常常穿著那身警服,隻是和黃河平一起上街的時候才偶爾換上這套裙服的。

今天,她是特意穿上這身裙服來找他的!

黃河平開始懊悔自己今天的口是心非:他明明希望聽她說話,卻又懼怕對方的詰問;他想細細地端詳她,可又不敢正視那雙清澈的眼睛;他從心底裡想說明一切,可一張嘴便是那刀子一樣傷人的話……就在她要離開的剎那,他是多麼希望她再回過頭來,哪怕是再看他一眼,他就會馬上瓦解,把所有的真情都告訴她,可她走瞭,連頭也沒有回。

屋子裡隻留下一股淡淡的香味,重又像墳場那樣淒涼靜寂。

何雨出瞭店門,徑直向前走著,不遠的路邊,停著那臺熟悉的巡洋艦,她鉆進車內,隻見英傑正黑著臉坐在駕駛座上。

“怎麼脫梢瞭?”他指的是剛才來瞭一趟的凌清揚。

“你不定的是‘寧脫不暴’嗎,幹嘛還專門跑瞭來?”何雨知道英傑的心思,自從黃河平冒出來,他一直透著一種隱隱的不安,變得十分敏感。

英傑的喉結哽瞭一下,啟動瞭車子。“老爺子給派瞭急活兒,連夜要搞出結案報告,說市裡頭頭腦腦聽說破瞭案,急著要到公安局來慰問,還要搞隆重表彰,邊鼓敲得倍兒急,我隻好來拉你這高才生加班瞭。”

由於車行緩慢,一輛摩托車從車後超上來,車手還朝著車子打量瞭一眼,那人竟是黃河平。何雨裝著視而不見,可英傑眼尖,馬上道:“這不是黃河平那小子嗎,這個時候還出來溜達,我看這案子他是磕個頭放倆屁,行善沒有作惡多,壁畫來路說不清,又和凌清揚搭上瞭吧。”

“你不是要他主動接觸文物道,追查小老漢嗎?”

“不錯,這叫控制使用,溜一溜看。要是他真是和案子有牽連,那就新賬老賬一起算。看來,還得防止他再反過來利用我們。不能叫他老蹲在梁州,得撒出去讓他叼食兒。”

汽車拐向瞭一個十字路口,駛向公安局方向的中山大道。何雨像想起瞭什麼似的問道:“黃河平不也是你的哥們兒嗎?當初的槍案他到底有多大問題?”

“他這個人你還不清楚,平時漂亮話說得天花亂墜,關鍵時刻就露瞭原形。當年不是他拉稀屎,那些大山幫也跑不掉,何隊長也犧牲不瞭。事後組織上調查,是他自己交代的全過程,按照規定,完全可以追究他的瀆職罪,是我和梁子幾個兄弟纏著老爺子反復做工作,說服瞭檢察院,這才手下留情,給瞭個行政開除處分。這可是白紙黑字、鐵案難翻哪。”

車子駛進公安局,英傑轉回臉,看瞭何雨一眼。

“你咋突然關心起他來瞭?”

“凡是涉及案子的事兒我都關心。”何雨白瞭他一眼,英傑才覺有些語失,將車停在瞭緝私隊的樓門口,賠瞭個笑臉兒。

“好,從現在起,不再說案子,難得這幾天有個好心情,不然都要憋出病來瞭。”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