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記第一章

下午七時,亞熱帶的夏季天空還未完全暗下來,這正是所有人歸隊回傢的時候,麥承歡下瞭車一抬頭,隻見整座屋村燈光已亮起一半,那幢廉價租屋看上去猶如掛滿珠寶瓔珞的寶塔。

她從來沒有第二個傢,她在此出生、在此長大,一直沒有離開過。

承歡與父母及一個弟弟同住,麥宅面積雖小,設備還算周全,最幸運之處是窗口面對南中國海,天氣好的時候,藍天碧海,一望無際。

初搬進來,許多親友都訝異瞭,“廉租屋競有此美景,真是政府德政。”

這政府的德政還不隻如此,承歡自小學到大學,從未付過一毛錢學費,全免,畢業後,名正言順考進政府機關做事,回饋社會。

麥承歡的世界愉快、健康、歡樂,她沒有機會接觸到這個都會成長期的陰暗面,她隻享受到它健全成熟的制度。

她代表幸運的一代。

今日與往日一樣,她從辦公室回傢,剛好來得及吃母親煮的可口傢庭菜。

在電梯中她已碰到相熟的鄰居,像麥傢一樣,他們也在此地住瞭好幾十年。

承歡聽見黃太太朝她打招呼,並且打趣說:“你們早是富戶瞭,還住在此地?必是貪風水好,所以你同承早都會得讀書。

承歡但笑不語。

承歡老覺得不說話是最佳社交禮貌,這些太太的言語背後往往又有另一層意思,贊美固然不假,挖苦卻亦有誠意。

對長輩要客氣,寧可他失禮,不可我失態。

另一位甄太太也說:“承歡,你媽剛挽瞭一大籃菜上去。

她的小孫子伸手來拉扯承歡手袋上的裝飾穗帶,甄太太連忙阻止。

“喂,”’她大聲說,“那是名牌手袋,切莫弄壞,”停一停笑,“是不是,承歡?”

承歡見電梯已到十七樓,連忙笑著道別,一個箭步踏出去。

母親打開瞭門正在炒菜,一陣香直撲出走廊,承歡深深吸氣。

誰說這不是人生至大安慰,下瞭班回到傢知道有頓安樂茶飯在等著她。

她知道有許多獨居的同事回到傢隻能喝礦泉水吃三文治。

像好友毛詠欣,回到公寓踢掉鞋子便隻得一杯威士忌加冰,承歡笑她,不到三十必定變成酒鬼。

一次詠欣問承歡:“伯母會不會做蛋餃?我已三年沒吃蛋餃瞭。”

可憐,連承歡的母親都為之惻然,立刻做瞭一大鍋叫女兒帶去給她。

承歡在門前揚聲:“承早你在嗎?”

承早過來替姐姐開門。

所謂客廳,不過彈丸之地,放置簡單傢具後已無多餘空間,成年人振臂幾可同時觸摸兩面墻壁,可是這狹小空間從未引起過承歡不快。

是因為一傢四口非常相愛的緣故吧。

父母總是讓子女,姐姐願意遷就弟弟,弟弟性格溫和,並且都懂得縮小個人活動范圍。

承歡斟瞭一杯冰茶喝,小冰箱放在沙發旁邊,十分方便。

麥太太探頭出來,“回來瞭?”

承歡嘴角一直帶著一抹笑,“是。”

“交通如何?”

“擠得不得瞭。”

承早看到那笑容,探過身來研究姐姐面孔,承歡聞到弟弟身上汗臊,連忙掩鼻。

她叫嚷:“打完球就該淋浴,那雙臭膠鞋還不拿到露臺去晾幹。”

承早卻拍手道:“看到瞭看到瞭,媽媽,姐姐手指上戴著鉆石戒指,辛傢亮終於向她求婚瞭。”

麥太太當一聲丟下鍋鏟,熄瞭石油氣爐火,咯咯咯跑出來,“承歡,可是真的?”

承歡看見母親額角亮晶晶一圈汗珠,每到夏天在廚房鉆的主婦必定個個如此,她不禁一陣痛惜,連忙起來用濕毛巾替母親揩汗。

麥太太怔怔地握著女兒的手,迎著燈光,仔細看承歡手指上的指環,“咦,怎麼鉆石都不亮?”

承早在一旁起哄,“莫是假貨?”

承歡笑,“方鉆是比較不閃亮。”

“快去換一顆圓大晶瑩的,鉆石不像燈泡有什麼意思。”

“媽,那些都是細節。”

麥太太一想,可不是。

大事是,女兒要結婚瞭。

所有埋葬在開門七件事底下的陳年舊事爛谷陳芝麻,統統一下子翻騰出來。

麥太太真不相信時間會過得那麼快。

小小承歡開步學走蹣跚的樣子還歷歷在目,她小時沒有頭發,人們總以為那圓臉嬰孩是男生。

很快麥太太又有瞭第二名,眼看承歡四歲多便要做姐姐,心中十分憐惜大女兒,一直抱手中,直到腿腫,遵醫生囑,才比較肯放下承歡。

承歡第一張在照相館拍的照片還掛在房中,穿著粉紅色新裙子,梳童花頭……今日要結婚瞭。

她知道承歡同辛傢亮約會已有一段日子,沒想到那麼快談到婚嫁。

“不是說現在流行三十多歲才結婚嗎?”

“傢亮已經三十歲瞭。

“啊,那麼說,是他比較心急?”

“媽,一切隻是順理成章,沒有人不耐煩。

“那,一切事都辦起來瞭?”

承歡有點意外,“辦什麼事?”

麥太太吃驚,“租賃新居、佈置新房、備酒席、做禮服,什麼,你不知道?”

承歡笑瞭,“我倆辦事能力不錯,請別擔心。”

承早在一旁說:“聘禮,別忘記問他要聘禮。”

承歡轉過頭來,“收瞭禮金,你得跟我過去做陪嫁工人。”

承早一愣,“有這樣的事?”

“經濟學上以物易物的道理你不懂?”

麥太太問:“你見過辛傢伯伯、伯母沒有?”

“我們一直定期喝下午茶,對,雙方傢長也許得見個面,媽,你幾時方便?”

麥太太這時才想起廚房還有未炒完的菜,連忙趕進去重新開著爐頭。

承歡跟在母親身後,那一日做三餐飯兼負責茶水的地方其實容不下兩個人,四隻角落及墻壁架上堆滿食具,地上一角還有尚未整理的蔬菜水果。

承歡迸出這間廚房千萬次,次次感慨煮婦不易為,自小到大都想:有個大些的廚房就好瞭,老式廉租屋並無煤氣管喉設施,隻能用一罐罐的石油氣,用罄瞭叫人送來,麻煩之極。

她一直想替父母搬一個舒適寬大的傢,可是成年後很快知道那是奢望。

以她目前收入,未來十年節衣縮食都未有機會付出房價首期,況已,現在她又打算組織小傢庭。顧此失彼,哪裡還有暇兼顧父母。

承歡低下頭,有點羞愧,子女是不感恩的多,她便是其中之一。

麥太太抬起頭來。“聽你說過,辛傢環境似不錯。”

“是,傢亮父親開印刷廠。”

“多大規模?”

“中型,雇著二十多三十個工人,生意興隆,常通宵開工。”

麥太太說:“生意生意,所以說,打工一輩子不出頭,像你爸——”

承歡連忙截住母親:“像我爸,勤奮工作,熱愛傢庭,真是好榜樣。”

麥太太也隻得笑瞭。

那晚,戶主麥來添加班,沒回來吃飯,隻得兩姐弟陪母親。

不知怎地,麥太太沒有胃口,隻坐在一旁喝茶。

承早卻問:“姐,你搬出去之後,房間讓給我,我好自客廳搬進去。”

承歡答:“那自然。”

承早先歡呼一聲,隨即說:“不過,至多一年光景,考入大學,我會去住宿舍。”

麥太太大吃一驚。

這麼說來,不消一年光景,她一對子女都會飛出去獨立,這裡隻會剩下她同老麥二人?

承歡已經累瞭,沒留意到母親精神恍惚,淋過浴,靠在小床上看報紙,稍後,一轉身,竟睡著瞭。

那時還不過九點多,四周圍正熱鬧,鄰居各戶雞犬相聞,電視機全播放同一節目,麻將牌聲此起彼落,車聲人聲飛騰,有時還隱約可聽見飛機升降轟轟。

可是麥承歡隻有一個傢,自嬰兒期起就聽慣這種都市交響樂,習以為常,睡得分外香甜。

麥來添回到傢裡已是十一點。

“今日算早。”他脫瞭司機制服。

麥太太抱怨:“早兩年叫你買一輛半輛計程車來做,好歹是自己生意,你看,眼看牌照由七十多萬漲到兩百多萬,不會發財就活該窮一輩子。”

麥來添納罕,“今日是誰令你不高興?”

他知道妻子脾氣,全世界得罪她都不要緊,到最後丈夫是她的出氣筒。

“五十出頭瞭還在做司機,沒出息。”

麥來添搔搔頭皮,“你有心事,說出來大傢商量。”

麥太太終於吐出來:“承歡要結婚瞭。”

“哎呀呀,這是喜訊呀。”

麥太太忽然流下淚來。

“你是不舍得吧,又不是嫁到外國,每晚仍叫她回來吃晚飯好瞭。”

“你這人頭豬腦,竟一點感觸也無,你叫女兒承歡膝下,這麼些年來,她都做到,可是試問你又為她做過什麼。”

麥來添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喂,什麼我做啥你做啥,父母子女,講這些幹什麼?”

他妻子抹幹眼淚,“承歡有你這種父親真是倒楣。”

麥來添覺得這話傷他自尊,“你今日分外無理取鬧。”

他自去沐浴。

回來又忍不住問:“是辛傢亮嗎?”

“是。”

“那孩子好,我很放心。”

“是,承歡總算有點運氣。”

“那你吵些什麼?”

“辛傢傢境不錯。”

“那才好呀,求之不得。”

“我怕高攀不起。”

麥來添不由得光火,“不是你嫁過去,你不必擔心自卑,是承歡嫁辛傢亮,承歡乃堂堂大學生,品貌兼優,配誰不起?”

麥太太不語。

“咄,”麥來添說,“人傢不是那種人,你莫多心,你若那樣想,對辛傢也不公平,現在有錢人多數白手起傢,絕少看不起窮人,”他停一停,“窮人也不妒忌富人,張老板與我,不過坐同一輛車耳。”

麥太太見丈夫如此豁達,不禁破涕為笑。

四周圍終於靜下來,燈光一傢傢熄滅。

電視還在報道午夜新聞,“整個樓價跌一至三成……中美貿易戰消弭有望……最大宗制冰毒案宣判……”

第二天中午,麥承歡見到未婚夫,笑道:“戒指可不可以換?”

辛傢亮訝異,“為何要換?”

“傢母說鉆石不亮。”

“我以為你說亮晶晶太傖俗。”

承歡賠笑。

“你愛怎樣均可,不過換來換去兆頭不好。”

承歡看著他,“給你一個警告,有何不妥,記住女方亦有權隨時改變主意。”

辛傢亮笑,“我一向知道女方權利。”

承歡握住他的手,“我很幸運。”

辛傢亮把承歡的手貼在臉旁,“生活中運氣隻占小部分,將來你包辦洗熨煮之時便會知道。”

承歡像是忽然看到瞭生活沉悶一面,不禁黯然。

辛傢亮猶自打趣,“幸虧你叫承歡,不是貪歡。”

承歡低頭不語。

辛傢亮說:“我父親說下禮拜天有空,雙方傢長可以一聚。”

“我回去問問爸媽可有事。”

“或許可以告假?”辛傢亮暗示。

“他老板不喜別人開車。”

辛傢亮忙不迭頷首,“那倒也是。”

承歡抬起頭,“不知怎地,我老覺得母親並不高興。”

“啊?傢母可是興奮到極點。”

這是真的,承歡為此很覺榮幸。

“我已取到門匙,如果有空,偕你去看新傢。”

承歡知道這是未來公婆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一幢簇新的公寓房子。

不是如此,二人可能沒這麼快有資格談論婚嫁。

承歡說:“真不知怎樣道謝才好。”

“我想不必,他們不過想我們快樂。”

“樹大好遮蔭。”

“這倒是真的,前年姐姐出嫁,妝奩也相當舒服。媽說女孩子手頭上有點錢,比較不受人欺侮。”

承歡笑道:“糟。”

“什麼事?”

“我沒有錢。”

承歡一看到那間公寓房子就喜歡得不得瞭,朋友中有特別講究品味者像毛詠欣隻住舊式樓頂高的房子,可是承歡喜歡新屋,喉管潔具窗框都新簇簇,易管理。

公寓面積不算小,約一千平方尺,兩個房間,客廳還有一角海景,對牢鯉魚門,推開窗,剛好看到一艘豪華大遊輪緩緩駛進海港。

承歡心花怒放,“小學時候讀地理,知道東有鯉魚門,西有汲水門,當中是一隻碗似的維多利亞港,可是要到今日才目睹實況。”

辛傢亮把門匙交給承歡。

“由你來佈置如何,姐姐說,她想送整套傢具給我們。”

“不不不,”承歡忙不迭擺手,“我們應當自力更生。”

傢亮自口袋中取出一隻信封,“這是某傢具公司五萬元贈券,多餘少補。”

“嗄,那我們豈非可以免費結婚?”

辛傢亮得意洋洋,“運氣好得沒話說。”

“看得出他們是真想你成傢。”

“三十一歲也還不算是老新郎吧。”

承歡看著他笑,“如無意外,長子或長女大學畢業時,你是五十五歲左右。”

“那很好,那很理想。”

傢亮看看時間,大傢都要趕回辦公室。

第二天,承歡同好友毛詠欣來參觀新居。

連一向挑剔的毛毛都說:“恭喜你嫁入一門高尚人傢,辛氏顯然懂得愛惜子媳。”

承歡說:“是。”

“相信你也知道,許多父母看見子女有什麼便問要什麼,又慫恿弟妹去問兄姐拿,非要搞得民不聊生不甘心。”

承歡說:“我父母雖窮,卻不是那樣的人。”

毛毛答:“會得花一個下午做蛋餃給女兒朋友吃的伯母,自然不是那樣的人。”

承歡笑,“謝謝贊美。”

“我也有母親,相信亦有空煮食,可是我吃不著。

“你的脾氣倔,不易相處。”

“承歡,你的脾性也不見得特佳呀,發作起來,十分可觀,上次為著原則,一張嘴,把那叫馬肖龍的洋人罵得愕在那裡。”

“不要說罵,我是仗義執言,他涉嫌騷擾女同事。”

“政府裡位置調來調去,有一日你做瞭他下屬,他可不會放過你啊。”

承歡神氣活現,“不怕,明年我必升職,屆時與他平起平坐。”

毛毛端詳她,“你會升的,運氣來時,擋都擋不住。”

臨走時承歡把所有窗戶關牢。

“其實呢,”承歡說,“兩夫妻要置這樣的公寓,還是有能力的,隻是省吃省用,未免孤苦,有大人幫忙,感覺不一樣。”

毛毛瞪她一眼,“我最憎恨一種心想事成的人。”

承歡說:“但不知怎地,我有種感覺,傢母不是十分高興。”

周末,麥太太的煩惱升級。

她同女兒說:“我連會客穿像樣點衣服也無。”

承歡連忙說:“媽,我立即陪你去買。”

“我不要,那臨時買急就章新衣太像新衣,穿身上十分寒傖。”

承歡駭笑,“依你說,該怎麼辦?”

“該先在自傢衣櫃裡掛上一段日子,衣服才會有歸屬感。”

匪夷所思,承歡覺得這話似毛毛口中說出,母親怎麼瞭?

麥太太繼續她的牢騷,“還有頭面皮鞋手袋,都要去辦起來,你老爸那副身勢,不修飾見不得人,承早——”

承早在一旁直嚷:“我才不相信傢亮哥會嫌我。”

他母親嘆口氣,“我先嫌自己。”

承歡舉起雙手,“等一等,等一等。”

麥太太看著女兒。

承歡溫和地說:“辛傢亮與我一般是受薪階級,彼此不算高攀,堪稱門當戶對,我並非嫁入豪門,一勞永逸,專等對方見異思遷,好收取成億贍養費,媽媽,你我用真面目示人即可。”

麥來添本來佯裝閱報,聽到女兒這番話,放下報紙鼓起掌來,“阿玉,聽到沒有,你的胸襟見解還不如承歡呢。”

誰知麥太太反而發作起來,“我的真面目活該是灶跟婆模樣?我未曾做過小姐?我踏進麥傢才衰至今日!”

承歡與承早面面相覷。

麥來添丟下報紙站起來一聲不響開門出去。

承歡連忙追出去。

麥來添看著女兒,“你跟來做甚?”

承賠笑,“我陪爸爸買啤酒。”

她自幼有陪父親往樓下溜達的習慣,他一高興,便在小雜貨店買支紅豆冰棒賞她。

今日也不例外,父女倆坐在休憩公園長凳上吃起冰條來。

承歡說:“真美味,世上最好的東西其實不是不貴就是免費。”

麥來添忽然說:“別怪你母親,她感懷身世。”

承歡一怔,“我怎麼會怪她。”

“她一直認為嫁得不好,故此平日少與親友來往,如今被逼出席大場面,因情怯而生怨。”

承歡微笑,她希望將來辛傢亮也會這樣瞭解體諒妻子。

麥來添搔搔頭皮,“光是我的名字,已經無法同親傢翁比,聽聽:辛志珊,多響亮動聽。”

承歡苦笑,“爸,你受母親影響太深瞭。”

可是她父親喃喃自語:“來添、來旺,像不像一條狗?”

承歡低下頭,真沒想到結婚會引起父母如此多感觸,頓覺壓力。

“比起我們,辛氏可算是富戶。”

承歡道:“不,張老板才是有錢人。”

“張某人是巨富。”

承歡道:“可是一點架子也無,每年過年,總叫我去玩。”

“是,張老板特別喜歡女孩子。”

“往往給一封大紅包。”

麥來添問:“辛傢夫婦二人還算和藹嗎?”

“極之可親。”

“幸虧如此。”

“爸,回傢去吧。”

“你先走,我還想多坐一會兒乘乘涼風。”

承歡拍拍父親肩膀。

到瞭傢,見母親在洗碗,連忙叫:“承早,你雙手有什麼問題,為何不幫媽媽?”

承早放下書本出來幫手。

承歡扶母親坐下,勸說:“我明日替你買幾套衣服皮鞋手袋,你先穿兒遭,往菜市來回來回跑得累瞭,新衣成瞭舊衣,就比較自然。”

麥太太不由得笑起來。

她摸著女兒鬢腳,“承歡,你一直會得逗我笑。”

承歡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替她置起行頭來,才知道母親真的什麼都沒有,還有,承早也還是第一次添西裝。

承歡準備順帶替父親選購衣服。

毛詠欣說:“我陪你去。”

“不不不,”承歡堅拒,“你的品味太過獨突高貴,他們穿上不像自己,反而不美。”

毛毛端詳好友,“承歡,我最欣賞你這一點,對出身不卑不亢,恰到好處。”

承歡笑,“咄,本市百多萬人住在政府廉租屋裡,又十來萬學生靠獎學金讀書,有什麼稀奇。”

“辛某人就是愛上你這點豁達吧。”

“我像我爸。”

“伯母是好似比較多心。”

“嘮叨得不像話,”承歡嘆口氣,“看情形女性老瞭必然牢騷連篇,乖張多疑,將來你我亦肯定如此。”

“可是她是個愛子女的媽媽。”

“是,”承歡說,“為子女犧牲很大,可以做九十分,她不會八十分罷休。”

“那就夠瞭。”

結果承歡仍然邀請好友陪她購物。

一則毛毛同大多數店傢熟,可打九折,另外,承歡欣賞朋友目光。

一路買下去,帳單加在一起,數目可觀,承歡有點肉痛。

毛毛看出來,同她說:“都不過是中價貨裡略見得人的東西,真帶你去名店,可得賣身瞭。”

“賺錢那麼艱難,花錢那麼容易。”

“誰說不是,”毛毛頷首,“亮晶晶大學生,擺在辦公室裡任由使喚,月薪才萬多元。”

“世上最便宜的是大學生。”

“可是如果你不是大學生,”毛毛咕咕笑,“卻連擺賣的資格也無。”

衣物帶回傢,最高興的是承早,嘩嘩連聲,一件件試穿,一邊自稱自贊。

“姐,你看我多英俊,這個姿勢如何,可殺死幾人?”

麥來添也笑道:“花那麼多錢又是為何來,至多穿一次而已,況且我一路在長胖。”

麥太太手中拿著女兒買的珍珠項鏈,沉默不言。

承歡蹲下來,“媽,為何懊惱?你若不想我結婚,我就把婚期押後。”

麥來添看不過眼,“阿玉,女兒遷就你一分,你就怪誕多一分,你那小性子使夠沒有?莫叫承歡難做好不好。”

麥太太開口:“承歡,你真能幹,爸媽沒給你什麼,你卻事事替自己辦得周全,一切靠雙手張羅,不像我,我無經濟能力,結婚時連件新衣也無,匆匆忙忙拍張照片算數。”

原來是觸景傷情,感懷身世。

承歡朝父親打個眼色,麥來添拖著兒子到樓下去打乒乓球。

承歡心想,幸虧我在辦事處已學得一張油嘴,在傢可派到用場瞭。

她把新衣逐件折好掛起,一邊輕輕說:“上一代女性找工作是艱難點。”

麥太太說:“你看鄧蓮如,方安生,年紀還比我略大呢,還是照樣揚名立萬。”

承歡咳嗽一聲,“各人際遇不一樣啦。”

“你要好好替媽媽爭氣。”

承歡駭笑,她一向覺得至大的安慰是父母從不予她成才的大壓力,現在最可怕的事終於來臨。

“如何爭氣?”她試探著問。

“嫁過去之後三年抱兩,好好主持一個傢庭。”

承歡怪叫起來,“媽,我不是嫁過去,我是結婚,沒有高攀,亦非下嫁,我將繼續努力工作,仍然交傢用給你,十年之內不考慮添增人口,傢務由二人分擔,清楚沒有?”

麥太太驚疑不定,“誰來煮飯?”

“辛傢亮留學英國時學會煮一手好中國菜,他的粵式燒豬肉沒話講。”

麥太太跌坐在椅子裡,“你未來公婆知道你們意向沒有?”

“他們是新派人,自然明白。”

“承歡,早點生孩子好,”麥太太此刻才展開笑容來,“放在我這裡,我幫你帶,承早搬出去寄宿,傢裡有地方放小床。”

“那多辛苦。”

麥太太說:“我喜歡孩子。”

午夜哭泣,掙紮起來喂食,雖然倦得如在雲霧中,看到他們小小面孔,也是值得,麥太太臉上露出溫柔的神色來。

能夠照顧外孫真是天大樂事。

“媽,這些事將來再談。”

麥太太拉下臉來,“你是怕人說你把孩子寄養在廉租屋裡吧?”

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稍後,承歡同父親說,“我懷疑母親的更年期到瞭。”

麥來添答非所問:“承歡,你出嫁前去見見祖母。”

承歡不悅,“我是結婚,不是出嫁,我以後還會回來,保證來去自如,出嫁這種封建名詞實有商榷餘地。”

麥來添瞪著女兒,“你同你媽一樣的病?”

承歡約辛傢亮同往近郊探訪祖母。

她同未婚夫交待來龍去脈。

“祖母並非親生,是祖父的姨太太,據說,對父親不大好,祖父去世後,積蓄也落在她手裡,可是,父親仍然很尊重她。”

辛傢亮贊道:“好仔不論爺田地。”

承歡接上去:“好女不論嫁妝衣。”

辛傢亮笑,“不過有得給我們的話就速速收下。”

承歡嗤一聲笑出來。

祖母已經近八十歲,住在私傢療養院裡,環境十分清靜舒適。

看得出略為寂寞,但這年頭,男女老幼,除出新婚夫婦,誰不是。

她在會客室見孫女孫女婿。

老太太穿戴比媳婦整齊多瞭,臉上還撲著粉,搽瞭口紅。

她點點頭,“承歡,你爸說你要結婚瞭。”

承歡微笑,“祖母來看看我未婚夫。”

老人打量辛傢亮,開口就問:“你幹哪一行?”

辛傢亮連忙恭敬地回答:“我是個建築師。”

“啊,”老人立刻刮目相看,笑容真確起來,“你與承歡是如何認識的?”

辛傢亮一五一十道來:“我負責設計新圖書館,承歡在新聞組工作,前來拿資料時認識。”

“你喜歡承歡哪一點?”

辛傢亮的語氣忽然情不自禁地陶醉起來,“她什麼都好:大眼睛,和藹笑容,爽快脾氣……”

祖母笑,看著承歡,“那多好。”

承歡連忙說:“辛傢伯伯、伯母請吃飯,祖母可會出席?”

祖母搖搖頭,“我已經走不動瞭。”

承歡應一聲。

祖母此時摘下頸上項鏈,“給你做禮物。”

“這——”

“收下吧,如今還買不到這樣綠的翡翠呢,我一向看好你,承歡,你那弟弟就不行,自小毛躁,不成大器。”

承歡連忙道謝,好像連祖母對弟弟的劣評也照單全收似的。

老人呷一口茶,緩緩說:“承歡,你看這時勢如何?”

承歡正把那條赤金鏈條系在頸匕,忽聞此言,不禁一愣。

她試探地問:“祖母是指——”

“要換朝代瞭。”

“呵是。”

老人有點驚疑,“會打仗嗎?”

承歡看辛傢亮一眼,她很少同親友談到這個問題,可是對著祖母,又覺不妨坦率一點。

因此答曰:“我想不會。”

“會流血嗎?”

“不用擔心。”

“承歡,你要坦白對我講。”

承歡沒想到老人會如此關心政情,十分意外。

“上次人民得到解放,麥傢很吃瞭一點苦。”

承歡料不到祖母用詞這樣詼諧,不禁暗暗好笑。

“你不打算移民?”

承歡搖搖頭。

“不怕?”

承歡說:“世界不一樣瞭,資本主義改良,他們也有進步。”

“你確然相信?”

承歡隻得說:“這也是一種抉擇,任何選擇都需付出代價。”

“換句話說,你也承認有風險存在。”

“那自然,生活中危機四伏,過馬路也需小心。”

“嗯,”祖母點點頭,忽露倦容。

看護出來巡視,“麥老太,你午睡時間到瞭,叫客人下次再來吧。”

老人握住孫女的手,“承歡,你與父母弟弟不同,你是個出色的女子,我祝福你,將來生瞭孩子抱來給我看。”

承歡恭敬地稱是。

與辛傢亮走出療養院的門,承歡卻有點感喟。

《承歡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