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賁

賁者,飾也。物之合則必有文,文乃飾也。

——程頤《伊川易傳》

何六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哭,還是假哭。

他隻知道,這等情形下,自己隻能哭。

他已經三十三歲,卻時常哭。苦時哭,難時哭,怕時哭,慌時哭……這哭讓他被許多人鄙棄、嘲笑。但不哭,也不會有幾人能瞧得上他,更不會有人禮敬他。

他傢已經至少窮瞭五六代,代代都是客戶,沒有一寸自傢的田,隻有三間草房,也年年修補年年壞。這麼窮,照理不會有婦人願意嫁,他傢男丁卻代代都能娶到妻。雖說娶的都又窮又醜,但畢竟是個婦人,總比那些抱著磚塊當枕頭、孤老到死的佃戶幫工強許多。

這其中,有一個傳傢秘訣:示弱。

人人都好爭強,他傢卻不怕示弱。許多如他一般窮的孤漢子,從不敢想娶妻。即便壯起膽子,去人傢說親,或被嘲,或被罵,便埋著頭逃回來,再不敢起這個念。他卻不怕,你罵一回,我去三回。這傢不成,再換三傢。每去一傢,他都要哭許多回。哭得多瞭,他便知道何時該濕眼,何時該顫嘴皮,何時該把淚放出來,何時該號啕……

人都說哭最不濟事。他卻知道,自傢手裡隻有一把餿癟的種子,絕沒有辦法去討尋一些好種子,那便隻好把這些餿種子撒進田裡,裡頭總有幾顆能生出芽苗來。眼淚於他,便是餿種子。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見不得人哭,會被他哭得軟瞭心腸,甚而覺著這般會哭的人,心一定不壞,便會把女兒嫁給他。

不但娶妻,這哭在其他地方,也讓他討得許多便宜,避開瞭許多險難。

最緊要的是,他並非全然假哭。從生下來,便時時處處都艱辛,極少有松活的時節。每一天的諸般苦累艱難,都足以讓他大哭一場。他覺著,自己生來恐怕便是為瞭來這人世哭。

尤其看到自己辛苦種的地,才生出苗,便被大柳樹壓壞,被牛踩爛,哪裡能忍住不哭。當然,他不隻哭這個。

他哭,也是哭給旁邊的馬良和鄭五七看,好教他們不要起疑,更不能讓人發覺——這地是他瞞騙來的。

原先他一直佃的是別傢的地。後來聽人說,三槐王傢的宗子王豪為人極爽闊,佃他的田,少交一半石租,王豪從來不計較。於是,他便去求王豪。王豪卻說自傢的地全都佃給瞭別人,沒有閑地。他一聽,便哭瞭起來。

他知道,面對這等爽闊人,哭的時候,身子得微微縮抖,像是又餓又病,隻剩最後一口氣,卻仍強撐著;眼淚得有,但不能落下來,這樣才更讓人動心;哭聲也不能大瞭,會惹人煩躁,得又細又顫,像是蜘蛛費盡氣力才織成一張網,卻被寒風吹散,隻剩最後一根細絲在風裡搖顫……最難的是,哭得既要極弱,又得讓王豪聽到,還得傳到他心底。這等哭聲不能從嗓子裡發出,得把聲氣凝成一股細線,沿著鼻竇,牽引到腦頂,而後一絲一絲,斷斷續續往外發出。

這功夫,他練瞭許多年才練成。王豪聽到,果然有些惻動,重嘆瞭口氣說:“嗐!我便買塊田佃給你。”

眼前這片田,便是王豪幾天後買下,佃給瞭他,租子隻收三成。

租契簽好才幾個月,王豪便病故瞭。他聽到死訊,還奔到王豪傢,那些仆役不讓他進去哭拜,他便跪在院門前,磕著頭大哭瞭一場。

春天他耕墾播種,到瞭秋天,他收瞭麥子,並沒有去交租,等著王小槐來催。王小槐並沒有來。活瞭三十三年,種瞭二十多年地,頭一回,他自己種的糧,全都收到瞭自傢的袋裡。

他心裡暗暗竊喜,到瞭十月中旬,地已起凍。他見鄰田不肯讓地閑著,在種冬葵。自己也跟著買瞭些種,將地耕瞭三遍,高高興興撒瞭種。葵自古便是五菜之首,這時種下,雪下保澤,開春便發芽。到三月初,葉子便能大如錢,摘瞭拿去縣裡賣,一升葵葉抵得上一升麥。可這田偏偏被踩得稀爛,而且是王小槐燒驚瞭牛、作下的惡。

難道王小槐其實已經察覺瞭?何六六不敢想,隻能哭。

正哭著,又有個人也聞聲趕瞭來,是鄰田的田主莊大武。莊大武的那塊田也被踩爛,且是他自傢的田。何六六怕王小槐,莊大武卻不怕。他見莊大武氣得眼珠怒鼓、胡須急顫,忙哭著過去說:“是那個王小槐做下的。”

莊大武一聽,身子顫瞭一下。不過,他並沒有作聲,隻捏著拳,咬著牙,垂頭在尋思什麼。何六六知道莊大武心思深沉,恐怕另有計謀。

不久,王小槐就死瞭,冤魂卻尋到何六六這裡,半夜在他傢門前丟瞭許多栗子,嚇得何六六頓時哭起來。

他去見相絕陸青,淚水不由得又在眼裡打起轉兒來。陸青看著他,卻微露出些笑,慢慢說道:“觀你之相,卦屬賁。心無所據,唯飾其容。以卑乞憐,因弱附強。見利必趨,逢難必逃……”他聽著,雖有些慌愧,卻迅即用哭臉掩住。陸青教他驅祟的那法子,他半信半疑,但為瞭那塊田,清明他還是趕到汴京東水門外護龍橋,那頂轎子過來時,對著轎窗念出瞭那句話:

“仇總記,恩偏忘,又何聲聲訴公平?”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