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娩

綠樹蔭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

佳景怡人,苑內的氣氛卻莫名的緊張。隨著三少夫人臨盆之期越來越近,精挑細選的穩婆早已請至宅內供著,君府公子雖因繁務纏身難以親至,各類珍稀的靈藥補品卻山一般送過來,顯然亦是懸掛。

纖手自欄邊拋下饅頭屑,引得鮮紅的鯉魚逡巡不去,謝雲書見日影漸斜,擱下筆收起瞭石桌上的文卷。

“還早呢。”她偏著頭有些詫異,天光正好,案牘猶剩一堆。

“日頭一落風會轉涼。”

“到底是夏天,我也沒那麼嬌弱。”

“我會擔心。”他微笑著堵住瞭反對,抬手環住瞭身懷六甲的嬌妻。

她有幾分無奈,凝望著他眼下的青影。“你這一陣都睡不好。”

“等你生瞭就好。”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滋味確實不好過,看她一天天臨近產期,焦灼和不安時刻折磨著神思,二哥快被他整瘋瞭。

她摟著頸輕輕嘆瞭口氣,不知該說什麼好,任是怎樣的語言皆蒼白無力,其實她也怕,若有什麼萬一他可怎樣是好,這一陣明顯瘦瞭不少,無微不至的疼護從不露半點憂色,但聽銀鵠偶爾泄出的片語,最近處事……手法偏重瞭。

總為她忐忑難安的懸心,實在是……她深深蹙瞭蹙眉。

“翩躚?”好一會沒聽見她說話。

“抱我進去吧。”清音懨懨的道。

“累瞭?”

“嗯。”

他憐惜的攬起嬌軀,懷孕本就辛苦,近日又腿腫得厲害,晚上常常被抽筋驚醒難以安枕,無怪容易疲倦。將人放在榻上,他正要去吩咐丫環,袖口被她扯住,清顏淡漠一如平日,額上滲出細汗。

他反握住纖臂,擔心的皺起眉。“你身上怎麼冰涼。”

“我很好,沒事,雖然比預期稍早瞭一點。”她語氣平靜,扣住邊榻的指略微痙攣。“叫二哥和穩婆過來,我要生瞭。”

謝雲書愣瞭一瞬,突然醒悟,冷汗立時炸瞭出來。

丫環端著熱水穿梭往來,穩婆碎碎的嘮叨如何用力,房間裡熱得可怕,謝夫人由長媳陪伴在隔壁廂房等著,轉來轉去坐立不安,謝大謝二和謝五在庭中也是緊張不定,完全沒有痛哭和尖叫,卻更讓人心神不寧。

玉一般的指甲劈裂瞭,滲出一絲血痕,死死咬著軟佈熬過一陣陣劇痛,謝雲書緊緊握著她的手,一眨不眨的盯著她,嘴裡不停的安慰,自己都不知在說什麼。

幾個時辰地獄般的難熬,疼痛的間隙,她吐出軟佈,牙齦滲出的血染得點點鮮紅,她費力的側過頭,發現他的汗流得更多。

“別怕,不是很疼。”喑啞的聲音有氣無力,隨手拭瞭下唇畔,她望著手背的血漬呆瞭一下,“真的,比經脈逆轉好一點……”

“對不起……”他幾乎發不出聲。“是我不好。”

她微微閉瞭下眼,半晌才道。“一個時辰內生不出來我就沒力氣瞭,你讓穩婆想點辦法,否則隻有聽天由命瞭。”

“……好……”

無法形容謝雲書是什麼樣的神色,霜鏡在一旁瞧著眼淚就落瞭下來,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爹!”青嵐沖進瞭謝震川的書房,一頭的汗。“三嫂生瞭,是個男孩。”

謝震川驀然站起,湖筆從手中跌落,宣紙上洇成一團。“母子均安?”

“孩子很好,三嫂的情形不大好,二哥說時間拖得太久。”

謝震川扶案良久,青嵐看瞭看父親小心道。“爹是不是給孫兒賜個名。”

謝傢之前也有數個孫子孫女出生,依例由謝震川取名,此次卻難得的沉默,許久才道。“名字等當娘的取吧,讓景澤多想點辦法,有效的隻管用上。”

青嵐離去後,謝震川拾起湖筆,揉起墨漬狼籍的宣紙,一向穩如磐石的手微不可覺的發抖,最好的結果是得到一個孫子,最壞的境地是失去一個兒子……隻願上天庇佑,能闖過這最後一次難關。

十餘日瞭,三少夫人一直在鬼門關徘徊,全仗著人參湯吊命。

剛落地的孩子被謝夫人接去照料,夫妻二人誰也沒看上一眼,喜得貴子,苑內卻是一片愁雲慘霧,賀客賀禮均由謝曲衡代為應酬,連姻親君府公子親至都是青嵐去接,省瞭客套禮節,直接把人引進瞭小樓。

謝雲書整個人落瞭形,守在榻邊喂著參湯,榻上的人昏沉未醒,半晌隻能喂入極少一點,他極具耐心的反復嘗試,溢出的湯被絲巾拭去,枕上未沾分毫。

“傅天醫和二公子共診的結果如何?”千裡之外趕來的君隨玉望著兩個極度憔悴的人,直想嘆息。

青嵐壓低瞭聲音。“說三嫂昏迷太久瞭,這兩日要再不醒就……”

“雲書一直沒去休息?”

“沒,累極瞭就在三嫂床邊靠一靠。”青嵐說起來眼眶發潮。“三嫂醒過一次,隻說瞭一句臟,三哥馬上去沐浴更衣,可後來三嫂再沒醒過……”

君隨玉按捺住情緒,上前拍瞭下妹婿的肩,回頭見瞭是他,謝雲書勉強扯出笑。“你來瞭,一路辛苦,她見著你一定很高興。”

“去休息吧,我來守著她。”

謝雲書搖搖頭,疲倦而堅持。“我怕她醒瞭沒看到我,心一懈就去瞭,你知道,她什麼都不大放在心上。”

君隨玉本就難過,聽得這話更是胸口生疼。

謝雲書沒註意,盯著榻上的人喃喃自語。“我知道這樣吊著難受,她服參湯全是皺著眉,去瞭反是解脫,可我不能讓她安心,她安心瞭我怎麼辦……”

青嵐險些想哭瞭。

君隨玉不再勸瞭,兩個沉默的男人一同守候,渴望著冥冥中的奇跡。

一聲破碎的脆響劃破瞭暗夜,嚇住瞭屋內屋外的丫環。

謝雲書突然暴怒,將所有人趕瞭出去,暫宿苑內照應的青嵐君隨玉聞聲而來,盡被擋在瞭門外。

“怎麼回事。”君隨玉剛剛歇下便被驚起,心下一沉。“翩躚她……”

霜鏡淚落如雨的哽咽。“小姐喝不下參湯瞭,怎麼喂也沒用。”

君隨玉手足冰涼,全然無力的恐慌下竟不知如何是好,立瞭半晌,輕輕推開瞭門。

碎裂的玉碗散落地面泛著幽幽柔光,謝雲書擁著妻子,聲音低得猶如夢囈。

“……你不愛喝參湯,我知道很苦……”

“……醒過來吧,醒來看看我,沒有你……我……”

“……說好瞭……你不死,怎麼可以反悔……”

“……不想看我?不想看孩子……不怕我掐死它……”

“娘說像你,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想看,是不是你用命換……”

話語聽著越來越寒,仿佛痛極傷心入瞭魔障,君隨玉當機立斷,一掌劈在瞭後頸,謝雲書毫無防備的昏倒,被扶住交給青嵐。“用點寧神藥,至少讓雲書睡五個時辰。”

強勢的語氣讓青嵐順從點頭,想想又有些猶豫。“萬一三嫂……”

君隨玉停瞭一瞬。“不管翩躚如何,雲書在不在場均無法改變,不能讓他先垮瞭。”

待閑雜人等盡退瞭出去,君隨玉扶正一把椅子在榻邊坐下,默然良久,俯近昏迷不醒的人。“翩躚,雲書的後半生掌握在你手中,真想毀瞭他麼。爹曾說蒼梧國的歌有引魂之力,果真如此,你就隨著樂聲回來吧。”

言畢,從袖中取出短笛。

月白的窗紗映著樹影婆娑,悄然飛出優美靈動的清曲,靜靜散入夜幕。

朦朧中翻身,習慣性的擁抱落瞭空,一下子清醒過來。

看擺設應該是偏廂的客室,並非住慣的臥房,空餘的半張床讓他剎那想起瞭原因,胸口痙攣的發痛,掀起絲衾沖瞭出去。

他到底睡瞭多久,她怎樣瞭,仍是在昏迷,還是已在他睡著的時候……

門扉一動,差點與霜鏡撞瞭滿懷,見侍女面上猶有淚痕,他倚在門邊停瞭一停,幾乎沒有勇氣看。

床畔的君隨玉被響動一驚望過來,隨即綻出笑容,榻上的那個人……蒼白的臉瘦得很小,嘴唇毫無血色,幽深的眼瞳顯得極大,靜靜的看著他。

一時竟覺得腿發軟,呼吸都停瞭。

君隨玉瞭然的微笑,經過身畔時不忘提醒。“剛醒不久,別讓她說太多,傅天醫診過脈已無大礙,過一段時日慢慢調養,她會好起來。”

他癡癡的凝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一遍遍摩挲著消瘦的臉,任他像觸撫珍寶似的輕碰,她微微有點窘。

“不許嫌我臟。”輕飄飄的聲音虛浮無力。

“你……說什麼傻話……”他眼眶一熱,強抑住淚意。

“我……十來天都沒沐浴……”說長句仍然有些氣促。

他啼笑皆非,知她好潔,卻沒想到這般在意。“我以為你是說我臟。”

“嗯……”她望著青鬱鬱的胡茬。“很邋遢,真醜……”

“嫌我瞭?”他想笑,又酸澀難當。“再不醒我會變得更醜。”

鬢角的黑發竟有瞭數根銀絲,仿佛老瞭許多,細指輕摸瞭下,心揪得發疼。“讓你難受瞭。”

他吸瞭口氣,低啞的道。“你信不信,再來一次我真會瘋瞭……”

她沒有說話,長睫微微發顫。

門響瞭兩下,霜鏡捧著熱氣騰騰的湯藥入內,見氣色回轉,忍不住歡喜的笑。“小姐醒來太好瞭,這些天把大傢急壞瞭。”

整苑氣氛低迷,幾個丫環均是一雙紅通通的眼,如今好轉自是格外欣喜,等喝完湯藥收拾好正要退出,忽然想起。

“對瞭,小少爺生得健康活潑,非常討喜,我這就去抱來讓小姐瞧瞧。”

夫妻兩人對視瞭一眼,謝雲書脫口而出。

“不必!翩躚剛醒,以後再說吧。”

霜鏡聞之傻眼。

榻上人咳瞭咳,配合的展示虛弱。

待侍女退下去,心虛的兩兩相望,謝雲書有些尷尬。

“想看嗎?等身子好一點我再安排。”

她想瞭想,“好像……不怎麼想,真奇怪……”

對害得兩人受盡煎熬的罪魁禍首,不約而同的下意識排斥,毫無一見的興致,可憐初生的謝傢小少爺被視為麻煩丟在瞭腦後,等終於得見這對不負責任的父母,已是十餘日後的事。

而此時,謝夫人苑內特辟出的靜室內,小小的嬰兒扯著嗓門憤怒的哭號,在親舅的懷中不停掙動,訴不盡心中無限委屈。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