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當郭煌醒來時,已是凌晨瞭。他頭有些痛,環顧四周,發現是一間封閉很嚴的簡陋小屋。室內光線微弱,外邊好像有人在走動,並且伴有模糊不清的竊竊私語聲。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是被綁票瞭。平時電視裡常看到這類鏡頭,八輩子也沒想到今天輪上瞭自己。在圈子內郭煌稱得上是天不怕地不怕,可遇到流氓匪類他心底裡卻有些發虛。一想到那些兇悍的綁匪不管錢財是否到手,最終會把人像宰豬一樣幹掉,他就像被千鈞巨石壓在瞭胸口,全身每個毛孔裡都往外冒涼氣。

可轉念一想,自己既非肥得流油的老板巨富,又沒有宿敵舊怨,隻是一個舞弄文墨的畫傢,綁他來究竟幹什麼呢?求生的欲望使他想判明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細看屋子裡的擺設,他覺得有些眼熟,回憶起夏日裡曾到黃河邊的小村莊遊玩,村裡有很多類似的農傢樂小店,前面是小餐廳,後面是設有臥榻的情人間,這是那些業餘夫妻酒足飯飽後度蜜月的地方。他和白舒娜就曾經來過這些大同小異的消夏場所,難道這就是那些村莊中的一個嗎?他開始把耳朵貼在墻壁上向外聆聽,外邊風很大,隱約傳來樹林搖曳和濤聲拍岸的響聲。他嚇瞭一跳,原來這裡緊挨著滔滔的黃河!

他緊張得頓時屏住瞭呼吸:這裡僻壤荒村,人跡稀少,一旦遇害,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最後,被扔進黃河水裡,死瞭也說不清到底怎麼回事兒。不行,一定得想辦法逃出來,郭煌想著便下意識動瞭動肩膀,才覺得全身綿軟無力。

外屋的人聽到瞭屋內的動靜,門開處,探進來的人頭很快縮回去瞭,隻聽有人說:“大哥,這傢夥醒過來瞭。”

“哦,知道瞭,我看咱分頭幹活,你們去找一處晃灘去。”一個粗啞的南方口音說道。郭煌知道,這晃灘就是黃河淤地,處在黃河斷流的淺沼處,看似一馬平川,上邊還有鳥兒盤旋,可人踏上去,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就會沒頂,郭煌霎時出瞭一身冷汗。

“大哥,還是你去,我來會會他。”一個尖嗓子說道,是本地口音。

這時,一個傢夥進瞭屋,沒等郭煌看清面目,眼睛就被一條黑佈給蒙上瞭,緊接著聽到三四個人的腳步陸續走到近前,其中一個把他從床上拽起來:“喂,聽好瞭,大哥問你話呢。”

“大畫傢,可是有點對不住瞭,實在不得已才用這辦法把你請來。”尖嗓門兒慢條斯理地說,“把你請來,不想要你的命,隻是想問你件事,再捎帶要點損失費。”

郭煌聽他這麼說,不那麼緊張瞭,但不知道他們究竟想打聽什麼,“你問吧,隻要是我知道的,我身上可沒有國傢機密。”

“咦?大難臨頭,這小子還有點幽默感哪,還算是個人物。”

“少插嘴!”尖嗓門兒厲聲喝道,而後把嘴巴貼在他的耳邊,冷冷地說道,“可是你有個人秘密,對吧?”

“我一個畫畫兒的能有什麼個人秘密。”郭煌嘟噥著。

“喲,你的秘密就在你的一對寶貝手上嘛,你難道不知道,你造出的畫值多少錢?這寶貝手差點沒有要瞭幾個兄弟的命。老實說,誰讓你畫的仿品?一共畫瞭多少張?這些畫都弄到哪去瞭?沒給公安局講的,在這裡都要吐幹凈。要知道,這裡也是法庭。”

尖嗓門突然變得惡狠狠的,並且咬牙切齒。

郭煌蒙瞭,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己臨摹壁畫的事,而且還這麼具體。他定瞭定神,想摸摸對方的底:“請問你們是哪條道上的朋友,為啥偏偏對這件事有興趣?”

“嘿,你小子反過來倒成瞭奓翅兒雞瞭,告訴你,不把這事說個盤兒明,立馬綁你上晃灘,明白不?”

郭煌自幼在黃河邊長大,深知黃河面善心惡的性情。這黃河表面看如平波積水,實則下邊暗藏深瀾,特別是這半裸露的晃灘,他曾親眼見到有人陷入其中的可怕情景。那是一個背糧食的壯漢,為逞強涉水往船邊走,一下子踩在灘板上,一搖三晃沒到瞭腰部,面袋子脫瞭手,淤泥就到瞭胸前,要不是當時周圍有人,死瞭連個人影都剩不下。想到這裡心裡打瞭個寒戰,便有意虛張聲勢道:“我一共畫瞭三四十張,是給博物館留資料的。”

“好,你就說說你咋有這日天的本事,畫得連鬼佬兒都認不出來真假。”

“這個不難,用墓道裡的老土做底泥,刮下老墻上的墻皮做表層白粉,就是用儀器測,也和上千年老壁畫是一樣的結果。”

“這畫呢?咋能畫得和古人一個樣?”

“這個容易,我下過不少梁州的古墓道,臨摹過幾百張壁畫。要知道,這當年的工匠並沒有太高的技法,我模仿他們的畫還是綽綽有餘的。除瞭其中一張宮女圖,其他一幅畫下來不過一兩個鐘頭。”

“你他媽的吹牛皮,這壁畫光做舊就得幾天,你騙外行可以。”尖嗓子顯然是道上的老手。

“這是我的專利,信不信由你。”郭煌頂瞭對方一句,腰上立刻被棍子捅瞭一下,疼得他直咧嘴。

“顏料做舊容易,我用的石青、丹砂本來就是陳年老貨,畫到壁板上,再用黃土和泥水不經意地塗在表面,或者先用蠟在畫面上不規則劃出線條,這樣就會出現時隱時現的效果。”郭煌以為他們是要他做仿品,就松弛下來。不料對方緊跟著兇巴巴地問道:

“這東西究竟是誰讓你弄的?”

郭煌不能回答,在沒有弄清對方的真實背景之前,任何不慎都會惹來殺身之禍。他決計敷衍,便道:“我是個窮畫傢,誰花錢雇我,我就給誰打工。”

“你他媽的不要嘴硬,那頂替下來的真東西藏到哪裡去瞭?”尖嗓子厲聲喝問。郭煌明白,這才是他們綁架自己的真正目的,便犯起倔來:

“我隻管畫畫,我哪知道這些事情?!”

“三哥,給他插上棍子上晃灘算瞭,跟他囉嗦什麼呀!”身後有個啞巴嗓子的人果真從背後別上瞭一根棍子。

郭煌知道晃灘的厲害,他一時被逼急瞭,高聲大叫起來:“你們這幫子混蛋就是晃死我,我也說不出真畫來。要是叫我搞仿品,現在就給你們畫。”

“你小子還鬼機靈,俺們兄弟要你那假貨當屁用?自打博物館發瞭案,這高仿壁畫的路就全封瞭,弟兄們往後都得喝西北風。你倒好,摟著香港的騷娘們兒,上有吃的,下有日的。聽說那娘們兒細皮嫩肉,一掐一股水兒的,啥時候也叫咱哥們兒嘗嘗鮮。”

“八成是你這大畫傢的傢夥造得好使,”背後啞嗓子是色鬼,“你沒看那娘們兒奶子有多大,小細腰,大腚溝子。”

“嘻嘻……咯咯……哈哈……”幾個人一起淫笑起來。聽他們羞辱凌清揚,郭煌頓覺受瞭奇恥大辱,他一股熱血往頭上湧,恨不能一拼瞭之。可轉念又一想,這幫傢夥八成在打凌清揚的主意,便用沉默來對抗,以試探對方到底想幹些什麼。

“好瞭,咱孝子摔盆,幹凈麻利脆。俺們兄弟為畫栽瞭,得花錢把他撈出來,這錢理當該你出,不算冤枉吧。咱道上有道上的理,也不算敲你的竹杠,總得花上個四五十個吧?”尖嗓門好像挺講道理,“其實,你造假畫也夠判上個幾年的,說不定啥時候出來咱還是難兄難弟呢。”

“我沒有那麼多錢。”郭煌明白,這幫傢夥說到底還是想敲錢,心裡一塊石頭落瞭地。

“那好辦,你不是給格格府畫瞭那麼多畫嗎,按你的手筆,四五十個可是打不住啊。別看我兄弟受瞭你的害,我還想交你個朋友不是?你幹瞭她,不好開口要錢,我幫你去擺平。”尖嗓門不知從哪找的理兒,仿佛他很義氣。

“這樣吧,暫時還不能讓你走,好吃好喝供著你,你也別自找麻煩,等把事搞定瞭,俺們再送你回去。”

尖嗓門兒隨後給手下幾個人小聲嘀咕瞭幾句,就領著人出去瞭。

郭煌松瞭口氣,他覺得危險不像開始想的那麼大,但轉念尋思,這會不會是他們用的緩兵計,想打消他逃跑的念頭,然後再誘凌清揚上鉤。看來這不像是一般的綁票,這幫渣滓背後,一準兒有人支招,而極大可能和文物案子有關。他實在不能讓凌清揚再冒這個風險,要是那樣,他還算是個男人嗎。想到這裡,便決意死頂硬扛,一有機會就狂呼亂叫,滾在地上裝瘋賣傻,耍得天昏地暗,倒使這幫無賴沒瞭轍。

那天,凌清揚從女警何雨眼中看到瞭極度的輕蔑和不信任。起初,她以為遁出後門的郭煌一定落入警察之手,但看何雨並沒有再來,便瞭狐疑,意識到郭煌遭遇瞭大麻煩。

果然,第三天早上,床頭的電話響瞭起來,一個陌生的尖嗓門開口就證實瞭她的推斷。

“凌老板哪,這兩天挺冷清的吧?”

“你是誰?”

“問得真蠢,我是誰,我是小偷時遷,強盜李逵,殺人犯魯智深,怎麼樣?滿意瞭吧?”

“找我有什麼事?”對方一開口凌清揚便已明白瞭七八分,她盡量不動聲色,想從回話中判斷對方到底什麼目的。

“事兒不大,倒是你相好的畫傢犯事瞭,現在正在俺們這兒上修煉課呢。因為他給俺無意中惹瞭點兒麻煩,所以隻好委屈他在這兒住幾天。隻是這培訓費有點貴,不知老板肯不肯替他贖這個過?”尖嗓門陰陽怪氣,慢條斯理,看來是個難對付的傢夥。

“你們這是敲詐勒索,搞不好會進班房的。”凌清揚異乎尋常地鎮靜,她接著按瞭一下電話的錄音鍵。

“現在輪不上你給俺們上課。要知道,我的弟兄就因為他的手不老實才關的關、逃的逃。救命撈人都需要錢,解鈴系鈴,都講個師出有名,畫傢在你那作那麼多畫,拿五十萬給自己消災,這可不是個大數目,這也該姓郭的自己掏,直接付過來好瞭。”尖嗓門像是在做買賣,一字一頓地說。

“你的要求我可以考慮,可我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現金。”

“別耍滑頭,你口袋裡多少錢,自打你踏上梁州的地面俺們就門兒清。俺們可沒讓郭先生受苦,不過你要害他,俺們也無可奈何。”

“什麼時候?在什麼地點交錢?”

“再聽通知吧。可我要告訴你,報警可是最蠢的,你要好好合計合計。要是你敢報警,俺可把你的底細全抖摟出來,誰叫你這臭娘們兒來梁州蹚渾水!”凌清揚堅持說一下搞不到那麼多現金,會引起麻煩,經過討價還價,最後說是付三十萬,說定後,凌清揚不甘心地問瞭一句:

“你們到底是誰?敢自報傢門嗎?”

“俺們是專門要錢不害命的刀片兒隊,你要是敢給俺爺們兒下套,先割瞭你相好的小弟弟,那可是你一夜春宵值萬金的龍根兒呀,想想吧。”電話啪地掛上瞭。

凌清揚放下電話,一個人靜靜坐著,緊張地思索著對方的真實身份和用意,這些人似乎知曉自己的底細,是龍海指使的?但對於龍海來說,這五十萬數目太小瞭。那麼,是郭煌得罪瞭道上的人?郭煌身後是否還有自己不瞭解的事,看樣子不單是個敲錢的事。不管怎樣,救人要緊,在情況沒有弄清之前,還絕不能讓任何人察覺。

凌清揚經過一番思考,決定立刻備現金,隨時準備對方來電話。

第二天早上同一個時間,電話又響瞭。凌清揚下意識立刻抓起電話,電話中是一個啞嗓門,並不是昨天那個人。

“凌老板,覺睡得不安穩吧,錢準備好瞭嗎?”

“我要郭煌聽電話。”凌清揚冷冷地回答,她要確定郭煌是否安全。

“你等著。”一會兒話筒那邊傳來郭煌的聲音:“清揚,你千萬不要來,要殺要剮隨他們的便……”郭煌的叫罵聲很快給人堵瞭回去,凌清揚聽瞭一陣心酸,她提高瞭聲音喊道:

“沒事兒,郭煌你等著,我會很快趕到。”

“……”郭煌被堵瞭嘴,隻能聽到嗚嗚的聲響。

“聽見瞭?美人兒,你還真是個有情種,啥時候跟哥們兒也玩玩?”

“豬玀,畜牲,敢動他一根毫毛,我讓你們立旗桿!”凌清揚聲色俱厲。

“帶上錢,一個人開車出城往北,打開手機再聽電話。”電話掛瞭。

凌清揚急匆匆把取好的錢裝進手提箱,臉都沒顧上洗,驅車駛出北關城門。剛一上大路,她忽然悟到瞭什麼:車行的方向正朝著黃河大堤,她多少明白瞭對方的用意,便下意識摸瞭摸衣袋,一加油門,往黃河堤岸飛馳而去。

車開出城後,手機一直未響,這條向北的大路一直通向黃河大堤的一個路口,和大堤邊上的小柏油路相連。凌清揚絲毫沒有註意到,她的車剛剛出城,就有一輛黃色的面包車悄悄地跟瞭上來。

凌清揚心急如焚,車速很快,隻用瞭二十分鐘就從那條小柏油路沖上瞭河堤。河堤全是用棱角分明的石塊砌成,像蜿蜒的長城把滔滔的黃水隔開,已經聽得見腳下嘩嘩拍岸的浪滔聲瞭。這時手機響起來,凌清揚抓起手機,裡面又是那個尖嗓門兒:

“順著河堤往西開,不要停!”

凌清揚正想開口,電話又掛斷瞭。看樣子對方狡猾得很,她現在沒有選擇的餘地,隻能按他們的要求走。她把車調頭向西,車速慢瞭下來。黃河大堤的兩邊都是高大茂密的柳樹,河堤斜坡上長滿瞭齊腰深的野草,開出去五六公裡,根本看不見人跡。此時的風越刮越大,掠過高高的堤壩,在護坡的樹林中發出低吼,和嗚咽的河水聲混在一起,仿佛有千萬頭野獸在奔走。

凌清揚心中開始有些不安,她把車速慢慢降下來,這才從後視鏡裡發現:不遠的地方跟著一輛黃色面包。毫無疑問,給她打電話的幾個傢夥就在車上,她開始有些緊張,後悔自己沒有帶上一個人來。這時,身後的黃面包慢慢地靠瞭上來,但手機再沒有指令,她隻得繼續順著河堤往西開,估計在離開市區有二十公裡的地方,手機終於再次響起。這次,電話中的語氣客氣多瞭:

“看來凌老板還是願意合作的。把車停下來,把錢拎下車,如果你想耍我們,你就死定瞭。”

河堤上除瞭颯颯的風聲再也沒瞭別的動靜。凌清揚把車門打開,提著裝滿現金的手提箱,一隻手插在口袋裡,緊緊盯住那輛面包車。隻見從面包車裡跳下來四個穿風衣戴墨鏡的傢夥。其中一個啞嗓門喊道:

“錢帶夠瞭嗎?”但人並不走向前來,隻是警惕地盯住那臺寶馬車。

凌清揚十分老練地打開四個車門,舉瞭舉手中的提箱。

“人呢?!我可要見人付款。”

一個大個子吹瞭一聲響亮的口哨,從面包車上推出一個人。凌清揚定睛一看,果然是郭煌。隻見他臉色蒼白,滿臉的恓惶和疲憊,步子有些踉蹌。大個子拽瞭一把郭煌說:“大畫傢艷福不淺,凌大美人兒救你來瞭,咱這叫公平交易,老不欺少不瞞,快把錢給扔過來!”

這時,郭煌已走到凌清揚的跟前,他一言不發,猛然把凌清揚抱住,抱得很緊,以至於對方有些喘不過氣來瞭。凌清揚輕輕掙脫瞭他,在耳邊道:“沒事兒瞭,事情過去瞭,你快上車!”凌清揚說著,使勁兒把手提箱拋瞭出去。

手提箱在路面上滑動著,停在瞭那夥人的腳下。大個子把手提箱打開,看著滿是嶄新的成捆鈔票,洋洋得意地合上箱子。可是,這四個人並沒有馬上開車離開,而是像扇面一樣一起向凌清揚和郭煌包抄過來,其中的那個啞嗓門淫邪地笑著,走在最前面。

“沒想到小娘們兒真有膽量,一個人就敢來。這麼辣的美人,咱倒是頭一回碰上,不知道下面的傢夥辣不辣。”回頭和身邊的三人浪聲大笑:“今兒這兒有四桿老套筒,看這小娘們兒一個人是不是對付得瞭。弟兄們,咱也學一回郭浪子,好好伺候伺候洋老板!”說著,四個人一擁而上,向凌清揚撲瞭過來。

這時,凌清揚沒有動,隻見她柳眉倒豎,怒喝道:“王八羔子們,你以為奶奶是吃素長大的。”說著嗖的一聲把一直插在口袋裡的東西抽瞭出來。四個人一愣,見凌清揚手裡拿的是一把手槍,藍汪汪的槍身發出閃光,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們。

四個人登時像泥雕似的僵在那裡,他們萬沒有想到對方手裡會有槍。隻聽凌清揚咬著牙說:“這裡壓瞭八顆子彈,你們一個人平均兩顆,滿意瞭吧?我今天叫正當防衛,說打你的左眼不會打瞎你的右眼,誰他媽的來試試?!”說著,非常瀟灑地將槍在手上晃瞭晃,對準瞭啞嗓子。

“你,還有你,把口袋裡的刀扔過來,誰慢一步,我敲瞭他的賊根兒,快!”

隨著槍口的晃動,四把匕首先後扔到瞭凌清揚的腳下,被她一腳一個,踢到瞭黃河之中。

“聽清楚瞭,把箱子扔過來,不然這麼僻靜的地方,收屍的人恐怕還得找幾天。”

四個人面面相覷,這女人敢一個人來,肯定就敢開槍。啞嗓門向大個子使瞭個眼色:“好,今天算你傢夥兒硬,把箱子扔給她。”大個子不情願地把箱子使勁扔到瞭凌清揚的腳下。凌清揚提起箱子,槍口死死地對著他們,幾個人誰也不敢動。在旁邊的郭煌一直傻站著,這陣勢他做夢也沒見過。

凌清揚雙手托槍示意郭煌上瞭車,然後不慌不忙退到車邊,單手拉開車門,從容地鉆進車裡,突的一聲點火發動,汽車像脫韁的馬一樣,揚塵而去。隻幾分鐘,車便不見瞭蹤影,大堤上隻剩下幾個呆若木雞的漢子。

車中的郭煌驚魂未定,他沒敢想事情會鬧到這一步,更不明白凌清揚何以會有手槍,他忽然覺得坐在身邊的這個女人有些可怕,簡直像個黑道上的大姐大。凌清揚從後視鏡中看到瞭郭煌緊張疑惑的神色,深深喘出一口氣來,把手邊那支槍遞到瞭郭煌手裡。

郭煌一接手,感到有些異樣,仔細打量,差一點叫出聲來。天哪,原來是把仿真的玩具槍。真是太冒險瞭,他看看手握方向盤的凌清揚,發現她明亮的額頭上也滲出瞭一層細汗。

凌清揚伸手示意讓郭煌遞回槍隻,她按下車窗玻璃,把槍使勁扔出瞭車外。

“現在,咱往哪兒去?”郭煌此時顯得疲憊不堪。

“去哪兒?回酒店唄。”凌清揚有些不解。

“別回酒店瞭,我餓得前心貼後心,臨大堤有不少農傢樂飯店,咱先吃點東西,再商量這事兒下一步咋辦。”郭煌說道,“這附近我熟,再拐過一個彎,前面有傢安全可靠的小店。”

凌清揚把車速放慢,果然,拐彎處看見幾面迎風飄動的彩旗,旗上寫著“逍遙津酒店”的字樣,還有一處可以停車的院落。凌清揚開車駛下河堤,徑直將車開進彩旗飄飄的小院子。車剛停穩,便從院中走出一個長絡腮胡的中年人,看樣兒是老板,沖著走出車門的郭煌和凌清揚高聲叫道:“喲,貴客來瞭,二位裡面請瞭。”胡子老板身後還跟著一個滿臉憨笑的胖女孩兒。郭煌二話沒說就往裡闖,看來關系熟絡得很。凌清揚警惕地向門口四周打量瞭一眼,隨著進瞭院子。

這農傢樂小院很特別,三面傍堤,一面臨湖。這湖是引黃河水沉淀而成,湖面很大,湖水清澈,臨湖的一面依水建瞭一座圓頂木柱、四周垂掛著竹簾的草房子,簾內還有一層卷起的尼龍編織物,客人如不想被打擾,盡可把卷簾放下。這草廬內光線充足又與世隔絕,獨留一面可欣賞湖光水色,還真是個好去處。郭煌將凌清揚引進瞭草廬,順手把卷簾放下。凌清揚第一次到這裡來,倒覺得空氣清新,野趣十足,進屋後面水而坐,全然沒有瞭都市的喧囂。胡子老板看出來客氣度不凡,分外殷勤,手忙腳亂地沏上茶,隨後遞上瞭一張塑料壓膜的菜譜。

“二位想來點啥,這兒的菜無論葷素都是野生土長,絕對綠色食品。葷的有天上飛的,水裡遊的,地上跑的,河裡爬的,有鮎魚、老鱉、野鴨、野兔、河蚌河螺、螃蟹活蝦;素的有菠菜、馬石菜、芨芨草、榆錢兒、槐花兒、柳尖兒、白藕、滾地龍、掃帚苗。做法有涼調、熱炒、油炸、清蒸,隨點隨做。俺可是從市裡請來的大廚,手藝不賴,保證二位吃個滿口鮮,可再來點酒?”店老板一番白話,活像一通豫劇的緊板道白。

郭煌趁對方語言未落便道:“兩葷兩素,一條黃河鯉魚,咋快咋來。先上四兩好酒,一盤醋泡花生,其他老板看著辦吧!”說完倒在竹椅上,長籲瞭口氣補充說,“順便捎盒煙,帶個火。”

此刻,郭煌倒不像剛脫離險境的落難者,儼然就是一個凱旋而歸的將軍,這做派不禁讓凌清揚也受瞭感染。

片刻,面帶憨笑的農傢女端上瞭花生和酒,另加瞭一盤冷調藕片,聲明是送的。郭煌把她拉過來,附耳說瞭幾句什麼,女孩點頭,又笑吟吟地退去。

凌清揚用餐巾紙仔細擦拭瞭一下杯盤,斟瞭一杯酒在手中。

“來,清揚為郭大俠虎口脫險壓驚洗塵,幹一杯!”

郭煌碰響瞭酒杯,一飲而盡,抓瞭幾顆花生米嚼著,隨後替凌清揚倒瞭一滿杯,高高地舉過頭頂,百感交集地說:“郭煌不該叫郭煌,應叫蒼皇;清揚不叫清揚,應叫做矯揚,真乃女中丈夫,令我汗顏愧對。今兒也讓我開瞭眼。昨天晚上還算著兇多吉少呢,沒有想到今天反倒成瞭驚險劇中被解救的主角,我咋答謝你呢。”

“又說傻話啦,”凌清揚已經恢復瞭往日的鎮定,微微一笑,接過瞭酒杯,淺酌瞭一口,卻並不喝下,示意讓郭煌吃菜,“我也是情急智生,逢場作戲而已,現在心裡還在打鼓呢。我隻想問你,你究竟得罪瞭什麼人,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

倒是郭煌直言不諱:“啥事?直說瞭吧,就是因為仿畫的事。其實,這種事情我以前幹多啦,從沒惹過麻煩,梁州城能往紙上潑墨汁兒的有幾個不造假的,隻不過功夫在我之下。同行是冤傢嘛,可這回仿的是被盜品,這我哪能預先知道?真是自在傢中坐,禍從天上來,碰上瞭這窩賊,算我倒黴。”

“你說是博物館的被盜壁畫?到底咋回事,你可從來沒有提過。”凌清揚開始十二萬分的關註,心裡暗忖:這呆子不知道此事的分量,卷進瞭是非旋渦還懵然無知呢。

“要說這樁買賣也真怪,買主一直沒露面,我心裡沒少犯嘀咕,可是一筆錢哪,不賺白不賺。對方除瞭定金,還專付瞭保密費,我猜他是怕別人也仿,才要我不能泄露。誰成想,攤上瞭這事,把你也攪進來,我覺得心裡很過不去。”

凌清揚完全相信郭煌的話,聯想起郭煌被綁架的當天,市局文物緝私隊的女民警分明是沖著他來的,這說明警方已經盯上瞭他,無論怎麼說,郭煌已是難逃幹系,而且事情遠比他自己想象的嚴重得多。

兩人正說著,胡子老板把熱菜上來瞭。郭煌一陣狼吞虎咽,他的確餓壞瞭,倒不是那幫人不給飯吃,而是他根本吃不下,現在一下子打開瞭胃口,頓時吃得大飽二撐。

看看郭煌心安神定,凌清揚又問道:“這件事你覺得怎樣瞭結呢?”

郭煌想瞭想道:“這幫人沒拿走錢,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可我真是不知道他們是哪路的毛賊,想疏通都難。”

正在這時,剛才出去的那個胖姑娘笑吟吟走瞭進來,懷裡揣瞭一大束野菊花,黃澄澄、紫瑩瑩的煞是好看。郭煌登時又高興起來,抽出一朵最大的,插在瞭凌清揚的頭頂,把剩下的酒仰脖一口全喝幹瞭,一副豪氣幹雲的樣子道:

“清揚,不用怕他們。你是來本地投資的外商,他們不敢奈何你;我是梁州城的一個窮畫匠,熬瞭骨頭也榨不出四兩油,怕他們做什麼。來,咱來個‘隨手摘下花一朵,我與娘子戴發間’,回傢——你回你的格格府,我回我的白雲塔,咋樣?”

凌清揚的臉色驀然沉瞭下來,用手指點在瞭對方光亮的額頭上:“你呀,真是個畫瘋子,你以為這樣就算完瞭?!”

郭煌立刻睜大瞭雙眼:“怎麼,我不報案就便宜他們瞭,他們還敢再找賬不成?”

“你怎麼還不明白,”凌清揚對郭煌的迂腐感到又好笑又可氣,“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要的不是你,沖的是那些壁畫。這些被盜的壁畫一天不出水,你就是警察和盜賊爭搶的盤中餐,說不定還會有殺身之禍呢。”

郭煌回想起這幾天啞嗓子一夥說的話,不禁打瞭個激靈,頃刻傻在瞭那裡。凌清揚這番話的確一言中的,他郭煌不由得不服氣。論學問講繪畫自己可以天馬行空,可論人情世故、殺伐決斷,和凌清揚相比,自己簡直就是個小雛。過去和白舒娜在一塊,處處覺得自己是個大男人,可與凌清揚相處,老是得圍著她的裙子轉,怪隻怪自己到關鍵時刻總是沒有主意。

凌清揚不再理睬郭煌,隻是信手把散放在餐桌上的野菊花按色彩深淺、個頭高矮十分熟練地分瞭類,都用小草捆紮得像模像樣,然後把一束最漂亮的花束舉到瞭郭煌的鼻尖兒上。

“現在對你來說,隻有一個地方最安全。”

“你說在哪?”

“公安局。”

霎時間,郭煌驚得下巴骨差點兒沒有掉下來,隻見凌清揚不容置疑地朝他點瞭點頭。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