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絲織圖

氣韻閑曠,言詞精簡,有道之士也。

——沈括

張用清早醒來,出門一瞧,銀器章傢院子裡仍一片空寂。

他又裡外細看瞭一遍。各間房裡傢具什物都擺得好好的,看不到什麼異常。倒是最後推開隔壁那間房一瞧,阿念正躺在床上,錦被蹬在一邊,擺著個大字睡得正酣。窗邊兩張椅子對拼,犄角兒攏著一片薄巾,蜷在上面,也睡得正熟。張用看瞭,有些失望。

這對小男女,一對春雀兒一般,但凡到一處,便不停拌嘴鬥舌,各自眼裡卻都漾著小春意。犄角兒有幾次裝作不經意問:“小相公若是娶瞭朱傢小娘子,阿念跟不跟來?”張用知道犄角兒的心思,有意逗他:“她來做什麼?笨頭笨腦,活兒做不來,話卻多。”犄角兒聽瞭,頓時惱悶垂頭。張用偷瞧著,樂得不成。

張用極想知道,兩人若生瞭孩兒,不知會是個什麼古怪好笑的小人兒。昨晚他特地讓兩人睡到一處,誰知兩人竟規矩成這樣。這世間禮俗浸入人骨,哪怕樸如犄角兒、憨似阿念,不須教導,也自然嚴守。倒不如孔子未生之時,世風淳樸,人心真率。每到春天,桑間濮上,男女歡會,何等自在?孔子刪定《詩經》,都未刪去那些男女歡愛之詩。倒是後世,個個都板起身臉,像是天生就該受這些拘限。

“可厭!”張用大聲嚷瞭句。犄角兒和阿念全都被驚得跳起來,他卻隨即轉身出去,忽而又覺著好笑,不由得大聲笑起來。

他穿過四合院落左側邊一條小門道,朝旁邊走去。外頭窄長一個小院,靠院墻有三間房。中間是廚房,兩側是柴炭雜物間。他走進那廚房,裡面物件雖多,卻都各歸其類、齊齊整整。連灶臺泥爐都幹幹凈凈,看不到煙熏油跡,瞧著新刷過。墻上掛著幾隻野雉野兔,墻邊一隻籃裡,還有些青菜鮮蔬。

裡墻有扇小門,他拔開門閂,打開一看,外頭是條小巷子,十分僻靜,直通城墻下那條街。他探頭望瞭望,並沒瞅見什麼,便閂上門,轉身離開廚房,見小院前頭有個圓門,走出去一瞧,來到瞭前院。

“姑爺,你找見啥沒?”阿念蓬著頭、犄角兒惺忪著眼跟瞭過來。

“無。”

“我傢小娘子呢?”

“不知。”

“那咋辦?”

“她若活著,便是活著;若是死瞭,便是死瞭。”

“不成!她得活著!”阿念頓時嚷起來。

“小聲些,隔壁人聽見瞭!”犄角兒忙阻道。

“走,尋那兩個轎夫去!”張用大步向外走去,這事看來頗難解,正合瞭他的脾胃,他的興致越來越高。

出瞭章傢院門一瞧,拴在馬柱上的馬不見瞭。犄角兒跟出來一看,頓時慌瞭神,連聲罵自己昨晚竟忘瞭馬。張用卻笑起來:“莫怕,李白認得傢。”他那匹馬是好友李度送的,渾身青裡泛白,神采駿發,他又最愛大唐青蓮居士李白之豪逸,便給那馬起瞭這名。心想,李白若知道這馬叫李白,不知會豪氣得哈哈笑,還是豪氣得哇哇跳?

“李白自然是被人偷瞭,哪裡能找回傢?”犄角兒苦著臉幾乎要哭,他極愛李白,天天刷洗照料得極勤細。

“它能回,自然回瞭;不能回,自然不回瞭。哪裡要你勞神?走!”

阿念忽然問:“咦?張姑爺是從我傢小娘子那兒偷的這話?有回我淋著大雨,滑瞭幾跤才捉到一隻獨角仙。養在小籠子裡,才一天就不見瞭。我急得要哭,滿屋子尋,小娘子就說過這話。”

“哦?盜亦有道,小竊竊言,大竊竊天。她偷自天,我亦偷自天。德不孤,必有鄰乎?哈哈!”

張用笑著甩開袖子,向西行去。犄角兒苦著臉忙和阿念快步跟上。

朱克柔傢在染院橋,隻有兩裡多路,到瞭那裡,張用先讓阿念帶他去租轎子的王傢車馬店。那店門外站著個中年男子,一見阿念忙快步迎上來:“阿念姑娘,你傢小娘子回來沒有?”

見他這樣憂急,張用便知不必問瞭,便徑直大步穿進巷子,來到朱傢門前,抓起門環用力敲扣起來。

“來瞭!來瞭!”開門的是朱傢廚婦劉嫂,一個素凈利落的中年婦人,“張姑爺!您找見小娘子沒有?孺人快要焦成炭瞭。”

張用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嶽母區氏就已經奔瞭出來,臉色黃苦,枯葉一般,喉嚨也已嘶啞:“女婿,你沒找見柔兒?你沒去尋?阿念那賊婢子躲到哪裡去瞭?我的柔兒……”

“嶽母大人,您先別哭。等您女兒真的找不見瞭,再哭不遲。”

區氏一聽,哭得更抽成一團,扶著門框幾乎要癱倒。

“那您先哭著,我去喝口水。劉嫂,有吃的沒有?早起沒吃東西,餓瞭。”

“有,有!”

張用丟下嶽母,搶在劉嫂前面,走進廚房,揭開案上籠罩,見下面一套定窯白瓷碗碟裡盛著粳米飯、三樣菜蔬,便伸手抓起一把米飯、撮瞭一坨瓜齏、拈瞭一塊軟羊,全都塞進嘴裡,混著嚼吞。

“飯菜都是冷的,這是昨晚給小娘子留的。姑爺稍等等,熱熱再吃,要害肚子呢……”

張用卻一氣吃掉大半飯菜,討瞭碗熱水,不顧燙,幾口喝下。隨後不住打著嗝,走瞭出去。嶽母已經止住瞭哭聲,仍扶著門框在哼唧。犄角兒和阿念小心候在一邊。

“嶽母大人,我問三件事。一,你傢女兒可否說過什麼怪話?二,她從外面拿什麼物件回來沒有?三,她帶走什麼沒有?”

嶽母張著失神雙眼,沒聽明白。

阿念忙提醒:“娘,小娘子這幾個月不是說瞭好些怪話,讓您哭瞭許多回?”

“哦?她說瞭什麼?”張用忙問。

“啥公雁飛、母魚跳的。”

“哦?嗯……她是不是說,天上飛的大雁,誰說隻有公雁?”

“是是是!姑爺,你咋知道?”

“跳龍門的鯉魚,其實大多是母魚?”

“對對對!”

張用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昨晚他已料定,朱克柔不顧母親阻攔,去一群男人中間,一同編修《百工譜》,自然是不願被禮俗拘管,更要為女子賭一口氣。不過,他不是為自己猜中而笑。定親三年來,他見朱克柔謹守閨禮,一面都不肯露,便有些嘲鄙。如今看來,朱克柔並非一般拘執女子,與自己竟有幾分相似相通。妻不妻不要緊,倒可引為一友。

他又問:“她拿回、帶走什麼物件沒有?”

“沒有,每回她都是空著手坐轎去、坐轎回,除瞭帕子,啥都沒帶——對瞭,這些日子,她讓我去書肆裡買瞭許多書回來。”

“什麼書?”

“我不認得,小娘子每回都是抄在紙上,讓我去買。買回來後,她一卷一卷往半夜裡讀。我瞧著那些字黑麻麻的,蒼蠅一般。她眼裡,卻像是最愛的酒蛤蜊,吃不厭似的。”

“你帶我去瞧瞧……”

“你們還未成親,柔兒的臥房你不能進……”嶽母區氏這時猛醒轉過來。

張用卻似沒聽見,拽著阿念就走。阿念口裡喊著“不成”,腳卻邁得飛快。穿過堂屋,繞到後面,一座小後院,靠北墻三間齊整房間,院裡種著一株梅樹、幾叢花枝,瞧著幽幽凈凈。

“左邊那間房是小娘子的織房,右邊是書房,中間是臥房。那些書都在書房裡。”

張用推開書房門,一縷淡淡香氣隨即飄出,書墨香混著花藥香。屋中陳設極清簡,隻有靠裡墻一排書架,左墻單個一個書架,右墻一隻高櫃。對窗一張大木案、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無別物。張用見這幾件傢什全是烏漆花梨木,構造簡雅,隻在邊角上雕著梨花紋,知道是京中漆器名匠梨花方傢造的。他走到那排書架前,架上齊整排滿書籍,都是歷代詩選文集。

“新買的那些書擺在左邊這個架子上。這個架子是為放這些新書,特地添買的呢。”

張用轉身過去一看,不由得笑起來。架上這些書他親熟之極,有春秋《考工記》《墨經》,漢晉《淮南子》《淮南萬畢術》《博物志》,唐代《兆人本業》《四時篡要》,本朝高承《事物紀原》、沈括《夢溪筆談》、秦觀《蠶書》……都是歷代工藝博物之書。此外,還有兩排書,是歷代正史中的《食貨志》。

張用瞧著這些書,對朱克柔不由得生出一陣歡喜贊嘆,這個女子果然不尋常。他自幼就不好和其他孩童玩耍,隻愛鉆研各樣器具工巧,獨尋其樂。長大後,更不耐俗世,獨行其志。二十多年來,從來都自然而然,從未覺著孤獨。這時,立在書架前,心裡忽然吹來一陣涼風一般,湧起一陣孤寂。

他略怔瞭一下,被腳步聲驚醒,他忙晃瞭晃頭,笑著回頭,是嶽母焦惶惶趕瞭進來。

“除瞭看書,小娘子這一陣還不停畫圖。”

“畫什麼圖?”

“就是這張……”阿念轉身從書櫃壁板後抽出一卷壓扁的畫紙,“這幅圖小娘子辛苦畫瞭一個多月才畫好,可我那天研墨時,一隻鳥忽然撞到窗紙上,唬瞭我一跳,手一抖,墨汁蕩出去,全灑到瞭畫紙上,污瞭一大片。小娘子卻不但沒罵我,反倒笑瞭,說上面的許多字都不太規整,她正在猶豫要不要重新繪一幅,這樣便不須猶豫瞭。她挑瞭一大張澄心堂畫紙,又花瞭七八天工夫,才將這畫重畫瞭一遍,而後讓我把這幅污瞭的拿出去燒掉。我心裡偷偷想,萬一那幅新的又污瞭,小娘子要尋這一幅,那時節便要罵我瞭。於是我尋瞭幾張草紙燒瞭,把這幅悄悄藏瞭起來。昨天去銀器章傢時,小娘子把那幅新的帶瞭去——除瞭那些字,我也不知道畫的是什麼。又像雲,又像水窪,又像許多蟲子在土田裡爬。”

張用接過來,放到案上展開一看,上面曲曲彎彎畫瞭一個粗輪廓,果然像一大攤水窪,裡頭又有許多細線、墨叢,是一張地圖。圖中散落著許多文字,一些用墨筆,另一些則是朱筆。他湊近細看,見那些紅字是地名,“汴梁、成都、邛崍、定州、越州、明州”……地名旁又用墨字寫著“蜀錦、越繡、朔綾、定緙、桂麻”……旁邊又用細楷小墨字標註,如“婺羅”下小字是“紅邊貢羅、清水羅、細花羅、婺紗、東陽花羅”。

張用立即明白,朱克柔是在繪制大宋各路州絲織圖。

他原本對那《百工譜》並無多少興致,看著這圖,卻頓時生出贊嘆。士農工商雖然自古並稱,士卻始終占首位,典籍圖書數不勝數;農為生民之本,歷朝歷代也從不敢輕忽;商關乎財賦,自《史記·平準書》《漢書·食貨志》以來,正史中也從未缺過;唯有工,始終被視為賤業,記錄工藝之書,屈指可數。自己所讀、朱克柔所買的那十幾部書,大致已是全部。

這《百工譜》看來並非全然嘩眾、爭名、邀利之舉,若百工各行都能如朱克柔這張圖一般,詳細繪制記述,那真算得上一件大功德。

聽說朱克柔失蹤不見後,張用並未如何介意,這時卻隱隱有些牽念起她來。但他隨即警覺,笑瞭一笑,輕輕揮掉心中這遊絲般牽絆。

寧孔雀回到瞭傢裡,她從來沒這麼累過。

為瞭尋那夥劫騙走姐姐的歹人,她從東水門外虹橋一直追到新宋門,又進瞭新宋門,四處打問,前後走瞭二三十裡路,腳上都打瞭泡。可正如她所料,進瞭城,就雨落池塘,再難找尋。即便這樣,進城後她依然沿著幾個路口,向街邊店肆小攤挨個打問。偶爾問到一個見著那夥歹人的,她便立即順著方向又繼續打問過去。可路口接路口,越尋越無望。

她累到連傷心、焦躁的氣力都沒瞭,隻得雇瞭乘轎子把自己抬回瞭傢。她婆母見她跛著腳,顧不得自己腿不好,忙幾步迎上來攙住她,隨口又大聲叫出兒子。牛慕出來見她這樣,更慌得扔掉手裡的書卷,急忙也奔過來扶住她。

她沒有氣力說一個字,任由那母子倆大驚小怪,將自己攙回臥房、讓她躺到床上,替她脫瞭繡鞋綾襪,忙燒熱水給她泡腳,小心用針將腳底水泡刺破,輕輕擠凈,又去街口郎中那裡討瞭連翹赤芍膏給她敷上,剪瞭幹凈白紗包裹好……

以往,無論這對母子如何小心伺候,她都覺著該當,且時常不耐煩,隨口就發作出來。可今天,不知為何,她心底裡又酸又暖,頭一回覺著,自己並不是獨自一個人強撐,她有傢,有傢人。當婆母第三遍小心問她要不要吃些東西,她也沒有發作,隻輕輕搖瞭搖頭。婆母輕步走出去後,丈夫牛慕守在床邊,站不敢、坐不敢,不停搓著手。這樣兒又擾得她心煩起來,但她隨即忍住,費力撐起身子。丈夫見到,忙扶住她,抓過枕頭給她墊好後背。

她望著這個百無一用的文弱丈夫,那雙眼極少敢正視她,這時卻比往常多瞭幾分關切,望著她,也敢多註視一會兒。她心底又一暖,低聲說:“我姐姐被人劫走瞭……”

她把前後情形慢慢講瞭一遍,丈夫一直用心聽著,眼裡既驚又憂。她難得給丈夫說心事,更沒訴過苦。這時自己心底和丈夫心底似乎開瞭條小溝渠,話緩緩流瞭過去,心裡原本窒悶不堪,說出來後,頓時輕暢瞭一些。

丈夫聽完,低下頭,半天沒有言語。以往有事時,他便是這樣。不過,此時寧孔雀卻不再著惱,隻輕嘆瞭一聲:“該尋該問的,我都尋問過瞭,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我去尋。”丈夫忽然抬起頭。

她一愣,見丈夫目光雖然仍虛弱呆滯,卻比往常多瞭些誠懇,心頭一暖,便問:“你有什麼法子?”

“眼下隻能先用笨法子,再去挨個兒尋人打問。城裡人多,那夥人雖容易藏躲,可從另一頭看,倒也是好事。人多眼也多,一定有人留意到那夥人瞭。”

她沒料到丈夫能說出些有用的話來,望著丈夫,不由得露出瞭笑。這笑,唯有成親頭一兩個月才有過,後來便如同冷灶裡的炭火一般熄瞭。

丈夫見到她笑容,眼中一顫,也像被燃著瞭一般:“你就安心歇著,有事就喚娘,我這就去尋姐姐!”

丈夫朝她笑瞭一下,隨即轉身快步走出門去。寧孔雀細想那笑容,雖仍有些呆弱,卻比常日多瞭些果敢和牢靠。這兩樣,她都沒見過。

程門板挺著背、板著臉往霍傢茶肆走去。

常日裡,他走路時腿隻是微微有些牽扯不順當,今天走得多瞭,兩腿上的舊傷酸痛起來,便顯出瞭瘸態。

他這腿傷是為瞭盡孝得來的。十幾年前,他父親病重,百般尋醫問藥,都治不好。他想起古時孝子割股療親,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做藥引,來救治父母。他想,百行孝為先,這正是男兒立德立威之時。因此,他去尋來一把尖刀,一咬牙,將右腿後側的肉割下一大片來。他疼得昏死,他娘和他新娶的娘子都嚇暈過去,那塊肉掉到地上,竟被傢裡那條狗掙脫繩子,沖過來吞瞭去。幸而鄰居聽到慘叫,忙趕瞭過來,急尋大夫給他救治。他醒來後,知道自己那塊肉竟被狗吃瞭,恨到極處,想立時去殺瞭那狗,卻又下不得床。他又叫妻子拿刀來,要另割一塊肉給父親療病,被眾人死死勸住。

他爹沒能吃到他的肉,沒過幾天就病故瞭。他由於下手太狠,割到瞭筋脈,落下傷疾,走路走快瞭,便要扯痛。不過,他割肉的事跡卻迅即傳遍坊巷,那些平素輕忽他的人,見到他都眼生敬畏。那時他入吏職沒幾年,才剛升到第八等中隸。上司聽說他這孝舉後,要擢升他三等。他卻忙叩首謝拒。他知道,若自己受瞭這擢升,外人難免會猜疑自己割肉的用心,反倒會看輕他。他要的是真敬重。

沒過兩年,他娘又病危。他自然又要割肉,他知道眾人都在冷眼瞧著。他妻子哭嚷著拼命不許,他將妻子鎖到瞭臥房裡。這回他有瞭防備,早就將那條狗打殺扔瞭,又請瞭大夫在一旁看著。為瞭不讓眾人說他厚此薄彼,他下手依然狠重。這回割的是左腿,仍是血淋淋一大塊。

然而,他娘吃瞭這肉合的藥湯,仍不見效,很快也亡故瞭。他孝子的威名卻穩當當立瞭起來。

這腿傷雖讓他榮耀,卻也讓他時常難堪。畢竟男兒威不威嚴,先看樣貌舉止。走路一瘸,威嚴頓時便煞瞭幾分。不知情的人,自然會輕視他,甚而在背後嘲笑。他又不能逐個去解釋這病癥來由。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力升到吏職第一等,到那時,除瞭官長,便沒人敢看輕他瞭。

隻是,要做到這一條,首先得把眼下這樁“蘿卜案”辦好。

臨到霍傢茶肆前,他略放緩瞭腳步,讓腿上的痛稍稍緩瞭緩,這才穩步走瞭進去。那店主霍祥見是他,忙迎瞭上來。霍祥四十來歲,微弓著身,瘦臉上賠著小心,嘴角掛著多年待客迎朋的滑笑,眼裡卻透著些慌。程門板最厭的便是這等神情。堂堂男人,自輕自賤,將自己弄成個滑頭蝦的模樣。

他腿疼得厲害,進瞭店坐到瞭門邊一根條凳上,板著臉吩咐:“你把那面匠的事再詳細說一說。”

“唐浪兒是去年七月來我店裡的,原名叫唐九,今年該有二十五六歲吧。我店裡先來那個面匠那時剛辭工走瞭,唐浪兒是牙人魯添兒引薦來的。這後生識眼色、人靈便,一進門見一根條凳被客人走時帶斜瞭,他忙過去擺正。他說他會煮面,我便讓他試試手。他進到廚房,沒一會兒,便煮瞭碗辣齏面出來。味道雖算不得多好,瞧著卻算過得眼。您也知道,來這一帶店裡吃茶吃面的多是進出城的過腳客,賣吃食,眼相比味相更要緊。我便雇瞭他。

“來瞭之後,才發覺這後生有些耍滑,時時偷些小懶,還愛四處逗引勾搭婦人,人才都叫他唐浪兒。不過,他手腳快,又會看人臉色,倒沒耽誤過生意,故而我就一直留著他。有回他說漏瞭嘴,我才知道,他這點煮面的手藝是從州橋夜市一個面攤上偷瞧來的。他原先在州橋一帶做力夫,見那面攤味道好,人都愛吃,隻是那攤主小本買賣,不雇人。他便天天去吃那面,邊吃邊偷瞧。煮面這手藝本就不難,最要緊是湯水澆頭。他連吃瞭兩三個月,幾樣面的煮法全都記在瞭肚裡,便自己回去試手,試瞭一個來月,覺著大致不差瞭,便四處充面匠去應雇。您也知道,這汴京人的嘴個個都是千嘗百練過的,他那點手藝在城裡難立腳,他便來到這城外,甜嘴巴結魯添兒,幫他引介到我這裡。我開瞭半輩子茶店,倒被這外鄉村人給蒙混瞭眼。”

“他是哪裡人?”

“澶州頓丘人。”

“他昨晚什麼時候不見的?”

“下午店裡沒客,他一個朋友來喚他,兩人一起往南邊去瞭。說是傍晚回來,可直到半夜都沒見人影。今早您帶瞭他的屍首來,才知道他竟被人殺瞭。”

“他那個朋友是什麼人?”

“力夫店那個也被殺瞭的幫廚解八八。”

“哦?”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