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坤

坤先迷不知所從,故失道;後能順聽,則得其常矣。

——張載《橫渠易說》

清明上午,一頂轎子緩緩行向東水門。轎子中坐的,是楊戩。

楊戩此次出宮,是去東水門外密會一個人——紫衣客。

此事極緊要,卻得隱秘行事。不能讓人察覺,必須便服出宮,身邊也不能帶太多護衛。過去幾年,楊戩曾遭遇多次行刺。每回出宮,他都極謹慎,這次更是謀劃許久。從宮門到東水門,原本隻需一個多時辰,他卻用瞭三天。

寒食前一天夜裡,楊戩便已出宮。他從後苑延褔宮西側的角門趁黑出來,乘瞭一輛車,駛出萬勝門,來到自己西郊宅第,不進正屋,徑直到後院池邊那座小樓歇息。第二天天黑後,他和五個身形相近的侍者全都換上相同的便服,熄滅燈燭,一起走出小樓。那樓外已安排好六頂轎子,他們分別坐進轎子,各安排瞭兩名轎夫、四個護從。三頂出前門,三頂出後門。他那轎夫和四個護從為宮中帶械侍衛,全都換瞭便裝。侍衛照吩咐,將他抬到金明池邊另一處宅子。次日天黑後,又照前日之法,換另一撥人,轉到城中一所宅第。

昨天夜裡,他又轉到第四個宿處,皇城使竇監已候在那裡。竇監是楊戩最為親信之人,掌管宮廷護衛、暗情偵察。二十多年前,天子在京中營造居養院,收養老病孤幼,楊戩奉命監造督辦。竇監便是居養院中一個孤兒,楊戩見他精敏忠勤,便帶入宮中,做瞭貼身小黃門,加意訓教。幾年前,楊戩說動天子微服出宮、私會李師師,為保萬全,便讓竇監升任皇城使一職。竇監行事極謹密周全,楊戩此次出宮,便是由竇監謀劃。

到清明上午,仍是六頂轎子一同出門。楊戩所乘這頂,外觀瞧著與尋常轎子無異,裡頭卻包瞭一層銅皮,轎門轎窗用精鐵絲網嚴護,隻能從裡頭開閉,刀槍難入。竇監帶瞭四個精壯侍衛在前後護從,轎子穩穩向東水門行去。

楊戩心知安排已盡周密,無須再多慮。至於那紫衣客之事,前後已佈置瞭三個月多,今天去那裡見過之後,便算大功告成。唯一令他略有不適的是轎簾密掩,轎子內有些憋悶。他瞧著外頭影影綽綽的景物,默默想著心事。

楊戩今年整五十歲,入宮也已四十二年。他入京那年,坐在車中,透過簾子,窺著外頭這繁盛京城,又驚又惶,如同田野裡一隻小雀兒被捉進瞭富貴廳堂,關在瞭金籠子裡一般。當時哪裡能想到今日這地步?莫說這京城,便是天下,自己隨意一動念,便能傾動萬民,執掌生死。

轎子沿汴河大街行至東水門附近,出城掃墓踏青的人極多,街上極為喧雜。不時有人經過轎窗,高呼大嚷,爭論笑談,低聲細語。楊戩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卻難得離這些人這般近,甚而能嗅到那些人身上的氣味。湊近瞭,有些熏人,他不由得皺起眉,微微屏住氣。自己當年若是沒有入宮,不知會是何等模樣?住在那皇閣村,娶妻生子,如窗外這些人,螻蟻一般,滾在塵煙裡頭,染一身酸咸腥膻氣味,到瞭清明,攜傢人一起去遊春掃墓、吃喝說笑……年輕時,他時常懷想這等人間滋味,後來越隔越遠,漸漸生疏,甚而開始厭畏。今天再看來,這塵世如此鄙陋熏濁,自己哪裡還能進得去?

簾縫裡略吹進些春風,楊戩面上一涼,胸中舒暢瞭許多。路邊一個攤子,堆滿紙馬紙錢,他想起今天是清明,心裡微微一沉。離傢四十餘載,他隻在二十多年前回過一次鄉。自己父親當年沒買成的那塊田,去年王豪白獻給瞭他。他原想回鄉去看視看視,卻被公事纏住,始終未能成行。今年清明,又被紫衣客這事絆住,不知幾月才能回去。可再一想,如今傢鄉早已沒有親人,還回去做什麼?即便是有父母兄弟,他們子子孫孫、和和樂樂,你去瞭,也隻是個孤身無後之客……

他正在出神,轎窗外走近一人,低聲嘆瞭句:“同為骨血親,緣何分高低?”

楊戩聽瞭一怔,不由得想起兒時。當年傢中三兄弟,哥哥隻長他四歲,行事言語卻已像成人一般謹重,因此深得父親器重,但凡見客交易,都要帶他去歷練;幼弟則生得靈秀乖覺,極討父母寵愛;唯有他,性子遲慢,又不善言語,始終難合父母的意。他越想做好,便越易出錯,時常被父親責罵。兒時,不知偷偷哭過多少回。後來傢敗,為瞭幾十貫錢,三兄弟要賣一個入宮,父親自然便選瞭他,他卻連“我不願去”都不敢說出口。以往從不敢在父親面前哭,那天眼淚卻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父親看著他,隻說瞭句:“哭什麼?送你進宮是去享大尊貴。”

回想當日離傢情景,楊戩心裡一陣發澀,卻聽見窗外又走過一人,嘆瞭句:“兒時一段冤,白發仍夢寒。”

他又一驚,見窗外是個老者,身影瞧著有些淒惶,恐怕是幼年遭過冤屈,至今仍解釋不開。他也隨即想起兒時一段冤屈。

他父親傢教極嚴,極少笑。母親又太卑順,一向謹守婦道,從沒高聲說過話,也極少邁出過二門。楊戩記得最清的是五歲那年,他父親押瞭一車藥材,帶瞭長子,去州裡交易,來回要幾天。那時他父親從江西引種的鹿子百合正巧開花,傢裡那些仆婦爭說那花朵好不稀罕,紛紛聳動主母去瞧。楊戩三歲的幼弟又在哭鬧,他母親隻得帶瞭他們姐弟三個去。

到瞭田頭,楊戩張眼一望,頓時有些發暈:那田裡開滿瞭花朵,花瓣雪白翻卷,佈滿殷紅斑點,猶如蘸瞭血點的白爪子一般,花香又極熏人。楊戩有哮癥,聞不得這些濃香異味,胸口一陣窒悶,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忙朝後倒退瞭兩步。他的幼弟卻正巧從母親懷裡掙跳下來,剛奔到楊戩身後。幸而楊戩及時察覺,慌忙閃向一邊,才沒有撞到幼弟。可幼弟偏偏腳底一絆,猛地摔趴在地上,頓時哭嚷起來。楊戩顧不得胸悶氣促,忙要去扶幼弟,手卻被重重打開。抬頭一看,是母親。

母親狠瞪瞭他一眼,罵瞭句:“誰人走路倒著走的?怪道你父親常罵你是倒蹄驢子!”隨即俯身抱起幼子,柔聲哄慰起來。

楊戩從沒見母親這般責罵過誰,更沒見她目光這般冷怒過。他又驚懼,又委屈,胸口越發窒悶,忙大口急喘起來。這時卻聽見一陣驢蹄聲傳來。抬眼一望,竟是他父親和哥哥,各自騎著一頭驢子行瞭過來。他母親也一眼望見,頓時紅瞭臉,慌埋下頭,抱著幼子轉身往傢裡逃去,他姐姐也忙快步怯怯跟上。隻留楊戩呆立在那裡,不知該逃還是該留。他幼弟卻尖聲嚷起來:“爹!二哥撞我!”

他爹這時已到跟前,勒住驢子,鐵著臉瞪向楊戩。他哥哥也一向守著兄長威嚴,騎在驢子上,蔑然斜視他。楊戩越發失瞭主意,胸口又窒緊起來。他父親厲聲喝道:“沒長進的東西,枉生作男兒,成日隻曉得跟在婦人腳後頭偷饞躲懶。回去碾藥去,不碾完兩升蔻仁莫吃飯——去啊!呆站著做什麼?莫不是想討打?”

他慌忙轉身跑去,胸口被扼住瞭一般,喘不過氣,不留神摔倒在地上。他父親越發惱怒,在後頭厲聲痛罵起來……

雖隔瞭四十多年,想起當日那慌怕窒悶,楊戩胸中仍不由得緊促起來,他忙深呼瞭兩口氣。這時,轎窗外一個中年漢子悶聲說瞭句:“有心立小功,誰知成大過。”

楊戩頓時又想起兒時另一樁事。母親過世後,父親越發嚴厲,即便哥哥弟弟犯錯,父親也隻罵他。七歲那年,他父親受騙買瞭帝丘那片田,又借瞭官府青苗錢,那幾個月變得極暴戾,以前隻是責罵,那時開始責打。楊戩慌怕無比,一直盼著能做出一件讓父親歡喜的事。他見弟弟時常亂拿傢中的物件,便想到一個主意——那時父親隔幾日便拿著那受騙的田契去縣裡爭訟。有天父親從縣裡回來,他趁著父親睡熟,偷出瞭那張田契,跑出院子,將那田契藏到墻外一塊石頭下。想等父親尋它時,再假意尋見,交給父親。父親醒來後,發覺那田契不見,瘋瞭一般翻尋,暴聲喝罵起來。他忙跑出去,搬開那塊石頭,那田契卻不見瞭。

沒瞭那田契,父親更沒瞭憑據,那訟狀被縣衙駁瞭回來,官貸又催得峻迫,隻得變賣宅院田產,抵還瞭官債,父子四人搬到瞭田邊兩間破草屋中。實在乏於生計,父親才將他送入宮中,得瞭五十貫賞錢……

回想此事,楊戩心裡一陣翻騰。繼而發覺,父親從未對他笑過,更未贊過他一個字。即便沒有弄丟那田契,恐怕也仍會送我進宮,念及此,他心裡一片冰涼。

這時,轎窗外又響起一句,聲音有些蒼老發顫:“孤雁傷幾多?獨自問秋風。”是個腰背有些佝僂的老漢。接著,一個中年男子走過,嘴裡低念瞭句:“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楊戩聽瞭,也不由得跟著嘆瞭口氣,看來世上多是傷懷人。他進宮那年是深秋天,途中他透過窗望見一行大雁往南飛去,碧天裡傳來一陣啼鳴,有些哀涼。楊戩聽瞭,眼淚忽然便湧瞭出來。

到瞭宮裡,無依無伴,天黑時,他時常坐在廊簷邊,朝北望那顆北極星。那顆星是他母親教他認的:“滿天星星都在轉,唯有北極星從來不動。你若是走丟瞭,望著它,便能尋到回傢路。”那時,北極星的確仍在那裡,路他也尋得到,傢卻再也回不得瞭……

這時轎窗外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莫怨柳絮輕別離,隻緣春雨入夢寒。”

楊戩原本不喜這等酸文傷詞,這時聽見,卻也隨之惻然,不由得想起母親唱的那首《柳枝詞》。

自弟弟出生後,母親再沒抱過他。四歲半那年,他的哮病第一次發作,幾乎要斷氣。母親全忘瞭卑順謙柔之禮,瘋瞭一般抱著他,命莊客火急駕車,去鄉裡草市上尋郎中。一路上,母親一邊哭著哄慰他,一邊不住尖聲催莊客快些、再快些。楊戩身子雖弱,命卻似乎耐久。尋見郎中,服瞭藥,竟漸漸緩轉過來。回到傢後,母親仍不肯放下他,一直抱在懷裡,抱瞭一整夜。一邊替他撫順胸口,一邊輕輕哼著《柳枝詞》:“春來窗外一枝柳,雨過船頭百裡青。低聲問兒何處去,兒言白雲那邊行……”這歌謠鄉裡人都會唱,他卻從沒聽母親唱過。母親將詞裡的“郎”字改作“兒”,一遍遍在他耳邊輕唱,那聲氣春水一般流進他心底,將胸口那些窒悶一點一點融盡……

回想母親那輕吟柔撫,楊戩心底一陣泛湧,雙眼發熱,幾欲落淚。他已多年未曾這般動情,氣都有些發緊,他忙重咳一聲,坐直瞭身子。

這時轎窗外卻又傳來一句:“殺人一句寒,思親半生哀。”

楊戩微一愣,扭頭望去,那身影卻已走開,瞧著是個老者,腰背卻仍高大硬朗,不知緣何說出此等話。回味此語,楊戩驀然想起一事,心不禁一顫——母親是因他而死。

那年他六歲,他傢也正富盛,傢中有十來個仆役。有次,父親去繳納夏稅,他原本和哥哥同住一間西廂房,哥哥跟著父親去瞭縣裡,那晚他便獨自睡。夜裡,他被蚊子咬醒,正在用力抓撓,忽聽見對面母親臥房門響,他便下瞭床,想喚母親來驅蚊。房內窗戶開著,糊瞭窗紗。他走到窗邊,依稀月光下,一眼瞧見一個黑影從母親房門裡閃出,隨即快步走向前院,似乎不是母親。他頓時嚇住,沒敢出聲。半晌,再不見動靜,他仍不敢出聲,悄悄回到床上,邊揮打蚊子,邊不住驚疑回想。第二天起來,他見母親毫無異樣,便沒敢問。父親回來後,卻不知從何處聽到風言,把母親踢倒在地上,厲聲責問,母親卻哭著叫冤。楊戩見父親惱得那般,便鼓足勇氣,在一旁小聲說:“我瞧見瞭……”便是由於他這句話,母親被父親休逐,回到娘傢後,夜裡自縊而亡。

回想這樁舊事,楊戩心裡極不自在,不由得挪瞭挪身子。他至今不知,自己那晚所見是否為真,也不知自己該不該說那句話。母親若沒有死,我是否便不必入宮瞭?悔疚隨之升起,他忙轉開念頭,心裡道:我隻是說出眼中所見。

這時又有個人走過轎窗,也自言自語念瞭一句:“你可憐,我可憐,同根何苦更相殘?”

楊戩聽到,又是一驚,猛然想起自己姊姊。姊姊大他兩歲,左臉上有片傷疤。那傷疤是他燙的。

母親過世後那年除夕,廚婦在廚房裡蒸煮祭祀雞豚。他傢的規矩,祭物不許仆婦沾手,得由主婦親自操辦,那年卻隻能由楊戩的姊姊端送。楊戩想在父親跟前搶功,便去和姊姊爭。姊姊一向疼讓他,那天怕燙到他,不叫他端。傢中親人,楊戩唯一不怕的便是姊姊,那天他更是氣惱,見灶口擱著把小鐵鏟,便抓起來去打姊姊。鐵鏟擱在火炭邊,燒得通紅,正燙到姊姊左臉,燒出一大片疤,破瞭相,後來隻能嫁給個窮跛子。楊戩在宮中得勢後,每年都要差人去給姊姊送些錢物,卻從不願見姊姊的面,他不願看那傷疤。如今,姊姊也已過世,這世上便再無牽念瞭……楊戩心中升起一陣孤悵。但迅即想到,當年即便在傢中,自己也時常孤單無助。有親無親,其實並無分別,都難逃一個孤命。

這時轎子經過香染街口,一群人圍在左街口聽人說書。轎窗外一個老者嘆息:“人人盡道善心好,幾人曾得善心報?”

楊戩聽瞭,鼻中不由得哼瞭一下。世人便是這般,時時都在計較善惡得失,你少我一豆,我多你一棗。卻不知,善惡隻是自傢事,得失皆由強弱來。譬如人遇見狼,那狼食人哪裡會分你善或惡?除非你變作猛虎,將它吃掉。如此簡截道理,愚人卻至死不覺。

這時,另一個老者接著又嘆:“真惡昭昭路人指,偽善暗暗己心知。”

楊戩鼻中又哼瞭一下,又是無用之語。世上哪裡有心露於外,全然無遮無掩之人?即便孩童,三兩歲便知畏忌與討好,這一畏一討,便是藏真飾偽,此乃天性,人人皆如此。可愚人偏偏隻許自傢如此,容不得旁人也這樣。人生於世,本就是一場彼此猜謎之戲,愚人不去磨礪自傢眼力,隻知怨嘆責罵,合該一世被人欺。

他正想著,轎窗外又傳來一個蒼老聲音:“無根亦無憑,無辜轉無情。”

這話聽著有些滋味,他不由得扭頭望去,簾外是個老者身影,腿腳不便,略有些跛,不知有何經歷,發出這等感慨。細味此語,楊戩竟生出些同感。自從離傢入宮,不但身體失瞭根,人也再無依憑。如同一隻小雀,折瞭翅膀,被丟進狼窩,唯有憑自傢單薄之力拼命應付。久而久之,這心如一塊石頭沉埋湖底,誰也瞧不見,誰都休想動。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忽然在轎窗外說瞭句:“瞞得世人眼,難欺天地心。”

楊戩看那男子快步走過,似乎在生悶氣,那句話也說得極重。他聽見,本想笑,心裡卻又一動,不由得琢磨起後半句,難欺天地心?他抬眼望向天際,簾子遮掩,天瞧著昏蒙蒙,隻在錦紋間透進些光線。上天果真有眼有心?這疑問他想瞭半生,也並未知曉。即便有,又如何?監看我、懲戒我?若真有懲戒,八歲入宮那年,我已得瞭懲戒。八歲孩童有何罪孽,要受那等割體殘軀之刑?還有哪般懲戒能比之更酷虐?他不由得冷笑一下,心裡隨之騰起一股憤意。

轎子經過孫羊正店,店前有許多人,轎窗外一個中年男子喃喃說瞭句:“讀罷聖賢書,來做欺心事。”

不知是哪個讀書人得罪瞭他。楊戩也素來最厭那些士人,有幾人真信自己所讀之書?不過是舞文弄舌,拿來謀官謀利。倒不如那些無知無識之人,話粗行直,易使易用。不過,他旋即想到自己讀《孝經》。

十二歲那年,正是因讀那《孝經》,讓他得入邇英閣。那兩年,那個叫朱瓚的同班,夥同幾個惡伴日日欺凌他。他實在受不得,卻又鬥不過、逃不開。同班另一個小黃門因能讀書識字,被選入邇英閣。朱瓚強迫姚辛第二天給那小黃門飯裡下巴豆,姚辛偷偷告訴瞭他。姚辛跟他一樣瘦弱,是他在宮裡最親近之人。他聽瞭,頓時想到自救之計,忙勸姚辛莫要違抗朱瓚。夜裡,他趁姚辛睡熟,偷偷走到宿院角上那叢花草邊,挖出一瓶毒藥。那是他從禦藥院偷來,埋瞭幾瓶,以做防備。他用半夏粉調換瞭姚辛袋裡的巴豆粉。第二天到瞭飯時,他早早趕到廚院,見姚辛正在剁肉,他怕那半夏未必周全,便要過刀,替姚辛剁肉,剁過之後,肉端瞭進去,卻把刀留在案上。

如他所願,姚辛在飯裡下瞭藥,那小黃門中毒發作,果然抓起旁邊那把刀去砍人。楊戩原想姚辛會緊忙說出朱瓚主使,誰知姚辛說得遲瞭,竟被砍死。好在朱瓚也被砍成重傷。楊戩一直在旁邊瞧著,驚怕得指甲幾乎將手心掐破。見到邇英閣墨監進來,他才醒轉,忙走出院子,躲到墻角樹後。聽到墨監腳步聲後,他大聲誦讀起《孝經》,這是他唯一會讀之書。入宮頭幾年,他時時思念父母,讀《孝經》是盼著母親亡靈和幾百裡之外的父親能聽到。他不知道父母是否聽到,至少那墨監聽到瞭,並選他做瞭小墨侍。

唯一之憾,他沒有料到姚辛會死。但他想,姚辛不但瘦弱,又無機變,即便那天不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這便是一人一命,弱者命短,強者壽長。

這時轎窗外又傳來一個中年男子聲音:“對面暖如春,背後毒似針。”

楊戩聽到,頓時有些不快,心裡道:不怪自傢愚蠢不當心,遭人暗算,吃瞭苦頭,又做這無益之怨。若想公道,隻能自傢拼力去爭,怨罵哪裡怨罵得來?

轎子經過東水門稅鋪時,路邊一個中年男子牽著個孩童,那孩童嫩聲念瞭句:“任爾頑石重似天,弱草隨春不隨命。”

這句好!楊戩望向那孩童,卻看不清面容,隻隱約見到一個瘦小身形,和自己初入宮時年紀差不多。楊戩不由得贊道:這孩兒有志氣,能成大器。

轎子穿進城門洞前,門墻邊一個男子忽然嘆瞭句:“縱有萬般理,問君可忍心?”

轎子裡接著便暗下來,楊戩胸口一悶,心裡不由得答道:有何忍不忍?該行必得行。我若不忍心,便被人忍心!

片刻後,眼前一亮,轎子出瞭東水門。左邊又傳來一個男子話語:“惡意火中燼,私心血寫成。”

楊戩舒瞭口氣,心想:“人出生時便在血泊中,一生性命也得血來供濟,沒瞭血,便沒瞭命。不用血寫,難道用墨寫?那墨寫成的文字,不過是粉飾自傢、欺瞞後世,哪裡有幾句真實?便是孔子做聖賢,不也出自私心?若沒有私心,聖賢或盜賊,何須分別? 這世間,私心皆同,不同處隻在私心所向。有人好這個,有人愛那個,如此而已。至於善惡,也不過是私心判斷。合於己心便是善,不合己心便是惡。哪裡有通共之善、齊一之惡?”

楊戩心潮有些翻湧,卻又聽見護龍橋欄邊傳來一句:“隻身世間過,為君一留情。”

他聽瞭,心中一動,不由得想起當年那墨監。那墨監選瞭他去邇英閣,卻對他極嚴苛,無論日常言行,還是洗硯磨墨,一絲一毫都不許差錯。他睡在墨監宿房外頭的小過間裡,連他的睡姿,墨監都得嚴教。偶爾哮癥發作,夜裡鼻息重瞭,那墨監都會下床出來,抓起鞋子將他打醒。而他向來行動比旁人遲慢,因而時時都挨責罵,讓他覺著這墨監像是自己父親一般。他從來不敢稍有違抗,隻一心盡力做好。勤苦三年,才學會全套侍墨禮儀規矩,漸漸合瞭那墨監的意。那墨監卻仍不肯點一回頭,更未贊過一個字,隻讓他在後頭照管筆墨,從不讓他去閣中。三年間,皇帝雖時時去邇英閣聽講官侍讀、與朝臣議事、賜功臣禦書禦筵,他卻從未見過一眼。

那年秋天,楊戩發覺墨監有時深夜會偷偷出去,他先不敢動,見墨監出去得多瞭,便下床悄悄跟在後頭。那墨監出瞭邇英閣邊門,拐到崇政殿後墻角一座假山處,似乎將什麼對象塞進瞭石洞裡。他忙先回去裝睡,等墨監回來,睡到後半夜,聽墨監睡死,才悄悄出去,到那假山石洞裡一探,一塊石子下壓著一張紙條。他忙揣瞭起來,第二天偷偷打開一瞧,紙上寫著:高太後屬意十三子。

楊戩看瞭,頓時想起那一陣神宗皇帝病重,閣中內侍時常私下悄聲議論繼立之事。墨監這紙條自然是向外頭傳遞繼立內情。這是天大之事,也是天大之罪。他頓時有瞭主意。邇英閣中筆墨紙硯各有所司,筆紙硯三監手底下均有幾個侍從,墨監卻隻收瞭楊戩一個侍從。墨監一去,急切間難尋其他通習之人來任此職。

楊戩便藏起那紙條,去威脅那墨監,要去告發。那墨監臉色大變,卻強作鎮定,壓住聲氣問:“我教你三年,你竟不肯留一絲情?”楊戩想到離傢入宮那天,父親立在門邊望著他,眼中冷沉沉,未說一個字。等他上瞭車,從車窗回望時,父親已進瞭門。於是,他望著那墨監,搖瞭搖頭,便轉身離開。等他走瞭一轉,再回去時,墨監已經懸在瞭宿房梁上。他也順利升為瞭墨監。

回想此事,楊戩鼻子裡又嘲哼瞭一聲,留情?留來何用?不過是多一塊絆腳石。

這時,轎窗外又有人念:“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

他扭頭一瞧,是個中年漢子,身穿舊佈衫,將頭伸過來,似乎在朝轎窗裡窺望,隨即又慌忙轉開。楊戩頓時警覺,瞧這中年漢子,不過是粗蠢農夫,為何會念出這等語句?而且像是特地來念給他聽。

他再一回想,這一路所聽那些語句,都非尋常說話,似乎皆是有意湊近轎窗,來念給自己聽。尤其這一句,顯然是來警嚇。難道他知道轎子中是我?

楊戩忙又轉頭去瞧,轎子已經走過,再瞧不見那人。不過,看那漢子身形神態,應非刺客。他正在驚疑,又有個人湊瞭過來,身形極瘦弱,瞧著也是個農夫。這人靠近轎窗,一邊斜眼朝裡窺望,一邊低聲急念瞭句:“仇總記,恩偏忘,又何聲聲訴公平?”

楊戩不由得一顫,那瘦漢子卻已轉身走開。楊戩頓時確信:這些人說這些話,絕非偶然,顯然知道坐在轎中的是我。

楊戩胸口頓時緊悶,他忙急呼瞭兩口氣。又一個盛年男子裝作行路,靠近轎窗,念瞭句:“若是平生無虧欠,緣何此時頓無言?”

那人念罷,隨即離開轎窗,轉身走到橋欄邊。看衣著神態,似乎是鄉裡富戶。楊戩忙要開口喚竇監來捉住此人,可旋即想到,即便捉住此人,他隻是念瞭一句話,並無其他罪證。這些人應當是受人指使,自傢恐怕都並不知曉其中之義。何人指使?我出宮時那般騰挪遮掩,他竟仍能尋見我,並安排這許多人等候在這裡?他意欲何為?

多年以來,楊戩從未這般驚慌過,呼吸越發緊促,胸口不住起伏。這時,又有一個身影走近,念瞭句:“世間安有瞞天術?隻是未到點破時。”

楊戩越發坐不住,想要喚住轎夫,但此時停住,恐怕更危險。至少目前看來,那幕後之人尚不敢輕易動手,隻是使人拿言語來威嚇。他想掀開簾子,看清楚窗外那人。手剛伸出,迅即停住。窗外之人未必確信我在轎子中,不可自行暴露。

他剛將身子靠正,窗外又響起一句:“爭得萬般贏,終有一回輸。若問公不公,答已在問中。”

楊戩鼻中悶哼瞭一口氣,胸口越發憋悶,手不由得顫起來。

這時轎子已行過護龍橋,橋頭邊一個瘦高身影匆匆念瞭句:“偷來又還去,孤寒一夢空。”

楊戩聽到,喘得越發重急。這些語句絕非尋常訴冤泄憤,一句句,冷箭一般,像是要往自己心底裡射。什麼人?意欲何為?他大口喘息,急急尋思。

然而,窗外並未停止,一個又一個人湊過來,一句接著一句傳進轎窗:

“世間盡多無奈人,無奈卻非盡無辜。”

“借得他人錯,來掩我之過。冤冤疊相勝,苦苦自成囚。”

“傷人實傷己,他悲即我悲。”

“怨天怨人怨命,自拘自囚自困。”

楊戩胸口如同被爛絮不斷填塞,腦仁一陣陣劇跳,不由得恨罵起竇監,你在外頭竟沒有察覺?旋即他又懊喪想到,隻怪自己怕轎中氣悶,窗扇又有鐵網攔護,便吩咐竇監,莫要使人擋住轎窗。而那幕後之人行事高明,隻叫這些人裝作行路,念罷一句,迅即離開。今天清明,路上往來人極多,竇監和那幾個侍衛哪裡會起疑?

轎窗外,又接續傳來各般話語:

“己心隻為己心明,燈枯何必怨夜深?”

“占盡天下理,途窮嘆伶仃。”

“天理可逃,虧心怎填?”

“萬夫之勇尚白發,百年孤身橫幾時?”

楊戩聽瞭後頭,頓時惱怒起來,你問我百年橫幾時,我如今年紀才半百,我便再橫幾十年給你看!他不由得挺直身子,不住喘息著,等候敵人來攻。外頭說一句,他心裡便怒答一句——

“進得一階榮,損卻三分寧。步步無窮已,魂魄何所歸?”

呆話!誰不是一生拼力,到死方休?我魂魄無歸,爾等便有所歸?

“恩恩從來重難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愚話!施恩者自施,與我何幹?他若施恩圖報,便是與我做買賣。買賣有虧有賺,人蠢笨,合該虧!至於怨,犬兒被踩痛都要反咬。傷我者,我為何要饒過?

“唯見眼前恨,誰記當年情?”

蠢話!今日被火燙瞭,自然恨火,難道還要口口聲聲感念——火可照明——火可煮飯?

“曾經多少同路人,如今唯餘一孤身。”

酸話!誰不是孤身來、孤身去?

“從來情深人難解,明月孤心獨往還。”

婦人語!自傢生,自傢死。自傢命,自傢擔。要何人知?要何人解?

“心中一點暗,眼前唯見黑。”

自欺之語!難道心中一點明,眼前便無黑?

“一言風推水,一舉坡滾石。善惡一粒種,良莠萬畝田。”

狂話!我身至這等高位,也不敢道,一言一行便能傾動天下。活到如今,唯有“括田令”還算得有威力,也才延及數十州縣。若真是如此,人人都做得天王瞭。

“自古饕餮稱猛獸,終有食盡自噬時。”

腐儒語!饕餮哪怕自噬,也先已飽足。強過那些野犬,終日尋食,難得一飽。

“當初唯見青雲路,眼前空悲落日昏。”

無能之語!落日有何可悲?日頭每天升、每天落,英雄常見其升,庸才常嘆其落,無能之人才發這等無用之悲!

他鬥瞭一陣,有些氣緊力乏,身上也掙出汗來,卻絲毫不肯示弱。幕後之人是想拿這些話語來激惱我,令我亂瞭陣腳。我楊戩是何等人?若是些許話語便能擊倒,也走不到今天這地位。他見外頭仍不斷有人來念話,便盡力提氣,昂然再戰——

“層層染得面目非,對鏡可識當年心?”

當年有何心?不過是整日巴望著父母能多些愛憐。可最終望來什麼?

“妄將利心認己心,身到險灘恨急流。”

他聽瞭,不由得一笑:即便我未入宮,終還得為衣食財貨奔波,哪怕急流險灘,也隻能硬心奔沖,世間哪有無風無浪之地,任你長停久歇?

“吞鉤魚不知,歡盡愁無盡。”

隻有蠢魚,才見餌便吞。我乃漁翁,隻嘗魚鮮。

“苦經人世暗,何日重見天?”

這人間並非今世才暗,我便是自傢天日,明暗皆由我定!

“道是無奈實因懦,殘卻此心隻剩寒。”

一命自擔,一路自擇。隻憑己意徑直行,何須爾等說勇懦?哪怕寒透天下心,我自春風長高臥。

“逆流曾傷風波惡,回身翻作掀浪人。”

他又哼瞭一聲:我若不掀浪,坐等汝輩掀?

“重以承命,其傾也危。”

這句他沒聽清,略一回想,才大致明白,不過是說身居高位,一旦傾覆,自然危於常人。他笑瞭一下:危又如何?在山頂栽倒,總好過在山底被壓!

這時轎子已行至榆疙瘩街口,外頭越發喧鬧,四處嗡嗡鳴響。日頭高照,天氣暖熱,烘得各般氣味越發熏人。店肆裡油煙腥膻、人身上粉劣汗酸、驢馬牛騾糞臭……混作一處,不斷湧來。轎中又窄仄,那熱悶熏臭將他團團圍住。他額頭已經冒汗,渾身一陣虛乏,心又重跳起來,他不由得拽開瞭衣領,長呼瞭幾口氣。

轎窗外的話語卻仍未歇止,隨即又傳進一句:“借我胸中痛,奪人眼前歡。輪轉何可極?軋軋苦無邊。”

他悶“哼”一聲:狗奪肉、人爭利,自古便是這般,的確苦無邊,但生而為人,誰能跳脫?

“身非頑石心非鐵,何苦冷面自僵持?”

他苦笑一下,生做一塊頑石生鐵倒好,便不必這般辛苦。

“曾經罹此痛,何忍觀彼傷?人間變鬼域,爾又逃何方?”

他渾身躁悶,耳邊無數聲響,熱潮裡各般熏臭,這人間原本便是鬼域,我往哪裡逃?爾等又能往哪裡逃?

“一念殺心動,從此萬劫生。”

殺不殺,人終得死。動不動,這劫難哪有終止?

“心同此傷不知憐,何怨人間徹底寒。”

他重重喘息,悶悶回答:我雖不憐,卻也從未怨過。

“暫為世間客,滾得一身塵;天青洗眼望,幾曾見雲停?”

他聽瞭,不由得向天際望去,天光被簾子遮住,仍舊昏蒙蒙,卻從縫隙間漏進一些細光,銀針一般,極刺眼。他忙閉起眼,仰頭靠在壁板上,胸口重悶無比,像是被丟進瞭一口蒸鍋中,鍋裡蒸煮著各般腥臊污穢。他忽然極渴念清涼夏夜裡那顆北極星,閉著眼極力去尋,昏昧脹悶之間,哪裡尋得見一點兒亮光?

這時,轎窗外又傳進一句:“烏雲憎其暗,卻遮明月光。徒以人之懼,來掩我之慌。”

他聽瞭,頓時有些慌起來,猛然憶起當年凈司那個夥伴鄧六,那張驚懼之臉又浮現在眼前。當年他升任墨監,終於得見皇帝,卻非神宗皇帝,而是九歲的哲宗小皇帝,那小皇帝因貪耍負氣,打碎瞭一隻硯臺,那是神宗皇帝最愛的一方魚腦凍端硯。小皇帝怕被高太後責罵,隨口便將錯歸到楊戩身上。楊戩哪裡敢說一個字?旋即被貶去南班凈司傾倒糞桶。他有哮癥,那臭氣熏得他時時窒息,他卻拼力熬煉,不願沉陷於這污穢之地。

他知道無論何等卑賤職任,都離不得智巧才幹,他便處處留心,想出許多改進之法:如給糞桶加上木蓋,一半死,一半活,便於掀開、傾倒,又可擋住臭氣;為讓各院準時出來傾倒糞水,免於過早等候,或過遲錯過,糞車到之前,他先行一步沿門敲動響木;為避免糞水溢灑,糞車下用油佈兜住,每到一座院門前,先鋪上一塊氈佈……雖隻是區區糞役,他也迅即在同班中露出頭角。

他是從北苑來,一心要回北苑去,唯一之途,是先進北苑凈司。他趁收糞,偷空兒溜進當年那個廚院,趁黑挖出一瓶毒藥,而後等待時機。和他同一撥那個叫鄧六的,與他最親近。但鄧六性直心急,因受不得北苑那班人傲橫,幾回起瞭沖突,險些動手。有天夜裡,鄧六出去凈手,他也隨即跟出,從懷裡取出那毒藥,撒進北苑清洗馬桶的大木桶中。那天,北苑後宮發覺馬桶上有毒,內司立即來查問。他趁人不備,偷偷將鄧六喚到後邊井邊,一把將鄧六推進瞭井裡。鄧六倒栽入井時,扭頭驚望瞭他一眼,那眼中,恐懼之外,更有無限驚愕。那是在問:“為何?”

為何?楊戩忙睜開眼,鄧六那張瘦長臉不見瞭,眼前隻有蒙鐵網的轎門,邊縫間射進一道耀目陽光,刺眼一晃,他忙又閉上瞭眼。耳邊仍舊喧噪不歇,渾身已經悶蒸出汗,胸口更是墜瞭塊石頭一般。他急急喘氣,心裡憤憤答道:為何?為命!你到死都不過是個糞役,我卻不是!

這時轎窗外又傳來一句:“為獻一點歡,寒傷十裡春。”

當年那花匠的臉忽又逼現眼前。那花匠招他進到後苑花圃,教他種花培植之藝。宮中隻有那花匠會培植綠牡丹,他先不肯教楊戩。楊戩也並不強求,隻盡力小心,勤加習學。那老花匠漸漸放瞭心,認他為義子,將綠牡丹培植秘技也傳給瞭他。那年春天,楊戩培植的綠牡丹終於結瞭花苞。這之前,他已發覺,花圃圃監私藏蔡確禁詩,而那老花匠因那壽宴綠牡丹,深得高太後賞譽,自恃其寵,時常頂撞圃監。高太後壽日那天清早,楊戩趁圃監去查看老花匠綠牡丹,溜進圃監房中,從那本佛經裡偷走那紙禁詩,又在封面上留下個泥印,而後去花苑偷偷割斷瞭綠牡丹主莖。老花匠果然怪罪到圃監頭上,兩人爭執起來,一死一貶。楊戩卻端出自己那株綠牡丹,因而升為瞭圃監。

那老花匠撞到石階時,楊戩躲在旁邊一株丁香花樹後。老花匠倒在地上,頭頂冒血,卻一眼尋見楊戩,那目光毫無怨疑,反倒似乎有些牽念不舍。而那張尖瘦老臉像映在眼前,楊戩忙睜眼,伸手去揮瞭幾揮,那張臉才消失不見。

轎窗外又低低響起一句:“無心未必安,有悔方得寧。”

悔?有何可悔?你那時年近六十,已到該死之期,我卻正年輕。你擋在前頭,我如何向前?

“一靜破百劫,無事即得安。”

哼!我若停手,不出三個月,必定會被貶到幾千裡外,受那流離勞役之苦。到那時,除瞭欺我、辱我、打我、踏我的,有誰肯念一句慈悲?

這時轎子已行至虹橋口,橋上人多,轎子停瞭下來。窗外呼喝叫賣、嬉笑爭鬧之聲,蜂窩一般,將他圍在核心。日頭已升至頂上,烤得轎子內越發烘熱窒悶。各等氣味更是混作一股腥臊臭氣,不住向他滾滾撲來。他煩躁至極,不住喘息。

窗外卻又有人念道:“逃得萬裡險,終有一時疏。”

他一眼瞥見簾外一個食攤,攤邊一隻小爐裡冒著火焰。看到那火光,他心裡一痛,想起瞭自己父親兄弟。他作偽證,讓哲宗孟皇後被貶;又進獻春藥,讓哲宗皇帝縱欲速亡;最後,暗助端王,獻寵向太後。端王順利繼位,自己也由此飛升,管領內苑。那年,他二十八歲。功成之後,他才頭一次生出回傢之念。回去才知,他傢已遷居州府,父親康健,兩個兄弟都已成傢生子,三代人合居共爨,一同操持一間生藥鋪。老老少少,親親睦睦;男男女女,恩恩愛愛。自始至終,無人提及,正是靠瞭賣他的那五十貫錢,他們才開瞭這間生藥鋪。他見那宅院窄小,便替他們置買瞭一座大宅院,瞧著他們搬進去,個個歡天喜地。他父親更感慨道:“我楊傢總算興旺起來。這等宅院,子子孫孫,十幾代都住得下。”他聽後,似乎隔瞭二十多年,又被狠割瞭一刀。回到宮裡,立即差瞭一個心腹黃門,去宮外密尋瞭一個潑皮,趕去拱州,趁深夜人都睡死,一把火將他的傢人全都燒死。隨後,他除掉瞭那心腹,又催逼拱州官府捉住那潑皮,將其處死……

這算是一時疏忽?當日若留下一個親人,日後便會有埋我祭我之人?他冷笑瞭一聲,親父尚且為錢賣我,那些侄兒,哪裡會有絲毫留念?

這時轎子重又一動,前頭略略斜起,緩緩上瞭橋。轎窗外又傳進一句:“縱使爭出群山頭,終歸一丘荒草間。”

楊戩猛然想起傢鄉那座土丘。他得回那片墓田,已打算好,自己死後便埋到那土丘上。然而,自己無子無嗣,宮裡宮外,雖有無數人想認他為父,可一旦身亡,那些人必定一哄而散。誰肯耗神費力,將你抬埋到那裡?即便埋到那裡,又有何用?不過數年,墳丘便被雨水沖垮,被牛羊踩踏……

轎窗外又有人念:“發心之處即歸處,一念寒生萬裡冰。”

他聽瞭,身心一陣虛乏。仰頭靠向壁板,望著轎頂那層銅皮,上頭映出他的倒影,昏暗中,一張蒼白面孔,不住搖移扭晃,如同被人倒吊在半空。他一陣暈眩,幾欲嘔吐,忙垂頭閉眼,劇烈喘息半晌,才略略松釋一些。睜開眼,見河岸邊一帶柳影隔簾閃過,他忽然記起幼年時,母親牽著他去田間玩耍,那時剛開春,田頭生瞭許多青嫩新草,母親一棵一棵教他認,這是蒲公英,這是車前草,這是薺菜……

正在出神,轎子忽又停住,前頭傳來竇監喝聲:“快讓開!”

楊戩心裡一緊,猛然想到:那些人難道要在這橋頂行刺?隨即,河中、兩岸響起一陣陣驚呼。他忙透過簾子向外望去,隱約見一隻大船正駛到橋下,桅桿卻未放下,眼見著便要撞向橋梁。楊戩越發慌起來,周遭一片大亂,那些人正好趁亂下手。難道這大船撞橋也是幕後之人有意安排?

這一慌,他胸中越發窒悶,幾乎喘不過氣來,哮癥怕要發作。他忙從懷裡取出常備的藥瓶。這時,喧鬧聲中,又聽見竇監在轎子前頭怒喝。他身子猛地一顫,忙掀開轎簾,將臉緊貼在窗邊,向前盡力瞅望,隻見對面攔轎之人騎匹高馬,身穿繡服,樣貌極殘狠。馬前有兩個粗悍隨從,揮臂舞拳,正欲沖過來。他胸口越發緊促,終於來瞭,終於來瞭……他閉上眼,不願再看,大口喘息起來。可這時,忽聽見馬上那男子高聲念道:“咬牙攀上最高枝,轉眼春去近危時。”

隨即四周哄鬧聲越發震耳,無數暴喝、驚叫、怪嚷,更有許多敲打聲、奔跑聲、桿棒聲、金刃聲、撞擊聲……一起向轎子沖奔而來,震得楊戩耳鼓欲裂,胸口更是脹悶欲爆……轎子忽一震,隨即傾側搖顫起來,他手一軟,那藥瓶跌落到瞭腳邊。

他眼暈神迷,見四周不住旋轉,轎壁似已被外間怒氣沖破,無數怨怒農漢,卷蕩塵土糞灰;無數淒怨惡鬼,鼓動污濤血浪,一起向他圍湧過來,將他卷困在中央。他拼力掙紮,卻呼不得一口氣,喉嚨嘶喘半晌,眼前漸漸漆黑。他知道自己將死,心底猛然一驚,又生出一股氣力,怪嘶一聲,奮力睜開雙眼,慌忙伸手去抓尋那藥瓶。手指剛摸到藥瓶,四周忽然靜瞭片刻,轎窗邊隨即響起一陣吟唱聲:“春來窗外一枝柳,雨過船頭百裡青……”

聽到這歌,楊戩渾身猛地一顫,頓時呆住。恍然間,似乎回到幼年,哮癥頭一回發作,自己被母親抱在懷中,一遍遍聽母親吟唱這《柳枝詞》:“低聲問兒何處去,兒言白雲那邊行……”他聽著,不由得停住手,閉起眼,嘶喘著喚瞭聲:“娘……”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