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麼近,那麼遠

鳳知微遙遙望著他,看著他帶笑唇角和不帶笑意的眼神,忽覺幾個時辰前的井口吃葡萄的甜美調笑,遙遠似在百年前。

這般對峙模樣,倒更像那年靜齋自己無意中救瞭韶寧,落花樓頭一墜,他策馬而來仰頭冷冷相看的一幕。

她的目光緩緩落在他伸來的手上,他固執的保持著那個姿勢——像是明明知道她未必肯遞出那孩子,卻一心想要知道,她肯不肯為他讓步一回。

半晌她嘆瞭口氣。

“殿下,”她道,“我相信你看見瞭井口的字。”

寧弈緩緩收回手,有點失神的註視著自己掌心,笑瞭笑,道:“還沒謝你提醒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鳳知微平靜的道,“我的意思是,既然當初我下決心提醒你,我自然明白,對你來說,這孩子不能留。”

寧弈目光閃瞭閃,並沒有露出喜色,他的神情,明明是在等她說下一句話。

鳳知微暗暗嘆息——普天之下,最瞭解她的,確實還是寧弈。

“但有些事,計劃中和真正面臨的時候,感覺是不一樣的。”她誠懇的看著寧弈,“比如這個孩子,當我沒有見過他,當他還隻是慶妃腹中一個陌生而虛幻的存在的時候,我可以猶豫再三後決定提醒你,給你機會除去他,但是當這孩子真正抱在我手中,弱小無依的靠在我懷裡時,我便不得不想起他的無辜,不得不想起對我有恩的茵兒臨終托付時的眼神……殿下,我再狠再辣,那是對敵人,而我,畢竟是個女人。”

她不再繼續說下去——除非天性惡薑,否則所有女子,都無法親手殺害一個無辜嬰兒,何況說到底,她和慶妃並無仇恨,這樣扼殺別人的新生兒,她做不到。

她也曾做過母親——她曾把小小的顧知曉抱在懷裡,看她長大到三歲。

她也曾滿懷溫柔和喜悅,細細嗅她的乳香,而當她如今失去她,她也曾無數次在那些淒清的夜裡寂寥而落寞。

知曉不過是她的養女,而慶妃是懷胎十月的親生子。

她知道那種感覺。

寧弈在巷頭暗影裡靜靜沉默。

“我要提醒你一句。”她柔和的道,“事情做太絕也是不成的,你知道慶妃那人,不是簡單角色,一旦活下來,知道失去瞭這個孩子,她會瘋狂的對付你,你倒不如將這孩子鉗制在手,隻要她知道他還活著,便永遠不會和你為敵。”

“我和她經此一事,已經註定為敵。”寧弈淡淡答。

“既然註定為敵,不如在手中多個可以制衡她的砝碼。”鳳知微打量著他的神情,突然道,“剛才在底下,沒有找到慶妃?”

寧弈默然,不否認就是承認。

半晌他道:“你決定不交給我?”

鳳知微默然不語。

深巷裡恢復瞭寂靜,那是一種沉重而蕭瑟的寂靜,仿若實質的墻,厚厚的橫亙於兩人之間。

半晌寧弈深深吸瞭口氣。

鳳知微還從未見過他有這種舉動,印象中寧弈看似散漫疏離,其實殺伐決斷,她和他相處這麼久,就沒見他真為什麼事猶豫過。

隨即她聽見寧弈道:“你交給我,我答應你,不傷他性命。”

鳳知微靜靜的看著他,她的眼神裡並沒有表現出不信任,卻有幾分審視的意味,半晌她道,“為什麼就不放心我?”

“你是想把他送到草原吧?”寧弈道,“就如你不放心把他交給我一樣,我也不放心草原,太遠,變數太多,赫連錚為人又疏曠,一旦被慶妃知道什麼,以她狠辣細密的手腕,赫連錚未必防得住,實話說,普天之下,能夠始終不為人所趁的,除瞭你我,我誰也不相信。”

鳳知微默然,她不得不承認寧弈的顧慮有道理,草原天高皇帝遠,真要出瞭什麼事,連她也無法顧及。

“那你打算如何處置?”

“這孩子絕不能接觸所有擁有權勢和地位的地方。”寧弈斷然道,“草原王庭也不能,你放心,我既答應你留他性命,必然不會反悔。”

鳳知微揚起眸子,看著寧弈眼睛,他坦坦蕩蕩看著她,烏黑如墨玉的眸瞳裡,找不著陰謀的光。

鳳知微又低頭看看手中的孩子,他睡得香甜,輕輕的吧嗒著嘴,散發出清甜的乳香,鳳知微伸手輕輕逗瞭一下他粉嫩的臉頰,感覺到嬰兒飽滿而有彈性的肌膚,滑潤柔軟,心底也不禁泛起一絲溫柔。

這種感覺剛剛泛起,她心中突然掠過一絲模糊的念頭,像電光一閃,來去剎那,等她凝眉想去思索到底剛才一瞬間想到什麼的時候,已經無論如何捕捉不著瞭。

她隻好將那念頭放在一邊,仔仔細細看那孩子,輕軟的一小包,份量卻重逾千鈞,她眼中觸及那包裹裡明黃的一角,心中一震,忽然想起那年大雪,在寧安宮讀娘的遺書,那遺書最終焚毀在火中,其中字字句句卻深刻在她心底。

如果娘在,定然會讓她保住這個孩子,以此鉗制慶妃和寧弈……

這是天盛帝最後的子嗣,有這麼一個皇子存在,天傢的皇權承繼才會有更大變數,隻要稍微頭腦請醒的人,都應該明白,如果是寧弈這樣一個城府深沉翻雲覆雨的成年皇子得登大位,對於她將來要做的事,阻力會增加很多。

她從來都明白。

否則不會有井口思索一夜之後,才悄然勒刻下的淺淺皇廟兩字。

立過的誓言,千般的糾纏,人生裡無數猶豫為難。

她一生的決斷心狠,在這人面前,終究不得不悄然輾轉。

鳳知微閉上眼,在心中發出一聲嘆息。

娘,原諒我。

我答應你,會努力實踐那年在你墳前血寫的誓言,但是請允許我,保留一點心的自由。

讓我放棄這一次機會。

讓我可以,再次嘗試信他一回。

再度睜開眼睛時,她的眼神裡已經什麼都沒有,註視著寧弈,淺淺一笑,她什麼都沒說,便將懷裡的孩子交瞭過來。

寧弈接過孩子時姿態平穩,但眼神裡也有瞭淡淡震動。

隻有他知道,這個簡單動作對於鳳知微的不簡單。

隻有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女子,她一生沒有單純的信任,她的過往和抉擇,讓她無法信任。

將那小小嬰兒抱在懷裡的瞬間,他的手顫瞭顫,揚起的笑意,卻是如常寧靜的,和她一樣。

他想,也許她不知道他此刻的明白。

正如她想,也許他不知道她此刻的放手。

對他們來說。

此刻才是一生裡,心最近的距離。

卻都以為,對方不知。

···

將那孩子交給寧弈後,鳳知微看著寧弈用自己披風小心的包裹住他,上馬離開。

那隊黑衣人已經將韶寧手下全殲,現在正動作利落的收拾屍體,兩個一組,將屍體扔上一輛不知何時駛來的漆黑的馬車,再悄無聲息的駛走。

到瞭明日,韶寧那些手下,就會無聲的消失於這個世間,無人知道他們的來歷,亦無人知道他們的去處。

這是鳳知微第一次親眼看見皇傢兄妹的暗處博弈,兇猛而決斷,真刀子出入的殺戮。

既有朝堂上潛伏暗藏的謀算,也有真刀真槍的鮮血飛濺。

人命不過是皇傢犧牲品,毫無顧惜。

每個皇子手下都有一批豢養的死士,每個皇子成長至今,都經歷過無數次暗殺。

鳳知微心中有微微的凜然,覺得這初夏夜的風也很冷。

她在巷子裡凝立不動,看寧弈背影遠去,心中模模糊糊想著慶妃去瞭哪裡,而先前那在皇廟墻頭逼走自己,讓自己“誤打誤撞”撞上這一場殺機的人,到底是誰?和這事有什麼關系?

她看著寧弈手下極其熟練的填平地道,連那破缸都小心放回原處,想瞭一會兒,決定回去睡覺。

她沿著老路回去,其實她和寧弈府邸是在一個方向,不過她估計寧弈此刻應該去安排那個孩子的去向,所以特意沒有和寧弈一起走,讓他自己安排,也有避嫌的意思。

她越過重重墻頭屋脊,飛掠得風聲虎虎,心中總有輕微的陰霾鬱悶難散,她奔得近乎發泄。

然後她突然看見前方有黑影一閃。

那種飛掠的身姿,遠遠看來有幾分熟悉,鳳知微皺瞭皺眉,下意識的跟瞭過去。

那人輕功極好,她遠遠的跟著,眼看著前方一棵樹遮擋著,也是一個隱蔽的巷角,隨即那人突然不見瞭。

鳳知微剛怔瞭怔,便聽見一聲輕微的“哧。”

這聲音太熟悉瞭,平均每陣子她都會聽上十七八遍,已經完全養成瞭敏感,一聽見這聲音就知道會死人。

不知怎的,聽見這聲音她的心便沉瞭沉,像是某種內心隱秘的希冀和美好,突然被利刃割斷沉落。

這種莫名的預感讓她停瞭下來,停在墻頭,一瞬間不想再上前。

似乎隻要一上前,有什麼就會在眼前剎那崩毀,再也收拾不來。

她在墻頭猶豫瞭那麼一霎,隨即她想轉身。

遠遠的前方巷角,卻已經轉過一個人來,身後還跟著兩個人。

是寧弈。

鳳知微的目光,第一眼就落在瞭他懷中的包袱上。

隨即她晃瞭晃。

月光陰冷的落下來,慘慘的青色,那層千年土埋過的青玉般的色澤底,是一片殷殷的血色。

血色裡明光一閃,屬於金屬利器的寒光。

一柄短刀,插在那嬰兒的當胸。

那孩子微微的張著嘴,似乎前一瞬間還在啼哭,睜得大大的眼睛裡,光澤已散,像是僵木的算盤珠子,泛著死死的黑色。

他臉頰還是那般薄嫩柔軟,卻已失瞭先前的紅潤,隻剩一片淒淒的白,在月色裡,白紙般的一晃。

小小的生命,結束在初生後不久的一刻。

不死於母腹,不死於催產婆子的手,死於那人的狠心。

死於她剛剛的放手。

月光下鳳知微的臉色,和那死去的孩子一般的慘白。

她緊緊的盯著那小屍體,再將目光緩緩轉向寧弈,眼神裡滿是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的不是這決然的殺戮,而是某種明知的欺騙。

寧弈也在低著頭,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似乎也在打量那小小屍體,半晌長嘆一聲,將那血跡殷然的一團,交給瞭身後屬下。

隨即他似乎吩咐瞭一句話。

鳳知微緊緊盯著他的嘴型。

他在說:

“別讓她知道……”

鳳知微閉上眼睛。

這一瞬間她凝定如木雕,當真失去瞭所有的呼吸和動作,寂然如死,以至於寧弈明明從她不遠處墻角下走過,也沒能發現她。

那三人的腳步聲輕緩從深巷裡走過,身後落下一滴淡紅的血。

良久之後鳳知微睜開眼,眼睛也鮮紅如血。

她獨立墻頭月下,衣袂微涼的揚起,遮住瞭她的眼,她神容蒼白如雪,眼神崩毀。

崩毀的不是死亡本身,崩毀的是人生裡最後一次鼓足勇氣付出的信任。

一次冒險的信任,她期盼並相信不曾托付錯,然而現實那般森涼的告訴她,她再次錯瞭,愚蠢的錯瞭。

天知道經歷過那年大雪,她這一次的選擇,何其艱難。

那是決然的放棄,那是傾覆的抉擇,那意味著她要付出更多的艱辛來能完成自己的血寫的誓言,甚至意味著她內心深處的矛盾和猶豫,意味著終有一日,也許她真的會為心深處那塊漸漸被打動的柔軟,而中途撒手。

然而天意或是命運的黑手,容不得她退縮哪怕小小的一步。

現實如此嚴苛,總在她最沉溺溫情的那一刻,給她狠狠一擊,要讓帶著血色的醍醐灌頂,教會她,心軟便是滅頂,退讓如此諷剌。

鳳知微在墻頭,慢慢的坐瞭下來。

她以手抱膝,將臉深深埋在膝頭,故意撥亂的發傾瀉下來,在月光裡泛出黑而冷的光。

她要好好想想這一場死亡。

她要好好想想前路的走向。

這個孩子的死,她不意外,卻蒼涼,蒼涼的是那樣的欺瞞,她寧可寧弈那般直接的告訴她,這個皇子必須要殺,她也許會無奈,但也會理解。

沒有誰比她更懂皇傢的傾軋和你死我活,懂得寧弈這一路的苦。

她選擇將那孩子交給他,有信任,也有試探,想看這個曾口口聲聲對她說願意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是否在事到臨頭,願意給她一點真誠。

然後她輸瞭。

人不能在同一處錯上兩次。

她鳳知微不能那麼蠢。

因為她已經不是單純的她自己,她此刻身後有更多的人,將命運系於她身,姒一個心軟,一個抉擇的錯誤,傾毀的將是無數生命。

到瞭此刻,她理解瞭寧弈當初對她說過的話——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再容不得退後,為上位者,自有他的身不由己。

這是生死博弈場,她心軟,他卻決然,那最終換來的,就是全盤的輸。

月下墻頭,晚香玉幽然芬芳,她在氤氳的香氣裡,默默將自己凝成化石,再在很久很久之後,悄然站起,一步步,行向和他相反的方向。

月光拉長背影,各自占領一處悠長的黑暗。

這是一生裡最遠的距離。

隻可惜。

這一次。

他們都不知道。

···

長熙十六年十一月,朝廷下發明旨,原禮部尚書魏知,調任江淮道佈政使。

聖旨一下,滿朝恭賀,佈政使固然是封疆大吏,但任哪個地方的佈政使那區別也很大,江淮作為天盛第一道,地位舉足輕重,天下十三道,隻有江淮的佈政使,是當朝一品,魏知第一次出任地方大員,便落在江淮道,這等榮寵,羨煞瞭滿朝文武。

鳳知微接瞭旨,速度很快的便準備出京,江淮離帝京很近,她卻好像山高水遠路途難及一樣,把府邸裡所有能帶的都整理打包準備帶瞭去,東西箱籠浩浩蕩蕩,讓人以為她這麼一去便不會再回來瞭。

臨行前她去皇廟向公主辭行,韶寧開廟相迎,鳳知微看她氣色似乎不太好,有些枯瘦憔悴,臉側竟然生著淡淡的斑,鳳知微和宗宸久瞭,也通醫理,雖然不方便把脈,但看她姿態氣色,便覺得似乎韶寧有病在身,而且有點像是婦人疾病。

鳳知微心底疑惑,以前韶寧十分光艷,又養尊處優的,按說再不可能有這類病癥,莫非寺內苦寒,她補養不夠所以得病?又想她無辜破身,心氣鬱結,是不是故意糟踐瞭自己?但感覺韶寧也不是這種人,好端端的,怎麼會這樣?

現在她對韶寧,也有點摸不透瞭,現在的韶寧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嬌蠻霸道任性的小公主,她恍惚而淡漠,似乎安於皇廟生涯,竟然也不吵著要嫁她瞭,倒是前不久她去見天盛帝,老皇帝還曾暗示,等修行滿兩年,就找個理由還俗,把韶寧賜給她,並警告瞭她,不可在江淮佈政使任上另娶他人。

鳳知微不過苦笑而已——這幸虧她是女子,萬一是男子,韶寧又改變主意不肯嫁瞭,是不是就要獨身一輩子?

韶寧在皇廟後院招待瞭她,揮退瞭所有下人,一方白石桌幾樣小菜兩壺清酒,鳳知微看著那小菜又苦笑——全是葷的。

這個發現倒讓她放瞭點心,最起碼韶寧個性中的放縱恣肆還在,沒有完全變成一個陌生到底的人。

兩人沒說什麼話,一直默默喝酒,鳳知微覺得,大概那夜接慶妃卻功敗垂成讓韶寧意氣消沉,韶寧一向心高氣傲,又對那個皇弟抱瞭極大希望,小心翼翼費盡心思等瞭十個月等到最後,在以為大功告成時卻被寧弈橫戈一擊,也難怪這驕傲的皇傢公主受不瞭。

鳳知微心裡還有一份不安,來自於慶妃——這個女人明明當晚地下密室產子,卻能在寧弈眼皮子底下莫名失蹤,然後,她居然又回瞭宮!還是天盛帝的寵妃,失去的孩子,對外說是意外流產,也不知皇帝知道幾分真相,之後也沒見慶妃對寧弈做出什麼事來,是因為寧弈勢力過於雄厚慶妃撼動不得,還是有別的原因,連鳳知微也猜不透。

她在那就著酒慢慢想心事,對面韶寧也心神不屬一杯接著一杯幹喝酒,等到鳳知微回過神來勸阻,韶寧已經喝多瞭,鳳知微過來扶她,韶寧紅暈上臉,軟軟依在她身上,很聽話的任她扶回房,鳳知微蹲下身給她除鞋襪,韶寧卻突然扯住她的手,就勢一傾身,便倒在瞭鳳知微懷裡。

她倒下來時還不忘記扯住她衣襟,雙手攥得死緊。

鳳知微一僵,心中暗暗叫苦,這位可別借酒裝瘋想要吃瞭自己,趕緊伸手去抹她的手,韶寧卻不讓,她不知何時已經烏發散開,滿頭青絲傾瀉於枕上,原本有些憔悴的臉色因為酒氣上湧,暈紅如桃花,一雙眼睛盈盈流波,往昔煞氣都不見,隻剩瞭此刻十分春情。

鳳知微看著那樣一張臉神情蕩漾的晃在自己面前,心裡就覺得崩潰,上次謹身殿裡那一幕刺激已經夠大瞭,再來這麼一回,她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控制不住甩手而去,隻好加瞭幾分力氣,一邊捋韶寧的手一邊低聲道:“公主……您喝多瞭,這是在清修之地……”

她這麼一說,韶寧突然激憤起來,狠狠一偏頭,呸瞭一聲道:“什麼清修之地,什麼玉闕金宮……不過這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不過一個理由套著另一個理由!還是當年大哥說得對……永無自由皇傢金玩偶!”

她將火熱的臉靠著鳳知微手臂,整個人柔若無骨的纏在瞭鳳知微臂上,嘴裡輕聲低喃著什麼,她說得太模糊,鳳知微不敢傾下身子去聽,以免她誤會自己是要俯身相就,隻顧著抽自己的手臂,韶寧卻緊緊的抓住她,像溺水的人抓住可供攀援的浮木,鳳知微給她拉得身子往下一歪,隱約聽見一句“你給我一個……”

給她一個什麼?鳳知微皺起眉,這話有點奇怪,她小心的雙手撐著膝蓋,拉開點距離去聽,韶寧卻始終沒有說清楚,隻是反反復復在說:“你給我一個……給我一個……”

這句話有個現成的答案可以填空,比如給她一個銷魂旖旎之夜,但鳳知微直覺不是這樣的,以韶寧的身份,這樣的話她不可能說出口。

眼看著韶寧臉頰帶赤,酒醉之下拉扯得沒個分寸,鳳知微害怕路之彥襲胸之事重演,嘆瞭口氣,伸手在韶寧後頸一拍,韶寧應聲軟倒,鳳知微將她放好,給她蓋上被子,負手看瞭陣子,嘆瞭口氣離開。

她邁步出皇廟,看看天邊陰霾的天色,要下雨瞭。

魏府後門邊一排箱籠正在裝車,她不打算大張旗鼓的出京赴任,按說應該明日出京,屆時一定有大批人來相送,勞師動眾的又惹人註意,還不如提前一天悄悄走的好。

當然她也有一份不可言說的心思——她怕寧弈相送,寧弈最近在江淮和帝京之間往來奔波,一直忙於京淮運河疏浚事宜,兩人各有各的忙碌,相見的場合多半都在朝堂等公開場合,相見一笑並一揖,一切如常,這樣的如常看在別人眼裡最合適不過的事,每次卻似乎沙礫一般磨著她的心,事到如今,當她已經下瞭某種決心,這種相見便成瞭折磨和不安。

省點心吧,別再沉溺於不該有的溫情瞭,她在十一月初冬的蒙蒙細雨裡揚起臉,隻覺得觸面的雨如此的涼。

一輛烏蓬青綢簾馬車輕快的趕瞭來,車簾一掀,現出宗宸笑吟吟的臉,道:“咱們可以走瞭。”

鳳知微“嗯”瞭一聲,悄無聲息上瞭車,一路出京,自京郊神風渡口棄車乘船,一路沿江下江淮。

外面不知何時飄起細雨,十一月的帝京已經有瞭冬的寒意,她披著油衣,看著箱籠上船,突然指瞭指不遠處一葉自在漂流的小丹,道:“其實雨中乘這樣的船,才叫有韻致。”

宗宸在她身後笑道:“那成,你去和那舟子商量下坐那船,我們的大船慢慢開著等你便是,反正你出來得早,不怕誤瞭上任時期。”

“有這麼無聊麼?”鳳知微笑瞭笑,上瞭船,她嫌船艙裡悶氣,一直呆在船頭,看江水橫波遼闊,在夕陽下閃爍粼粼金光。

行瞭一陣子,便註意到那一葉扁舟,一直都在自己大船附近,看那模樣,似乎走的是一條道。

她心中存瞭一份警惕,便多註意瞭幾分,那船看來普通,隻是船頭上栓著一截紅佈,仔細看卻是一方手織的汗巾,繡著肥大的魚兒,大紅大綠,很有些漁傢的拙撲味道,被風灌得鼓鼓的,很鮮亮顯眼。

那披著蓑衣的舟子感覺十分靈敏,突然傾身回頭對她看瞭看,拎起一串柳條魚道:“下江淮麼?這是本地有名的白條魚,肉細味美,公子可要嘗一嘗?”

也不待她回答,隨手便拋瞭上來,鳳知微接瞭,道瞭謝,宗宸習慣性用銀針去試,鳳知微趕緊擋住,那舟子卻很散漫的樣子,把赤腳在江水裡拍打,激蕩起一簇一簇波浪,似乎心情愉悅,張開嘴便要唱,鳳知微以為這人必然要唱什麼“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之類的歌兒,不想那人開口唱道:“過大江,翻白浪,浪裡浪出個花姑娘……”

鳳知微“噗”的一聲笑瞭出來,覺得這人天真拙撲,灑脫不羈,很有意思,她一路混跡官場,謹言慎行城府深藏,內心深處對奔放恣肆的人,卻自有一份向往,含笑倚瞭船頭聽他唱歌。

那人唱得起勁,身子一仰一合,忽然江面上一陣大風,大船微微晃瞭晃,帶動水面一陣動蕩,那小舟此時離大船極近,水面一起波浪,小舟頓時不穩,而那唱得起勁的傢夥正好一個幅度稍大的後仰身,隻聽“哎呀”一聲,小舟頭上頓時不見瞭人影。

鳳知微眨瞭眨眼睛才反應過來,這樂極忘形的傢夥唱到水裡去瞭。

她忍不住又是一笑,卻也不擔心,哪有舟子落水淹死的道理,凝目在水面上看瞭看,卻沒找到人影,又等瞭一會,還是沒有人浮上來。

這下她有點發怔瞭,怎麼回事?這人下水的時候抽筋瞭?

宗宸也一直在船頭看著,本來和鳳知微一樣不急不忙,這下也有點愣,隨即揮揮手,立即有精熟水性的屬下躍入水中,過瞭陣子卻都遊上來,報說四面尋不著。

鳳知微“啊”的一聲道:“難不成真的抽筋瞭?玩水者死於水的事情也是有的,說到底這人落水還是咱們害的,我下去看看。”

“別去瞭。”宗宸阻止,“小心有詐。”

兩人在船頭又等瞭一陣,水下搜索的人卻始終沒有找到船夫,這下鳳知微也有些心急瞭,忽然聽見一陣呼喊,轉頭一看,遠遠的岸上似乎有個牽著孩子的婦人,對著那船揮手,似乎在叫那船快些回來,細雨蒙蒙裡那婦人看不清容貌也聽不清聲音,隻有頭上一方紅巾顯眼,看來和那船頭綁著的很像。

“糟瞭。”鳳知微道,“這是人傢的夫人吧?可不要真出瞭什麼事。”

宗宸看她一眼,半晌苦笑道:“我不會水……不過我可以陪你下船看看。”

他並不擔心鳳知微安全,此時屬下還在周圍水域,船頭很多護衛,那舟子很明顯不會武功,那小船結構簡單也不能有什麼機關,以鳳知微的武功和審慎,絕不可能在這種情形下被人所趁。

鳳知微一笑,道:“今兒才知道你不會水,你不用下去瞭,在船頭幫我看著,我下去看看。”說著身子一縱,白鳥一般掠下船身,橫波渡越,落在瞭那船的船頭。

她剛剛在船頭站穩,俯身去看那船下水面,思考著要不要下水。

原本空蕩蕩的船艙裡突然伸出一隻手,一把將她拽進瞭船艙!

《凰權(天盛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