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文物緝私隊長曾英傑正在返回傢去的途中,出租車在他的催促下,簡直像隻左右亂鉆的泥鰍,在車流中急速向前。剛才,他在醫院目送何雨的背影消逝,就攔瞭這輛出租車,在上車的一剎那,他從窗口看見梁子和市局督察處的幾個人閃身進瞭醫院,疾步走向瞭急救室。

英傑非常明白他們去做什麼。此刻,時間對於他來說,已經超越瞭世間的一切。他第一次知道,人處在緊張時心臟的跳動,不是前後方向,而是上下騰躍,仿佛一開口,它就會跳出來。

就在適才飛機落地,他和齊若雷通過電話之後。手機再次發出輕微的振動,他打開來,原來是一則手機短信,竟是白舒娜發來的。

龍與港商劉先生幾人下瞭庫房地下通道,特告。

何雨見狀扭過身要看,英傑輕描淡寫道:“是群發的優惠售房短信,別理它。”說完便扣上瞭機子。原來,在上次庫房放行龍海的貨櫃車時,他已經向白舒娜作過交代,遇有緊急情況,可以直接向他報告。

曾英傑第一次向自己心愛的人撒瞭謊,也正是這個信息,使他做出瞭一項重要的決斷。在醫院,父親的死使他悲痛欲絕,望著老人的遺容他負疚萬端。這一生他欠父親的太多,或者說父親給予他的太多,但始終沒有給他償還的機會。父親生前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過,一天福分也沒享過,戰爭摧殘瞭他的一條腿,這些年又不斷地為自己的事情擔驚受怕,為此也加劇瞭病情。知父莫若子,他何嘗不知道父親最擔心的事情是什麼呢?

父親的突然去世,倒使得英傑變得瞭無牽掛,對人生也有瞭一種徹悟。他似乎看清瞭一個人的始點和終點,人一旦知生知死,明白歸宿是一場溘然大睡,閉上眼睛就是所有人生苦難的終結,那麼,人理所當然地要為自己的尊嚴而戰。這也是獻給父親在天之靈的最好禮物。

打開傢門,由於多日出差,屋內無人打掃,空氣中彌漫著那股常為父親煎熬的中藥味。寫字臺上均勻地散落著一層細小的灰塵。他來不及撣,便急切地從抽屜內抽出一沓紙,匆匆寫瞭幾行字,覺得不妥,撕碎拋入紙簍,又重新寫,而後細心疊好,放入瞭上衣口袋。就在他走到半截櫃前的時候,鏡子前面的一件東西卻攫住瞭他:那是緝私隊員的一張全傢福,照片正中端坐著老隊長何濤,左右兩邊是他和黃河平,周圍是那幫喜笑顏開的弟兄們。那是夜雨槍戰慘禍前幾個月的一張照片,當時偵破瞭一起部督辦大案,全隊榮膺集體一等功,晚上擺瞭慶功宴,英傑興奮異常,喝得飄飄然。也就在那天晚上,就像踏在陰陽兩界上,一念之差,使自己跌進瞭可怕的深淵。

晚上,英傑自恃車技高超,執意親自駕車,車行至一條光線昏暗的街道,突然從路邊閃過一個黑影,一個躲閃不及,那人已被撞出去好遠,當時頭破血流,人也昏瞭過去。英傑下瞭車,當即被幾個人扭住瞭,他才知道,自己撞傷的是一個外地民工。他本能的反應是撥打122,但馬上被一個可怕的念頭制止瞭:局裡新近頒佈瞭禁酒令,酒後駕車要受到最嚴厲的處分。

而這個時期,正是他和黃河平競爭副隊長的關鍵時刻,萬萬來不得半點閃失。

一輛奔馳轎車此時正從這裡駛過來,車上人見狀,下車問瞭情況,三下五除二為英傑解瞭圍,很快將撞傷的人送進瞭醫院,並給足瞭補償費,使這件事很快煙消雲散。

這人正是龍海,曾經當過英傑的線人,如今是經營房地產的大老板,一晃多年兩人未曾謀面。起初,英傑對這個挺身援手的舊相識保持著警惕,可龍海好像根本無求於自己,隻是在延續朋友式的交往,隔三差五,總要到傢中看看。那年恰逢父親六十歲生日,連英傑都忽略瞭老人的壽誕,龍海卻冒雨捧瞭大蛋糕前來祝壽。伸手不打笑臉人,英傑又是個大孝子,便沒有推就。就這樣,一來二去,連平日老人看病的事情,也成瞭龍海的差事。英傑過意不去,把每次治病的錢記瞭個數,借瞭些錢還對方,龍海拍著胸脯說,你這分明是窩囊我,怕我和你搞權錢交易,你問問市裡的負傷警察跟殘廢軍人,我贊助瞭多少,這樣吧英傑隊長,若是我龍海日後有事求你,叫我頭朝下走路!

龍海的信誓旦旦,使英傑將信將疑,他依舊與龍海保持著距離,可就在父親那次突然摔成腦昏迷突施急救時,又是龍海跑前跑後,最後和自己一起抬著擔架將父親送上瞭手術室。那天是龍海的司機開車把自己送回傢的,次日一早,英傑發現自己的手機沒瞭蹤影,想起昨天坐瞭龍海的車,急忙找到開車的司機,直到兩人一起從車內坐墊的縫隙中找到瞭手機,英傑才松瞭一口氣。

那時正到瞭偵破武將軍石刻案的關節口上:據線人報告,大山幫這次傾巢出動,大山幫的大佬和得力手下祖文已潛入梁州。齊若雷立即召開緊急會議部署,安排線人誘大佬上鉤,以便設伏一網打盡。這次會議參加人員極為有限,除瞭何濤,就是自己和黃河平。

就在那場慘烈的槍戰中,何濤等人反被對方全包瞭餃子。造成三死一傷。痛定思痛,英傑曾無數次地查找失誤的原因,始終未得其解。直到黃河平因臨陣脫逃被開除,他的內心才稍稍平復瞭下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也理所當然地認為,透露這次行動秘密的就是黃河平,僅是沒有證據而已。

有時,事實總要靠時間的沖刷才能顯露出真相。現在看來,手機中的芯片就是四年前那個晚上被人做的手腳!

英傑在恐懼中震怒,他的腦際不斷閃出那張粗獷而狡黠的面孔——難怪這小子老是說,咱們本來就是一傢人瞭,還分什麼彼此?!真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打瞭一輩子老鷹,反讓老鷹叼瞎瞭眼。英傑開始為自己的疏忽痛心疾首,為釀成那場慘禍一萬次地咒罵自己,從此他過上瞭煉獄般的日子。有幾次,他走到齊若雷局長門口,徘徊良久又退瞭回來。有一次齊若雷和他邊下棋邊推心置腹地談話,他話到舌尖兒又咽進瞭肚裡。因為他想得很多:如果報告瞭組織,他將失去一切,特別是即將到手的愛情。另外,還有一點使他心存僥幸:據他掌握,多年來,龍海並未染指文物,況且黃河平一直在承擔著罪責……

直到在龍海的庫房裡發現瞭黃土腳印那一刻,他才明白,龍海正像一隻巨大的蜘蛛,在梁州的地上地下結下瞭縱橫交錯的蛛網,這蛛網一直連著海外的文物大梟祖文。

這一切,都在黃河平與何雨在病房中的那番談話中得到瞭全部印證!

事實上,他已經不知不覺地成瞭犯罪集團的同謀,在黃河平和何雨的眼中,他才是殺害何濤和戰友的兇手!生活的邏輯就是這樣殘酷無情,英傑覺得世間的一切都被顛覆瞭。在痛恨自己的同時,他恨透瞭龍海,就在他初到香港發現龍海的蹤跡時,真恨不得把他一槍擊斃。當明白瞭黃河平的真實身份後,他惱羞成怒,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隻是黃河平受到他的斥責,被逼沖出醫院時,他又馬上追瞭出去,因為他知道:如果黃河平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他的罪過將更大……

一切的一切都要在今天有一個瞭斷。

英傑開始把衣櫃門打開,內中放著一個軍用行囊,裡邊裝著一套早年在部隊搞野戰生存訓練時用的裝備。他一件件檢查瞭一遍:羅盤、多用戰斧、軍用鏟、強光手電和止血帶等。當然,還有銬子和手槍——這是一把英傑收藏多年的勃朗寧小手槍,他把它綁在瞭右腳的腳踝處,更重要的還有那套像折疊相冊一樣的圖譜,這是從秦半兩那卷《城摞城圖譜》中復印的,他已經無數次地在腦際中過瞭電影。

關上櫃門,他做瞭一個深呼吸,穿衣鏡中顯現的自己顯得有幾分陌生:由於憔悴和疲憊使眉宇間的皺紋如斧刻般明顯,額頭下那雙眼仿佛是地下的磷火,閃動著一種積蓄已久的憂鬱,那憂鬱像毒蟲一樣噬咬和折磨著他,使臉上的每一寸肌肉都變得猙獰可怖——很像是墓穴中那鎮墓獸的模樣。

英傑的神經此時被突然出現的獵物刺激得興奮異常,他一言不發,行動迅速而敏捷。以至於如何進的材料廠,白舒娜怎麼幫他打開的庫門又下的豎井,他全然不記得瞭。憑他的感覺,材料廠周圍撒瞭不少便衣,但他不能和他們打招呼,因為這樣會中斷自己的行動——他生平第一次做出這樣的行為選擇,他寄希望於此舉最終能得到齊若雷的原諒。

他現在已經放倒腳窩下邊的梯子,命白舒娜蓋上頂板,在這一刻,他才仰首叮嚀道:

“一個小時以後,如果我沒有消息,你馬上告訴何雨他們來增援……”

頂板蓋嚴,此後便是一片大黑暗。憑著圖譜和手電,他摸到瞭那處石窟墓穴,依稀可見東倒西歪的祭壇和石獸。前面石門半開,他走過去,看下端處竟然發現有幾塊嵌死的頂門石,沒有片刻的猶豫,他掏出多用軍刀,一點點剔除瞭石屑,將頂門石的作用恢復,而後把兩扇門隆隆地關閉。他註意到,身後的兩扇石門各有一半太極圖,一邊是黑魚白眼,一邊是白魚黑眼,閉合後,黑白魚首尾相銜,黑白相間,亦黑亦白。英傑來不及揣測它的玄妙。順著石門摸到下端,將撿到的幾塊碎石用斧嵌入石槽,從正面頂死石門。這樣,無論從哪個方向,誰也難以開啟這扇石門瞭。

不久,他來到石洞石屋,在石桌邊坐下來休息,意外發現桌上有小半截殘存的蠟燭,用手去捏,發覺蠟燭頂端竟有些微熱發軟——這說明有人剛離開這裡不久!他內心一陣狂喜,收瞭這截蠟燭,打亮手電,加快瞭前進的步伐。

沿著石壁的臺階而下,由於走得快,他竟一步踏空,另一隻腳踩在很尖利的東西上,身體剎那間失去平衡,一個前仆,跌入黑暗之中。頓時,像有無數把尖刀戳進瞭身體,手電也不知滾落到哪裡去瞭。經驗告訴他不能掙紮和晃動,因為身下全是銳利的長釘——若不是胸前的行囊護住瞭胸腹,他早就像被刺破的皮球那樣死於非命瞭。靠著行囊做護身,他忍著鉆心的疼痛一點點地俯身移動,身體終於偏向瞭釘板的一側,等他脫離開密密麻麻的釘子,渾身上下早已是血肉模糊瞭。

吃瞭這一個大虧,他再不敢輕敵貿進。加上手電不知滾落到瞭什麼地方,他開始坐下來,從行囊中掏出紗佈,將疼痛出血的地方默默包紮好。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不管怎樣睜大眼睛去適應光線,四周還是像地獄一般毫無光亮。絕望中,他的手指觸到瞭包內的一個防潮火柴盒,繼而,又摸到瞭那截蠟燭。他長長出瞭一口氣,覺得這些東西將會比生命還寶貴。

隨著一根根火柴的點亮和熄滅,他走瞭相當長的一段路程,由於鞋底被刺破,受傷的腳趾反應極為靈敏,隨著涼颼颼的東西從腳底升起,腳掌處一陣陣刺骨般的疼痛,他咬著牙,蹲下瞭身子,隨手劃亮瞭一根火柴,發現眼前泛著一片亮光,這亮光好像還在緩緩地移動。他頓時抽瞭一口涼氣,明白這裡就是圖譜上標註的晃灘。並且距離古時的禦街橋也不會太遠瞭。

他不敢再劃火柴,開始用折疊軍用鏟一點點探路,晃灘的邊緣有一段石壁,他像壁虎般貼附上去,摳著凸起的石塊,一步步前移,終於踏到一片堅硬的土地上。就在此時,他猛然聽到瞭斜上方有人在說話。

“上邊就是中山路,這一帶連著白雲塔,腳底下就是歷代朝廷、祖爺,您這下可就是皇上皇瞭。”燒成灰也能聽得出,說話人就是龍海。

“這張圖看來不假,可再找到像奚國大墓裡這樣的東西就難說瞭。”被稱作祖爺的人不冷不熱,話語中透著猶疑。

“咱扳倒樹抓老鴰,一個個來嘛。您老是神眼,這奚國大墓的青銅器該是上品吧。”又是龍海的聲音。

“唔,紅斑綠銹,是商代晚期的器物。”對方的聲音有些沙啞,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龍紋銅鼎稱得上天下獨一無二,你知道它的價值在哪兒嗎?”

“我哪兒比得上您祖爺一個小拇指頭,隻看見腹內有銘文,鑄著‘奚戈’兩個字,該不是奚人拿瞭武器的意思吧。”龍海拿腔捏調地諂媚道。

“你這叫望文生義,是文物行的大忌,我來讓你添點見識:這戈字應當是姓氏,不是武器,這是當年奚國貴族中很有聲望的一個族姓,奚人是商周時期的一個封國,在南北朝和唐代的典籍中還有記載,以後就神秘地消失瞭,沒想到在幾千年的地下,它在恭請我祖文的到來,快哉呀快哉。”

“這才是一座陪葬墓,按你跟市裡簽的協議,這城摞城要是開發下去,那還不是金山疊著銀山呀。”龍海說話間劃著瞭火柴,把煙遞瞭上來。

祖文撲的一口吹滅瞭他的火,把煙也打掉瞭。可就在這一明一暗的剎那間,英傑看清瞭眼前的一切。原來,龍海和祖文就在禦街橋的頂部,正扶著欄桿說話。一個穿黑衣服的人正在橋的一端坐著。而自己正在橋下的拱洞中。他覺得還應該有一個人在橋的另一端,但摸不清對方的位置,這兩個人都是自己的勁敵,根據港警的介紹,這大概就是祖文從“省港旗兵”中選的貼身保鏢。說起省港旗兵,多是曾受過特種訓練的退伍軍人,他們往來大陸和港澳作案,往往被黑社會收買做殺手和保鏢。

黑暗中,隻聽龍海又開口道:“祖爺,誰服誰都是天定的,就沖你變成劉先生能把俺龍海蒙住,我也要還你一個驚喜。不過醜話在先,你得免瞭俺的罪過才行。”

“你龍海是條龍,怎麼變成瞭婦道人傢,從今往後,這地下城就成瞭咱姓祖姓龍的天下,我早就拆過咱倆的陰陽八字,這祖、龍兩姓合起來就是秦始皇的名號,你我還分什麼彼此啊。”祖文爽爽快快地回答。

“那好,就在這橋洞下邊,放著我送給你的另一件禮物,現在要請你點收。”

“噢,是啥好東西?”

“就是那套‘貴妃春日郊遊圖’,貨真價實的三十幅壁畫!”

黑暗中一時沒有瞭祖文的回應,不知過瞭多久,才聽他冷颼颼地發問。

“龍弟,你知道我向來不喜歡玩名堂的,你最好直來直去說明白。”

“這要怪那個該死的秦半兩,他騙瞭咱們,也騙瞭公安局,從一開始,庫房裡盜出的壁畫就是假的,他把真品全都藏在鎮墓神獸邊上的石棺裡,害得黑塔進棺材取貨,差一點兒沒能鉆出來。”

“你又憑什麼證明這東西不是假的呢?”祖文顯得滿腹疑惑,有些焦躁。

龍海知道他是為十四幅拍品的緣故面子上過不去,便有意輕描淡寫道:“不要說祖爺您懷疑,就連秦伯翰都承認,真品、仿品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可百聞不如一見,現在就請您這神眼過目,一辨真假。”

龍海說著,拍響瞭巴掌,沖著橋下的人一番說明告知藏貨的具體位置。英傑在暗中看到:坐在橋頭的黑衣人走下來,手中持著手電。燈光的照射下,一個矮個子壯漢也從橋的另一端走過來,開始按照龍海所說的方位用手在橋拱處摸索,並且很快觸到一塊松動的磚石,兩手用力抽動,磚石開處,露出瞭一個黑乎乎的洞口,在身後燈光的照射下,壯漢伸進胳膊,小心翼翼將一包東西從裡邊抱瞭出來。

英傑悄無聲息地隱藏在持燈人的身後,看那壯漢揭去瞭包裹,霎時間,裡邊露出瞭色彩斑斕的壁畫,表面的一張,正是那幅號稱“東方維納斯”宮女的漂亮頭像!就在這個時候,黑衣人手中的電筒突然跌落在地,在他的意識尚未作出反應的瞬間,一件帶著風聲的重物已經向他的頭部襲來,他本能地躲閃,已經太遲瞭,脊椎部的劇痛使他眼前一黑,整個身體像面袋子一樣壓在瞭手電筒上,於是周圍一片大黑暗,急得抱文物的壯漢一陣咒罵。

“笨蛋,你他媽的把蠟燭點著行不行,我什麼也看——”

壯漢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已被鋼鉗般的臂膀夾住,一陣可怕的窒息迫使他松開瞭雙手,一摞壁畫很快落入身後一個人的掌控之中,他驀然明白瞭一切,就在脖子快要被扭斷的一刻,他手中的東西也向身後晃動瞭一下。英傑的一隻手正護著壁畫,不提防下身一涼,情知不妙,已經晚瞭,垂死的對手在倒地前捅瞭他一刀,正中腹部。幾乎就在同時,一束強光手電和一串槍聲從另一個方向射來,英傑匍匐在地,以身體護住壁畫,翻滾到瞭橋洞深處,隨著這震耳欲聾的聲響,周圍的碎石和土塊滾落下來,隨後是一片死一般的靜寂。

英傑此時才感到下腹部像烈火一般在燃燒,用手一摸,衣服全被濕乎乎的東西侵透瞭,用舌頭舔舔手指,竟然是略帶咸味的鮮血!

似乎覺得還有肚子裡的東西膨脹出來,顯得像鼓面一樣大。好像是腸子流出來瞭。

再沒有比負傷更可怕的事情瞭,而且是處在尚未得手之時。按英傑的設想,他幹掉兩個保鏢,再用槍制服祖文和龍海——他們身後就是晃灘,在死亡的威脅下,雙方的力量對比會發生位移。如果理想,他還可以把兩個人銬在一起,捆到何濤隊長的墓前去祭奠,以此洗去瞭自己身背的恥辱。可剛才的一聲槍響使他的預想變得渺茫起來,因為射擊的方向在橋的更遠一側,從點射的精準度來看,對方顯然使用瞭夜視儀。自己怎麼會這麼蠢,竟然少算瞭一個人頭,這人應當是龍海手下的人。看來,吃虧就在於自己的粗心,這是何雨經常抱怨自己的。這樣想著,他翻出口袋裡的止血帶,圍著腰纏瞭幾圈。掙紮著立起身,覺得輕松瞭許多。

又是一聲槍響,打在自己的腳邊,也惹來瞭龍海一連串的咒罵。

“不要開槍!不能太便宜瞭他,要零刀削瞭他!”

英傑知道,龍海這是心虛,他一時還判斷不出自己是誰,更不知道是幾個人。他覺得事不宜遲,絕不能這樣耗下去,否則,在制服對方之前,自己就會流血死去。

“小子,滾出來吧,想給爺們兒玩活,你還嫩瞭點兒。”

“龍海、祖文你們聽著,你們已經出不去瞭,進來的石門關瞭,背後就是晃灘,現在把槍撂出來,一個個乖乖滾過來,我曾英傑還給你們算自首!”

“哈哈,原來是英傑兄弟呀,咱們不早就是一傢人嘛,沒有你透風送信兒,哪能連何濤他們一勺燴呀,進瞭染坊下瞭道,就像妓女破瞭身,你的主子也不會相信你能從良,跟上俺們,這地下城也有你一份兒,何苦跟他們賣命呢?!”

“你們不要逼我開槍,自己乖乖過來戴銬子,我可以帶你們出去,否則隻有死在這裡,我的兄弟就在周圍!”

“嘿嘿,”龍海在黑暗中笑瞭起來,“曾隊長,你這套把戲連梁州三歲小孩都騙不瞭,你今兒這叫擅自執法,想在地下城給俺們單獨瞭斷,想滅口洗身兒,想得倒美!我告訴你曾英傑,你的罪孽可比俺們大,連何濤也是你給害的,烏鴉站在豬身上,誰也別說誰黑,想想吧,他們給瞭你什麼?你在他們眼裡又算啥東西?是叛徒、敗類、一泡臭屎……”

龍海沒說完,就被一聲清脆的槍聲噎瞭回去。幾乎同時,一束槍彈點射過來,全打在橋下的石拱上,迸出瞭很亮的火星。這當兒,祖文終於說話瞭,他的聲音很亮,一點兒也沒有瞭沙啞。

“曾隊長,我一向是佩服你的。非常願意交你這樣的朋友,咱們可以好好談談嘛,我是香港的公民,又是政府請來的投資商,沒有任何案底在你們手上。說實在話,像你這樣的素質,在香港早就升官發財瞭,我以我的名義和財產擔保,你究竟需要什麼,不妨說說看……”

“祖文,你聽好瞭,我隻要兩個字:報仇。四年前那次便宜瞭你,今天老賬新賬一塊兒算。我還可以告訴你,別看你是千面人,可聲音不會變,你在香港內地作案的錄音全在我手中,是不是給你放一段聽聽——你派去追殺凌清揚的人,也一去不復返瞭。乖乖地走出來,還有一條活路在等著你!”

雙方在黑暗中僵持著,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此刻,公安局副局長齊若雷不住地在指揮中心的大屏幕前踱步。內心已是焦慮如焚。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精心編織的大網,竟被手下扯開瞭一個口子,使原來的計劃被全盤打亂。

曾英傑曾是他一手調教的愛將,何濤犧牲後,為查明真相他曾數次與英傑正面談話,希望他能向組織告白真情,但未能如願。隨著案件的進展,他決計待英傑返回梁州,即刻由紀檢督察隔離談話,確定性質後再做最終決斷。但又遭遇英傑的父親病危,這種惻隱之心,使他恨自己百密一疏,抱怨梁子他們的腿慢瞭一步,被英傑從醫院走掉,而且隻身闖入瞭地下城!

英傑此舉不能不讓老爺子擔憂:按照“請君入甕”的算計,祖文和龍海已被誘入地下城,隻待他們將文物取出,便可一網打盡。如今英傑突入其中,局面變得霎時間難以逆料:是網開一面讓其脫逃,還是將他們滅口?更要命的是,地下城中遺跡和文物遍地,特別是那批壁畫尚下落不明,搞不好就會玉石俱焚。反復斟酌下他下瞭決心,令偵察員分三路開展工作:一路由梁子率人從材料廠庫房進入地下,循蹤覓跡,相機處置;一路人馬在黃河平帶領下從禦街橋豎井下去,與梁子呼應,會合行動;再一路,他讓何雨隨秦伯翰帶一批民警從白雲塔地宮打開墓門,突入核心。同時,命全局民警全部出動,在全市設卡堵截形成大包圍圈。並再三叮囑:采取最低限度使用武器原則,對涉案人員務求生擒。

不久,三路進展情況反饋回來,白雲塔地宮遭遇瞭積沙墓,材料廠庫房入口的石門被封閉,一時無法突入;禦街橋的通道因不久前被塌陷的土方堵死,正在急緊掘進。此時的地下城死氣沉沉,全然沒有瞭一點聲息。

此時英傑惟一的感覺是口渴。從禦街橋下他就俯在地上,把口鼻緊貼在陰濕的地面,這樣幹渴的感覺會減輕些。就在剛才,他看祖文、龍海消失在黑暗中,便把那套壁畫包裹好,重新放回瞭橋下的洞窟內,然後用佈條蘸著鮮血,在橋板處標明瞭隱藏文物的位置。離開禦街橋時,他是靠著雙肘的支撐在地上爬行,因為這樣會緩解腹部撕裂般的疼痛。過多的失血已使他感到精疲力竭,腦際中像是電視畫面頻頻出現幹擾,不時發生意識的中斷,繼而又出現瞭模糊的幻覺,他覺得何雨正端過來一碗酸梅湯,扶起他的頭,然後一口一口喂他。大口大口的涼津沁入心脾,他覺得舒服極瞭。但一陣劇痛使他醒過來,眼前一片漆黑陰冷,祖文他們早已不見瞭。

貼著地面爬的時候,耳朵就特別的敏銳,他突然聽到瞭水聲。起初,他以為仍是幻覺,但那水聲的確在耳邊汩汩流淌,那聲響像悅耳的歌聲,像孩子的笑聲,像天波湖微風鼓浪的絮語。他估計自己腸子上沾滿瞭墓道中的穢物,他想躺在水中,讓這清涼的水沖洗蕩滌著自己,把渾身上下洗個幹幹凈凈,他想張開大口把這條看不見的暗河全都喝進肚子裡去。這樣想著,他開始下意識地摸自己的行囊,抽出那盒防潮火柴來,費瞭九牛二虎之力,他才顫抖著擦著火花。此時,他猛然看到,一隻碩大的老鼠正在他眼前吱吱地叫,一個勁兒用小爪子向石壁上搔動。原來,閃亮的水珠正貼著石縫在流淌,他猛然撲上去,把幹裂的嘴唇貼住瞭石壁,拼命地吸吮起來……

生命有時是一種奇跡,幾大口水的作用,竟然使英傑感到周身佈滿瞭血液,力量在一點點地集中,意識也在不斷恢復,而且漸漸從黑暗中能夠分辨出依稀的物體來。隨著一股清新的空氣吸入鼻孔,腹部的痛感也陡然減輕瞭很多。更使他興奮的是:那隻備用的小手槍,仍牢牢綁在他的右踝處。他開始能夠站起來,彎腰扶著洞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現在,他的目標變得十分明確:按地下圖譜所示,祖文他們的後路已經封死,惟一的出路就在地宮,可地宮直通白雲塔,那裡是專案指揮部,祖文他們定會望而卻步。那麼,還有一個出口最具有可能性,他要拼全力趕去,在那裡預伏對方。

受到英傑突然襲擊的祖文和龍海,已經折瞭兩個剽悍的扈從,領著他們跌跌撞撞向前走的,是龍海手下的馬弁黑塔,前不久他曾和龍海一起盜出瞭石棺中的壁畫,應該說對地下城輕車熟路,可今天偏偏暈瞭頭,引著祖文他們轉瞭半天,竟像進瞭迷魂陣一樣又轉回瞭原處,急得龍海大罵黑塔無能。祖文打開手電,拿出那套圖譜對照,發現隻有從禦街橋這處豎井鉆出去才最安全。可黑塔說,上次他們為瞭抓小老漢,把通道用炸藥封死瞭。祖文聽瞭,開始狂躁起來,他大罵龍海無能,看不見出口,竟敢引著他下到這鬼都不來的地方。轉而又罵曾英傑,咒他死後萬年不能超度。就在這時,龍海倒鎮定下來,因為他的腳下踩到瞭細沙,知道這裡不遠就是積沙墓,穿過一條狹窄的甬道,便是有著眾多佛像的圓頂墓,附近就是那處藏匿過壁畫的墓穴,過去之後便是一段盜洞,那裡通往地上的黃河灘,出瞭洞口便是一條通往遠方的鐵路線。

幾個人連滾帶爬不知過瞭多久,龍海的手終於觸到瞭一堵磚墻,他興奮得大叫起來。手電光處,出現瞭精美的佛像柱,粗大的石柱上,雕滿瞭神態各異的羅漢,高處的穹頂,是群星密佈的天幕,繪著騰飛的青龍白虎。祖文註意到,一個青面獠牙的力士正向他瞪著眼,而且不管自己怎麼換角度,那雙可怖的眼睛總是死死地盯著他,他嚇得差一點坐在瞭地上。

再向前走,就是那處放著石棺的墓穴,陰森的墓床上,石棺半開,像大張著嘴巴的怪獸,開鑿的穹隆之上露出嶙峋的怪石,四周的石壁上全是黑乎乎疥癬一樣的苔斑,地上殘留著折斷的石礎。龍海命黑塔點亮瞭蠟燭,他驀然發現,地面的灰土上,竟有隱隱的血跡和腳印,他吃瞭一驚,抬頭看時,隻見一尊一人高的鎮墓石獸正蹲伏在那裡,恰好把背後的拱形石門堵瞭個嚴嚴實實。再看這鎮墓獸怪眼隆鼻,銳利的長角彎曲,牙齒外翻,面目猙獰,在燭光閃動中,像是隨時都會撲咬過來的活物。

龍海弓腰去尋頂門石,黑塔幫他擎著蠟燭,緊跟在身後的祖文這時聽到瞭一種異樣的響動,他循聲望去,隻見一個黑影從石獸旁邊的灰土中躥出,噌地撲到瞭眼前,還未等他愣過神來,自己的襠下一陣奇痛,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上。幾乎同時,黑塔的頭部受到重擊,手中的蠟燭飛瞭,剩下的龍海雙腿像被突然截斷似的摔倒在地上。倒地的祖文此時隻覺得喉嚨像火燎一樣劇痛,隨著一陣可怕的窒息,他覺得身子像羽毛一樣在飄。黑暗中的呻吟聲、咒罵聲和骨骼斷裂的聲音響成一片。他覺得自己的手腕已被人扼住,並且卡上瞭一圈冰涼的東西……

蠟燭重新點亮時,祖文被眼前的一幕驚呆瞭:他發現自己和龍海的胳膊摽在一起被銬在石獸的腿部,面前站著一個渾身上下被鮮血與墓土包裹的人,那人倚著石獸,幾乎看不清眉眼,他的一條胳膊低垂,而另一隻手中,正舉著手槍。由於燭光從鎮墓獸的口中射出,仰視中,那人簡直就是一尊面目可怖的神像。對方開始俯身移動,像是在用力拉動一根鏈條。隨著咯咯吱吱的響聲,那隻鎮墓獸開始向上升起,他和龍海也隨之慢慢被懸吊得離開瞭地面。隱約之中,他覺得身下有人鉆瞭進來。

倒地的黑塔此時爬起來,搖搖晃晃舉起瞭槍,順著手電的光柱他勾動扳機,隨著一聲槍響,他自己的腦袋卻耷拉下來,一束手電正照在他的臉上,鮮血從他的眉心處像湧泉一樣冒瞭出來,眼前出現瞭另一個持槍人,正是黃河平。

石獸停止瞭移動,因為拉動鏈條的曾英傑隻餘下瞭最後一點力氣。他竭力不讓自己倒下去,於是軟軟地攀附在瞭那尊鎮墓獸旁。此時,他感到生命正一點一點從他的腹部,從自己傷痕累累的軀殼裡流瀉出去,頭腦開始有一片片的白雲浮現。他覺得整個身體在發飄,有一種飄飄欲飛的感覺。也好,這樣一來,一切的憤怒、遺恨、情愛、痛苦全部都要離去,不失為一種最好的解脫。他實在是支持不住瞭,就在從鎮墓獸身邊滑去的一剎那,覺得自己靠在瞭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上,他竭力地睜開眼睛,發現竟是何雨。四目相視,他的嘴角開始綻出瞭一縷笑意,這笑意凝固瞭,他的生命也完全定格在這笑意中。

何雨和黃河平把英傑背起,迅速將他救上地面,但英傑的生命已經無法挽回瞭。

醫院的急救室中,細心的何雨發現,一把勃朗寧小手槍仍牢牢地插在他右腳踝處,這是他戴槍的習慣,也是為瞭武器不致落入敵手,摸著這把仍有體溫的手槍,她不禁失聲痛哭。繼而,在整理英傑遺物時,她又看到瞭一封信,信是從上衣口袋中掏出的,一半浸著血跡。

小雨: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或許我已經永遠不能說話瞭,剩下的事情隻好由你代勞:代我向齊局長請求,讓我穿上一身警服再走,因為我已為警隊雪瞭恥,為何隊長報瞭仇,也挽回瞭一個警察的尊嚴。

如果有來生,希望還能與你相伴。

祝你們幸福!

永遠愛你的英傑

數日之後,在梁州市烈士陵園的警察公墓,舉行瞭隆重的葬禮。齊若雷率緝私隊扶棺而行,他們是從市局徒步走到烈士陵園的,為的是讓英傑再看一眼他所熟悉的街道。沿途百姓列隊送行,所有的交警行標準禮。

烈士陵園的遺體告別儀式,由荊傢農副市長親自主持。眾多前來吊唁的人群中,還有秦伯翰、郭煌和博物館的人員。隊伍的末尾,低頭走著的竟有那個地哧溜小老漢,他將一頂灰色帽子壓齊眉心,遮去瞭半個臉,半條胳膊正用繃帶吊起來,梁子就走在他的旁邊。那次在香港發生的槍戰中,是由於英傑和港警及時到場,他才幸免於難。

凌清揚也在人群之中,她在昨天剛接受完檢察機關的審訊,辦理瞭取保候審的手續。她的胸前綴著女兒何雨給她戴上的一朵白花。

玻璃棺中的英傑靜靜地躺著,他的身上穿著簇新的警服,嘴角上仍掛著臨死前的那縷微笑。黃河平和何雨代表全局民警向遺體敬獻瞭一個碩大的花圈,花圈正中,懸著英傑生前最喜歡的那隻鎮墓獸玉雕。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