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知我意 第七章 明知愛令人傷筋動骨,可我們還是前仆後繼

{這世間所有的故事,都是從相遇開始。可並不是所有的遇見,都有一個美麗的結局。}

這一年氣候很詭異,都立春瞭,天氣還是冷得刺骨,感覺不到半點春色。

阮阮蹲在花棚裡,有點擔憂地查看年前培育的花,長勢很不好,很多花甚至在剛剛發芽的時候就被凍壞瞭。

她嘆口氣,起身去找齊靖商量辦法。

剛走進齊靖的辦公室,他就將一個快遞信封遞給她:“給你的。”

阮阮訝異地接過來,誰給她的快遞?怎麼寄到農場來瞭?

她拆開,看到裡面的東西時,整個人呆住瞭。

“阮阮?你沒事吧?”齊靖一轉眼,看到她震驚的表情,以及拿著信封的手指在發抖。

“阮阮?”見她沒有反應,齊靖走到她身邊,拍瞭拍她的肩膀。他瞟到她手中的東西,是一張拍立得照片,照片中有三個人,似乎在慶祝生日。

阮阮被他驚到,“啊”瞭聲,然後將照片抓緊在手心,轉身逃也似的跑瞭出去。

她一路跑得飛快,直至跑到花棚那裡,她才停下來。

她大口大口地喘氣,手指緊緊握成拳,那張小小的照片,被她捏得幾乎變形。

她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蒼白,咬緊嘴唇。

良久。

她深呼吸,緩緩松開手,視線再一次望向手心裡的照片。

照片拍得略昏暗,唯一的光線是生日蛋糕上蠟燭的光芒,映著三張臉龐,這三張面孔,她都認識。左邊的女人隻露出側臉,蒼白又美麗,阮阮隻見過一次,卻一眼認出,是傅西洲的母親。中間那個女人,長卷發,雙手合十,閉著眼在許願,薄薄的嘴唇抿成好看的弧度,喬嘉樂。而右邊的男人,阮阮閉瞭閉眼,是……傅西洲。

照片下方的空白處,用藍色熒光筆寫著日期,1月29日0點0分。

那個時刻,是除夕夜。

那個時刻,她一直在等他回來一起守歲,可是他沒有。

那個時刻,她記得自己站在露臺上,獨自看瞭一場沒有他的焰火。

那個時刻,她在等他,而他,卻在給別的女人過生日。

阮阮緩緩蹲下身,將照片再一次捏得變瞭形,然後又展開,丟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它。

她就那樣傻傻地蹲著,看著那照片。

不知時日。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花棚裡漸漸漆黑一片,她依舊蹲在那個地方,一動不動。

直至齊靖找來。

她的樣子把他嚇瞭一跳,他擔憂地問她:“你怎麼瞭?沒事吧?”他看著那張照片,阮阮迅速撿瞭起來,抓在手心。

“哦,天黑瞭。”她起身,蹲得太久,腳發麻,頭暈,差一點就摔倒瞭,幸虧齊靖扶住她。

“謝謝,那我回傢瞭。”阮阮說。

齊靖跟出去:“你別開車瞭,我送你回傢。”他知道問不出什麼,也不勉強她,但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令他不放心。

阮阮沒有拒絕,她很累,實在沒有力氣說什麼。

齊靖將阮阮送到小區,便回瞭農場。

阮阮走到樓下,卻並沒有上樓,她坐在花壇臺階上,發呆。

夜色漸濃,寒意逼人,她好像也感覺不到冷。

不知道過瞭多久,電話鈴聲響瞭起來。

她沒有接。

過瞭會,再次響起。

直至打到第四遍,阮阮才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是傅西洲。

她盯著那個閃爍的名字,良久,才終於接起。

“阮阮,你在哪裡?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傢?”他聲音裡似有淡淡的擔憂。

阮阮靜默瞭會,才開口:“哦,到樓下瞭,就回。”

掛瞭電話,她深深呼吸,起身,朝傢走。

開門時,傅西洲已從裡面將門打開,見到她有些疑惑地問:“你沒事吧?聲音怎麼怪怪的?咦,你怎麼穿著工作服就回來瞭?”

阮阮還穿著工作時的圍裙,上面還沾染著些許泥土。

她走到沙發上坐下,將那張照片遞給他,靜靜地開口:“十二,你說過,有任何事情讓我直接問你,好,現在我問你,除夕那晚,真的是你媽媽出事瞭嗎?”

她抬頭望著他,不再像從前那樣難過得隻會掉眼淚,也沒有歇斯底裡,她神色安靜,表面上看來波瀾不驚,漆黑的眸中卻帶著濃重的悲傷。

傅西洲看著那張照片,張瞭張嘴,十分震驚。

他看著照片,她看著他。

在他久久的沉默中,她等待的一顆心沉入瞭深淵。

“十二,你說過不騙我的,但是你食言瞭。”她的聲音輕輕的,卻掩不住失望。

他一驚,抬頭望著她:“我沒有騙你。那晚,我是真的接到療養院的電話,說我媽出事瞭。”

“是嗎?出事瞭的人還可以一起過生日,吹蠟燭?”她瞟著照片,多麼溫馨和睦,多像一傢人啊。而她,才是顯得多餘的那個。

他說:“我趕過去才知道,是療養院的人騙瞭我。”

他心急趕到時,母親什麼事也沒有,甚至還難得地神智清醒。當他在病房裡看到喬嘉樂與喬嘉琪時,便明白過來,一切都是喬嘉樂搞的鬼,把他叫過來,隻是為瞭給喬嘉琪過生日。

阮阮輕輕搖頭:“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就算被騙過去,也留不住你。”她忽然站起來,無限疲憊的聲音,“一個男人,在除夕夜,丟下妻子,與自己的媽媽一起幫另一個女人等零點過生日。”她閉瞭閉眼,說:“想必,你是真的很愛喬嘉樂……”

她轉身,就要離開。

傅西洲一把拉住她:“阮阮,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掙紮:“你放開我。”

他一個用力,將她拉回沙發上。

她掙紮著,他不放。他拿過那張照片,遞到她面前:“這個女人不是喬嘉樂,她叫喬嘉琪。”

阮阮一怔,驚訝地望著他。

傅西洲沉沉地嘆瞭口氣:“我帶你去見她。”

車子在深夜的郊外公路上行駛,車內也如同窗外的夜色一般寂靜,阮阮歪頭靠在副駕上,沉默地閉著眼。她其實心裡有很多疑問,但她什麼也不想問,她知道,等見瞭照片上的女人後,很多事情自然就會明白。可是,他將給她一個怎樣的答案呢……

傅西洲偏頭看她,她臉色很不好,非常累的樣子。他抬手,想將垂落在她眼角的一縷頭發撩到耳後,他的動作驚著瞭她,她微微一閃,避開瞭他的觸碰。

他輕輕嘆瞭口氣。

抵達醫院時,已經十點多瞭,這個時候病人都入睡瞭,傅西洲提前給這邊聯系過,所以很快就登記入內。

阮阮看著“精神病院”的招牌,心裡又是一驚,隨即,便隱隱猜到瞭什麼。當她在病房裡見到因吃瞭藥而陷入昏睡的喬嘉琪時,一切的猜測得到瞭證實。

她抬頭望向傅西洲,他沒有對她有任何的解釋,對護士說瞭聲謝謝,然後將阮阮帶離瞭醫院。

回到車上,他沒有立即發動引擎,沉默瞭良久,他才緩緩開口:“阮阮,你還記得當年我在暮雲鎮墜河的事情吧。”

阮阮點頭,記憶深刻,隻是,他忽然提起這件不相幹的事情幹什麼?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那不是意外。”

“什麼……”阮阮震驚地望著他。

“那是傅雲深的陰謀。如果沒有遇到你,隻怕我早就如他所願,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瞭。”傅西洲看著阮阮剎那間變得慘白的臉色,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龐:“阮阮,很多事情我並不是故意想要隱瞞你,隻是那些事情,又陰暗又可怕,你看,你才知道這麼一點點,就害怕瞭。”

阮阮依舊怔怔的,她還沉在他先前的那句話裡。外公曾說過,傅傢很復雜,可她從未想過,竟是這麼可怕。

傅西洲繼續說:“既然你問我要一個答案,”他閉瞭閉眼,聲音輕輕:“好,阮阮,我全部告訴你。”

他答應過她,不騙她的,可要如實回答她關於照片的問題,就必須告訴她那段他不想再提及的過去……

這世間所有的故事,都是從相遇開始。可並不是所有的遇見,都有一個美麗的結局。

傅西洲的母親林芝在十九歲那年遇見他的父親傅嶸,他是畫廊的老板,她是美院的學生,大二的暑假,她在他的畫廊裡打工。

十九歲的少女,年輕、美麗、溫婉,更重要的是,在繪畫上,她才華橫溢,並且有著自己獨特的風格與見解,與傅嶸有很多共同的話題。一個風華正茂的男人,對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從欣賞變成愛慕,實在太容易瞭。

更何況,三十二歲的傅嶸過得並不快樂。在外人看來,他是傅氏的獨子,傢世風光,從小到大一帆風順。畢業後不想經商,便由父親出資開設瞭一傢藝術畫廊,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可外人哪裡知道,他的畫廊,是用一樁他並不情願的商業聯姻換來的。傅夫人薑淑寧是個事業心極強的女人,性格跟傅老爺子很像,強勢、霸道,與他壓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唯一的話題,便是兒子傅雲深。

生活壓抑的已婚男人,遇上善解人意、才華橫溢的年輕女孩,註定是一樁悲劇。明知如此,可當愛情濃烈時,便如一隻飛蛾,明知烈火灼人,依舊不管不顧地為瞭那溫暖光明飛撲而去。

林芝是在懷孕後才得知傅嶸已有妻兒,可到瞭這個時候,她已經回不瞭頭瞭,也不願意回頭。她愛得濃烈,愛得不顧一切,不惜背負著小三的罵名,因為薑淑寧的舉報,她被學校開除,一生清白驕傲的父親與她斷絕關系,她失去瞭一切,唯有肚子裡的孩子,是她唯一的救贖。

她與傅嶸的事情被傅傢知道後,傅老爺子震怒,對兒子說,這個女人與傅傢,二選一。再濃烈的愛情又怎樣,在現實面前,他變得懦弱,不堪一擊。他最終選擇瞭傅傢,並讓林芝將孩子打掉。她對他失望透頂,連夜逃回瞭老傢,躲在小鎮生下瞭孩子。

如果她帶著孩子在老傢平淡度日,便也不會有後來所有的悲劇。但心懷怨恨的她不甘心,怎能甘心?她為他失去瞭一切,她那樣痛苦,他卻依舊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同為傅傢血脈,憑什麼一個可以享受最好的生活,她的兒子卻要被人指指點點罵作野種?

在傅西洲三歲的時候,她帶著不甘與恨意,回到蓮城。

當她帶著兒子出現在傅嶸的畫廊時,傅嶸沒有半點驚喜,有的隻是震驚與害怕。

但事已至此,害怕也解決不瞭任何問題,為瞭安撫林芝,讓她不去傅傢鬧事,傅嶸為他們母子在偏僻的小巷子裡租瞭一間房子,讓他們住瞭下來,每月提供生活費用,並許諾她,每周至少陪他們母子兩次。

女人永遠比不過男人的絕情狠心,再信誓旦旦地說著恨,可也抵不住男人的花言巧語。而林芝想要的,不過是給孩子一個傢,哪怕這個傢是那麼的脆弱,但她別無選擇。

這樣徘徊在兩個傢庭的生活持續瞭五年,在傅西洲八歲的時候,薑淑寧發現瞭這一切。

傅傢看似平靜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

被再次背叛與欺騙的怒與恨,如燎原之火。心性高傲的薑淑寧,怎麼可能容得下林芝母子。

那些年,面對薑淑寧的各種刁難手段,林芝始終不退不讓,隻是她越來越不快樂,性情大變,失眠很嚴重,需要靠藥物來入睡。每日裡依靠酒精來麻痹自己,將自己關在租屋的閣樓裡沒日沒夜地畫畫,畫完後又用刀將那些畫一刀刀地劃爛,或者放一把火,付之一炬。然後再繼續畫。暗沉的屋子裡,整天彌漫著強烈的松節油氣味、濃濃的酒精味,以及她醉酒後污穢的嘔吐物。

傅西洲常常面無表情地站在充滿這些氣味的房間裡,將窗簾拉開,抱著她丟進浴缸裡,然後去拜托住在隔壁的房東喬阿姨來幫忙為她清洗。

每天放學回來,等待他的,不是熱乎乎的飯菜,而是滿屋子難聞的氣味,有時候還要收拾被母親醉酒後發瘋砸得滿地的碎裂物。

自他懂事起,他就從未感受過傢的溫暖是什麼滋味。房東喬阿姨很善良,常喊他去傢裡吃飯,在飯桌上,他看著喬傢的兩個女兒嘉琪和嘉樂肆無忌憚地與父母親開玩笑、吵鬧、撒嬌,一傢四口其樂融融的模樣,他默默地低下頭去,碗裡的美食再也沒有味道。

這樣尋常不過的傢庭溫暖,卻是他此生都求之不得的。

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持續到他十四歲那年。

那天傍晚,他放學回傢,剛走到巷子口,便被匆匆跑過來的喬阿姨拽住,說:“西洲,你回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快快,那個女人又來找你媽麻煩瞭,這次還動起手來瞭。你趕緊回傢!”

他丟下喬阿姨,飛快地往傢跑。

趕到傢時,他看見薑淑寧與母親正站門口的樓梯邊,兩個人在破口大罵,一邊罵一邊動手,互相扯著衣服、頭發,那架勢,真像兩個村野潑婦。他跑到她們身邊,想把兩個人拉開,可瘋狂中的女人,力氣大得可怕,她們糾纏在一起,他壓根分不開她們。

在拉扯中,忽然一聲淒厲的尖叫聲響起。傅西洲震驚地睜大眼,看著薑淑寧的身體像一隻失控的皮球,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失控中的林芝也反應過來,喃喃著說,我沒有推她,我沒有推她……

他也沒有推她,可是這樣混亂的時刻,誰能說得清楚呢?

“夫人!”這時,有個男人忽然出現,大叫著跑到薑淑寧的身邊,然後撥瞭120,再撥瞭110。

傅西洲認出瞭他,是薑淑寧的司機。

救護車與警車很快就趕到,薑淑寧被送去醫院,他與母親被帶往警局。

被帶上車的時候,林芝一直在喊叫,不關我兒子的事,你們別抓他!你們別抓他!可薑淑寧的司機卻一口咬定,他看見傅西洲與林芝一起將薑淑寧推下瞭樓梯。

當晚十點多,傅嶸出現在警局,他沒有見林芝,隻見瞭傅西洲,對他說,薑淑寧已經醒過來瞭,沒有很嚴重的問題,就是腦震蕩。但她已經請瞭律師,堅決要起訴他們母子故意傷人。最後他說,別擔心,我會阻止她的。

自始至終,傅西洲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隻是用冷眼看著他。對於父親,他心裡除瞭怨恨,別無其他感情。

這一切的痛苦與罪惡,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薑淑寧說到做到,真的將林芝母子起訴,傅嶸壓根阻止不瞭她,隻能為他們請瞭律師。

林芝對律師說,是她推的薑淑寧,與傅西洲無關,她願意承擔所有的後果,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牽涉到兒子。

律師說,故意傷人罪判下來是要坐牢的!

她神色堅決,說,我不怕,隻要我兒子沒事。那一刻,她清醒無比,堅定無比,做瞭一個全天下母親都會做的選擇。

不知怎麼回事,先前一口咬定是林芝與傅西洲一起將薑淑寧推落的司機,最後竟然改口說,自己隻看見林芝與傅夫人動手,將她推下樓梯。

第二天下午,傅西洲被放出來,他沒有回傢,而是去瞭傅嶸的畫廊。雖然他不想見他,可唯一能幫母親的,也隻有他瞭。

傅嶸一臉疲憊,想必傅傢也鬧得天翻地覆瞭。他對傅西洲說:“我會想辦法的。”

第二天,律師就告訴他,他想到瞭一個辦法,可以免除他母親的牢獄之災。他說會幫林芝申請為精神失常患者,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在爭執間是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與動作的。而林芝一直在服用安眠藥物,也看過醫生,這些都是證據。法律會酌情審判,然後再申請送去精神療養院,住一段時間,以病情痊愈為由接出來即可。

當年十四歲的他就算再早熟懂事,也隻是一個半大的孩子,並沒有那麼深謀遠慮,更何況他為母親心急、擔憂,也考慮不瞭太多。

林芝被送去精神病院之前,傅西洲在法庭上見到她清醒時的最後一面,很短暫的一面,她摸瞭摸他的臉,安撫著他說,媽媽很快就會回來,你要照顧好自己,有事情找你喬阿姨。

她以為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傢,他也以為她會很快回來,可一個月過去瞭,兩個月過去瞭……他連母親的面都見不到。開始的時候,他去精神病院探望,可每次,都被拒絕入內。不管他如何懇求,負責登記的工作人員總是丟給他冷冰冰的兩個字——不行。

他無計可施,隻得去畫廊找傅嶸,可他卻出國瞭,聯系不上人。而之前負責幫母親辯護的律師,也聯系不上瞭。

林芝被關進精神病院三個月後的某個夜晚,傅西洲做瞭個決定,去找薑淑寧。這個決定對他來說,真的很難很難,可他沒有辦法。他坐瞭兩趟車,又走瞭很遠的路,才終於站在傅傢的大宅前,他望著占地遼闊、燈火輝煌的屋子,心裡泛起一陣陣冷意。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有人歌舞升平,有人生死不明。

他曾經聽傅嶸提起過傅傢的老宅,知道薑淑寧住在哪幢房子,他直接去找她,他並不確定她是否在傢,又是否會見自己,隻得試試看。

他剛進門,便聽到從客廳裡有談話聲傳來,他聽到瞭母親的名字,頓住腳步,屏住呼吸。

先前那個聲音繼續說著:“姐,請放心,醫院那邊都安排好瞭,那孩子是不可能見到他母親的。至於林芝那賤人,呵呵,醫生說,她精神狀況越來越差,這輩子都不可能從那裡出來瞭。”

哼!薑淑寧冷哼道:“那個小賤人,總算也有今天!我真是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男人說:“其實她變成這個樣子,可比死瞭還慘。”

薑淑寧得意地笑道:“她活該!跟我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就知道,她為瞭保她兒子,會主動承擔下一切。哈哈,其實壓根就是我自己故意摔下去的,可她有證據嗎?”

男人說:“姐,你這樣還是太冒險瞭點,幸好傷得不是很重。”

薑淑寧神色黯瞭黯,先前的得意囂張慢慢隱去瞭,輕喃:“我傷得還不夠重嗎……對瞭,那個律師不會有問題吧?”

男人說:“沒問題。”

“那就好。哼,林芝,你後半輩子就老實地待在瘋人院裡等死吧!”薑淑寧咬牙切齒,“隻可惜,那個小雜種被老爺子保下來瞭……”

傅西洲直至走出傅宅好遠,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發抖。

這一刻,他才明白瞭所有的事情,都是由薑淑寧一手設計的。難怪從來都是高貴姿態的她竟然會跟母親打起來,還特意挑他放學的時間。起訴,再收買律師,假意辯護,將母親送往精神病院,那是什麼地方?再正常的人,每天被藥物折磨,沒瘋也會被逼瘋的啊!再阻止他去探望母親,生生將他們母子分離。

將正常的人逼瘋,再失去兒子。這才是她最痛快的報復。

她真狠!真可怕!真殘忍!

可是,明知這一切,十四歲的他卻毫無辦法反擊。他也忽然明白瞭,父親為什麼出國,想必傅老爺子再次給瞭他二選一的機會,而他,再一次拋棄瞭母親與他。

他咬牙,直到將下嘴唇咬出瞭血,也感覺不到疼痛。他緩緩握拳,是在這一刻,他在心裡發誓,自己一定要變得強大,強大到足以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傅西洲再見到母親時,已是林芝被關在精神病院的四個月後。在無數次的被拒後,喬嘉琪想瞭一個裝瘋混進醫院的辦法,他假裝是她的男朋友,跟瞭進去。喬嘉琪在醫院裡大鬧一場,值班的看護都圍著她,他趁亂溜進瞭病房區,一間間病房找過去,最後在走廊盡頭的病房裡,終於看見瞭那個想見的人。

可是,她卻不認識他瞭。

她真的瘋瞭。

他也幾乎認不出眼前的女人,那樣蒼白,瘦得皮包骨頭,眼神呆滯。

他看著她,嘴角顫抖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想帶她離開這個可怕的如地獄般的地方,他也真的這麼做瞭,可他剛碰觸到母親,她便歇斯底裡地尖叫起來,手腳並用地踢打他,他放開她,她立即縮在房間角落裡將自己團團抱住,驚恐著瑟瑟發抖,嘴裡喃喃說著:“不要,不要,我不吃藥,我不吃……”

傅西洲望著蜷縮成一團的她,良久,眼淚嘩啦啦地往下落。

從小到大,他幾乎很少流淚,可這一次,卻仿佛被人在眼眶裡倒瞭整片大海的水一般,那樣多那樣多的眼淚。而除瞭哭泣,他實在不知還能用什麼來宣泄他心中的痛苦、難過與憤怒。

在被聞聲趕來的護士拉出病房時,他擦幹眼淚,對自己說:“不準哭,以後再也不準哭。”

那之後,他再也沒有流過淚。

哪怕在後來的幾年裡,生活再艱難,他也沒有哭。哪怕有一次生病高燒不退,差點死掉,他也沒有哭。

他的眼淚,在十四歲的那個夜晚,仿佛全部流完,連同他心底僅存的柔軟部分,也在那個夜晚,在母親淒厲的尖叫聲與恐懼的顫抖中,一並流走。

他被迫一夜長大,變得堅硬、冷漠,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才有足夠的力量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從那之後,到他十八歲,他沒有再見過母親,在傅嶸面前,他也沒有再提起過母親。他依舊住在喬阿姨的房子裡,依舊接受著傅嶸在物質上給予的一切。喬嘉琪曾經不解地問他:“你明明那麼憎恨你的父親,為什麼還會接受他的金錢?”他淡淡地說:“隻有活下去,才有機會報仇。”

對,報仇。在他心裡,整個傅傢,都是他的仇敵。

很多個難熬的時刻,都是心中的仇恨,支撐著他活下去的。

他知道自己人微力薄,也知道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將自己承受過的所有痛苦一一還擊。

轉機出現在他十八歲的春天。

他還記得,那晚下著大雨,深夜一點多,有人將他從睡夢中叫醒來,他打開門,傅老爺子站在外面。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傅凌天,如想象中一樣,威嚴冷漠的模樣。

他對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跟我去醫院,你大哥出事瞭,需要輸血。”

他心裡立即瞭然,傅嶸是稀有的RH血型,他也遺傳瞭這個血型,想必傅雲深也是。

然後,一陣冷意從腳底升起,他冷笑瞭一聲:“大哥?哪兒來的大哥?”需要他的時候就承認他姓傅瞭?

他轉身進屋,卻在傅凌天的下一句話裡頓住腳步。他說:“我允許你探望你的母親。”

他緩緩轉過身,直視著傅凌天,冷聲說:“除此之外,我還有兩個條件。”

傅凌天一愣,但隨即說:“你說。”

他說:“第一,我要回傅傢。第二,畢業後,我要進傅氏工作。”

想到醫院裡傅雲深正在生死關頭,傅凌天隻考慮瞭幾秒鐘,便點頭應承瞭他,說:“可以走瞭吧?”

傅西洲說:“等一下!”

傅凌天皺眉:“還有什麼事?”

傅西洲說,我要跟你簽一份合同,白紙黑字寫下來。

傅凌天一愣,而後,他哈哈大笑起來,朝他豎起大拇指,好!好!好得很!真不愧為我傅傢的血脈啊,比你那個窩囊老爹強多瞭!他臉上表情很怪異,說不清是怒意還是別的什麼。

傅西洲跟他去瞭醫院,用600CC的血換回瞭一紙合同,也換到瞭一個回到傅傢的機會。

後來他才知道,那晚傅雲深之所以出事,是因為傅嶸與薑淑寧大吵瞭一架,據說是為瞭讓他去醫院探望林芝的事情。傅雲深聽見他們爭吵,心煩意亂,約瞭幾個朋友去郊外飆車,忽逢大雨,出瞭車禍。命是撿回來瞭,腿卻傷得很重,需要高位截肢,這輩子都隻能坐在輪椅上。

當醫生從手術室出來詢問監護人的意見時,薑淑寧險些暈倒。然後,她朝剛剛抽完血坐在椅子上還沒緩過來的傅西洲撲過去,對著他就是鋪天蓋地的廝打,將所有的恐懼與恨意都發泄在他身上……

如此沉重的一段過去,他講給她聽,卻隻用瞭短短二十分鐘,她卻仿佛穿越瞭時光,跟他一起,過瞭那麼多年。

她沉在那個故事裡,久久出不來。

然後,她忽然就哭瞭起來。

傅西洲給她擦眼淚,伸手覆在她涼涼的眼皮上,嘆口氣:“阮阮,我真的很不想告訴你這些……之前發生過很多事,你沒有問我,我也就樂得不解釋。因為,我真的不想讓你知道那個黑暗冰冷的世界。”傅西洲的聲音輕而平靜,仿佛剛剛講述的,是別人的事情。

她伸手擁抱住他,緊緊的,緊緊的,這一刻,她好像忘記瞭那張照片,忘記瞭照片中那個女人,他講瞭這麼冗長的一個故事,可實際上,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與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麼關系?

可是,此刻,她不想管那個問題,隻想抱一抱他,給時光裡那個十四歲的孤單冷漠的少年,一點點溫暖。

傅西洲被她擁在懷裡,沒有動,感受到她越來越緊的擁抱,她恨不得把她身上所有的溫度都傳遞給他。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忽然被一種奇異的溫暖緊緊地包裹住,那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暖。無數次想起那些過往時,心底泛起的冷,竟被她的擁抱,奇異地趕走瞭。

他像是在淒冷暗夜裡的趕路人,而她,是夜空裡最明亮的星辰,也是身邊溫暖的火堆。

他伸手,擁緊那溫暖。

良久。

他才再次開口:“我還沒有回答你的問題。阮阮,我對嘉琪,有感激,有愧疚,有虧欠,有負罪,我欠瞭她很多,但我對她,從沒有曖昧。”

阮阮伸手指瞭指車窗外的醫院,輕問:“她……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傅西洲說:“當年我的車在暮雲鎮墜河,我被你救起,卻失去瞭記憶,在古鎮待瞭一個月,當我回到蓮城之後,卻發現,我消失的這個月裡,發生瞭很多事情……”

傅西洲失去記憶與阮阮待在古鎮的那個夏天,喬嘉琪卻拿著尋人啟事滿大街地派送,她穿著高跟鞋,走得腳底起泡,滿頭大汗。在他失蹤的前一天,她剛剛接到凌天設計部的入職通知,可她卻沒有如約去報到,他不在那裡,那個職位,對她就不再有吸引力。

而沒有什麼比他的下落更重要。

妹妹喬嘉樂曾問過她:“姐姐,你到底喜歡西洲哥什麼啊?他那麼冷漠的樣子,又沒什麼情趣,有什麼好喜歡的啊?”

她想也沒想,就回答說:“因為他是傅西洲啊。”

是啊,因為他是傅西洲,不是王西洲,也不是張西洲,他是她的世界裡,獨一無二的傅西洲。

她三歲的時候就遇見他瞭,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朝夕相處那麼多年,她為他偷過媽媽藏起來的零食,她在別人嘲笑他是沒爸爸的野種時拿小石頭把人傢的頭砸破,她為他拒絕瞭一封又一封的情書,她為他裝瘋賣傻過。她喜歡他,那麼確定。而他呢?雖然他從未有所表示,但她知道,那是因為天生的性格所致,畢竟除瞭她,他從不搭理別的女孩子。

十八歲的生日,她對他告白,他拒絕瞭她。可她卻不相信,這麼多年的感情,他對她沒有一點心動。她自欺欺人地以為,他不過是因為他母親的悲劇,不再相信愛情。可是沒關系,她想,我會讓你相信的。

當一個女人在愛一個人的時候,容易一葉障目,總以為,隻要我對他好,終有一天,他會被我打動的。

喬嘉琪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聰明的,唯獨在面對傅西洲時,甘願變成一個傻瓜。

在他失蹤的第十天,就連一直站在她這邊的喬嘉樂都勸她別再找瞭,既然連警察都沒有線索,你一個人這樣大海撈針,能找到的幾率實在太渺茫。她說:“西洲哥也許真的……發生意外不在瞭……”

喬嘉琪抬手就扇瞭妹妹一個耳光,厲聲喝道:“你胡說什麼!”

她不相信,隻要一天沒看到他的屍體,她就不信。

用喬嘉樂的話來說,姐姐著瞭魔。

如果不是著瞭魔,怎麼會那麼愚蠢地相信別人,一個電話,就把她騙瞭過去?對方說,他知道傅西洲的下落,她什麼也沒想,便去赴約。

她不去想,深夜十一點瞭,自己一個女孩子,獨自去赴約,是否安全?那一刻,那麼多天的擔憂與忽然得知消息的狂喜,令她失去瞭應有的警惕。

“她赴約的那個地方,是個很偏僻的廢棄工廠。當她趕到時,等待著她的並不是我的消息,而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傅西洲閉瞭閉眼。

那個深夜,她被幾個流氓凌辱,直至第二天下午,喬嘉樂才找到她,她衣衫凌亂地蜷縮在一堆垃圾後,神智已經有點不清。

兩個月後,喬嘉琪被查出懷孕,這個消息令本就情緒極為不穩定的她,徹底崩潰。

那時候,傅西洲已經恢復瞭記憶,回到瞭蓮城。他知道那場看似意外的車禍,實際上是傅雲深想置他於死地的陰謀,因為這場車禍,才會讓喬嘉琪出這樣大的事。他極度憤怒,卻拿傅雲深沒有辦法,因為他沒有證據。

喬嘉琪的情況越來越差,喬傢父母再不忍再不舍,也隻得將她送去精神療養院。是傅西洲親自送她去的,他對神智已經不清的她承諾,以後他會替她照顧她的父母,以及妹妹。

“是我害瞭她。”傅西洲掩面。

阮阮看著他無比內疚的模樣,久久不知說什麼。

“從小到大,她一直對我很好,我欠她良多。回到傅傢後,我很快就被送出瞭國,在國外的那幾年,都是嘉琪去探望我母親,陪伴她,照顧她。我知道,她這麼盡心盡力,隻是因為喜歡我。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回報給她對等的感情。不僅不能,她還因為我變得這麼不幸。”

“當初我之所以從我們的婚禮上離開,是因為那天,嘉琪自殺瞭……我沒有辦法丟下她不管。”

“至於除夕夜的照片,大年初一那天是嘉琪的生日。嘉樂把我騙過去,也把嘉琪帶到瞭我母親的病房,非讓我們陪著嘉琪一起守零點過生日。阮阮,當兩個生著病的女人都拉著你的手不讓你走時,真的,我沒法拒絕。她們,一個是我唯一的親人,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

“好瞭,十二,別說瞭。”阮阮低瞭低頭,輕聲打斷他。

她心中從結婚開始到現在的所有疑慮都一一解開,那個讓她誤會、傷心、難過瞭無數次的女人,與他也並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種關系。她應該開心才對,可心裡真的好難過,好壓抑。那些過往,那些埋藏在他心底的秘密,太沉重瞭。

傅西洲說:“很晚瞭,我們回傢吧。”

阮阮伸手牽住他的手:“嗯,我們回傢。”

這夜,入睡時,阮阮伸出手臂,將傅西洲的頭抱在懷裡,像是母親抱著孩子般,她很瘦,卻用手臂環繞成一個守護的姿勢,輕輕拍著他的背,輕聲哼著安眠曲,睡吧,安心地睡吧。

這樣的舉動,令傅西洲覺得怪異別扭,但他卻沒有推開她。

她瘦小的懷抱,真的,很溫暖。

他微閉著眼,忽然湊到她耳邊,輕聲說:“阮阮,我們要個孩子吧。”

阮阮身體一僵,良久,她猛點著頭,忍不住落下淚來。

十二,有人說,對一個男人最深的愛,是為他生個孩子。

為你,我願意。

《南風知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