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京城城門果然落瞭鎖,戒嚴十日,任何人都不能出不能入,西戎大使被軟禁起來,耽誤瞭歸行的時間。

大使一次次請求放行,而請求接被按住,消息宛如石沉大海。

大使久未能歸,塞外的局勢也霎時變得緊張起來。西戎籌集瞭大軍,去年冬日沒爆發的那場仗好似在這個快到初夏的季節打開。

外界的壓力慢慢匯聚,而京城內也並無尋找到晉安的蹤跡,終於,司馬揚開瞭城門,放行瞭西戎使者。

而自西戎使者出京的那一刻起,身邊則全是大晉的軍士,嚴防死守,決不允許他多帶一人離開。

黎霜被請去瞭閣內無數次,來審訊她的人皆是宰相手下的親信。

說來現在這個宰相紀和在司馬揚還是太子的時候,他身為三皇子的舅父,全力支持三皇子爭搶皇位,然而在司馬揚登基後,三皇子被軟禁於北山守靈,紀和卻因著自己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雜而留瞭下來。

然則明眼人都知道,現在這境況與其說是宰相自己將自己保住瞭,不如說是司馬揚暫時留瞭他一條活路。

司馬揚現在是君王,靠大將軍一手扶植起來,他的皇後,他背後的勢力少不瞭大將軍的支撐,有不要命的甚至在背後給大將軍取名為將軍王,幾有功高蓋主的聲望。

司馬揚需要一個可以和大將軍互相制衡的力量。

他們在朝中拉扯,司馬揚才可以有機會發展真正屬於自己的勢力,宰相的留,留多久,不過看司馬揚的帝王術要如何權衡。

紀和對司馬揚的作用便在審問黎霜的時候發揮瞭出來。

紀和的親信們對她動輒一兩天的不停詢問,那人長什麼樣,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是什麼時間,他還認識什麼人。

黎霜對於這樣的高壓詢問並不陌生,因為她以前就常看著手下人對別人這樣幹,她回答的話五分真五分假,前後貫通,沒有一點錯漏,讓人抓不住半點把柄。

在她說來,她就是一個為瞭報恩而救瞭一個陌生人的將軍。

不知道那人是誰,不知道他來自哪裡,也不知道如今為何要接受這樣的盤問,她隻知道他的長相,還有力量。

大將軍也對黎霜被請去質詢的事情不聞不問,沒有動用哪怕一點關系,讓宰相也找不到參大將軍一本的由頭。

半月過去,眼瞅著晉安的事逐漸風平浪靜,卻在一日清晨,朝堂之上,宰相倏爾當著百官的面,道大將軍私通敵國,原因卻是他們在城南白寺裡發現瞭一個地下暗室。

室內近期有人居住過的痕跡,而黎霜小時候未入將軍府時,就是寄住在這寺廟之中。

他們拷問瞭白寺的和尚,不敢對黎霜用的刑罰全部都用在和尚身上,終是有和尚挨不住打,供道,最近是有人在這裡住,他與那人交談過,那人說是大將軍給他安排在這裡的,讓白寺的和尚都不能與他人說。

其實這話黎霜一聽就知道,是被逼打成招。

第一這事不是大將軍指使的,跟她父親一點關系都沒有,第二,黎霜與恢復記憶的晉安接觸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她知道他不傻,他怎麼會去和和尚說自己的來歷,他甚至都不會讓這些和尚發現自己的存在。

必定是有人在威逼利誘之下,做瞭假證,謊稱看見瞭晉安,謊稱知道瞭是大將軍的指使。

他做的證雖假,但這裡面的事情卻是有三分真,這讓將軍府陷入瞭水深火熱的境地。

事已至此,黎霜再沒有沉默:“是我讓他去的。”黎霜第一次對審訊的人說出瞭實情,“我知道他是西戎皇子,知道青龍衛來擒他,是我讓他去的,將軍府受我連累,父親更是被我瞞在鼓裡。”

前來審訊黎霜的人乃是宰相親信,聞言立即雙眼發光:“黎將軍,這可是大事,你莫要為瞭替大將軍擔責,而強往自己身上攬禍。”

“沒有攬禍,這是便是我做的。父親久未去塞北,根本不識西戎的人,我從塞北歸京,一路南下南長,便是為瞭去救他,將他帶回京城後,終於知道瞭他的身份,也是我想放他。”

黎霜說得冷靜,這話裡帶出的意思,讓記錄的人都愣在原地。

皇帝對黎霜的心思如今可是滿朝皆知,而黎霜此番供白,卻直接將皇帝的臉面都打翻瞭去。

“黎將軍。”宰相的親信目光陰鷙,“你可是為何要這般助敵國的人?”

“西戎既已與我大晉簽署和書,便不再是敵國,這位同僚,用詞可得註意些。至於為何救他……”黎霜眸光微垂,“因為他救過我,我欠他良多。”

“將軍所作所為恐怕已早躍過還人情的界限瞭吧。”那人嘴角微微一勾,“他與將軍有何淵源,不如細細道來?”

黎霜一抬眼眸,盯住他:“該說的我都說瞭,其他的,不該你問。”

那人也不氣,站起身來,拿瞭手上的文書便離開瞭:“那我便如此報上去瞭,之後若有該問的人,還望將軍莫要左顧而言他就是。”

文書層層通報遞上瞭司馬揚的手中,黎霜不知道宰相的人會在裡面多做什麼手腳,不過隔日,她便因此入牢。

內閣地牢中,黎霜得瞭一間最大的牢房,可比起行軍打仗時的環境,這裡除瞭陰暗潮濕瞭點,也沒什麼不好,她待得坦然。

將軍府沒有一人來看她,甚至黎霆也未曾前來。黎霜是理解的,將軍府現在便是萬矢之的,稍有不慎,行差踏錯,便能招來不小禍端。府內能做的就是盡量和黎霜劃清界限,將過錯全部推倒她的身上,不管這是不是阿爹的意思,但為瞭將軍府,也隻能這樣做瞭。

說到底,不管黎霜還是大將軍,也終究是臣子。她的交權,大將軍的節節退讓,也都是讓現在的君王安心。

黎霜在牢裡待瞭一段時間,在地牢裡她甚至都能感覺出來外面的天氣開始漸漸變熱瞭。

內閣一直未就黎霜做的事給個定性。等到天氣熱得讓牢裡開始有蚊子出來的時候,一個熟人終於來地牢找瞭黎霜。

看見秦瀾,黎霜並沒有什麼情緒,倒是秦瀾在黎霜牢前半跪下來:“將軍。”

黎霜嘆瞭口氣:“職已經革瞭,叫我姓名吧。”

“……將軍何以為一人如此……”

“秦瀾你問過我很多遍這個問題瞭。”黎霜道,“你知道為什麼。”

秦瀾咬牙,靜默不言,牢中一時便也安靜瞭下來,過瞭許久,他才道:“是我將猜測報與聖上。”

“我知道。”黎霜答得簡單,卻讓秦瀾如被重重扇瞭一個耳光一樣,他垂頭不敢看黎霜的眼睛,卻聽黎霜道,“若是能將西戎未來的太子留作質子,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將是大晉與西戎那份和書的最大保障,你做的事,於我大晉而言是好事,是我做錯瞭。”

從皇帝的角度,大晉的角度,甚至是以前黎霜的角度來想,她著實該坐這大牢,不委屈,所以打入牢起,她對自己的事沒有一點辯解。

但秦瀾的表情卻越發隱忍,最終仿似額上的青筋都要跳出來瞭一樣:“不是!我不是忠君,也不是愛國!”他聲音低沉,卻帶著那麼多的混沌與痛恨,恨那遠走的晉安,也恨自己,“我隻是嫉妒!將軍,我隻是嫉妒,我對你……”即便已是如此爆發,此時此刻,他還是咬住瞭牙。

將那些長久壓抑的愛戀,再次擠壓,堆積,讓它們炸裂自己的胸膛,也沒辦法說給黎霜聽。

而黎霜隻是看著他的掙紮,明白瞭他的意思,卻也什麼都做不瞭。

他們以前一開始或許隻隔著身份,而現在卻隔瞭一顆心:

“秦瀾。”黎霜冷靜道,“我再不是將軍瞭,如今也隻是是牢中囚犯一個,不再需要親衛,也沒有資格擁有親衛瞭,今日你回去之後,便將那親衛長的令交給阿爹,以你的能耐,也不該止步於此。”

秦瀾終於仰頭望向黎霜,但見她眸色冷靜,面容如舊,仿佛剛才說的話隻是平時普通頒佈的一個命令,令士兵訓練,令部隊整裝,令他日復一日都陪伴在她身邊。

但她說的卻是令他離開。

“你以後好好的。”

秦瀾雙目驀地一空,他太熟悉黎霜瞭,所以他知道,她現在是說真的,她不再需要親衛,也不需要他瞭。

牢中空氣仿似死寂,秦瀾的後背宛如化成瞭枯石,他彎腰闔首令命,那骨脊摩擦的聲音仿似是快折斷瞭:“是。”

他站起身來,猶如被奪瞭魂魄一般,遊離而去。

“秦瀾。”黎霜倏爾喚住瞭他,秦瀾眸中微微點亮一撮細小的星火,他側瞭半張臉,卻聽黎霜問道,“他……現在有消息嗎?”

最後的火焰熄滅,他輕聲達道:“聽說有江湖門派在助他,不知如今行去瞭何方。西戎尚未有他回歸的消息傳來。”

“哦。”黎霜點頭,“多謝。”

“將……”秦瀾頓瞭頓,“小姐且在牢內安心再呆幾日,大將軍一定會想辦法保你出去。”

“嗯。”

秦瀾回過頭來,一步一步往內閣牢外走去,每一步間都是與黎霜的呼吸漸遠。

前面的路好像黑的都看不見瞭一樣,他隻知道自己應該向前走,因為這是黎霜希望的,但是該去哪兒,如何走,下一步該落在何處……

這一瞬間,好似竟都已成瞭謎。

待見得秦瀾的身影離開瞭內閣牢中,黎霜這才輕輕嘆瞭口氣,初識得秦瀾到現如今已有十多載時間瞭,過去的回憶仿似還歷歷在目,她閉上眼,歇瞭一會兒。

不過能感到安慰的是,秦瀾說有江湖門派在助晉安,不用想一定是五靈門。

若是晉安一人,要從京城趕到大晉邊塞或許十分麻煩,一是他面目太過出眾,易被發現,二是黎霜怕自己以前在那白寺下的地下暗室裡放的銀錢不夠,支撐不到他離開大晉。

而現在有五靈門在,巫引那般機智的人,斷不會虧瞭晉安去。

黎霜靠在墻邊,想著這些事情,迷迷糊糊睡到瞭下午,到夕陽西下的時候,地牢外恍見人影晃動,黎霜掃瞭一眼,見來者穿的卻是送飯的獄卒衣裳。

以前來送飯的獄卒對黎霜客氣,每次來瞭都要先稱呼一聲小姐,然後規規矩矩的將飯菜給她放在牢門邊上。

今天這獄卒卻沒有叫她。

黎霜心道是自己剛才睡著他不方便打擾,便打瞭聲招呼:“今天的飯食有哪些啊?”她在牢裡被關的時間久瞭,一天能說的話沒幾句,有個獄卒,倒也能打發一點時光。

“啊……哦……青菜,米飯,還有些肉食。”

黎霜挑瞭眉:“還有肉食,我可得好好嘗嘗。”

地牢待瞭許久,她已有太久沒嘗過肉滋味瞭。

翌日清晨,內閣地牢裡傳來一則驚動朝野的消息,大將軍之女,原長風營守將黎霜,竟因病,猝死內閣牢中,大將軍在朝野之上聽聞此消息,氣血攻心,致使舊病復發,即告別早朝,回府養病。

黎霜一直是大將軍的驕傲,以女兒之身,為國征戰,所赴戰場皆是連男兒也為之膽寒的肅殺之地,如今卻落得猝死牢中的下場。

大將軍接連五日稱病未曾上朝,皇帝與大將軍府之間的氣氛霎時變得格外奇怪。

整個京城也連帶著陷入肅靜之中。

而黎霜身死的消息卻像長瞭翅膀,從京城裡,經過百姓們的口,像風吹著柳絮,飄飄搖搖,散瞭千裡。

《與晉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