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尋蹤

前代帝王,靡不初勤政事而後失於逸豫,不可不戒也。

——宋仁宗•趙禎

一、皇城

趙不尤坐在皇城西角樓對街的一座茶樓窗邊。

從這裡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見宣德樓右掖門。他在等候一人,樞密院北面房主事。這主事與古德信是至交,趙不尤也見過幾回,算是相熟。昨晚趙不尤寫信約瞭他,在此相會,想打問高麗使的內情。

夕照皇城,比常日越加巍峨宏麗。自太祖在崇元殿登基,至今已有一百六十年,先後八位天子登上宣德樓,俯瞰京城,執掌天下。其間更不知有多少文臣武將出入這皇城,享萬民仰望之榮華,掌世間蒼生之休戚,承天下安危之重責。

開國之初,太祖憑天縱英才,創制百年格局。大興科舉,重惜士人,文教人才之盛,遠勝漢唐;不限田制,勸農墾荒,農田水利之廣,數倍於前朝;拆除坊墻,不擾工商,人人得以盡力興業,財貨之富,便是盛唐也遠遠不及;募兵之法,更使天下農夫免去千年兵役之苦;至於朝廷,更是崇仰儒學,力行仁政,歷經八朝,未曾有一個暴厲之君⋯⋯正是憑借這恢宏之基,天下才百年安寧,由簡而繁,由樸而華,由富而盛。正如《論語》所言:“民到於今受其賜。”

然而,天下重器,是世間最難之任。開國八十年,到仁宗慶歷年間,天下已顯出重重弊端:激勵士大夫,卻激出冗官之癥;募養禁軍,卻養出冗兵之耗;大興禮樂,卻興出冗費之重。這三冗,當時已成天下大患,不得不治。仁宗皇帝欲行新政,卻半途而殂。其後神宗皇帝又力行新法,卻激起黨爭互鬥,新黨舊黨,輪番得勢,幾經對陣,兩敗俱傷。到如今,已無人再論法之對錯,朝中大臣,一求自保,二求媚上。造明堂、鑄九鼎、起艮嶽、運花石綱,乃至神仙祥瑞、天書符籙,皆由此來。

念及此,趙不尤不由得慨然長嘆一聲,至今大宋仍未尋得治理天下之法。

老子曾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此語說得如此輕巧,隻源於“無為”二字。可莫說天下,便是一傢之中,也是日日煩憂不斷,如何能袖手無為?唯有得其道,明其法,均而施之,堅而行之,恐怕才能至於無為。即便如此,也得時時提防,馭馬一般,不能由其偏瞭正路。

這百六十年,如同造屋,立基雖穩,框架雖好,卻藏瞭許多隱患。有人見這樓要倒塌,不能不憂,因此建言修治,卻引來非議,說此乃祖宗基業,一毫不能動。爭嚷之間,盡都忘瞭來由,隻圖聲量壓過對手,爭到後來,盡都爭得聲嘶力竭,全都罷口,卻仍疲然同住在那危樓之中。至於那些禍患,或視而不見,或全然忘記,隻求延得一日算一日。

如今又生出這梅船案,來勢如此險猛,若真撞向這危樓,百年梁柱怕是再難支撐⋯⋯

他正在暗憂,一個人走過來喚道:“趙將軍。”正是那北面房主事何遄,年近四十,窄瘦臉龐,身穿黑綢公服,身後還跟瞭個年輕書吏。

趙不尤忙站起身,彼此拜過,才一起坐下。趙不尤叫店傢點瞭盞紫筍蜀茶,何遄則叫那書吏到一邊候著。

“趙將軍今日約我,是問古德信?他好端端的,竟領瞭那樣一樁押運差事,我送他時,還約好回來一起吃端午酒,誰知他竟將命送在方賊手中⋯⋯”何遄眼圈泛紅,他忙伸手抹瞭把眼,“我去吊喪時,聽古傢阿嫂說,他起程前留瞭封信給趙將軍?”

“嗯。他知我在查問一樁事。”

“什麼事?”

“你不知為好。”

何遄是識機之人,忙點瞭點頭。

“我要問的是,正月之後,他與何人往來較多?”

“他那為人,趙將軍豈會不知?他一向好結交,三教九流,但凡有所長,便願親近。”

“他有無新結識之人?或之前較疏,卻忽然近密之人?”

“他若有新結識之人,必定會在我面前誇耀。自從江南方賊作亂,樞密院公事頓增瞭數倍。他是守闕主事,哪裡忙,便往哪裡趕。二月他被轉到支差房,掌調兵發軍,整日忙亂不堪,哪得清閑再去交人?”

趙不尤頓時又想起古德信留的那句“義之所在,不得不為”,他自然是被某人用大義說動,又以此大義說服郎繁,去梅船刺殺紫衣客。此事不知與高麗有何關聯?但若徑直問高麗使,何遄自然會起疑,他便將話題繞開——

“如今遼金對戰,不知高麗情形如何?”

“兩虎相爭,高麗倒是撿瞭個大便宜。近百年前,遼國東征高麗,強渡鴨綠江,在高麗邊境建瞭一座城,名叫保州。如此,高麗便失瞭鴨綠江屏障,那保州城如同眼中穿刺,成為高麗最大之患。金國崛起後,高麗見大遼節節敗退,便趁勢與金國商議,奪回保州。金人雖忙於西征遼國,卻又舍不得保州,因此,一面應允高麗自行攻取,一面又命將領奪占保州。高麗趁金兵即將攻破保州之際,說服城中遼將歸順,未費兵卒,便輕易得瞭保州,哈哈!”

趙不尤頓時想起“海上之盟”,與高麗這順勢巧奪之策相比,“海上之盟”便有些險重瞭,難怪官傢也生出悔意,不願再行。如今高麗涉足插手梅船案,不知又有何圖謀?在行什麼棋路?

他又問:“高麗使仍在汴京?”

“嗯,月內便要歸國瞭。”

“高麗使的接送館伴是你北面房令史李儼?”

“是。”

“清明那天,我見他陪著高麗使,在虹橋邊茶棚下吃茶。”

“哦?有這等事?李儼這人向來骨軟人滑,我和古德信皆不喜他。他竟帶瞭外國使者隨意混入人群?若生出意外事端,如何是好?”何遄有些惱,轉頭喚樓口正和店傢說話的那年輕文吏,“張春!”

張春忙快步趕瞭過來。

“清明那天,李儼陪高麗使去虹橋,你跟去沒有?”

“小人和丁萬都跟著去瞭。”

“李儼由那高麗使混入人堆,坐到茶棚裡吃茶?”

“李令史原本駕瞭一輛車,陪高麗使去賞春景。到瞭汴河灣,那高麗使說隔著車不能盡興,強要下車去走。李令史勸不過,隻得陪他下去走。一路上倒也無事。那高麗使走瞭半程,口渴瞭,又說從未領略過我上國民間日常風物,便又強要去那茶棚下吃茶。李令史勸不住,又隻得由他。坐下才吃瞭半盞茶,那汴河上便亂起來,李令史和小人兩個忙護著高麗使離開瞭那裡,並未出過任何閃失——”

何遄聽後,才略放瞭心。

趙不尤卻借機問道:“你們下瞭車後,高麗使可曾與人言談?”

“沒有。小人和丁萬生怕高麗使被人撞倒,一直緊緊護在兩邊。”

“坐到茶棚下,也沒和鄰座之人說話?”

“沒有。隻有李令史陪著說話。”

“可有個跛腳之人在附近來去?”

“跛腳之人?嗯⋯⋯是有一個,走到那茶棚柱子下站著,丁萬去付茶錢時,還撞到瞭那人。”

何遄忙問:“趙將軍問這些是⋯⋯”

“這跛腳之人關涉到一樁案子——”

“和高麗使有關?”何遄又驚疑起來。

“我隻隨口一問。高麗使去茶棚吃茶,既然無事,你也莫再多問,攀扯起來,你也得擔責,李儼更要怨我無端生事。”

“好。”

二、偷吃

馮賽趕到瞭芳酩院。

他去探望過邱遷,偷塞瞭幾塊散碎銀兩在羊肉炊餅中,好叫他在獄中打點那些獄吏。出來時又尋見獄中節級,暗遞瞭五兩銀子,托他看顧邱遷。這些銀錢是從秦廣河處借得。眼下他無暇去招攬生意,唯有瞭瞭這樁大事,才能重理營生。

出來後,他不住回想李棄東說的那句話:“邱遷,你也來瞭?”

李棄東為何要加這個“也”字?他殺瞭顧盼兒,自然要緊忙逃離,下樓時猝然見到邱遷,這個“也”字應是脫口而出,而非事先熟思。

相識之人,不期而遇,通常也會說這個“也”字,其中含有驚喜之情。李棄東當時正要逃命,見瞭邱遷,自然絕不會驚喜。人在驚慌之下,話語隻會比平素簡短,通常不會加這個“也”字。李棄東為何要加這個“也”字?

李棄東心思智謀遠勝常人,一見邱遷,恐怕迅即便想到,拿邱遷來替自己頂罪。因此,他裝作無事,叫邱遷去顧盼兒房裡。加這個“也”字,更能顯得輕松隨意,讓邱遷毫無戒備。

但其中又有個疑處:兩人在樓梯上相遇,李棄東下樓出院門,邱遷上樓去顧盼兒房裡,二者距離相差不大,李棄東甚而更遠一些。若是邱遷先見到顧盼兒死,叫嚷起來,迅即追下樓,李棄東即便能逃脫,卻也是給自傢添險。照理而言,李棄東應設法略作拖延,讓邱遷晚些見到顧盼兒,好讓自己充裕逃走。他卻又加瞭句“你上去吧,盼兒在上頭”,似是催著邱遷快些上去。這一句相催,讓前頭那個“也”字似乎多出一層意思。

馮賽原本要翻身上馬,不由得停瞭下來,閉起眼細細琢磨。思尋半晌,他忽然發覺,這個“也”字裡似乎含瞭些嘲意。但何等情形下,人會說出這等嘲諷之“也”?

他又急急思忖,良久,忽然想起一樁小事:今年正月,他帶兩個女兒去看燈,邱菡特意給她們穿瞭紅梅繡的白鍛新襖。到瞭燈市,見到賣小兒戲劇糖果的,瓏兒選瞭一支打嬌惜,玲兒卻拿不定主意,扒著那挑子左挑右挑,總算選定瞭一支糖宜娘,新襖上卻蹭瞭一片油污。她最愛潔,頓時嘟起嘴,看看要哭。卻一眼瞧見瓏兒舔食那打嬌惜時,前襟上落下一攤口水,她頓時笑起來:“妹妹的襖子也臟瞭!”

馮賽心頭一亮:驚喜偶逢時,人會說“也”;同病相嘲,也會情不自禁說“也”。

但那李棄東見瞭邱遷,有何同病可供相嘲?難道——

他並未殺顧盼兒?他和邱遷一樣,進到那房裡時,顧盼兒已死?他見機不對,立即離開,卻撞見邱遷,不由自主說出:“你也來瞭?”這“也”字,自然含瞭嘲意。他知道邱遷為人誠樸少機變,一旦走進那屋,便負罪難脫。他自傢一身麻煩,自然樂得減去這一樁。於是又加瞭句“你上去吧,盼兒在上頭”。

不過,僅憑這“也”字,無法真的斷定。馮賽急忙趕到瞭芳酩院。

到瞭那裡,見院門半開,裡頭並無人聲,便拴好馬,徑直走瞭進去,繞過影壁,看那庭院中不見人影,正要開口喚,左廂房裡走出個素衫女孩兒,正是盞兒。盞兒見到馮賽,先一驚,隨即搖手示意他莫要出聲,跟著輕步趕瞭過來,牽著他衣袖,將他拽出院門,又走到墻邊,才小聲說:“盼兒姐姐歿後,牛媽媽著瞭病,才喝瞭藥湯躺下。”

“盞兒,我仍是來問出事那天的情形。那天,柳二郎來之前,還有什麼人進過顧盼兒的房裡?”

“嗯⋯⋯張郎中。那些天,盼兒姐姐聽瞭你們這邊的禍事,焦得不得瞭,哭瞭好幾回,和牛媽媽也爭吵瞭幾場。那天她一早醒來,心裡頭便鬧煩,沒梳洗便又躺下瞭。牛媽媽忙叫人去請瞭張郎中來,到盼兒姐姐房裡看視。我忙把床帳放瞭下來,張郎中隔著帳子,把過脈,說是酒吃多瞭,傷瞭肝,又逢著春季,肝氣虛旺,便寫瞭個藥單。牛媽媽陪他下去,叫人跟著去取瞭藥來,我便下樓去煮藥。再沒聽見誰上樓,直到柳二相公來。”

“那房內窗戶可開著?”

“嗯,盼兒姐姐怕憋悶,隻要天不冷,窗戶清早便得打開。”

“你再仔細想想,可還有其他疑處?哪怕並非疑處,不論大小,與常日略有些不同之處也可。”

盞兒望著墻,細想瞭一陣:“盼兒姐姐一直躺在床上,我怕擾到她,進出都輕手輕腳的,並沒聽見什麼響動,也沒瞧見什麼——”

馮賽見她說完後,嘴卻仍張瞭片刻,目光也隱隱一顫,卻欲言又止。他忙盯過去:“盞兒,你莫怕,這是在查真兇,救無辜,任何事都可說出來。”

盞兒臉微微一紅,猶豫片刻,才低聲說:“那天盼兒姐姐起來後,牛媽媽叫我端瞭一碟糕上去。那是望仙橋王宣傢的玉屑糕,盼兒姐姐一向愛吃,那天卻一塊都沒動。我扶她躺下後,瞧著那糕,竟犯起饞癆,便偷偷吃瞭一塊。吃過一塊,反倒越發逗起瞭饞蟲,便又拿瞭一塊,可才咬瞭一口,便聽見牛媽媽帶瞭張郎中上樓來。牛媽媽最恨人偷嘴,若見瞭,一定拿針戳我的嘴皮子。我一慌,不知該把那塊糕藏到哪裡,見窗戶開著,忙伸手丟到窗根下頭的琉璃瓦上。後來一忙亂,竟忘瞭那糕。等出瞭那兇事,公差去那房裡查驗過後,我才想起來。趁人都走瞭時,偷偷進去尋那塊糕。可到窗邊才探出頭,幾隻鳥撲啦啦飛瞭起來,唬瞭我一大跳。等定下神再一瞧,那塊糕已經被碾碎,大半又被鳥啄食瞭去。”

“被碾碎?”

“我當時瞧見,便有些納悶。鳥力氣再大,也隻能啄碎,剩下的那些糕卻被碾成薄片,粘在瓦上。若不是你問,我還忘瞭⋯⋯”

馮賽頓時明白:是有人翻窗而入,沒有留意,踩到瞭那塊糕。殺死顧盼兒的,正是這踩糕人。

但這會是何人?為何要殺顧盼兒?當時李棄東才從獄中放出,便先趕到這裡來見顧盼兒,有何緊要事?顧盼兒之死與這緊要事有關?

三、傢常

梁興和梁紅玉在那小宅院裡躲瞭兩天。

那院門從外頭鎖著,他們夜裡回來時,是偷偷翻墻進來,怕鄰居聽到,堂屋門也一直關起。水和吃食,梁紅玉此前已經備足。兩人各住一間臥房,白天無事,便在中間的過廳坐著輕聲閑聊。

梁興原想和她論些武藝劍法,梁紅玉卻極好奇梁興過往經歷,點點滴滴不住盤問,連幼年時哭過幾回、挨過幾回打、偷吃過什麼、尿過床沒有⋯⋯一一都要窮究。梁興從未跟人講起過這些,自然極不情願,但看梁紅玉興致那般高,又不好沮瞭她,隻得一樣樣如實回答,像是打開心底一個舊口袋,翻轉過來,將裡頭的東西全都搜檢一遍。梁興自傢都詫異,心中竟藏瞭這許多舊憶,尤其是和父母在一處時那些舊事,樁樁件件,哪怕極細小尋常,如今回想起來,都似被夕陽映照,纖毫畢現,讓他心底一陣陣暖湧。

兒時,他一直嫌那營房窄陋,轉身便要碰落東西。常說自己若成瞭人、做瞭將校,一定要置一院大房宅,讓父母搬進去,盡情走跳。可如今回頭一望,那低矮房舍裡,處處都閃著亮,那光亮並非金銀之亮,而是父母望著他時,眼裡那無限慈愛之光。

他講起有回惹惱瞭父親,父親抓起掃帚要打他,可舉瞭半晌,都下不得手,最後竟狠狠抽打起腳邊一隻木凳,那木凳被抽得連翻瞭幾個滾兒。他娘進來看到,一把奪過掃帚,為那凳子和他父親爭嚷起來。他父親又不善言語,悶挨瞭一串責罵後,才憋出一句:“我要打的是那個倔骨拐!”他娘一聽,頓時瞪向他:“我也正要打這閑撮手,把我的油瓶和醋瓶混在一處,想煎油果子,卻煎出些酸疙瘩,還濺得我滿頭滿臉。你要打,莫拿這掃帚,去拿那火鉤子——”“火鉤子不打壞瞭他?”兩個又為火鉤子爭起來,爭瞭一陣,回過神,反倒一起笑瞭⋯⋯

梁興說到這裡,也不由得笑瞭出來,眼裡卻不禁湧出淚來,他忙用手背抹掉。

梁紅玉望著他,柔聲說:“怕什麼?男兒漢這時若不落淚,便是冷心冷腸,不值一文瞭。”

梁興勉強笑瞭笑:“莫再逼我講這些瞭。”

“好,還有一樁最要緊的,留到下回再問。”

梁興看她眼中含笑,目光卻仍在探詢,忽然明白她所言那樁最要緊的是什麼瞭,心不禁一沉,微有些不快,可隱隱又有些盼她發問。發覺這念頭後,他越發自惱,又不願被梁紅玉瞧破,忙站起身,走到窗邊,透過窗紙上裂開的一道縫,向外張望。

日頭早已落山,院子裡暮色沉暗,瞧不見什麼。他卻一直望著,心裡有些紛亂,更隱隱牽動那絲舊痛。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外頭忽然響起開鎖聲。他忙定神細看,梁紅玉也走過來湊近那道縫,鬢邊青絲拂到他的下巴,一縷清香更是撲鼻襲來。他忙讓開一步,低聲說:“張都頭?”

那天,梁紅玉將這院門的鑰匙給瞭張俊。他話音才落,院門推開,一個身影走瞭進來,閂好門,隨後轉身走瞭過來,果然是張俊。梁紅玉忙去開門,梁興則摸著火石,點亮瞭油燈。

張俊走瞭進來,臉上瞧不出憂喜。梁紅玉關好門,忙請他上坐,斟瞭盞茶,這才問道:“如何?”

“尚未有何結果。”

“但也未出差錯?”

“嗯。”

“那便請你從頭講一講。”

張俊點瞭點頭,卻先端起茶盞,喝瞭一口,又低眼望著茶水,似乎在理思緒。梁興坐在一旁望著,此人其實極有智識,卻始終不動聲色,出言更是慎重。不過,倒也未瞧出有何異心,梁興隻是不喜這等性情。

張俊沉思片刻,又喝瞭口茶,這才開口:“那晚在豐樂樓,我離開後,照著商議好的,快步走到東邊那座樓,後面果然有兩個人影跟隨。我進到樓中,迅即上瞭樓,沿著飛橋,穿到另一座樓,又快步下樓,走到庭中,沿著穿廊拐到前院。前院有許多人,我便躲到一叢樹後暗影裡,看後面沒有人跟來,這才又繞到北樓後邊,從東北角那個小門走瞭出去。我一個手下牽瞭馬等在那裡,我便騎瞭馬飛快離開,並沒有人尾隨。”

“呵呵,那兩路人便開始四處找尋楚瀾下落瞭?”

“我派瞭四個人分作兩撥,藏在那西角門外監看,果然有兩路人也在那街邊窺望。那兩路人沒等到我,便各自退散。那兩撥手下分別跟著,各自跟到瞭他們的落腳之處,一個繼續監守,另一個回來報信。第二天清早,我又差瞭兩撥人去輪班,各自跟瞭一天。還好,都尋見瞭他們的頭目,一個是壯年漢子,臉上有許多疤痕——”

梁興道:“冷臉漢手下。”

“另一個竟是個提瓶賣茶水的年輕婦人,住在望春門祝傢客店。”

“明慧娘。”梁紅玉笑道。

“這兩人顯然並非大頭目,我的手下一直跟著這兩人,從昨天中午直到今天傍晚,卻再沒發覺他們上面的頭目。”

“多謝張都頭。”梁紅玉笑道,“剩下的,便由我們兩個去查,我跟那個明慧娘。”

“我去查冷臉漢。”梁興憋困瞭這兩天,頓時來瞭興頭。

四、藏身

胡小喜驅馬出城,來到北郊。

望著那連片綠田和蔥鬱林木,他不由得停住馬。張用一句話便戳破瞭他的心思,他的確既盼著尋見阿翠,又怕尋見。他頭一回對女孩兒動心,卻遇見這麼一個女魔怪。那般青春嬌好,閃著一雙大眼,叫人喜之不盡,片刻間,卻變作殺人狠手、陰謀強人。回想起自己被推進那地下暗室,胡小喜渾身仍一陣陣發寒。

張用說這事得盡力做個瞭結,他自傢也這麼盼著,可心中那分留戀,始終割舍不去。尤其是阿翠最後竟仍存瞭不忍之心,去告訴瞭他娘,讓他沒有困死在那陰臭暗室裡,思前想後,他怕一陣,嘆一陣,怨一陣,念一陣。這一向,一直恍恍惚惚,著瞭病一般。他嘆瞭口氣,告訴自己,就當蟬蛻一般,挨過一場痛,才能成個人。

他取出張用給的那張圖,先找出最近那個地點,四處比照瞭一陣,認出瞭路,便揣好那圖,驅馬向那裡尋去。

那是一座小莊院,隱在一片小林子裡。胡小喜沿著林間一條土路,來到那莊院門前。院門掛瞭把鎖,瞧著已經生銹,許久沒有開過瞭。四下裡極靜,隻有鳥聲和林子裡偶爾一兩聲蟲鳴葉落。

胡小喜頓時有些怕起來,他下瞭馬,小心走近那院門,伸手推瞭推門扇,吱扭一聲,極刺耳,他忙停住手,等四周重歸寧靜時,才透過那門縫,朝裡覷望。裡頭一片院子,地上許多枯葉,北邊一排房舍,門都關著。他望瞭一陣,沒發覺任何動靜。阿翠那般機警深謀,若是要藏身,自然得讓這院子像是沒有人跡。他又望瞭一陣,忽聽到一陣簌簌聲,心頓時一緊,忙屏住呼吸,手不由得握向腰間刀柄。這刀是他出城時,特地繞回傢取的。

那簌簌聲從院子左邊看不見處傳來,有人躲在那裡?他一動不敢動,聽瞭半晌,那聲響漸漸移瞭過來,他手攥得越發緊,有些發抖。過瞭一陣兒,他一眼瞧見,一隻老鼠爬瞭過來,左探右探,行行停停,身子不斷碰響枯葉。胡小喜暗罵瞭一聲,長舒瞭一口氣,手腳卻仍在抖。

他又聽望瞭半晌,再無其他聲息,便打算離開,但一想,要瞭斷便該瞭斷個徹底。於是握著那把刀,壯起膽子,繞著那院墻,踩著滿地亂草枯葉,往後邊走去,邊走邊瞧,看是否有側門、後門,或翻墻進去的痕跡。繞瞭一圈,並沒尋見什麼。

他見那東墻根草裡橫瞭一根爛樹樁,猶豫瞭半晌,還是狠下心,費力將那樹樁抬起來,斜靠到墻上支穩,踩著爬上瞭墻頭。從這裡望得更全,院子裡的確沒有絲毫人跡。不管有沒有,都進去查個透徹。他再次壯起膽,翻身跳進瞭院裡。他從小跟其他孩童到處爬樹上房,這墻又不高,雙腳輕松便落瞭地。

他握著刀,先靜望片刻,見沒有動靜,才慢慢走向最東邊一間房。腳踩得那些落葉,發出刺耳響聲。他忙盡力避開落葉,小心走到那房門前,輕輕一推,又是吱扭一聲,房間裡頭有些暗,潮土氣撲鼻,堆瞭半屋子筐子、農具。他仔細瞅瞭半晌,並未發覺什麼,便輕輕帶上門,走向隔壁那間房。推開一看,裡頭是間臥房,隻有空床空櫃,並沒有被褥,四處滿是灰塵。他又關上那門,去查剩下幾間房。正面一共五間房,西側是廚房和柴草房,他一一查看過,桌凳器物上都積滿灰,沒發覺任何住人痕跡。

他見再無可查,便尋瞭把凳子,踩著翻出墻,騎瞭馬趕緊離開。穿出林子,回到大路上後,看到不遠處兩個趕路人,遠處田裡也有幾個農人勞作,他才松瞭口氣,頭一回發覺,能見到人,竟如此叫人安心。

不過,無論如何,自己細細查過瞭那空莊院。這叫他心裡多瞭些底氣和欣慰,便取出那圖,找出瞭第二處,又驅馬尋瞭過去。

第二處仍是一座小莊宅,院門也鎖著,不過沒藏在林子裡,附近相隔不遠,能望見其他農舍。他照舊先從外頭繞著看瞭一圈,而後翻墻進去,一間一間房細細查看。這莊宅房內陳設要齊整許多,床雖然空著,櫃子裡卻放瞭被褥。不過,依然到處佈滿灰塵,也是許久沒有住過人。

胡小喜翻墻時,見遠處田裡有個農人,抬頭朝自己這裡瞅望。他跳下去後,便騎瞭馬,沿著田間小道尋瞭過去。那農人見他走近,不由得握緊瞭手裡的長耰。胡小喜不由得笑瞭起來,過去跳下瞭馬,高聲說:“老伯,我是開封府公差,來這裡查案。”那農人瞅瞭瞅他身上的公服,這才略松瞭松手。“老伯,那莊宅是什麼人的?”“那主人是城裡一個姓章的銀器商,已經典買瞭幾年,頭兩年還有人來住,從去年便空在那裡。”“這一年都沒人進去過?”“沒有。”

胡小喜道過謝,又上馬去尋第三處。路上不由得感慨,不知銀器章和阿翠有多少銀錢,狡兔三窟,他們竟置瞭這許多房舍宅院,卻都白白空著。

回到大路上,又行瞭幾裡路,曲曲折折繞瞭許久,終於尋見第三處。

那是個尋常農傢宅院,院墻低矮,裡頭隻有三間房。他一眼瞧見那院門並沒有掛鎖,心頓時又緊起來。下瞭馬,望著那院門,遲疑瞭半晌,才走瞭過去。到瞭門前,又猶豫瞭一陣,才抬手去敲門。手還未觸到門板,那門竟忽然打開,驚瞭他一跳。抬眼一瞧,是個中年婦人,那婦人也滿眼訝異。

胡小喜忙問:“你住在這裡?”

“嗯,你是?”

“我是開封府衙吏,來這裡查案。你這院裡住瞭幾個人?”

“隻有我們夫妻兩個,還有一個孩兒。我丈夫清早割瞭些韭菜,帶著孩兒去鎮子上賣,還沒回來。”

“再沒其他人?”

“沒有。”

“這院子是你們自傢的?”

“不是,是章員外的,四周這些田也是他的。我們連田帶房都租瞭下來。”

“租瞭多久?”

“有五年瞭。”

“這一個月他來過沒有?”

“他那等人,哪裡肯來這裡?我們連他面都沒見過,簽租契時,隻見過吳管傢一回。”

“其他人也沒來過?”

“沒有。夏天收租時,吳管傢才派人來。”

“你見過他傢一個叫阿翠的使女嗎?”

“沒有。”

“我得進去查查。”

那婦人不敢阻攔,胡小喜走進去一間間細查,的確隻是農傢房舍,又隻有兩間臥房,裡頭陳設也極粗簡,阿翠恐怕不會住在這裡。

胡小喜隻得出來,看日頭已經西垂,還有四處要查。若仍是那等空莊院,天黑後,哪怕給一百兩賞銀,他也決計不敢進去查。

驅馬回到大路上,望著四處升起炊煙,路上盡是匆匆歸人,他不由得犯起愁來⋯⋯

五、傷痕

王小槐不見瞭。

陸青和三奴商議罷,出去喚王小槐時,卻不見他人影兒。問那店裡夥計仆婦,都說先還瞧著他在花樹底下捉蟲子,不知何時不見的。陸青忙和三奴四處尋瞭一圈,清風樓店裡店外,人流密雜,到處都不見王小槐蹤影。

陸青不禁擔憂起來,那假林靈素一事,他們當時商議,暫莫說出去。此事背後藏瞭那許多隱情,王小槐是眼下唯一見證,那幾路人為脫罪,恐怕都在尋王小槐滅口。陸青從未如此愧疚焦憂過,便讓三奴先回,自己繼續在那四周找尋。一直尋到傍晚,都沒尋見。

他想,唯願是自己過慮,王小槐那等機敏,恐怕是逃走瞭。他想起莫褲子和王小槐的舅舅,王小槐若逃走,怕是會去尋這兩個人。陸青忙去租瞭匹馬,先趕到瞭東水門外,到王員外客店打問。那店主說莫褲子先前還住在他傢,前兩天走瞭。他隻得又趕往第二甜水巷春棠院,去尋王小槐的舅舅,仍是上回那個小女孩兒開的門,說薛仝銀子花盡,被媽媽攆走瞭。

陸青越發焦憂,王小槐即便來見這兩人,也一樣沒處尋去。

他隻得去還瞭馬,又到清風樓裡問瞭一遭,王小槐並沒回去。他一路尋望,出城回到傢中,院門前也不見王小槐。他卻仍不死心,進去後將院門虛掩著,點起油燈,坐在簷下等。等得饑火冒起,才想起自己一天沒有吃飯,便去煮瞭碗面,胡亂吃過後,又繼續坐在院裡等,等得不覺睡去。半夜涼醒,便留著門,躺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他又進城去尋,一連尋瞭兩天,才不得不死心。王小槐若非被人捉走,便是自傢逃走,再不會回來瞭。

傍晚回到傢中,他疲然坐到簷下,心裡既空又哀,自己不願出這院門,正是為此。世間諸般牽扯,到頭來,隻能餘此空哀。他不願再惹世事,關起門,睡起覺來。

第二天上午,他被叩門聲敲醒。他不願理會,用被子蒙住頭繼續睡。門外卻傳來女子喚聲,是詩奴莊清素。他猶豫瞭一陣,終於還是起身穿衣,出去開瞭門。門外不止詩奴,還有饌奴。

莊清素一眼便察覺他神色不對,輕聲探問:“陸先生沒尋見小槐?”

陸青隻點瞭點頭,伸手請兩人進去。屋裡灰積得更多,他便在院裡停住腳。

莊清素猶豫瞭片刻才啟齒:“我們來是為花奴——”

吳鹽兒忙搶過話頭:“舞奴不是頭一個被請去玉津園的,花奴才是頭一個。七八天前,她被人請瞭去,三天後才回去。她傢媽媽立即請瞭大夫去,不知在外頭著瞭什麼病。我尋見那大夫,他卻一毫不肯透露。我又設法使錢買通瞭和他娘子往來最密的一個賣花翠的婦人,由那婦人去打探,才探到一些口信。花奴渾身都是傷,尤其臉上那一道,即便醫好,疤痕恐怕也消不去。”

莊清素滿眼憂切望過來:“我知陸先生遠塵隔俗,本不該拿這些事來煩擾清靜,隻是,擷芳居院門始終關著,那媽媽不讓人進去。我們能探到的,也隻有這些。琴奴至今也尚未回去,不知人在哪裡。我們這些人,雖說身世污賤,可身世並非自傢所能揀擇,誰人甘願身陷污泥?誰人不望生而清貴?金玉屋中,未必皆凈;黑泥潭裡,何曾盡污?這番道理,陸先生自然明白,無須清素贅煩。隻求陸先生能略發哀憫,施以援手。”

陸青哪裡還能拒得,聽後點瞭點頭:“我會盡力。”

莊清素和吳鹽兒忙連聲謝過,陸青送二人離開後,也隨即鎖瞭院門,先趕往固子門外一座小道觀,去見瞭一位老道,而後才又趕到瞭擷芳居。

到瞭那裡,見院門果然緊閉。他上前叩門,半晌,才有人開瞭門,卻隻打開一道縫,裡頭露出一張臉,仍是上回那仆婦。仆婦一眼認出他,卻說:“陸先生請回吧,院裡這一向都不見客。”

“我是來送祛疤藥方。”

“哦?”仆婦一愣,盯瞭兩眼,才說,“陸先生略等等,我進去回話。”

陸青等瞭許久,那仆婦才又開瞭門:“陸先生請進。”

陸青跟著她,仍由池中那道木橋,來到廳前。院中那媽媽候在門外,神色委頓,絲毫不見上回那等歡耀。

見到陸青,她忙幾步迎上來:“陸先生,您真有祛疤良方?”

陸青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上頭寫著方子。這方子是剛才從那老道處討來。那老道和他師父是舊識,精於醫藥,尤擅祛疤除痕,脾性卻有些吝怪。許多逃軍聞名來求他祛除額上刺字,此事傳到官府,官府要拿他治罪,他便逃到郊外那小道觀,在廚房裡做瞭個火工道人,已躲瞭數年。陸青向他討方子,他百般不肯,陸青要挾說破他身份,他才寫瞭這方子。

陸青對那媽媽說:“這方子連軍卒刺字都能消去——”

“可是當年那個盧道人的方子?”

“嗯。”

“阿彌陀佛,我四處找人打問他的下落,卻哪裡尋去?多謝陸先生,多謝陸先生!”

“方子可以給你,但我得見花奴一面。”

“她如今那模樣,哪裡見得人?即便我肯,她也絕不肯。”

“不見也可,你得告訴我,她這傷是從何處得來?”

“這⋯⋯這我萬萬不能說。”

“好。”陸青轉身便走。

“陸先生!我若告訴你,你萬萬不能傳出去。”

“放心。”

“惜惜是去玉津園見瞭一位客,那人身份來歷,她也不知。隻說那人穿瞭耳洞,戴著金環。”

“那人什麼樣貌?”

“我問死瞭她也不肯說,隻說那是頭禽獸。”

“什麼人來請的花奴?”

“這個⋯⋯這個我真真萬萬不能說。”

“你莫怕,這消息早已透漏出去,不但我,還有許多人也知花奴受人凌虐。”

“陸先生,你莫再逼我瞭,我萬萬不敢說。一旦說瞭,這擷芳館,連同我們這些人,便要被碾成粉。陸先生,你發發慈悲,救救惜惜!她那張臉傷成那樣,往後莫說再做花奴,去街上做個女花子恐怕都討不到一口湯水⋯⋯”老婦哭著便要跪下。

陸青忙將她扶住:“方子給你。這藥雖除得瞭疤,卻多少會留些淺痕,顏貌恐怕再難如昔。這倒也是個善機,你若真疼惜她,便趁此替她謀個好歸處,也算你們母女一場。”

“是,是,是!”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