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解

物無終難之理,難極則必散。解者,散也。

——程頤《伊川易傳》

簡淮心裡有個結,大半生都解不開:他舍不得錢。

桃花宴九個豪富中,簡淮的田產不是最多,錢卻最多。他唯一舍得花錢的地方是藏錢。

簡淮原是淮南人,出生那年傢鄉鬧旱災,他娘將他生在逃荒路上,全傢隻剩他母子二人。一路乞討,來到襄邑。直到八九歲,他都從沒好生吃飽過一頓飯,因而生得極瘦小,臉上、身上到處骨頭都尖聳著。他頭一次吃飽是九歲那年,襄邑一個富戶傢生瞭兒,辦百歲酒。他娘被喚去後廚幫工,簡淮坐在廚房邊的小凳上,有裝碟多餘的果子、切肉剩下的零碎,他娘便偷偷給他抓一些。簡淮知道這般痛吃再難遇見,娘給什麼,他便吞什麼。他的肚皮似乎也知道,因而極爭氣,始終填不滿。他便一直吃,一直吃,從早吃到晚。到瞭晚間,席上撤下來的剩菜極多,更沒人管,簡淮便趴在剩菜桶邊,用手撈撿裡頭的雞羊魚塊,狠命往肚裡填,填到後來,脹坐在桶邊,張著嘴,瞪著眼,再動彈不得。他娘急得哭起來,卻又不敢碰他,生怕戳爆瞭他。有個廚婦取來化食藥丸,要喂給他。可他連一粒粟米都再咽不下,嘴也閉不住,那藥丸隻能放在他舌面上,等它慢慢溶散。

簡淮就那般張瞪著嘴眼,坐瞭一整夜,第二天,他娘才借瞭塊板子,又央求瞭一個人,將他扳躺到板子上,抬回瞭寄住的那間破廟裡。躺瞭三天,簡淮眼珠才能轉動,能略略灌兩口水。又過瞭兩三天,身子才能微微動彈,躺在那裡屙瞭一大攤稀,才“哇”的一聲哭出來,隨即又嘔吐起來,由於躺著,倒嗆回去,險些嗆死。他娘忙將他身子扳轉過來,他才順暢吐瞭一陣,這才活轉過來。自那以後,他再碰不得肉食,一見便要嘔,隻能一直吃素。

沒過兩年,他娘便病死瞭,簡淮隻能乞討為生。那廟裡來瞭個行腳和尚,打算住下來,將那破廟興作起來。簡淮便日日跟著那和尚四處化緣。和尚遇到一對燒香求子的夫妻,便說動那兩口兒,收養瞭簡淮。他去瞭那傢,才得瞭安穩。可隻過瞭一年多,那婦人竟生下個孩兒,便給他塞瞭幾十文錢,將他又送回那破廟。和尚又尋瞭一對年過六旬、再不能生育的無兒老夫婦,將簡淮又過繼到那傢。老夫婦待他極嚴苛,但畢竟有飯吃、有屋住。簡淮服侍瞭幾年,老夫婦相繼過世,那傢便成瞭他的傢,由他獨自做主。

老夫婦留下瞭幾十畝地,簡淮自種一半,佃出去一半。除瞭粗飯菜蔬和一身佈衣裳,其餘的他一文都不多花。剩出幾貫錢,便立即去尋買田地。後來,有個富戶信瞭堪輿術士的話,相中他那幾十畝地,要買去做墓田。簡淮卻抵死不賣,那富戶直出到五倍的價,他才松瞭口。

簡淮從中瞅見瞭厲害,得瞭那些錢後,他一半拿去買田,一半拿來籠絡瞭縣裡幾個堪輿術士,專一用風水玄學說動那些富戶,重價來買他的田。幾年之間,他便有瞭上千畝田產。縣裡那幾個術士已經沒人再信,簡淮又去應天府和汴京陸續請來一些有名的術士,與他聯手,買賣田產。術士有名望,他田又多,說合起來,越發順手。及至這勾當漸漸被人識破,簡淮已有瞭近百頃田產。

雖已豪富至此,簡淮卻依然不肯枉費一文錢。他隻吃素,即便有瞭妻兒,傢裡也常年不許見葷。養的雞羊豬,全都拿去賣錢。妻兒隻有去別傢赴宴時,才能吃些肉食。吃過飯,他怕碗碟臟瞭,洗得重,會磨去瓷釉,便先用舌頭舔凈,才讓拿去洗。妻兒也都如此,每天吃過飯,一傢老小先各自捧著碗碟舔。

簡淮有張帕子,揣在懷裡,卻隻在官府或豪富酒宴上用一用。揣瞭十幾年,帕子都朽瞭,顏色瞧著卻仍似新的。常日裡,吃過飯,簡淮都是去院裡摘片葉子擦嘴。因而,他傢院裡種瞭幾株木芙蓉,芙蓉葉大且軟韌,正好擦嘴。而且芙蓉長不高,傢裡孩童伸手也能摘到。他傢老小都將木芙蓉喚作“擦嘴樹”。冬天沒瞭樹葉,便存些蘆葦須來擦,喚作“擦嘴絨”。

他傢的衣裳,外衣破瞭,改作內衣;內衣破瞭,改作襪子;襪子破瞭,改作鞋底;鞋底破瞭,剪成方形,一塊塊貼在墻面上,夏吸潮氣冬防寒。

簡淮唯一舍得的,是藏錢所花費的錢。最先,他在自傢臥房底下挖瞭個錢窖,讓匠人打制瞭一隻鐵箱,每滿一貫錢,便穿好鎖在鐵箱中,鑰匙則隨身帶著。一隻鐵箱存滿,便再打制一隻。直到那錢窖全都藏滿,他便將窖洞擴為暗室,先用厚磚砌墻,後來怕有人鉆洞來偷,又在墻上包瞭一層鐵皮。時日久瞭,鐵皮受潮發銹,他又換成銅皮。一間暗室裝滿,又挖第二間。如今他臥房底下已是一大座錢庫,房套房,一共九間,裡面全都堆滿瞭錢。

直到遇見莫褲子,簡淮這半生心結才終於解開。

二十年前,莫褲子有塊田要賣,尋見瞭他。這兩鄉中,簡淮最恨的人正是莫褲子,莫褲子從來花錢如同潑臟水,生怕潑不盡一般。他隻是聽著莫褲子那些耗錢敗傢的行徑,便已疼得筋都要擰起來。可他又知道,莫傢的田都是好田,便跟著莫褲子去相看那田。

那塊田在睢水對岸,過河隻有一根獨木橋,那時正是盛夏,才下過一場暴雨,河水暴漲,急流兇猛。莫褲子走在前頭,簡淮小心跟在後面,顫顫巍巍走到橋中間,眼一暈,腳一滑,頓時栽瞭下去。幸而緊急間,抱住瞭橋梁,才沒掉進河裡。莫褲子忙過來將他扯瞭上去,扶拽到對岸。到瞭岸邊,他腿一軟,坐倒在地上,頓時哭瞭起來:“我的錢!我那些錢!”

將才摔下去,簡淮猛然間瞅見一個景象:他死後,妻兒們打開那錢庫,將那些錢一箱一箱搬出來,肆意花用,而他,則變成個窮魂餓鬼,隻能幹瞧。

莫褲子聽見,頓時笑起來:“你死不死,你那些錢都鎖在地底下,你放心,一文錢都少不瞭。”

“我若死瞭,那些錢便守不住瞭!”簡淮想起收養自己的那對老夫婦,也是百般節儉,死後,那些田產錢財全都白歸瞭他。他還能節省,能把那些傢產增到百倍、千倍,可自己那些兒女,背地裡天天抱怨他苛吝,自然是盼著他早死,好痛快花用。念及此,他哭得更痛瞭。

“你把那些錢全都封起來,不就能守住瞭?”

“怎麼封?”他忙哭著問。

“就如秦始皇那般,生前造個陵墓,將財寶全都藏在裡頭,佈滿機關,又將那些工匠全都殺死。旁人便碰不得那些財寶瞭。”

簡淮一聽,立即動瞭心。可旋即想到,自己隻是個財主,哪裡能和秦始皇比,即便修瞭陵墓機關,也不敢殺死工匠,那秘密仍會傳出去。

莫褲子又笑著說:“我教你個好主意,比那些皇陵更輕省,還難被人偷盜。”

“什麼法子?莫老弟,你快告訴我!”

“你挖個大墓坑,再建幾座大爐,燒熔瞭銅鐵水,厚厚澆進坑裡,造一座銅墻鐵壁墓室。而後將你那些錢箱全都搬到裡頭,箱子間留些縫,擺一層,澆一層銅鐵水,將那些鐵錢箱澆鑄成一整塊。這樣,即便盜墓賊鑿開墻壁,也砸不開那錢箱。等你死瞭,便躺在上頭,那些錢不就能陪你萬萬年?”

簡淮細細一尋思,果然不錯,忙站瞭起來。莫褲子那塊地也沒心去看瞭,轉身便往傢走去,過那獨木橋時,竟也不怕瞭。莫褲子在後面連聲喚他,他也如同沒聽見。回到傢後,他立即喚來替他記賬的管傢,讓他細細算瞭一回。而後便召集莊客,去買好的墓地挖大坑。接著,從錢庫裡搬出幾十箱錢,拿去造高爐,買銅鐵,請鐵匠。花瞭三個多月,將錢庫裡那些錢箱,全都搬到那個墓坑裡,厚厚澆鑄成瞭一整塊,便是金剛也鑿不開。簡淮在一旁看著那些錢被深埋起來,心裡這才安穩瞭。

那年,他剛滿四十歲。他聽人說四十不惑,自己果然再不惑瞭。

秋後,收瞭租,總共有幾千貫錢。再看到那些錢,簡淮心裡忽然松活瞭許多,覺著死後的錢已經埋好,活時的這些錢是該拿來花用花用。於是,他買瞭幾十匹上等錦緞,又請瞭幾個裁縫,給全傢每人縫制瞭幾套上好衣裳,妻兒穿上後,全都喜得笑瞇瞭眼。他又讓人宰瞭幾隻雞羊,讓妻子烹制好,滿滿擺瞭一桌,自己雖吃不成,但瞧著妻兒吃得那般歡暢,心裡也大是快慰。

漸漸地,簡淮愛上瞭花費,隻要聽見有好物事,都要買來用一用、嘗一嘗。可是,哪怕在縣裡,能使錢的去處也隻有那些。他很好奇莫褲子是如何花用那些傢財的,便去尋見瞭莫褲子。那時莫褲子已將田產幾乎蕩盡,一聽他問如何花錢,頓時笑起來:“這個好說,你帶足錢,我帶你去汴京!”

“多少才夠?”

“至少得帶五百兩銀子吧。”

“好!”

簡淮立即回去收拾瞭五百兩銀子,怕不夠,又添瞭三百兩,加起來有一千六百貫,拿個小箱子裝到車上,而後喚瞭莫褲子,一起去瞭京城。他從沒到過京城,透過車窗見到那等繁華,頓時眼花頭暈,大張起嘴不住驚嘆。

莫褲子說:“這汴京有句童謠——‘周傢衣,龐傢飯,銀錢盡在秦傢店’。你這一身村衣,去瞭哪裡都招人恥笑。我先帶你去周皇親傢,置辦兩套衣裳,這樣才好走動。”簡淮看著路邊人物富雅、樓店繁盛,早已呆住,哪裡還有分辨力,唯有不住點頭。

莫褲子給車夫指路,他們徑直來到一條大街拐角的一傢錦帛鋪門口,下瞭車。簡淮見街邊盡是兩三層樓高的各色店鋪,傢傢門額高闊,漆色炫目,進出的人也全都衣著華貴、樣貌風雅,不由得又連聲嘖嘆。再瞧那間錦帛鋪,朱紅門窗梁柱上繪滿鮮色紋樣,門邊樹立一大面雕花泥金木牌,上頭寫的字,他隻勉強認出一個“周”字。莫褲子引著他走瞭進去,裡頭更是寬闊,四壁掛滿成匹錦帛,中間排瞭十幾張雕花長條桌,上頭齊整擺列著各色衣衫冠帽。

一個身穿藍錦長褙子的中年男子迎瞭上來,上下掃瞭他們幾眼,眼中頓時顯出幾分輕視。莫褲子高聲說:“給我這位大哥選一身上等衣帽鞋褲,要見成的,即刻便要穿。”

那人滿眼輕慢,懶洋洋問:“上等也分內造、江南、西蜀、洛陽、河北,你們選哪等?”

“內造的。”

“全都要內造的?這雙絲鞋便是內造頭等,綾錦院新造織金緞,文秀院作首繡制,一雙五十貫錢,要嗎?”

簡淮不由得“啊”瞭一聲。那雙鞋瞧著的確極金貴,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竟要這麼多錢,抵得上六七畝上田。那人瞅瞭他一眼,目光越發鄙夷。莫褲子卻說:“鞋便選這雙。其他衣裳褲兒呢?”

那人略一詫異,旋即冷回瞭臉,引著他們去選幞頭、褙子、衫子、褲子、腰帶。每選一樣,簡淮都要驚一回,通身算下來,總共竟要一千一百貫,五百五十兩銀子。店裡那經紀竟還說,其中幾樣見成的隻有這一等的,若要頭等的,得叫裁縫新制。莫褲子卻渾不介意,當即讓車夫從車上取來銀子,又叫那經紀帶他到後頭房裡通身換掉。他換瞭那套新衣裳,果然觸手細滑,渾身輕爽,猛然間覺著自己身量都高胖瞭些。

莫褲子笑瞅著說:“這才像些模樣。天色不早瞭,咱們去汴京第一正店潘樓吃飯去。”

外頭暮色已升,街上燈籠燭火漸次亮瞭起來,瞧著比白天更加繁麗絢亮。車子來到潘樓,下車抬頭一瞧,三層樓店,燈火明耀,彩綢飄搖,門前店內歡笑熙鬧。莫褲子引著他進去,店裡大伯迎上來,打量瞭一眼他的穿戴,頓時露出笑臉,連聲恭迎。莫褲子要瞭樓上一間閣子。上樓進去一瞧,那閣子裡,一套烏木雕花桌椅,墻上掛滿字畫,旁邊一副大朵牡丹繡圍屏,瞧著極華奢雅貴。

莫褲子知道簡淮隻吃素,便點瞭些素菜。那些菜一一端上來後,簡淮更是連連咋舌。盛裝的碗碟全都碧瑩瑩、晶亮亮,而那些菜不過是鄉裡常吃的茄子、冬瓜、藕、茭白等菜蔬,可瞧著全變瞭模樣,一道道或如碧玉浸在清泉裡,或似琥珀映在霞光中,或像珍珠撒在白雪中,哪裡是菜肴?分明是天下第一等玉工雕琢的奇景。他抓起那雙鑲銀雕花的細箸兒,試著夾瞭一片藕,那藕切得極薄,細紗一般,放進嘴裡一嚼,又不由得驚嘆起來,天下竟有這等鮮爽清甜的藕!

那一頓吃罷,總共花去三十兩銀子,在鄉裡夠中等人戶一傢五口吃一年。簡淮忽然想起幼年時,在街頭聽人說書,說到天宮仙宴。這一頓,便是那時心裡想見的仙宴。

出瞭潘樓,莫褲子又說:“這汴京奢貴,無非一吃二穿三嬌娥。這嬌娥說的是行院裡那些名妓。汴京如今行首名妓叫薑柔柔,宮裡每年賜宴,召歌妓進宮獻唱作樂,薑柔柔都是引頭第一位,連當今官傢都贊嘆無比。咱們去會一會?”

“好,好!”

他們又驅車來到一條巷子裡,下車走到一座院落門前。院門開著,門首燈籠下,斜擺瞭一隻條凳,坐著一對中年綢衣男女,正在剝榛子吃。簡淮朝院裡望去,一道影壁遮著,瞧不見裡頭院落,隻見有座小樓,樓上幾面窗紙亮著燈光,卻不見人影,也聽不見人聲,隻聞到一絲說不出的幽香。

莫褲子走到那對男女跟前:“薑行首在嗎?我們想會一會。”

那男子抬頭掃瞭一眼:“你們是哪裡來的?”

“襄邑。”

“哦,好大的地界。”男人鼻孔裡笑瞭一聲。

婦人說:“你們請回吧,我傢姐姐不輕易見人。”

“二百兩銀子見一面,也見不得?”

“二百兩?哈哈!”男子又笑起來,“二百兩隻好見見廚房裡的大姐兒。”

“那要多少銀子?”

“一盞茶,五百兩銀子,你可拿得出?”

“稍等,我們商議商議。”

莫褲子拽著他走到一邊,悄聲問:“你銀子隻剩瞭二百多兩?你想不想見薑柔柔?”

聽到那錢數,簡淮早已驚呆,可一想,當今官傢都寵幸的人,不知嬌貴到何等地步,若能見上一面,恐怕五千兩銀都值,不由得點瞭點頭。

“那咱們拿你那二百兩去賭一局。若輸瞭,咱們就回傢;若贏瞭,我便進去求他傢的老娘,讓你見一見薑柔柔。”

“好!”

“若贏得多瞭呢?”

“都歸你。”

“那算不得什麼。這汴京城能拿得出五百兩銀子的,恐怕有上千上萬,但凡有些錢的,哪個不想會一會薑柔柔?若是有錢便能見,他傢的門檻恐怕早已踩平瞭百十回。可你沒瞧見?他傢院裡冷冷清清的,一個客人都沒有。”

“那你說如何才好?”

“你為見薑柔柔,最多願意出多少錢?”

“嗯……多少都成,哪怕十年的田租。”

“那好,我若讓你見瞭,你十年田租分我一半,如何?”

“這……成。”簡淮剛才在潘樓吃得半醉,已幾無神志。

“言語過耳忘,墨字百年新。我們先去訂個契,而後我立即替你去賭錢。”

“成。”

莫褲子便帶他去瞭巷口一傢茶鋪,借瞭筆墨,寫瞭一紙契書,他昏昏然便在上頭畫瞭押。莫褲子揣起那紙契書,讓他坐著吃茶,自己帶瞭那二百兩銀子去尋賭坊。簡淮等瞭一個多時辰,酒意都快散盡,莫褲子提著兩隻沉甸甸的包袱回來瞭:“賺到瞭,走。”

簡淮忙跟著一起到瞭薑柔柔傢院門前,莫褲子對那門前的男子說:“銀子有瞭,五百兩。”

那男子慌忙站起來:“便是有銀子,我傢姐姐也不見客。”

“這算什麼話?我進去找你傢媽媽說去!”

那男子忙要攔,莫褲子已直沖瞭進去。那對男女一起追瞭進去,裡頭旋即響起叫嚷聲,之後又靜瞭下來。半晌,莫褲子笑著走瞭出來:“成瞭,進來吧。”

簡淮忙抬腿邁過門檻,走瞭進去。跟著莫褲子繞過影壁,黑暗中瞧不清那院落,隻見一座三層小樓,樓前堂屋門開著,裡頭燈火明亮。他們走到堂屋門前,一個錦衣老婦人迎瞭出來,瞅瞭他兩眼,神色極冷淡:“進來坐吧。”

堂屋裡頭極寬敞雅靜,異香撲鼻,中間一張深紅雕花大圓桌,擺瞭一圈繡墩。後面一排博古架,上頭列著些古器花瓶,兩排落地銅燭臺上燒著高燭,映得兩邊張掛的銀線帷幔瑩瑩閃亮。簡淮跟著莫褲子坐到那張大圓桌邊的繡墩上。那老婦人朝旁邊冷喚瞭聲“奉茶”,一個綠繡衣少女用個朱紅托盤端著兩盞茶出來,面容嬌媚,像是畫兒上的仙姑一般。她盈盈走到桌邊,將兩盞茶輕輕放到兩人面前,而後便輕步退下瞭。

老婦人又朝樓上喚道:“請薑姐姐見客。”

簡淮忙抬頭朝樓梯那邊望去,可是被帳幔遮著,瞧不見。半晌,樓上傳來一陣輕細腳步聲,一級級下瞭樓梯,簡淮忙睜大瞭眼睛。帳幔一掀,一位女子走瞭出來。燭光下,猛然見到那女子,簡淮頓時驚呆,不敢信世間竟有這等絕美。那女子一身錦繡,頭戴花冠,身形纖裊,面容瑩潤。兩眼微微低垂,並不瞧人,卻能覺到那目光水一般清瑩。渾身似乎蒙瞭一層光暈,叫人不敢直視。她停住腳,微微側身屈膝,低首朝這邊道瞭個萬福,隨即便轉身掀帷,進去瞭。

簡淮微張著嘴,呆在那裡,魂魄早已不知飛去瞭哪裡,耳中猛聽見那老婦高聲喚瞭句“送客!”,他才驚醒過來。莫褲子在一旁拽瞭拽他,他才慌忙站起身,跟著朝外走去,邊走邊連連回頭,朝樓上瞅望,卻再不見那女子身影,腳下險些被門檻絆倒。

離開瞭那行院,莫褲子又帶他去汴京瓦子裡遊耍,他卻一路上都恍恍惚惚,全然看不見周圍喧鬧景象。至於當晚住在哪裡,第二天又去瞭哪裡,第三天如何回去,他都若有似無,全不記得。

過瞭幾個月,簡淮仍念念不忘薑柔柔。他又去尋莫褲子,卻見莫傢在舉喪,莫褲子掉進水裡淹死瞭。

後來,簡淮又帶瞭一千兩銀子,去汴京求見薑柔柔。到瞭那院門前,卻被攔住。看門人說,便是一萬兩也不見。他隻能悵悵而歸,過瞭兩三年,才漸漸放下。從那以後,他再沒瞭花錢興致。人間萬般享樂,都不及見薑柔柔那一眼。他隻能感慨,至少自己還見過一眼。

這心念,讓他看淡瞭許多,每日雖照舊掌管傢計,卻再不計較什麼。人都說,他那回去汴京,怕是染瞭仙氣。

直到去年桃花宴上,莫褲子猛然現身,驚愕之餘,簡淮又猛然想起瞭薑柔柔,雖已將近六十歲,臉卻不由得紅瞭,幸而旁人並未發覺。可當莫褲子走到他面前,笑著問:“薑柔柔已老,如今汴京名妓,無過念奴十二嬌,居首的是唱奴李師師,簡大哥可還想會一會不?”他的臉頓時又紅瞭起來,隨即有些嗔惱。莫褲子卻繼續笑著說:“簡大哥若想見,兄弟我仍願再效一回力。”

“你莫說笑。”

“這哪裡是說笑?我是當真。”

他心裡卻忽然想,當年薑柔柔瞧著不過二十來歲,算來如今也才四十歲,若能再見一回,不知會是何等情形?

莫褲子似乎瞧破瞭他的心思,笑著說:“薑柔柔下落我也知道,簡大哥可想再會一會?”

他不由得笑瞭笑。

“你若想見,我便去安排。不過,咱們該把前一筆賬結瞭。”莫褲子說著指瞭指自己懷裡。

他這才猛然想起當年那契書。那次回來後,他才後悔自己發昏,竟和莫褲子簽下那等契約。十年田租的一半,至少二萬貫。聽到莫褲子死訊,他才松瞭口氣。莫褲子這時竟重又提起。簡淮這些年雖已看淡錢財,但猛生生拿出二三萬貫來,依然極難消受。幸而,莫褲子迅即又死在茅廁裡。

王豪死後,簡淮去吊唁,王小槐竟偷偷跟他說,莫褲子埋在那界石下,懷裡揣著契書。他重又惴惴不安起來。王小槐死後,他有些負疚難安。王小槐還魂鬧祟,他更是惶惶不寧,前去向相絕陸青求告。

陸青見瞭他,微露笑意:“此卦為解,冰坼雷動,春來雨至。寬懷路坦,知悔人新。”隨後教瞭他一句話,他聽瞭,頓時怔住:

“心中一點暗,眼前唯見黑。”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