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註定

繁星猛然吃瞭一驚,隻覺得對向車道上明晃晃一串車燈,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瞬間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耳朵裡也嗡嗡作響,像是突然生瞭耳鳴。

她定瞭定神,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像隔著墻一樣,又輕,又遠,就像不是她自己在說話似的:“什麼時候的事?到底怎麼回事?媽,是怎麼出的事?”

繁星媽本來說起什麼來都頭頭是道,這時候卻突然顛三倒四,翻來覆去,講瞭好久才講明白。

原來龔姨認識個熟人是賣保險的,出盡水磨工夫說服瞭龔姨,讓她給繁星爸再買一個保險,本來繁星媽還頗有微辭,嘀咕說買什麼保險,醫保社保退休金,樣樣都有,還鬧騰再買什麼商業保險,可不是刮閨女的錢——她一口篤定龔姨是不肯拿這錢出來給繁星爸買保險的,繁星爸又是那種妻管嚴,所有退休金都交給龔姨,一分錢私房都沒有。要買保險,那可不就隻有再問繁星要錢。

龔姨被繁星媽這一激,可賭上一口氣,立刻說:“老祝這保險我就給他買瞭!”先交瞭第一筆險金,然後簽合同之前,保險公司就按慣例,安排繁星爸去做體檢。

其實繁星爸單位每年都安排體檢,然而那些都是常規項目,走馬觀花,不痛不癢。保險公司這要求不一樣,查得特別仔細,一查可不就查出一個天大的毛病來。繁星爸並不知道具體情況——醫生當著繁星爸的面說得含糊,隻說從B超看肝區有陰影,還要進一步檢查,建議立刻做增強CT。

龔姨憋瞭整整一天,到晚上可忍不住,借口去超市給小孫子買牛奶,走出傢門,站在樓底下一邊抹眼淚一邊打電話告訴瞭繁星媽,她偷偷問過醫生瞭,這可是癌癥!

繁星媽聽到這消息,跟五雷轟頂一般。雖然吵鬧瞭半輩子離瞭婚,夫妻情分也消磨殆盡。但活到這年紀的人,漸漸面臨生死,最怕聽到同齡人的噩耗,何況這還不是什麼普通親友熟人,而是前夫,跟她有一個女兒的前夫。

繁星媽一瞬間就繃不住瞭,哭著給女兒打瞭電話。

繁星耳中還在嗡嗡響,這個消息太突然瞭,好似所有血液都湧進瞭大腦,汩汩地引起耳鳴。她也不知道說什麼能安慰母親,隻好乏力地,蒼白地,又追問瞭幾句。

繁星媽說:“看你爸那樣子,我以為他要禍害一千年的呀,都說好人不長命,他那麼沒良心,都壞得冒水瞭,怎麼還會這樣……”一邊說,一邊倒又哭起來。

繁星隻好對自己說,媽媽這是驟然受瞭刺激,糊塗瞭口不擇言。她也問不出什麼來,隻好匆匆安慰瞭自己媽媽幾句,又打電話給龔姨。

龔姨比繁星媽更崩潰,她雖然跟老祝是半路夫妻,但兩個人這些年來著實恩愛。何況老祝對她是真好,好到廣場舞的那些老姐妹們哪個不羨慕眼熱,說老祝出得廳堂下得廚房,退休金不少,偶爾還能掙點外快,一個大男人,還特別細心地幫她帶孫子。

那孫子跟他一點血緣都沒有啊,可所有人都說這外公真是好外公,疼寶寶疼得來……比親生的還要親!

寶寶也喜歡外公的呀,寶寶晚上睡覺一定要外公抱的,現在外公病瞭,寶寶可怎麼辦啊,寶寶哭都要哭壞的來……

龔姨一路哭一路說,肝腸寸斷,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繁星沒有辦法,隻好拼命安慰她,又建議立刻將爸爸送到北京來,她陪著去最好的醫院,看最好的大夫,萬一是誤診呢?退一萬步講,哪怕是最壞的情況,那還有很多辦法可以治呢。現在醫學這麼昌明,好多新藥特藥,說不定再治幾年,又有新藥出來,那又可以再治好幾年……

龔姨被她說得生出瞭希望,立刻滿口答應,連小孫子都狠狠心讓兒媳婦先帶著,她要陪老祝到北京看病。最好的專傢都沒有看過,說不定真是誤診呢!

繁星掛瞭電話,手卻在抖。雖然勸別人好勸,自己卻在心裡琢磨,老傢的醫院也是正規的三甲醫院,說是誤診,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隻是……無法相信這個噩耗。

爸爸對她雖然不好,在她小時候,才幾歲,正換牙,有一顆牙齒總也掉不瞭,媽媽單位忙請不瞭假,是爸爸請瞭半天假帶她去醫院,把那顆牙拔掉。雖然不痛,但蘸瞭麻藥的棉花塞在那個洞裡,總是酸酸的。

走出醫院等公交車,爸爸想起醫生說,拔完牙可以吃冰棍,冰涼止血,特意牽著她去買瞭個冰激凌。

小時候冰激凌還是很奢侈的零食,要好幾塊錢一個,父母工資各管各的,每次為瞭分攤電費水費的幾角幾塊都要吵架,自然誰都不舍得給她買這種零食,這次爸爸卻挑瞭個又貴又大的冰激凌,讓她一路慢慢吃著。

她小心地咬掉冰激凌軟軟的火炬尖,特別好吃,於是她舉著冰激凌問:“爸爸,你吃不吃?”

“不吃,爸爸不吃,你吃吧。”

那個下午,她坐在夏日陽光下的公交車上,吃著冰激凌。化得很快,她必須得大口吃,才不會弄到衣服上。弄臟瞭衣服媽媽當然會罵的,然而她覺得很快樂,很奢侈,也很滿足。

爸爸當然是愛她的,不然怎麼會買這麼貴的冰激凌給她吃。爸爸明明很熱,也很渴,但五毛錢的豆奶也沒舍得買一瓶喝,帶她回傢後,才在廚房裡喝瞭兩大杯涼白開水。

青春期最別扭的時候,她也惱過恨過自己的父母,不懂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生下來。他們離婚後各自成傢,自己成瞭累贅,小心翼翼地在夾縫中生活。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想,能不能快點長大,長大後掙錢瞭,她就獨自生活,再也不要看父母的任何臉色。

可是,隻要想到拔牙的那個下午,她的心就像果凍一樣,重新柔軟,重新顫抖。女孩子的心總是纖細敏感的,正因為父母給得少,所以曾經給過的那一點點愛,都讓她銘記在心,永遠感恩。

在小小的時候,在她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她曾經真的像掌上明珠一般被愛過、呵護過,起碼在那一個下午。

繁星不知道舒熠什麼時候醒過來的,也許是她正講電話的時候,也許是更早,她接媽媽電話的時候。他伸手握住瞭她的手,他的手掌寬大、溫暖、幹燥,將她纖細的手指都握在瞭掌心,他問:“怎麼瞭?”

繁星隻好草草地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

怪不得她的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手也冷得指尖發涼,他有點愛憐地想要將她摟進懷裡。但是司機在前排,這是他們經常租車的公司,司機也算是半個熟人。他有所顧慮,而且沒有當著外人面與她親熱的習慣,所以輕輕地再握一握她的手,希望給她安慰。

幸好很快機場就到瞭,在航站樓外卸下行李,打發走瞭司機,舒熠說:“你別跟我去美國瞭,趕緊回傢,帶爸爸在北京好好做檢查。”

繁星張瞭張嘴,沒能說出拒絕的話。

舒熠說:“什麼都比不上傢人重要,而且,我一個人應付得來。”

她去美國其實也幫不瞭什麼忙,就是處理一些雜事,讓他可以更加心無旁騖。

繁星還想說什麼,舒熠已經伸手摟住她,在她額頭上吻一下,說:“別擔心,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本來應該陪著你,但你也知道現在的狀況,我得先處理美國那邊的事。我有個朋友應該有醫院方面的資源,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回頭聯系你,看看他能不能給點建議和辦法。”他其實也想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她。

因為那種忐忑,恐懼,焦慮,患得患失,各種憂慮,全都是他曾經經歷過的。他知道不論說什麼,做什麼,其實她還是束手無策。

生死面前,人所有的力量都變得微茫,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承擔,不得不面對。她其實是孤零零的。

他能做的,也何其有限。

繁星已經很感激,她漸漸從這突然的噩耗中回過神來,她踮起腳,在他臉上輕輕吻瞭一下,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抵住他的額角,低聲說:“照顧好自己。”

舒熠有千言萬語想要說,最後隻說瞭一句:“你也是。”

她一直將他送到海關外,不舍地看著他離去,舒熠回頭沖她招一招手。她的眼睛裡已經有瞭眼淚,然而不敢讓他看見,隻是嘴角彎彎地笑著,沖他揮一揮手。

愛一個人,希望時時刻刻都在他身邊,希望可以跟他一起面對所有風雨,希望他不要擔心自己,希望他一瞬間也不要看見自己落淚,因為他會牽掛。

就像得知平衡車事故的那一刻,她不假思索地立刻替舒熠和自己訂瞭飛往美國的機票,她知道他會第一時間趕往美國,她當然會和他一起,作為秘書,這是工作,作為愛人,她在他困難的時候,要站在他身邊。

隻是傢裡突發的狀況,讓她暫時做不到瞭。

那麼,起碼在上飛機之前,她也不要讓他覺得,拋下她獨自處理傢事,是他亦要擔憂的問題。

她把自己的機票退掉,酒店取消,然後訂瞭最快的航班回傢,隻是當天晚上已經沒有航班飛省城。她本來想第一時間趕回去,舒熠也問她要不要租商務機。但龔姨的話提醒瞭她,爸爸還不知道病情的真相,她真要半夜趕回去,無論如何爸爸會起疑。

所以她要在機場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好趕早班機。

舒熠其實心事重重,他想得更多,過瞭海關出境邊檢,一直走到休息室,他已經給好幾個熟人打瞭電話,拜托他們照顧一個病人。他隻說病人是自己的長輩,那幾位都是醫療界數一數二的人物,都答應替他安排肝膽或腫瘤方面的權威。他把聯絡方式都發給瞭繁星。

過瞭一會兒,繁星回復瞭一句話。

其實是一句詩。

“南國紅蕉將比貌,西陵松柏結同心。”

王世貞的《紫藤花》:“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陰。南國紅蕉將比貌,西陵松柏結同心。”第一句就刻在文徵明手植古藤旁的墻磚上。當時他牽著繁星的手,在還沒有開花的古藤前念出這句詩的時候,其實有點小小的希冀,也不知道是希冀她會知道,還是希望她並不知道。

他自己並不是想要這麼含蓄,但是還是很不好意思啊,雖然中國古代文人也動不動海誓山盟,但情話總不好意思說得太直白,都現代社會瞭,哪能跟演電視劇似的,動不動將那些膩膩歪歪的話掛在嘴邊上。

帶她去看紫藤,其實為的就是這句詩。

她其實是懂得,所以才沒有在那時候說出來。

像松柏一樣,高高的,直立的,並肩直入青雲。這是繁星想象過的,最好的愛人與愛己的方式。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懵懂稚子時背誦過的詩句。即使在城市裡,松柏也是常見的樹木,一年四季,永遠翠綠,春時夏時皆不醒目。可是冰雪後才見不尋常,所有樹木都已經落盡葉子,唯有松柏仍舊枝葉相交,青翠依舊。

舒熠不知不覺,看著手機屏幕笑起來。

這是他愛的人,聰穎,明澈,堅強,就像松柏一樣,雖然枝葉柔軟,卻能經得起風霜。

繁星接到舒熠登機前的電話,他問:“怎麼樣,好一點沒有?”

繁星已經在酒店房間安頓下來,離機場近,時不時能看見跑道上騰空而起的飛機。她說:“其實沒事,就是一陣難過,挺過去就好瞭。”

舒熠說:“在加利福尼亞州,有一棵全世界最大的樹,叫General Sherman Tree。它生長瞭幾千年,有八十多米高,等有機會,我帶你去看它。”

繁星說:“怎麼突然想到要帶我去看它?”

舒熠說:“我母親去世之後,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很傷心。你沒有見過我母親,可能不知道她是什麼樣一個人。她很善良,也很簡單、熱心,願意幫助別人。她的學生們都喜歡她,我覺得她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生病,為什麼會離開我,我覺得特別不公平。一度我很憤怒,因為她真的是個好人,怎麼命運就選擇對她面目猙獰。為什麼偏偏是她,生命這麼短暫,這麼脆弱。有一天,我開著車在美國胡亂逛著,開到那個國傢公園附近,就臨時起意去看那棵樹。據說它是目前地球上活得最久的生物,它在地球上活瞭幾千年,很多生物都已經死去,它周圍的樹,也遠遠比它的樹齡要小。所謂滄海桑田,幾千年來,就它一直立在那裡,看著這個世界。人類在它面前,特別渺小。我看到它的時候,想真是可怕啊,它見證瞭幾千年來,無數生物的誕生,無數生物的死去,它是目前這世界上最大的生物,連深海裡的鯨魚都比它小。雖然隻是一棵樹,但它生命的長度,足夠傲視所有人類。跟它一比,人類的生命,簡直像露水一般,轉瞬即逝。”

繁星靜靜地聽他講著。

舒熠說:“我在那裡一直坐到天黑,因為公園裡可能會有猛獸出沒,所以管理員催促我下山,他說嘿,老傢夥不會消失的,你明天還可以來看它。我問他在那裡工作多久瞭,他說大約有二十多年瞭。他從小就生活在附近的小鎮,他稱那棵樹叫老傢夥。我問他不覺得可怕嗎?這棵樹一直長在這裡,長瞭幾千年,還會繼續活下去,但我們不會,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活不到一百年。他聳聳肩說,老傢夥是活得夠久,可是活得越久,就越孤獨。你看它待在這裡,哪兒也不能去。而且它身邊的樹也都死掉瞭,重新長出新的樹來,它沒有朋友,沒有愛人,它是孤獨的。這樣多可怕。我們隻能活幾十年,但我們有傢人,有朋友,有經歷,有歡樂。那是不一樣的。”

舒熠說:“我告訴他我失去瞭我最重要的傢人。他說,是的,你會很痛苦。這痛苦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要承受的,但你會走出來,因為你會遇見相愛的人,結婚,生子。等你老瞭,你對離開這個世界並不恐懼,因為你愛的人,你愛的一切都在你身邊。你知道孩子們會繼續生活,他們會遇見相愛的人,一代一代,好好地生活下去。”

舒熠說:“所以,我想帶你去看一看它,看看那棵樹。”

繁星輕輕地答應瞭一聲。

舒熠說:“我得向它炫耀啊,上次我還是一個人去的,下次我要帶上你。你看,它孤零零地長在那裡活瞭幾千年有什麼好的,我有愛人,它有嗎?”

繁星忍不住“撲哧”一笑,舒熠說:“笑瞭就好。早點休息,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舒熠還想說什麼,空乘已經走過來,催促他關機,航班準備起飛瞭。

繁星在電話裡說瞭句:“我愛你。”也不知道他到底聽到沒有。她站在窗前,過瞭一會兒,看到巨大的飛機凌空而起,越飛越高,漸漸變成機翼上一閃一閃的燈光,漸去漸遠,隱沒在黑夜裡。

她躺在床上,雖然思潮起伏,但努力勸說自己盡快入睡。所有的艱難困苦,她已經決定去面對。如果命運要給她白眼,她也會拼盡全力一試。生老病死,或許真由不得她做主,然而她是爸爸的女兒,她會竭盡所能,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去幫助爸爸,跟疾病做鬥爭。

據說大海裡的漁民遇見風浪,一定要用船頭直對著風浪沖上去,不然很容易翻船。這當然需要莫大的勇氣,繁星鼓勵自己,沒什麼好怕的,雖然即將面對驚濤駭浪,但她一定要駕馭好自己這條小小的航船,正對著浪尖沖過去。

沖過去,才是贏瞭。

她在這種給自己的鼓勵和勸慰裡,終於慢慢睡著瞭。

繁星搭瞭最早的航班回省城,到傢的時候還很早,被上班的早高峰堵在瞭市區的環線上。自從大學之後,傢鄉已經成瞭最熟悉卻又最陌生的地方。尤其畢業之後,每年隻有過春節才回來,節假日期間的傢鄉其實和平時是不一樣的。這次突然回來,繁星隻覺得人多車多,跟北京一樣堵車堵得厲害,並且到處在施工,據說是修地鐵線。

她下飛機先給母親打瞭個電話,說打算去爸爸那邊看看情況,最好今天就帶爸爸去北京。繁星媽隻是長長嘆瞭口氣,難得地並沒有多說什麼。然後又問:“不耽擱你工作吧?”

繁星說:“不要緊,這不剛開年,我年假都還沒用。”

繁星爸的狀態比繁星想象的要好,也許是因為醫生壓根沒告訴他實情。倒是龔姨眼睛紅紅的,明顯沒有睡好。繁星怕爸爸起疑心,也不敢多說什麼,隻說自己是到省城出差,順便回傢一趟。

然後龔姨就提到瞭體檢報告,絮絮叨叨說起肝區有陰影那事,繁星趕緊說:“要不去北京再做個檢查吧,到底北京的醫院大,專傢也更好。我這趟回來正好順便帶你們倆一塊兒去北京。”

繁星爸還有點猶豫,龔姨已經滿口答應瞭,她說:“難得正好繁星回來,你就聽閨女的一回,這也是她的孝心。咱們去北京大醫院,做完檢查要是沒毛病,也好放心。”

繁星爸是個妻管嚴,龔姨說一不說二,聽妻子這麼說,也就罷瞭,點瞭點頭。

繁星隻說是出差時間緊,回公司還有事情,立刻就訂瞭下午的機票,龔姨動作也利索,三下五除二收拾瞭行李,三個人草草地在傢吃瞭頓中午飯,就直接奔機場瞭。

繁星沒想到媽媽和賈叔叔竟然到機場來送他們。繁星媽也很憔悴,雖然也精心化妝打扮瞭,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口紅塗得漂漂亮亮,但眼皮微腫,一看就是哭過。

繁星隻好緊緊攥著親媽的手,怕她一時失態,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來。繁星媽倒還忍得住,隻說是來看看女兒,順便給女兒帶瞭點土特產。龔姨心裡一酸,繁星回來都沒顧得上回親媽傢看看,就直接奔傢來瞭,帶瞭自己和老祝就去北京,這孩子還是挺不容易的。

繁星媽叫丈夫把那箱土雞蛋給繁星搬到行李車上,說:“你爸年紀大瞭,你龔阿姨也是上年紀的人瞭,你多照顧點,這雞蛋你自己吃,也給你爸吃,這是你叔叔的侄兒從鄉下送來的,比買得好。”絮絮叨叨又說瞭許多傢常話,過瞭一會兒,又拉著龔姨到一旁,兩個女人說起瞭悄悄話,沒過一會兒,兩個人都背轉著身子抹眼淚。繁星怕父親看到,隻好說自己要帶幾斤傢鄉特產牛肉幹去北京給同事們嘗嘗,攛掇父親和叔叔陪自己去開在航站樓裡的專營店買。

等他們買瞭牛肉幹回來,龔姨和繁星媽已經情緒穩定瞭,兩個人像姊妹一般親熱,手拉著手說話。繁星爸眼珠子都快掉下來瞭,不知道怎麼這兩個女人突然就好成瞭這樣。

等過瞭安檢,趁著龔阿姨去洗手間,繁星爸才問繁星:“你媽怎麼瞭?”

繁星掩飾說:“我怎麼知道,我都沒回過媽媽傢裡。”

繁星爸還想問什麼,繁星說:“爸,這不是好事嗎,媽媽和龔阿姨關系好,不吵不鬧的,你也不用再受夾板氣瞭。”

繁星爸一想對啊,於是也就樂呵呵的瞭。

到北京已經是晚上,繁星想瞭想還是給父親和龔阿姨在醫院附近訂瞭酒店房間,自己租的房子一個人住慣瞭,縱然是父母,住進去也多有不便,何況龔阿姨還是個後媽。生活習慣不一樣,格格不入。不如讓他們住酒店,各自都自在。

龔阿姨對這安排倒是滿意的,因為舒熠早就替繁星找好瞭人,專傢特需門診,還有幾個專傢也特別給面子,說隨時可以過來會診。龔阿姨隻聽說北京大醫院人多難掛號,據說有人排好幾天的隊都掛不上號,要不繁星既孝順又有出息呢,不愧在北京工作。聽說這個專傢是全中國最好的肝膽權威呢,繁星一個電話,對方就答應明天給他們加特需的號。

繁星真正感激的是舒熠,他想得非常周到,找的人也特別給力,不知道是動用瞭什麼樣的人脈。

他在美國也剛剛落地,給她打瞭一個簡短的電話,聽說她這邊沒有什麼問題,就忙碌去瞭。繁星也並沒有跟他多講,畢竟他要處理的事情更重要。

繁星將父親和龔姨安頓好,自己才回傢去,洗瞭個熱水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竟然前所未有地失眠瞭。

她隻好爬起來做瑜伽,一套動作做完,重新躺在床上,還是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毫無睡意。也許是太忐忑瞭,明天去醫院簡直像宣判,她第一次緊張到失眠,索性拿過手機刷朋友圈。她很少看半夜的朋友圈,有人在發美食報復社會,有人還在苦哈哈地開會,有人發酒吧紙迷金醉,有人在國外是時差黨。

繁星隨便點瞭幾個贊,被顧欣然發現,她“唰”地發瞭條微信過來:“你怎麼還沒睡呢?”

繁星老老實實答:“失眠。”

顧欣然說:“你也有今天!”

顧欣然是常年失眠嚴重,她那行業,黑白顛倒,又經常辛苦加班,三餐不定時,起三更睡五更,隻好全憑安眠藥。繁星那時候就不理解,顧欣然每天都在嚷嚷好困好困,怎麼會睡不著呢,所以今天顧欣然才有這麼一句,好似大仇得報。

沒等繁星說什麼,顧欣然又發瞭一條過來:“是不是談戀愛談得太甜蜜,所以都孤枕難眠瞭?”

繁星回:“我們現在是異地戀。”

顧欣然嚇得眼鏡都快掉瞭:“哈?怎麼突然就成異地戀瞭?”

繁星賣瞭個關子不肯告訴她,靠在枕頭上磨磨嘰嘰,打瞭幾個字又刪掉,最後發出去的是:“我很想他。”

顧欣然說:“完蛋瞭!!!祝繁星你墜入愛河瞭!!!書恒走的第一天,想他!書恒走的第二天,想他!想他!書恒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顧欣然還發瞭個表情包,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圖。

繁星看到那麼多感嘆號,再加上那張圖,不由得“撲哧”一笑。

顧欣然要求視頻聊天,被繁星拒絕,顧欣然在微信裡哀號:“繁星你不能這樣,你不可能對我這樣無情這樣冷血這樣殘忍,你知道嗎,我們今天跟瞭小花一整天,她身邊竟然沒有男人!”

繁星說:“沒有男人不正好,說明人傢沒有戀情,你們也可以早點休息啊。”

顧欣然說:“打死我也不信,她明明在跟人談戀愛,看她接電話的表情我都知道!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把這個男人找出來!我要做中國最好的狗仔,比卓偉還要厲害!”

繁星並沒有嘲笑她,每個人都有夢想,都不應該被嘲笑,尤其是朋友的夢想。哪怕是要做最厲害的狗仔呢,為什麼不呢,隻要她想,並且在為之奮鬥。

繁星說:“你繼續加油,我要睡瞭!”

顧欣然說:“加油!祝我們都好運氣!”

繁星覺得這句話真挺好的,明天她要帶爸爸去醫院,她希望能有好運氣。

“晚安。”在手機上打出這兩個字後,她關掉臺燈,翻瞭個身,過瞭片刻,終於進入瞭睡眠。

繁星竟然一個夢也沒有做,早晨被鬧鐘叫醒,起床洗漱,收拾利索瞭就叫車出門。還很早,天剛蒙蒙亮,城市仍舊睡眼惺忪,交通雖然已經漸漸繁忙,但還算順暢。她怕堵車,所以出門早。

到酒店瞭還早,繁星看瞭看時間,比約定的早瞭大半個鐘頭,怕龔姨和父親還沒起床,就在街邊的快餐店吃瞭早餐,又給龔姨買瞭豆漿和油條。雖然酒店是有自助早餐的,但他們得去醫院,時間來不及。而且父親沒準還要做一系列的檢查,得空腹。龔姨愛吃豆漿油條,她買一份順手帶上去,免得龔姨也空著肚子去醫院。

她拎著豆漿油條走進酒店,不料一進旋轉門,抬眼就看見一個特別眼熟的身影,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人本來是出門的,卻多轉瞭半圈,也跟著她重新進瞭酒店,站定瞭望住她。

是志遠。

其實也沒分開多久,繁星隻覺得陌生。他仍舊衣冠楚楚,看著仿佛還比從前更精神一些,也許是因為瘦瞭。他的註視讓她有點尷尬,大學談戀愛的時候,也曾有過十分甜蜜的時候,不承想最後是那樣狼狽地分手。

不料志遠竟然朝她伸出手:“好久不見!”

繁星出於禮貌本能地抬手,結果一手豆漿一手油條,裝油條那紙袋還油膩膩的。於是她笑瞭笑,又小心地放下手,免得豆漿灑瞭。

志遠問:“你怎麼在這裡?”

繁星有點不太想回答,於是顧左右而言他:“你們是在這裡開會?”

不然這麼早,他何以出現在酒店裡?

志遠說:“一個香港客戶住在這裡,我過來接他喝早茶。”

“哦哦,挺好的。”繁星心想再說一句就可以道別瞭,於是說,“那你忙吧。”

繁星朝電梯走去,志遠卻又追上來兩步:“繁星!”

繁星有點詫異地停步,志遠說:“你……沒事吧?”看她靜靜地看著自己,他又趕緊補上一句,“我看你好像沒睡好的樣子。”

繁星笑瞭笑,說:“沒事。”正好電梯下來瞭,她說,“我先上去瞭。”走進電梯,又沖他禮貌地笑一笑。

電梯的雙門緩緩闔上,志遠不是不惆悵的。要說他不喜歡繁星,那是假的,這麼多年的戀情,雖然平淡,但早已經成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瞭一種習慣。隻是,他一直覺得繁星離自己的理想伴侶差那麼一點點,比如說,她並不是天才型的女生,班上好幾個學霸女孩,鋒芒畢露,才華橫溢,工作之後也是耀眼奪目,連他們這些男生也是服氣的。再比如說,繁星雖然長得眉眼娟秀,但離女神,當然也差瞭一點,哪裡有唐鬱恬那麼漂亮。

大約是年少氣盛,志遠一直覺得自己要擁有的,應該是這世上最好的,不好寧可不要。但是繁星她畢竟不是個物件,她是個活生生的人,分手之後他才覺得有點後悔,雖然她發來那枚粉色大鉆戒的時候他也挺生氣,但他一想,舒熠那種人怎麼可能認真看得上繁星,不過是有錢人的遊戲,吃膩瞭山珍海味想要試一下清粥小菜。如果繁星因此受傷,倒是很讓人可惜的。

志遠一直想要找機會提醒一下繁星,但偌大的城市,工作又忙,兩個人一旦把彼此從通訊錄中去掉,簡直就消失在人海,罕有機會。志遠還想要不要通過同學什麼的輾轉聯絡一下,結果沒想到今天就遇上瞭繁星。

隻是,她很憔悴。雖然精心掩飾,也像平時一樣化瞭淡妝,但她如果沒睡好,眼皮會微微腫著。而且,她的神情裡,有一抹揮之不去的焦慮。

志遠覺得她可能遇上什麼事瞭,隻是他一再追問,她卻不願意告訴他。

從前的時候她像隻小鳥一樣,什麼事都咕咕噥噥地對他說,尤其剛上班那會兒,同事間最近流行什麼,聚餐時吃到什麼好東西,朋友閨密鬧瞭什麼小別扭,那時候他隻覺得煩,上班累都快要累死瞭,哪有心思聽她說這些雞毛蒜皮,而且她就做個秘書,辦公室裡方寸大的地方,能遇見什麼風浪。

他跟著上司,來往都是投行和基金,頂尖級的人物,談的都是以億為單位的業務。她那點茶杯裡的風波,他真心有點瞧不上,也不關心。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繁星也不怎麼跟他提這些事瞭。兩個人約會也像例行公事,看看電影,吃吃新開的餐廳,難得有一回去爬香山看紅葉,半道他接瞭個電話,上司有急事找他,他立刻要趕回城裡,把她一個人扔在山頂上,她也沒有生氣,說自己可以打車回去。

那時候還覺得她挺識大體的,不像別人的女朋友那樣天天查崗,密不透風纏得人透不過氣來。

沒想到,她越識大體,越獨立,就離他越遠。

分手雖然是他主動提的,但他還是覺得有點失落。像是自己才是被拋棄的一方,也許是因為曾經擁有過,不再屬於自己的時候,總有點悵然若失。

志遠想,如果她真遇上什麼難事,自己能幫就幫一下吧。

他才是真正能關心她,可以給她未來的男人。等她真正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不怕她不回頭。

繁星倒沒想這麼多,她確實有點焦慮,也有點緊張,畢竟今天就要帶著爸爸去看權威醫生。結果龔阿姨比她還緊張,雖然很感激她買瞭豆漿油條送上來,但吃瞭半天也沒吃下半根油條,隻說飽瞭。繁星勸她多吃一點,說:“今天沒準一整天都得耗在醫院裡,多吃點有體力。”她用眼神鼓勵龔阿姨,“您還要照顧我爸爸呢!”

龔阿姨想到繁星媽在機場拉著自己的手,勸自己要堅強,忍不住眼窩一熱,差點就掉眼淚,趕緊又吃瞭半根油條,豪氣地將豆漿咕嚕咕嚕全喝瞭,說:“走吧!”

龔阿姨有一種上刑場般的悲壯,繁星又何嘗不緊張,三個人中間反倒是繁星爸最放松,到瞭醫院一見人山人海,繁星爸就打瞭退堂鼓:“這麼多人!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咱們要不下午再來。”

“哪能下午來,好容易約上的!”龔阿姨著瞭急,“再多人咱們也等!”

龔阿姨發揮廣場舞鍛煉出來的眼明手快,一會兒就在候診區搶瞭三個座位,不僅把老祝安頓好,自己坐下,還用包包占瞭個位置叫繁星:“來!繁星,你坐!”

這倒是她這個後媽第一次貼心貼肺地心疼這個繼女,繁星當然得領情,坐下沒一會兒,瞅著有個病人新來沒位子坐,趕緊站起來讓座。龔阿姨本來有點不快,但看那病人再三道謝,又一臉病容,想到老祝這病不知道好不好得瞭,心裡頓時湧起一股哀戚,心想隻當給老祝積福瞭。自己也站起身,把座位讓給瞭另外一個病人。

醫院人多,但是井井有條,一絲不亂,並沒有任何人喧嘩或是插隊,隻不過候診區每個人臉上都寫滿焦慮。繁星雖然急,但隻是悶在心裡,面上也不能表現出來,怕自己爸爸看出端倪。她在候診區狹小的過道裡走來走去,忽然手機一響,是信息的提示音。

繁星打開看,竟然是舒熠發過來的。

他問:“要看美男子嗎?”

繁星回瞭句:“有多美?”

舒熠發瞭一張照片,穿著睡衣躺在床上,被子蓋到齊肩,頭發大約剛剛吹幹,額發服帖地覆滿額角,整個人窩在一堆雪白松軟的枕頭裡,乖得簡直像幼兒園要午睡的寶寶。

繁星回瞭一條:“還不夠美。”

舒熠又發瞭一張照片,這次整個人站在床上叉腰擺出瞭模特的姿勢,挑釁似的看著鏡頭,他本來就腿長,站在床上簡直變成瞭九頭身,占據瞭整個畫面。底下還不知道用什麼軟件做瞭閃閃發光的幾個大字:美不美???

繁星從來沒想過他會這麼幼稚好玩,忍不住“撲哧”一笑,焦慮之情一掃而空。

她有好多話想要跟他說,想說自己正在醫院裡,等待最後的醫生的宣判,想說自己其實很害怕很擔心,如果真的結果不好,真怕自己會當場哭出來,想說其實她很想他,雖然才分開瞭三十多個小時,但她已經覺得好久好久瞭。

最終,她什麼都沒有說,隻是說:“早點休息,晚安。”

他很快回瞭條消息:“不行,睡不著,你都還沒說那句話。”

繁星問:“什麼話?”

他說:“我上飛機後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繁星臉悄悄地紅瞭,原來他還是聽到瞭。

她飛快地打瞭一行字:“我在醫院。”

他回復:“我知道。”

她正在打字,他的另一條已經冒出來:“我愛你。”

她微微一怔,他的第三條已經發過來:“不管遇見什麼事情,都別再自己硬扛,因為你現在不是一個人瞭。你有我。”

繁星視線漸漸模糊,鼻子發酸,這些話別人看到一定會覺得膩歪吧,可是這麼傻的話,就是從舒熠嘴裡說出來的啊,一個耿直的技術宅,也不會說甜言蜜語,可就是說瞭啊,說得她都要哭瞭。

這世上比我愛你更貼心的三個字,原來是“你有我”。

我是屬於你的,你想怎麼傾訴就可以傾訴,你想怎麼依靠就可以依靠,你想怎麼打擾就可以打擾,你想讓我怎麼樣,我就可以怎麼樣。我愛你,所以我心甘情願,願意分享你的一切喜怒哀樂,願意寵你,願意做最幼稚的事情,發自拍照片給你,哄你一笑。

繁星噙著淚水打出三個字:“我知道。”然後才說,“晚安。”

美國東部時間已經是深夜瞭,他一定忙碌整天,回到酒店臨睡前,還惦記著她一定在醫院裡,一定不開心,所以才想方設法,逗她一笑。

繁星躲到洗手間補妝,這才走出來回到父親身邊。她已經鎮定下來瞭,舒熠說過,有人愛,是這世界上最強大的資本,赤手空拳的時候也不會怕。

她不再害怕,不管命運會給出什麼樣的重擊,她已經決定堅強面對。

加的專傢號最後才輪到,但醫生的助手一拿到病歷翻看瞭一下,就立刻說:“老師交待過,你們先等等。”

專傢很和藹,雖然忙碌瞭一個上午,嗓子都說得有點喑啞。看過瞭B超結果,又問瞭問病情,然後讓他們去做增強CT,還建議他們不要在本醫院做,因為排隊太久瞭,要排好幾天才能排上。並且說三甲設備都是一樣的,結果都會很準確。回頭把增強CT的結果直接拿來給他看就好瞭。

他在病歷上還寫下瞭自己的手機號,這下子連兩個助手都有點驚訝瞭,因為這是很罕見的事情。繁星感激不盡,專傢說:“一有瞭檢查結果,你就直接打電話給我。放心吧,舒熠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輕易不求人,你一定是對他很重要的人。”

繁星有點意外,大大方方就承認瞭:“我是舒熠的女朋友。”

這是她第一次,當著父親和後媽的面,說出這句話。也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提到舒熠。她臉頰微紅,眼中閃爍著晶瑩的光澤,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呀,她愛他,他也愛她,這是值得驕傲地告訴全世界的事情。跟關心他們的長輩分享,她並不覺得不妥。

老專傢也愣瞭一下,馬上高興地笑起來,說:“太好瞭,他媽媽要是能知道,一定開心極瞭。”

他反倒催促繁星:“快帶你爸爸去做檢查吧,一有瞭結果就發給我看!”

外面還有很多病人在等,繁星也覺得不能多打擾專傢工作,於是再三道謝,領著父親出來,按照指點去瞭另一傢醫院,果然並不用排隊,檢查的費用甚至還便宜一些,立刻做瞭增強CT,據說第二天下午才能夠拿到結果。

繁星也沒能松口氣,覺得懸在頭頂的那隻靴子還沒掉下來,然而現在也隻能苦等。她故作輕松地對龔姨說:“看醫生這口氣,問題應該不大,反正明天才出結果,我一個人來拿報告吧。明天我給我爸和您報個一日遊,你們去長城看看,來瞭北京不去趟長城,太可惜瞭。”

龔阿姨其實沒什麼心思遊玩,但一想到要去拿報告,心裡還是有些打鼓的。她雖然人潑辣厲害,其實也是色厲內荏,老祝得病這事讓她吃不香、睡不好,心裡揪得不知道多難受。說到底,怕!

繁星說要一個人去拿報告,她就明白是想支開自己和老祝,但現在她跟繁星是同盟啊,萬一真是那什麼治不好的病,她們可不要齊心協力瞞著老祝?

爬長城就爬長城!龔阿姨咬咬牙,決定豁出去瞭。

她說:“好,我和你爸都沒去過長城,這回去看看,拍些照片,也放朋友圈給親戚朋友們看看,都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咱們這回可當兩個老好漢瞭,一定好多人點贊!”

繁星爸被逗得哈哈笑,老伴跟繼女的關系也前所未有的融洽,繁星爸覺得身心舒暢。雖然北京早春還冷,但他興致勃勃,跟龔阿姨講長城的來歷,他是學過一點文史知識的,龔阿姨也聽得認真熱心。繁星送他們倆回酒店的路上,聽他們講瞭一路的長城,心想自己還是太疏忽瞭,早該把父母都接到北京來玩一玩。

不然很容易後悔。

繁星累瞭一整天,盡在醫院裡打轉,雖然特意穿瞭平底鞋,但來來回回腳後跟都生疼,看一看計步器,自己竟然在醫院裡走瞭兩萬多步,怪不得會如此疲乏。

她拖著步子上樓,隻想盡快進傢門好好洗個澡,然後倒在床上昏睡過去,睡得早不要緊,半夜如果醒瞭,正好舒熠那邊天亮,她還可以跟早起的他聊一會兒。

她心裡盤算著,不料卻看見志遠竟然等在門口。

繁星心裡一咯噔,這人是怎麼瞭,早上酒店那是巧遇,晚上在這裡,那就是專程等自己瞭。不都分手瞭嗎,難道自己早上有什麼錯誤的暗示?

但見瞭面,還是強打精神,禮貌地點點頭,十分客氣地問:“怎麼有事嗎?”

志遠一時沖動下班後就直接過來瞭,之前繁星因為跟閨密合租,所以他一次也沒來過這個地方,還是翻舊手機聊天記錄裡繁星當年曾經發給他的快遞收件地址,才找到這個地方來。隻是見她這樣冷淡,一點都沒有請自己進傢門去坐坐的意思,才覺察自己來得冒昧。

但風度他還是有的,所以說:“我打瞭電話給阿姨,聽說叔叔病瞭。”

繁星要想一想,才聽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原來他給自己媽媽打電話,得知瞭自己爸爸得病的事。

志遠說:“我有位師兄是做醫療產業的,我跟他很熟,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盡管說。”

繁星很客氣地道謝,又說:“已經看過醫生瞭,正在等檢查結果。多謝你,專程還過來一趟。”

志遠有點無奈,第一次覺得自己是真的失去她瞭,就像沙子,用力攥也攥不住。

他欲言又止,最後隻是說:“我們總歸是朋友吧,朋友有事,我應該幫忙的。”

繁星想瞭想,索性將話挑明白瞭:“其實,我沒有跟你做朋友的打算。因為我們之前的關系是戀人,那時候真心誠意地愛過,然而分手就是分手瞭。過去的時光有美好,有痛苦,總之是一段人生經歷。分手就是告別,你和我已經不是在一條路上繼續前行的人瞭,所以還是做陌生人吧。如果你有女朋友,她不會希望你跟前女友保持聯絡的。”

志遠倒被激怒瞭:“我知道,你就是因為舒熠嘛,有瞭新男朋友,就怕他誤會是不是?”

繁星坦然相告:“舒熠不會誤會的。我們對彼此都有信心。隻是我不想跟你做朋友瞭,之前的種種,在我這裡都已經結束瞭。我不願意跟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做朋友。”

志遠被氣得夠嗆:“別巧言令色瞭!別狡辯瞭!說來說去,不就是因為舒熠有錢!”

繁星倒覺得有點好笑起來,她也真的笑瞭,她說:“哎,咱們別說瞭,就此打住吧,趁著記憶還算美好。”

她取出磁卡開門:“麻煩讓讓。”

志遠隻覺得一敗塗地,繁星不爭辯,不解釋,甚至,她笑得很輕松。這樣的繁星是他覺得陌生的,不可理解的,像跟他隔瞭一堵厚厚的玻璃,她的世界他再也進不去瞭,她很輕松地就說出,最好連朋友都不要做這種話來。

他覺得受傷害瞭,自己好心好意過來想要幫她,怎麼就變成瞭他在糾纏前女友,他是那樣的人嗎?祝繁星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眼高於頂,將別人的好意都放在腳下踐踏?

一定是因為舒熠。

志遠心裡很復雜,也不知道是嫉是恨,是妒是酸,舒熠簡直是同齡人的魔咒,不,簡直是P大的魔咒。他才念瞭半年,卻是學校的一個傳奇。他是年紀最輕的傑出校友,因為他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就創業成功,美國上市。這個紀錄目前暫時還沒有人能打破。

如果說唐鬱恬是女神,那麼P大也是有男神的,舒熠雖然不敢說是唯一男神,但也起碼是男神之一。那幾屆的學生裡頭,風雲人物漸漸也分出瞭層次,但舒熠,他是在金字塔尖的。

志遠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但在這一瞬間,他失控瞭。內心的憤懣像毒液一樣侵蝕著他的理智,他脫口叫瞭一聲:“祝繁星!”

繁星已經打開門,回過頭看瞭他一眼。

志遠說:“你以為……”

隻說瞭三個字,他及時忍住瞭,然後,他就轉身離開瞭這個地方。

繁星心想還好,還好他沒有口出惡言,不然的話,這段戀情最後的記憶都變得不堪。其實也真心相愛過啊,雖然是小兒女的那種愛,一塊兒打飯,一塊兒自習,但是純凈的、水晶般清澈的心,是真心付出過的。

繁星不想讓自己太糾結,她很快就不再想這件事瞭。她洗完熱水澡,躺在床上的時候想,明天起個大早,出城去潭柘寺。就算是迷信吧,她也迷信一回,希望明天下午的那份報告是爸爸平安無事。

繁星是在潭柘寺接到律師電話的。她本來半夜真的醒過來一次,給舒熠留言,舒熠沒回,她以為他正忙,於是也沒在意,翻個身又睡瞭。

早上她起床後,看看舒熠還沒回復自己的留言,心裡有點奇怪,因為舒熠忙歸忙,但總是會擠出時間來跟她聊一會兒,不可能這麼長時間還不回復。大約是出於本能,她打瞭一個電話,但舒熠的手機關機,這讓她更覺得奇怪瞭。

她想瞭想,給宋決銘打瞭個電話,宋決銘正跟韓國人撕得厲害,韓國人要宣佈手機爆炸原因是因為陀螺儀,宋決銘堅決不答應。他拍著桌子說:“不做萬次以上的對比實驗,怎麼敢說爆炸原因已經調查清楚?你們這是欺負普通消費者不懂技術!”

韓國人縱然強勢,無奈老宋真的發起飆來,也是勇不可當。再加上高鵬那也不是個吃素的主兒,冷不丁就在旁邊放一支冷箭:“你們要是這樣草率地宣佈爆炸原因,那麼我隻能自己做獨立調查瞭,不然我向我的董事會交待不過去的呀。”

韓國人被僵持住瞭,雙方差不多又撕瞭一個通宵,老宋舌戰群雄,逮誰滅誰,接到繁星的電話,才走出去聽,真讓會議室裡跟他鏖戰通宵的人都松瞭口氣。

繁星將自己的擔心講給老宋聽,老宋直愣愣地還沒反應過來:“舒熠的電話怎麼會打不通呢?這不可能,是不是手機沒電瞭?”

宋決銘自己也試著撥打舒熠的電話,結果還是打不通。他說:“你別著急,我找別人去看看,到底什麼情況。”

隔瞭萬裡遠,一切都變成瞭遙不可及。繁星覺得不同尋常,所以在潭柘寺禮佛時就格外虔誠。

她隻是這世上最普通的一個人,希望生命有奇跡,希望命運不要給出難題,希望傢人,希望愛的人,都平安順遂。

天氣冷,山裡更冷,繁星穿得嚴實,山風吹得耳郭都凍得疼,她把大衣領子翻上來,遮住耳朵。山上的樹木都還沒有發芽,隻是略有一點返青,配著湛藍的天空,樹木的枝杈脈絡分明,仿佛雲在青天水在瓶。

繁星無心看風景,隻在心裡想,千萬千萬不要有任何壞消息啊,不管是自己的爸爸,還是舒熠。

律師打電話來,本來是陌生號碼,但她一看是美國來電,趕緊就接聽瞭。律師的中文說得不那麼地道,帶著粵語口音,問:“祝小姐是吧?”

繁星幹脆跟他講英文,律師頓時松瞭口氣,立刻換瞭英文和她溝通,原來舒熠在美國的酒店被警方帶走,面臨涉嫌欺詐等多項指控。現在律師已經見過舒熠,舒熠提出瞭幾個緊急聯絡人,其中之一就有繁星。

繁星心急如焚,律師說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正在努力地搞明白到底怎麼回事。但美國的司法體系嚴密而自成系統,他和合夥人,甚至整個律所都忙碌起來,因為舒熠是他們律所很重要的客戶,他們正在努力弄明白發生瞭什麼,有什麼不利證據,然後看看能不能先說服法庭保釋。

繁星回城的路上已經方寸大亂,宋決銘也已經接到瞭電話,他也馬上打給瞭她,問:“你知道瞭嗎?”

繁星說:“剛知道。”

宋決銘說:“我安排一下,馬上去美國。”

繁星吐出一口氣,說:“不。”

她知道目前公司跟韓國人的僵持到瞭最緊要的關頭,宋決銘要是一走,韓國人肯定會把所有事情推到陀螺儀上面,公司已經很被動瞭,不能再雪上加霜。

她十分冷靜地提醒宋決銘:“你得盯著韓國人。”

宋決銘一愣,覺得繁星像換瞭一個人似的,平時她雖然能幹,但那種利索還是處理庶務樣樣周到的利索,不像現在,整個人有大將之風,抓大放小,甚至,說話風格都有點像舒熠瞭,一句話直指重點。

宋決銘想起繁星做瞭五年的CEO秘書,公司所有文件凡交給舒熠的她都經手,大小事情其實她心裡有數,凡是舒熠參加的會議她都有參與,她是完全不懂技術,也不是公司獨當一面的高管,但她知內知外,其實是總管角色。

平時隻看到瞭她的柔,此時方才看得見她的剛。

宋決銘忽然覺得松瞭口氣,他最怕女人哭哭啼啼,雖然繁星不是普通女人,但也保不齊她關心則亂,沒想到她竟然是個剛柔並濟的同盟,可以委以大任,甚至比自己還頭腦清醒的那種。

所以他問:“那麼安排誰去美國?”

繁星這才覺得自己適才語氣似乎有點僭越瞭,但非常時刻,她得非常清楚地表明態度,所以她才說得那麼語氣堅定。此時她就放柔和瞭一些,說:“您看要不要跟高總商量商量,如果他願意的話,能不能跟我們一起去美國,然後公司這邊,是不是讓馮總和公關部李經理一塊兒,另外我也過去。”

宋決銘覺得很神奇,馮越山是公司另外一個聯合創始人,負責對北美業務。繁星提議讓他去美國那是意料之中,但讓高鵬也去,這思路就很意料不到瞭。

宋決銘問:“為什麼你想讓高鵬也去美國?”

繁星說:“他不是舒總的好朋友嗎?而且高總在行業內人脈廣,去美國一定能幫上忙。”

宋決銘再次對繁星刮目相看,心想舒熠先下手為強搶走繁星是有道理的,這才幾天哪,繁星都能看出高鵬那小子是有用的,而且還覺得自己能說服高鵬去美國幫忙。

他心甘情願地對繁星說:“好,就先這麼著吧。”

十萬火急,高鵬也沒推搪,馬上就答應瞭。他還給繁星打瞭個電話,說:“別訂機票瞭,我叫老頭子的灣流過來,到加拿大再加油直接飛東海岸,這樣快。”

繁星也沒客氣,富二代都願意動用私人飛機瞭,她還客套啥,反正要欠人情也是舒熠欠人情。

繁星一邊協調各種赴美事宜,一邊就到醫院拿到瞭父親的檢查報告。她也看不懂,立刻拍瞭照片,發給那位權威專傢。

不一會兒,專傢親自回瞭個電話過來。

繁星還是挺感激的,問:“要不要把報告拿過來給您當面看看?”

專傢說:“不用瞭,看得很清楚,是血管瘤,良性的。準備手術吧,應該問題不大,小手術,我們醫院恐怕排期要排很久,你們願意回傢鄉醫院做也行,普通三甲醫院都能做這種手術。”

繁星差點在電話裡哭起來,她擔瞭好幾天的心,一直怕得要命。說不著急是假的,再怎麼說,也是親生父親。

她在電話裡謝瞭又謝,老專傢說:“沒事,這病好治,放心吧姑娘。”

一句姑娘,又讓繁星差點落淚。為什麼對她這麼好,還不是因為舒熠,可是現在舒熠出瞭事,她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他身邊去。

繁星飛奔到酒店,告訴龔阿姨這個好消息,龔阿姨都不敢相信,連問瞭好幾遍:“真的嗎?醫生真這麼說?他們真檢查清楚瞭?”

繁星一徑點頭,龔阿姨嗷一聲就哭起來,倒弄得下樓買水果剛回房間的繁星爸莫名其妙:“怎麼瞭?出什麼事瞭?繁星,你說什麼瞭?你怎麼惹你龔姨生氣瞭?”

繁星還沒來得及答話,龔阿姨倒已經急瞭,一邊抹眼淚一邊嚷嚷:“你咋對閨女這麼說話呢?閨女多心疼咱們,你不知道她擔的什麼驚,受的什麼怕,這麼多年我冷眼看著,閨女多貼心啊,對你對我可真沒二話。她一個人在北京容易嗎?你沒看到她這幾天忙前忙後的,隻差沒把咱倆當佛爺似的供起來,這麼貼心的丫頭你還沖她嚷嚷,你再說這種喪良心的話,我就不跟你過瞭!”

繁星爸被這一頓搶白都弄蒙瞭,繁星倒是鼻子一酸,差點也掉眼淚。龔姨抱著她好一場痛哭,最後還是繁星勸住瞭她,又說自己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去美國出差,如果爸爸決定在北京做手術,自己就請護工照料,如果爸爸要回傢做手術,自己就轉賬付醫藥費。

龔姨經過這一場失而復得,整個人都開通瞭不少,拍著胸脯說:“有你龔姨呢,別擔心,我們倆先不回去,好好在北京逛逛。你出你的差,不用管我們,也別提什麼醫藥費瞭,我們有錢,你爸的退休金都沒動過,夠用瞭,我的退休金也有。這真是撿回來的一條命,一定得好好玩幾天瞭再回去,你別操心瞭,手術的事我做主,回傢做。傢裡人熟,又近,我好照顧你爸。”

繁星是真的放心瞭,看龔姨這樣子,臉上直放紅光,看來這一場驚嚇,讓她真是想通瞭。繁星覺得挺好的,龔姨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人無完人,最重要的是爸爸喜歡,日子都是自己過的,都這麼多年瞭,老兩口更恩愛瞭,特別好。

繁星回傢胡亂收拾瞭行李就趕到首都機場,高富帥的灣流從上海飛過來,落在首都機場,在這裡接上他們幾個人,同時加滿油準備進行跨洋飛行。繁星還是第一次搭這麼高大上的私人飛機,然而也沒有任何心思參觀。起飛後所有人都去瞭後艙休息,就她獨自在前艙。

高鵬倒是對她興趣盎然,看她一個人坐在那裡,特意走過來跟她說話,坐下就問她:“聽老宋說,是你提出的建議,為什麼要我去美國?”

繁星還是那句話:“您是舒總的好朋友,一定願意幫忙。”

高鵬雙手交臂坐在私人飛機的豪華小牛皮沙發裡,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繁星,過瞭好幾秒,才說:“舒熠到底是怎麼招到你這個秘書的?”

繁星說:“招聘網,我是應屆生,海投的簡歷。”

高鵬都被她逗樂瞭:“行啊,你真是,哎,要不要跳槽來我們公司,舒熠給你開多少錢,我出雙倍,不,三倍。”

繁星說:“那不行,您不就是看中我忠誠可靠嗎?我要是為瞭錢跳槽,豈不成瞭您最看不起的那種人。”

高鵬哈哈大笑,不死心地又問一遍:“你到底是為什麼就篤定我肯去美國幫舒熠奔走?舒熠不像是話多的人,他在你面前提過我?”

繁星微微一笑,說:“舒總雖然沒有在我面前具體提過太多次您,但我想,萬一您遇上危難的時候,舒總一定願意為您兩肋插刀,所以,我反過來想,您一定也願意為瞭舒總兩肋插刀。”

高鵬嫌棄地看瞭繁星一眼,說:“我才不願意為他兩肋插刀呢,我最多插他兩刀,隻是舒熠是我的,要死也隻能死在我手上,旁人誰敢動他,那是絕對不行。”

繁星已經無所謂瞭。她在最短的時間內組瞭一個精致卻強悍的團隊前往美國,至於能不能幫到舒熠,說實話她心裡沒底。

然而,什麼不是豪賭一場呢?

灣流商務機極盡豪華,內飾頗有風格,據說全部都是定制,按照飛機擁有者的個人品位來量身打造。機艙裡甚至還有一臺AVDesignHaus Dereneville VPM2010-1黑膠碟唱片機。

高鵬放瞭一張黑膠碟,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反復聽瞭好幾遍,到瞭後來,他索性跟著輕輕唱起來,尤其其中兩句歌詞,反復唱瞭好幾遍。

別說,他的英文發音不錯,嗓子低沉有磁性,唱起歌來也挺好聽。繁星閉目養神,覺得挺好的,高總願意在自傢飛機上唱小曲,那麼就唱唄。隻是這《斷背山》的插曲還真是……尤其高鵬這一遍遍地播放還跟著哼唱,要是顧欣然一定尖叫起來瞭吧,想想看,一個高富帥搭乘著灣流飛越大洋奔赴美國去救另一個男人,全程還在三萬英尺的高空聽著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這含蓄而雋永的表白啊!

用顧欣然的話說,這一定是蕩氣回腸的真愛啊!真愛!不能置疑的真愛!

高鵬看繁星似乎睡著瞭,很鬱悶,非常鬱悶。他都特意挑瞭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這首歌瞭,“Let the stars shine through”這句歌詞多麼重要!還有“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唱得這麼明明白白!

她怎麼就無動於衷呢!

以前他追女孩子,這一招百試百靈,簡直是一擊必殺!

挑一首帶著女孩名字的歌曲,把她的名字輕輕唱出來,再加一句歌曲裡的浪漫表白。

女孩子哪個聽到不熱淚盈眶。

何況,那隻是在普通酒店套房裡普通音響作為背景,都足以讓姑娘們感動得無以復加。

這還是在自傢的灣流商務機上,這還是AVDesignHaus Dereneville VPM2010-1黑膠碟唱片機!

光這臺唱片機就價值好幾百萬人民幣,這唱片機還刻著他的名字!是廠傢專為他定制的!

更甭提這架灣流瞭。

整架飛機加上配飾什麼的,價值近五億!

五億!

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這是一首價值五億的表白。

追女孩子當然第一要務不是砸錢,作為一個情場高手,高鵬很早之前就知道,最重要的不是有錢,而是要用心!用心!用心!

若她涉世未深,就帶她看盡人間繁華;若她心已滄桑,就帶她坐旋轉木馬。

這句話俗歸俗,但俗得有道理啊,說的其實是同一個秘訣:用心!

用心帶她體驗她之前沒有體驗過的生活樂趣,用心帶她感受截然不同的世界,讓她自然而然地對你產生興趣。

不用心哪能追到女孩子,你爹是首富也不行,你怎麼知道她為的是錢還是你的人。為你的錢不要緊,反正第一個字是“你”,第三個字才是錢,但單純隻是為第三個字,可不就沒勁瞭麼!

高鵬第一次上來就用一招絕殺,卻踢到鐵板敗下陣來。

這真是萬萬沒想到。

太不解風情瞭。

他哀哀地想。

都怪舒熠,他一點情趣都沒有,所以找個秘書才這樣,也一點情趣都沒有。他俏眉眼做給瞎子看,他明珠暗投,他一片明月照溝渠。

他委屈。

高鵬喝瞭三杯橙汁,去後艙的大床房睡覺瞭。

小秘書這麼不解風情,他是情場第一流的高手竟然都開局不利,一定是那個又兇又狠的女人差點踢到他命根子,踢壞瞭他的風水。他躺在偌大的床上,哀怨地撕開一張海藍之謎保濕修護面膜敷在臉上,現在,他隻能指望自己帥氣的外表能打動小秘書瞭,不保養不行啊,再帥也不能不保養。

灣流哪哪都好,就是艙內濕度不如A380,總讓人覺得皮膚幹燥。

還是得好好掙錢啊,不然都買不起A380做私人飛機。

他幽怨地睡著瞭。

繁星在航程中幾乎沒睡,事發以來,她雖然表面鎮定,其實心急如焚。等真正上瞭飛機飛往美國,並沒有松口氣,反倒更加憂慮。她雖然坐在沙發裡閉目養神,但幾乎一分鐘都沒能停下思考,自己也知道自己焦慮過度。

在加拿大落地的時候,飛機又加瞭一次油,因為降落,所有人都被叫醒,空乘也打開瞭舷窗遮光板。北美時間的黃昏,日影西斜,機場十分繁忙,所以他們等待瞭稍長時間。雖然隻是過境不能下飛機,但正好趁這時間吃飯。高鵬抖擻精神向大傢推薦飛機上特備的私廚大餐,尤其是雲吞面,繁星雖然一點胃口都沒有,但還是勉強自己吃下食物。美國那邊情況不明,不吃東西哪有體力,這應該是持久戰,她已經想清楚瞭。

高鵬隻覺得幾個小時不見,這小秘書怎麼就頗見憔悴瞭,也許是因為長途飛行的緣故,她整個人都細瞭一圈似的,那碗雲吞面,她也吃得特別艱難,一看就是在勉強往下咽。

高鵬琢磨難道是美人暈機?不能啊!灣流飛得又快又穩,她也不像是暈機的樣子。何況這雲吞面,是他讓人精心準備的。香港某記的師傅常年為他私傢定制,凍幹後一路冷鏈送到飛機冰箱裡。

他這麼挑剔都愛吃,她沒理由不愛啊?

一個能給自己送上那麼一碗鮮美河蚌湯的人,怎麼可能不愛這碗雲吞面?

高鵬再次有明月溝渠之感。

快要落地美東目的地機場之前,繁星去瞭趟洗手間,等出來的時候終於重新容光煥發。高鵬此時此刻特別佩服女人的化妝,好像隻給她們二十分鐘,她們就能換個人似的。

繁星其實不過把粉底補一補,唇膏重新塗瞭,讓自己顯得有氣色。然後對著鏡子給自己打氣,冷靜沉著,千萬不要自己先垮瞭,相信舒熠,他不會做違法的事,自己總有辦法與他取得聯絡,那麼就有辦法從困局中脫身。

過海關的時候,她已經鎮定自若瞭。

美東時間已經是深夜,但律師還是到機場來接他們。在接機的加長林肯車上匆忙地向他們說明瞭一下情況,其實還是一籌莫展。律師隻見過舒熠一面,對現有的指控也有點茫然。所以基本上目前的努力方向是力爭盡快保釋。繁星聽得很仔細,到最後才問瞭一個問題:“我們什麼時候能見到舒熠?”

律師解釋說,在第一次開庭前基本沒戲,但他會爭取。

繁星對美國法律幾乎一無所知,隻好默默點頭。

繁星替大傢訂的酒店離律所不遠,入住後其實已經是凌晨,她連續二十多個小時未進入睡眠,此刻筋疲力盡,洗過澡幾乎往床上一倒就睡著瞭。仿佛隻是合瞭會兒眼睛,鬧鐘就響瞭,原來已經是早上九點。

她掙紮著起來,又洗瞭個澡,打開電腦看瞭看國內的郵件,隨便下樓吃瞭個三明治做早餐。沒一會兒就接到老宋打來的電話,問她情況怎麼樣。

繁星說還沒有見到舒熠,律師已經在聯絡,試試看今天能不能探視。老宋也沒說什麼,隻說如果見到舒熠,就給自己打個電話,不用理會時差。

繁星掛上電話才嘆瞭口氣,成年後她幾乎都不嘆氣瞭,因為覺得這種行為很沮喪,會給自己錯誤的心理暗示。隻是在異國完全陌生的環境下,又處於這樣的焦慮中,她不由得特別緊張。

上午的時候所有人一起去瞭趟律所,跟律師們開瞭一個會。律師得知高鵬的身份後特別吃驚,感覺下巴都要驚掉瞭似的。他私下問繁星:“你們為什麼要帶一個公司的競爭對手來?”

繁星解釋說,他不僅是公司的競爭對手,更是公司的合作夥伴,重要的是,他是舒熠的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他不會做出對此事或舒熠不利的行為,因為……人情!中國人都講究人情。

律師是個ABC,出生在美國,雖然父母都是華裔,他也會說一點中文,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瞭解已經十分淺薄,聽她這麼說,也隻好聳聳肩。

舒熠其實這幾天也很受折磨。主要是精神上的,他從酒店被帶走,到瞭警察局才被允許給律師打電話,見到律師之後,他隻能倉促交待瞭一些話,然後就被帶回繼續關押。

從出生到現在,舒熠雖然不算得一帆風順,但也過的是正常而體面的生活。尤其創業之後,苦雖苦,但技術宅男相對都單純,所謂苦也就是加班多點。創業成功之後財務自由,偶爾也任性一把,但都是多花點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多去看看廣闊世界這種普通的任性。

可以說,舒熠一直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不論在學生時代,還是成年之後。不論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

所以這次被捕,簡直就是突然打破三十年來人生的平靜,不說別的,將他跟毒販、殺人犯、人蛇、走私販各種犯罪嫌疑人關在一起,這就是一個極大的折磨。雖然都是獨自羈押,但那些人隔著柵欄互相吐口水,罵臟話俚語,獄警也無動於衷。

舒熠在監牢裡度過第一個漫漫長夜,也是幾乎一夜未眠。見到律師後他心裡稍微安定瞭點,回到監牢裡才睡瞭一覺。

這一夜也盡是噩夢,仿佛當初抑鬱的那段時間,不知道自己夢見什麼,隻是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在夢中拼命掙紮,卻掙脫不瞭。

他在半夜醒來,出瞭一身冷汗。沒有窗子,也不知道外面有沒有月亮,白熾燈照在柵欄上,反射著亮晃晃的光斑,然後再映在地上,像是一顆朦朧的星芒。

他努力讓自己想到美好的事情,這麼一想,就想到瞭繁星。

這次可把她急壞瞭吧。

舒熠有點歉疚,見律師的時候律師問他要聯絡什麼人,他第一個就說出瞭繁星的名字,說完才有點隱隱後悔,但是這麼大的事情,也無法瞞著她,他也深知她的個性,是不惜一切會趕到美國來的。

舒熠想著繁星,迷迷糊糊又睡著瞭。

等到第二天下午,律師又申請到瞭見面,告訴他兩個好消息,一個是繁星及公司副總一行人已經到瞭美國,但暫時未得到探視的許可;第二個好消息是明天就可以第一次開庭瞭,律師會力爭保釋。

舒熠有千言萬語,到最後也隻說瞭一句:“辛苦瞭。”

繁星連續兩天都跟著馮越山拜訪在美東的一些客戶,公司股價正在狂跌,這種科技類公司受創始人影響很大,目前舒熠被控數罪,其中最嚴厲的一項指控是過失殺人。

因為警方在調查Kevin Anderson死因的時候發現,Kevin與舒熠有很多郵件往來,雙方討論的都是新一代概念平衡車——正是Kevin臨死前駕駛的那輛。舒熠說服瞭Kevin使用最新的技術調整,警方推斷可能是這種全新的技術調整導致瞭平衡車失控,從而最終導致Kevin的死亡。

U&C公司並無其他人知道這項技術調查的具體細節,甚至包括U&C的CEO。這本來是舒熠與Kevin私下裡關於技術的交流,但因為Kevin事故的原因,現在這些郵件往來就成瞭證據。

在美國一個客戶的建議下,馮越山跟宋決銘通瞭一個電話,由公司高管集體決策,請瞭一傢美國的公關公司來處理這次輿論危機。公關公司進行瞭一些遊說,還在媒體上發表瞭一些文章,說明這些技術的試驗性和探索性,又強調舒熠是一個癡迷技術的中國商人,並且詳細說明瞭公司技術的種種優越之處,比如他們也是世界第一流電子產品公司的供貨商。

公司的市值已經跌下去三分之一,經過這些公關手段,股票略有起色,但還是處於萎靡不振的狀態。公關公司花瞭很大的力氣進行輿論上的遊說,希望能讓法庭認為這是一場誰都不願意看到的意外事故。

繁星在開庭前趕著去買瞭一件紅色的毛衣,倒不是迷信,而是因為紅色醒目,希望舒熠能一眼看到她。

她不知道舒熠在獄中這幾天是怎麼過來的,連他們在外面的這些人都心急如焚,每分每秒都像在油鍋裡被煎熬著,他一定更不好受。

這件紅毛衣讓高鵬大搖其頭:“首先,這件衣服就不對瞭,你穿這個顏色不好看;其次,這是去年的款式瞭,不時新。你要是想買衣服,不如我陪你去第五大道逛逛?”

繁星哪有心思逛第五大道,隻不過勉強笑笑罷瞭。

高鵬去法庭旁聽前倒是精心打扮過瞭,因為在公關公司的運作之下,這事終於被炒出瞭熱度,有些行業相關的報紙和媒體得到消息,要趕來采訪第一次開庭。高鵬認為在媒體面前應該時尚得體,上鏡嘛,總得有點樣子。

等到開庭的時候,他們一行人早早來到法庭,坐在那裡望眼欲穿。法官排瞭很多案子,前面都是很輕的罪名,審得很快。輪到他們這個案子的時候,舒熠一出來,果然就看到瞭繁星。

繁星與他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有千言萬語,奈何這種場合,半個字也無法交談。

繁星隻覺得舒熠瘦瞭,幾天沒見,他就瘦得嚇人,雖然精神看著還好,但眼窩是青的,他一定沒睡好。而且他是被警察帶出來的,真正像犯人那樣,繁星心裡難過得想哭,然而又怕舒熠看著難過,所以拼命地彎起嘴角,朝他微笑。舒熠隻微微地朝她的方向點一點頭,就轉過身,面對法官瞭。

第一個回合律師就敗下陣來,法庭不允許保釋。因為報紙和社交媒體上長篇累牘地正在討論此案,嫌疑人非常富有,又並非美國籍,法庭有理由擔心他棄保逃走。

律師還想據理力爭,但又擔心激怒法官,兩分鐘後法官就宣佈不予保釋,候期再審。

繁星眼睜睜看著舒熠被帶走,心如刀割,這次他都並沒有朝她點頭,隻是微笑著註視著她。她明白他這眼神的意思是想讓她別擔心,她很努力地保持微笑,到最後一秒還是模糊瞭視線。

離開法庭的路上,她心事重重。馮越山一直在跟公關公司打電話,李經理在應付一個媒體采訪,隻有律師可能覺得繁星臉色不好——畢竟舒熠提供的第一個緊急聯絡人就是她,律師本能地覺得繁星很重要,他再三向繁星解釋,第一次開庭通常都是這麼快,但不給保釋這種情況太特殊瞭,一定是哪裡出瞭問題。繁星當著外人的面還是很鎮定,說一切聽公司的安排吧,大傢開會再商量。

繁星回到酒店後關起房門來,才大哭瞭一場。自從成年後,她幾乎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無助、彷徨、恐懼過。實在是非常非常難過,原來所謂的心疼是真的,是像心肝被割裂一樣疼。真正親眼看到他的時候,看到他遭受這一切的時候,她差一點當場失聲痛哭,覺得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都已經離她遠去,她隻想像個孩童一樣放聲大哭。

可是不能,她隻能獨自返回房間,默默哭泣。一邊哭她一邊給自己打氣,還沒有到放棄的時候啊,正因為情況這樣艱難,自己更要振作起來。

最後一次他和她通電話的時候,他說:“不管遇見什麼事情,都別再自己硬扛,因為你現在不是一個人瞭。你有我。”

現在她也是這樣想的,他有她,不管多麼艱難的狀況,她一定要勇敢地戰鬥下去,為瞭他。

等終於哭好瞭,她又洗瞭臉,重新補妝,定瞭定神,這才給顧欣然打瞭個電話。

繁星沒猶豫,簡明扼要地向顧欣然說明瞭當前的情況,問她作為一個媒體從業人員,有沒有什麼主意和看法。

顧欣然還是第一次知道此事,畢竟科技圈相對還是封閉,事發地又是美國。她聽完之後考慮瞭好久,才問:“你剛才說,找瞭公關公司在遊說此事?”

繁星說:“是啊。”

顧欣然說:“美國的輿論環境我不熟,但是當年我們上課的時候,有位老師跟我們講傳播學理論,提到一個觀點,說:In fact, it might have just the opposite effect.”

繁星問:“為什麼會適得其反?”

顧欣然說:“傳播學涉及很復雜的大眾心理學,但是有一點中西方是一樣的,越是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下,當事人越會趨於保守,謹慎地做出最安全的選擇。目前處於輿論中心的法官才是當事人,這案子鬧得越大,他越不會給媒體任何口實。”

繁星問:“那我們現在努力方向完全錯瞭?”

顧欣然說:“我也不是很懂,要不然我找一個人幫你參謀一下,是我當年的一個師姐,非常厲害,在美國很多年瞭,據說做得很不錯,她也許比較熟悉情況。”

不一會兒,顧欣然就發瞭在美國的師姐Ellen的聯絡方式給繁星,繁星急忙寫瞭一封郵件去問,措辭很客氣,也說明願意支付咨詢費用。

郵件發瞭沒幾分鐘,Ellen就打電話來,雖然在海外多年,但仍說一口脆響的京片子,快人快語,電話裡都聽得出是個爽快人,她說:“既然是小師妹介紹的,都是自己人,這案子我聽說瞭一點,想也別回郵件瞭,就直接打電話過來問問你情況。”

繁星簡單介紹瞭一下,Ellen一直很認真地聽,聽完才說:“你們找的哪傢公關公司?”

繁星說出名號來,Ellen說:“是他們?應該不至於辦出這樣的蠢事啊。”原來還是業內挺靠譜的公司,Ellen問,“你們是不是沒把需求說清楚?”

繁星將幾次會議大概說瞭一遍,Ellen問:“等等,這誰提的要求?”

繁星說是公司集體決策,她擔心Ellen不瞭解情況,又補瞭一句,說:“CEO是創始人,所以現在公司也人心惶惶,大傢都不太能拿主意。”

Ellen說:“依我看,你們第一步就走錯瞭。”

繁星聽到這句,心裡就一咯噔,Ellen說:“我正在市中心辦點事情,要不我過來見你,我們面聊一下。”

繁星自然是感激不盡,不一會兒Ellen驅車前來,也就是在附近咖啡店喝瞭一杯咖啡,指點瞭繁星幾句,繁星已經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繁星再三道謝,Ellen卻不肯接受任何費用。她隻是打量繁星,說:“比我晚畢業十年的小妹妹們都像你這麼大瞭,真是歲月不饒人。”

繁星說:“歡迎回北京,如果有機會,一定在北京請你吃飯。”

Ellen眉飛色舞:“柴氏牛肉面!我每次回國,出機場第一件事一定是奔到柴氏,吃一碗他們傢的面條。”

繁星一聽就知道Ellen的喜好,於是說:“我還可以先去聚寶源排隊,等你出機場直接過來吃。”

Ellen果然大喜:“好妹子,就這麼說定瞭!”

繁星送走瞭Ellen,心裡稍微安定瞭一些。可巧馮越山給她打電話,原來約好瞭從法庭出來再碰頭開會,她看看時間快到瞭,連忙上樓。

公關公司的人也已經到瞭,提瞭各種方案和意見,繁星坐在沙發裡,想起舒熠在法庭上的模樣,隻覺得整個世界又遠,又冷,所有人說話的聲音嗡嗡響,像隔著一堵很厚的墻。好似他們無論如何努力,舒熠都在墻的那頭,既聽不見,也看不見。

繁星努力提醒自己集中精神,不要再沮喪。沮喪於事無補,必須得努力想辦法。

馮越山是公司在美國職位最高的,所以最後也是他拍板:“那麼先按這個方案來吧。”

大傢紛紛收拾東西,繁星有意拖延走在最後,等大傢都走瞭之後,繁星才說:“馮總,有件事情,要向您匯報一下。”

馮越山對繁星還是很客氣的,隻是這客氣裡到底有幾分疏離。他和宋決銘不一樣,他當初在跨國公司工作,是舒熠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他跳槽跟自己創業。他跟舒熠的個人關系沒有舒熠和宋決銘那麼親密,而且他在大公司做瞭十年,根深蒂固有一套思維模式,CEO的秘書說有事向自己匯報,馮越山還是本能地先說客氣話:“哪裡,你有什麼想法,我們一起商量。”

繁星倒有些明白舒熠為什麼讓他管北美業務瞭。因為北美業務全是大公司,馮越山如魚得水,物盡其用,特別能發揮他所擅長的。

繁星講到Ellen出的主意,馮越山很認真地聽瞭,委婉地說:“繁星,咱們不能病急亂投醫,公司找的這傢公關公司是業內很有口碑的。要不,我們再等等看吧。”

繁星其實已經想過不太有把握能說服他,聽他這麼說,也隻是說:“好的。”

回房間之後,她到底不甘心,強迫自己安靜下來,翻看借閱到的美國相關法律文件,希望能找出什麼辦法來。隻不過厚厚的法律文書,各種案例,又全部是英文,一時半會兒,哪裡能有頭緒。

正抱著書頭大,忽然聽到有人按門鈴。

從貓眼裡一看,竟然是高鵬。

繁星想瞭想,還是打開門。

高鵬拿著一籃水果,說:“給你嘗嘗。我父親的一個朋友剛才來看我,帶瞭好些他自己農莊裡的水果,都是有機的。”

繁星忽然想到情人節那天晚上,舒熠特意黑進大屏幕給她播那段視頻,到末瞭還對她說:“禮物這樣才好玩是不是?別搭理那些隻知道送花送水果的傻瓜。”

誰知道今天高鵬又送水果來,這一招用瞭一遍又一遍,真是執著。想到舒熠的話,她忍不住“撲哧”一笑,可是剛笑到一半,憂慮又重新爬上她的心頭,她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高鵬隻覺得她這一笑簡直令人心蕩神搖,但是很快,那抹笑就像冰雪融化一般,迅速從她臉上消失瞭。

高鵬覺得挺可惜的,美人一笑多難得,於是出言安慰:“別愁瞭,我跟你說,舒熠那人雖然傻吧,傻人有傻福,沒準什麼機緣就化險為夷瞭。再說瞭,他公司真要不行瞭,你可以跳槽到我的公司來,不要怕失業!”

繁星心想這哪兒跟哪兒啊,但她也沒說什麼,隻是接過水果,禮貌地道謝。高鵬誇口說:“這是我爸朋友自傢農莊產的,他們傢是美國南部的大地主,真地主,傢裡還是跟《亂世佳人》那樣的莊園,幾時有機會,我帶你去他們傢看看,房子還是一八幾幾年的,特別漂亮。”

繁星心裡一動,忽然問:“高總,今天我有個朋友說,也許我們可以想想別的辦法。”

繁星將自己見過Ellen的事原原本本說瞭,然後問:“高總,您在美國朋友多,人脈廣,能不能介紹一兩位參議員,讓我想辦法去遊說遊說。”

高鵬不由得笑嘻嘻:“能跟參議員這種人有交情的全都是old money,我這種new money可沾不上。”

繁星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忽然一笑,說:“飛機上您可說過,舒熠是你的人,誰都不能動他。這眼看舒總的案子特別不利,說不好將來這十幾甚至二十年都要歸聯邦監獄管瞭,您不努力想想辦法?”

高鵬不由得“噗”地一笑,說:“舒熠上哪兒找到你這麼個活寶。”

繁星挺從容地說:“您在飛機上問過瞭,我也回答過瞭,招聘網,我是應屆生,海投的簡歷。”

高鵬說:“士為知己者死,舒熠那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竟然有你這麼個秘書。”

他說:“等著吧。”

他這一說等著,就好幾天沒消息,每天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在哪裡忙什麼。繁星也不管,除瞭跟律師偶爾開會,就是埋頭苦讀各種美國法律。每天連飯都沒心思吃,隻叫送餐,或者偶爾下樓買個三明治加一杯美式,就是胡亂混一頓。

這天突然報紙上發表瞭一篇深度報道,就是關於舒熠案件的,報道裡列舉瞭幾十年來,因為各項發明和技術創新出現的各類事故。比如著名的Segway公司的創始人意外身亡,出事時正是駕駛著自己公司生產的Segway雙輪車。比如個人噴射飛行器事故,也導致死傷,但所有的公司,從來不曾停下創新與發明的腳步。到最後,文章問,僅僅是因為舒熠是非美國籍,我們就已經預先判他有罪嗎?甚至,法庭不予以保釋?當個人噴射飛行器事故的時候,為什麼沒有認為發明者有罪,這是種族歧視嗎?

文章還指出,舒熠的公司是美國多傢電子及高新科技公司的供應商,每年為美國創造大量的就業機會和納稅,他的企業和多傢美國大學合作,開展實驗室探索性研究,這樣一個人,如果在矽谷,會被稱之為天才,尊敬地請他參加各種技術論壇,但現在,在紐約,他因為個人的努力,為人類科技進步提供的高端技術獲得巨大的合法所得,竟然成為法庭宣佈他不得保釋的重大理由。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無法讓人相信這發生在自由開放,號稱兼容並收,希望能吸引全世界最精英人士的美國。

文章最後,還列舉瞭當事法官判過的所有案例,得出分析數據,當事法官自從就任法官以來,判決有色人種嫌疑人有罪的比例竟然是白人犯罪嫌疑人的七倍!七倍!這個數據觸目驚心。

寫文章的人文筆犀利老辣,又非常瞭解美國媒體心態,娓娓寫來,特別具有煽動性。繁星看得拍案叫絕,重讀再三,想瞭想就猜到瞭幕後推手是誰,打瞭一個電話給Ellen,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向她道謝。

Ellen還是那樣快言快語,說:“不用謝我,這是你答應替我去聚寶源排隊換來的。”

繁星說:“聚寶源哪夠,必須再加洪記炸糕。”

北京大妞頓時就繃不住瞭:“不能再跟你說瞭,我口水都要流下來瞭。”

兩個女人一起在電話裡哈哈大笑。

這篇報道引發瞭一陣討論的熱潮,因為本來前沿科技創新確實有風險和不穩定性,網絡上各種各樣的討論都有,不少人轉發這篇報道,才知道瞭舒熠案件的始末,認為不予保釋確實是太過分瞭,這真的有種族歧視的嫌疑,華人尤其憤然,有人說:“如果是美國某科技公司的CEO,還會不予保釋嗎?隻怕早上開庭,下午就已經回傢瞭吧?”

繁星覺得很欣慰,起碼是在朝有利的方向發展。

這樣過瞭好幾天,高鵬那邊的努力也有眉目瞭,他上來敲門,得意揚揚揮動著一張請柬,對繁星說:“ITP公司的CEO周末在他傢長島別墅舉辦的party,為瞭歡迎Brandon參議員及其妻子度假歸來,賓客中有多位政商名流。我打聽過瞭,這個參議員非常有影響力,尤其對司法界。”

他彎腰彬彬有禮地施瞭一禮:“美麗的女士,不知是否有榮幸邀請您,作為我在party的女伴?”

繁星既驚且喜,還沒說話,高鵬已經將她上上下下左右打量,並且大搖其頭:“你這樣子參加party可不行,black tie!black tie你明白嗎?”

高鵬覺得特別好,終於有機會可以為美人效勞瞭,尤其這效勞還如此地賞心悅目。繁星從善如流地乖乖聽話,由他帶領著去瞭國際大牌的店,挑瞭一件晚禮服,高定的禮服尺寸都可以微調,於是這邊改衣服,另一邊高鵬動用關系火速找來一流的造型師和化妝師給她試妝,還有一位專傢特意蒞臨酒店指導,從社交禮儀到行動談吐,對繁星做瞭一次集訓。

繁星學得很認真,為瞭救舒熠,她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學點東西算什麼,哪怕是全套的《窈窕淑女》她也勇於挑戰。

高鵬也覺得繁星挺狠的,一邊穿著長裙高跟鞋,頂著厚厚的銅版紙時尚雜志練走路,一邊平舉平板電腦念念有詞。高鵬忍不住打量,繁星索性大方地將平板給他看:“參議員及其太太的資料,他太太竟然是位意大利歌劇演員!出生在巴斯蒂亞,後來隨父母移居意大利,母語是法語和意大利語!你看她的推特賬號,提到中國十六次,其中有九次都是提到《圖蘭朵》所以提及中國……你以為她最喜歡這部歌劇嗎?不,她提到《拉美莫爾的露琪亞》二十二次……”

繁星甚至做瞭一個PPT,主要是統計並分析參議員和其夫人的社交媒體關鍵詞,她在短時間內需要記住大量的關鍵信息,所以做瞭圖表,每天熟悉情況。

高鵬覺得繁星這種精神簡直……女人拼命起來真是太可怕瞭!

繁星另外找瞭一位意大利語教師,每天兩個鐘頭練習日常會話,她的態度積極而樂觀,臨時抱佛腳,能學多少就學多少吧。

高鵬已經不在意繁星在幹什麼瞭,他覺得這個女人下一秒哪怕宣佈要競選美國總統都有可能。

繁星學得心無旁騖,其實也是因為極度忙碌的時候心裡才不發慌,腦力與體力都用到極限,每晚往床上一倒就能睡著。世事茫茫,命運叵測,她不知道上天會發給她什麼樣的牌,但認真地把每一張牌打好,是她目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態度堅定,目標明確,並且不惜一切代價為之努力。

時間飛快,每分每秒每個鐘頭甚至每一天就像流水一般消逝。等到周末,造型師和化妝師圍著繁星忙碌瞭四個鐘頭,繁星頂著一頭卷發棒還在練習說意大利語,等她終於打扮好走出房間的時候,高鵬真忍不住吹瞭聲口哨。

高鵬一直認為小秘書不是那種美艷不可方物型,但今天她真的非常漂亮。造型師給她打造瞭最合適的妝容與造型,最重要的是,她一反連續幾日的低迷,眼神熠熠似有星光,她的臉龐也閃爍著玫瑰花似的甜美光澤,整個人都不一樣瞭。高鵬說不上來她哪裡不一樣,但就像鉆石經過打磨,有瞭光芒。她穿著那件晚禮服,就像戰士突然穿上瞭盔甲,不,這世上哪有這樣動人的盔甲,她第一次露出瞭美麗的鋒芒。

高鵬忍不住有風度地伸出胳膊,繁星也大方地挽住他。

社交禮儀,今日她是他女伴,做戲做全套。

高鵬親自駕駛著特別騷包的超跑,載著繁星前往長島的別墅。

在路上,他忍不住放瞭一首音樂,還是那首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並且吹著口哨,重復著那兩句他最深情款款的旋律。

繁星實在忍不住嘴角上彎,如此星辰如此夜,街區兩側一幢幢摩天大樓好似瓊樓玉宇,跑車穿梭在世界上最繁華的大都市,載著他們準備去赴一場衣香鬢影紙醉金迷的盛宴,他還特意又放這首歌曲。

可見,他對舒熠是真愛!

無可置疑!

等舒熠脫身出來,她一定要把這麼深情而經典的一幕講給他聽。

高鵬也得意揚揚,笑瞭笑瞭,終於笑瞭吧!

雖然超跑價值三千萬,比灣流算是便宜。可是今晚這場party,貴賓們的身傢加起來超過五百億,還是美金!

灰姑娘都千方百計去王子的舞會呢,小秘書再矜持,也沒機會見識過這種場面。什麼叫盛世繁華的巔峰之上,這就是盛世繁華的巔峰之上!

他清清嗓子,說:“你看,今晚有月亮。”

繁星早就註意到瞭,她說:“是啊。”

高鵬說:“我想到瞭一部電影,你猜猜是哪部電影?”

高鵬都做好瞭思想準備,準備她說是 Pretty Woman 或者Date Night ,不論她說哪部,自己都可以給她一個甜蜜而會心的微笑。

結果,繁星問:“ The Great Gatsby ?”

高鵬差點腳下一滑誤踩油門讓價值三千萬的跑車沖進哈德遜河。

冷靜!他深呼吸。

不解風情不要緊,女人嘛!在她死心塌地愛上自己之後,自己可以慢慢教她怎麼做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

高鵬帶著這樣的信心滿滿,駕車駛入長島豪宅漫長幽深的私傢車道。

繁星並不怯場。她素來臨場發揮好,每次重大考試都占便宜,要不然高考也不能驟然多考瞭幾十分進P大最熱門的專業。而且她跟著舒熠見慣瞭業界大佬,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一個party,賓客們非富則貴。雖然她今天的目的非常重要,但她有信心達成目標,所以,一點也不患得患失。

高鵬對她的表現甚是滿意,小秘書落落大方,講一口特別流利的英文,能聊藝術品和各種時尚話題,上得廳堂啊這是。哪怕是自己那個最苛刻的老頭子,隻怕對這麼個玲瓏剔透的水晶人也挑不出毛病來。

高鵬都認真考慮時機成熟帶她回去見傢長瞭,繁星還一無所知,隻是跟著他周旋應酬。

主人夫婦對他們倆很照顧,雖然高鵬自謙是new money,但new money代表的是新勢力,何況高鵬的父親在中東有那麼多口油井,高傢跟美國石油大亨們都熟。今晚高鵬也讓繁星刮目相看,這花花公子正經起來還挺有模有樣的,真是交際圈,哦不,交際花中的一朵好手。

高鵬花蝴蝶似的忙碌瞭一圈,然後就自然而然地讓相熟的朋友替他和繁星引薦瞭參議員夫婦。

即使是這樣的名利場,參議員夫婦也是耀眼的社交明星,身邊聚攏著一大群朋友,談笑風生。高鵬不負眾望,與參議員就頁巖油開采對環境的影響展開激烈討論。

繁星就會臨時抱佛腳的那幾十句意大利語,竟然跟參議員夫人聊得不錯。她大學輔修過法語課,當年也是大學無聊,所以狠下瞭一點工夫,會話還沒有全忘,遇到實在不會說的就說法語。反正法語也是這位夫人的母語。兩個人談得甚是投機,繁星還將話題從《圖蘭朵》巧妙地引到瞭參議員夫人最熱愛的歌劇《拉美莫爾的露琪亞》上,兩個人不時發出一陣陣輕盈的笑聲。在場除瞭參議員,幾乎沒有人懂意大利語,參議員夫人興致勃勃,主動提出要為遠道而來的東方客人表演《蝴蝶夫人》中著名的詠嘆調《晴朗的一天》。

大傢三三兩兩聚集在泳池邊,在樂隊的伴奏下,參議員夫人充滿激情地演唱瞭這段著名的女高音唱段。她演唱得高昂激情,百婉千回,有穿透力的聲音一直蓋過瞭樂隊的伴奏,回蕩在早春的晚風裡,一時間,萬籟俱靜,隻有美麗的歌喉,仿佛天籟回響在每個人耳邊。

繁星屏息靜氣,藝術其實是相通的,她能聽出這歌聲的美麗和哀愁,對愛情的向往和無奈,還有那感人的情緒,從每一個旋律迸發出來。一曲既終,過瞭好久才有人反應過來鼓掌,雷鳴般的掌聲響徹庭院。

繁星也用力鼓掌,唱得太美瞭,她真心地誇贊。

參議員夫人說:“東方的故事,總是這麼哀傷。可憐的巧巧桑,最終還是被拋棄,甚至放棄生命,卻沒有得到愛情。”

繁星說:“不,夫人,其實我們中國的愛情不是這樣的。”

參議員夫人問:“是像《圖蘭朵》裡的中國公主那樣嗎?因為猜不出自己的謎語,就要將王子處死?”

繁星不禁含笑:“不是,當然不是。”她忽然靈機一動,一個大膽而意外的想法從腦海裡冒出來,她迅速有瞭全盤的考慮和計劃,克制著自己亢奮的情緒,禮貌地說,“尊敬的夫人,感謝您為我們演唱瞭動人的詠嘆調,我願意為您和今晚所有的朋友獻上一首歌,是我們中國古老的戲劇中的一段歌曲,在這首歌裡,您能聽見我們中國的愛情。”

參議員夫人說:“太好瞭!是京劇嗎?”怕繁星聽不懂意大利的單詞,又用英語重復瞭一遍,“Beijing Opera?”

繁星隻是笑瞇瞇,參議員夫人正要舉手示意樂隊,繁星說:“我沒有樂譜,請讓我獨自演唱。”

她不知道法語或意大利語中的清唱應該怎麼說,隻好說瞭獨自演唱。參議員夫人很興奮地拿著銀叉敲響瞭酒杯,用英語大聲向大傢宣佈這個好消息。剛剛她演唱的詠嘆調非常優美,聽說中國客人願意為大傢演唱一段中國歌劇,頓時客人們頗為期待,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高鵬已經蒙瞭,不知道怎麼自己剛剛跟參議員談到網球賽,參議員夫人就聲稱繁星要為大傢表演中國歌劇瞭。

他趕緊在繁星耳畔低語:“你會唱戲?可千萬別逞能,弄巧成拙。”

繁星不慌不忙,說:“我可是安徽人。”

高鵬更蒙瞭,這跟安徽有什麼關系?繁星已經隨手從高鵬口袋裡抽走口袋巾:“借用一下。”

高鵬徹底蒙圈,看著繁星笑吟吟走到樂隊邊的舞臺上,先抖開口袋巾,使出高中時代參加學校文藝匯演的功力,轉瞭個手帕花,這個小花招像魔術一般,頓時吸引瞭所有人的目光,大傢興致盎然地鼓掌,還有人大聲吹著口哨。高鵬心想壞瞭,她難道要在這裡唱二人轉?

然後,繁星就擺出身段,唱出瞭第一句:“為救李郎離傢園……”

高鵬剛喝一口香檳,頓時差點全噴出來,真要噴在對面參議員的衣襟上,這可就釀成重大社交事故瞭。所以他拼命閉緊嘴巴,嗆得自己連連咳嗽。

參議員倒是興致勃勃地問他:“Beijing Opera?”

可憐高鵬捂著嘴咳嗽,還要一本正經地回答:“No……Huangmei Opera。”

繁星表演得有模有樣,黃梅調唱得字正腔圓:“……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哪!”在場的人對中國戲劇的最高瞭解程度也就是聽過幾句京劇,這黃梅戲還真是聞所未聞,聽她唱得婉轉柔美,參議員夫人又聽得全神貫註,都認為這是很動人的東方藝術,連參議員都擊節贊賞,對高鵬說:“It's beautiful,Huangmei Opera!”

高鵬隻好隨聲附和。

繁星繼續唱:“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街前,人人誇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照啊,照嬋娟哪……”唱到這裡,她十指紛飛,用張綢巾又轉出一個手帕花。

雖然大傢都不懂中文,但聽到這裡,也知道這是一個段落小節,禁不住紛紛鼓掌。

“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我考狀元不為做高官,為瞭多情的李公子,夫妻恩愛花兒好月兒圓哪!”

最後一個身段,繁星拿出高中文藝匯演的看傢本事,將手帕花轉得騰空而起。其實黃梅戲裡當然沒有這樣的動作,但是老外又不懂,反正炫目就可以瞭。她連轉三個手帕花,最後收起綢巾,深深鞠躬謝幕。

果然地,掌聲雷動,眾人紛紛喝彩,參議員夫人激動地上前擁抱她,親吻著她的臉頰,連連用意大利語說:“太美瞭!太美瞭!”

繁星因為演唱用力,雙頰迸出緋紅,她對參議員夫人說:“這才是我們中國的愛情。雖然是發生在很久以前,中國古代的故事。美麗的少女得知她的未婚夫蒙冤入獄,想盡一切辦法去拯救他。少女的父親和母親貪圖富貴,逼她嫁給首相的兒子。她逃離瞭傢庭,穿著男人的衣服,扮成男人到瞭首都,冒用未婚夫的名字考中狀元——狀元就是全國聯考的第一名,中國古代用這種方式挑選最優秀的人做公務員。因為她考中第一名,穿著男人的衣服又非常英俊,皇帝想把自己的公主嫁給她,她機智而巧妙地說服瞭公主幫助自己,最終拯救瞭未婚夫。”她這一長串話,意大利語夾雜著法語,想不起來的單詞就說英語,說得磕磕巴巴,但是無比真誠,她的眼睛裡有光,仿佛天上的月亮倒映在泳池上,發出粼粼美麗、溫柔卻不能拒絕的神采。

她說:“夫人,這才是我們中國的愛情。我們中國的女人,不會因為男人不愛自己就哭泣著自殺,也不會因為自己愛的人陷入困境就絕望嘆氣。我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們會用自己的學識和膽量去拯救愛人。這是中國古代發生的事情,在中國現代,在當下的中國,女人們更勇敢,也更堅強。我們中國的網絡上有一段話,雖然粗魯無禮,但我非常願意跟您分享:‘請轉告王子,姑娘我還在披荊斬棘的路上,還有雪山未翻、大河未過、巨龍未殺……叫他不妨繼續睡著吧!就像睡美人一樣,我會來吻醒你的。’”

參議員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她問:“實在是太有趣瞭,你們這樣對待格林童話。”

繁星聳聳肩:“小時候誰沒有羨慕過仙度瑞拉呢。但長大後發現,我還是願意做一個勇敢的人,能和愛人並肩戰鬥,甚至願意為瞭愛人殺死巨龍的人。”

參議員夫人說:“你實在是太有趣瞭,連你的名字都有趣,非常多的星星,啊,你的父母一定很愛你,認為滿天的星辰都美麗得像你。”

法國女人還是天性浪漫,繁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結,她隻是坦率地說出自己的困難:“夫人,其實今晚我是來請求您的幫助。”

參議員夫人很關切地問:“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到你?”

繁星並沒有說話,隻是看瞭看周圍正在音樂聲中低笑交談的人群,參議員夫人已經會意:“我知道後院有個地方,非常不錯,那裡有一座希臘式的噴泉,你願意跟我去看一看那座美麗的噴泉嗎?”

繁星露出笑容:“非常願意,夫人,是我的榮幸。”

當舒熠聽說有人來探視自己的時候,還以為仍舊是律師,沒想到這次獄警竟然將他帶到瞭接待室,雖然還是除瞭桌椅空蕩蕩無一物的地方,但寬敞明亮許多。他不動聲色地坐下來,覺得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向轉變。這幾天他想得很多,想得最多的是繁星,不知道她在外面會如何擔心,另外就是想公司的事情,知道目前這種情況,對公司來說,當然是萬分危急,雖然還有老宋,但老宋習慣瞭有自己做後盾,單打獨鬥,他肯定不行的。不知道今天律師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消息。

他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獄警已經打開門,帶瞭探視的人進來。

打頭的人還是律師,但魚貫而入的,除瞭公司的馮越山、李意,還有高鵬,走在最後面的是繁星。她看上去沒有在法庭上那麼焦慮瞭,但還是雙目閃閃,似乎含著淚光。他本能地站起來,獄警也沒有阻止,律師還沒有說話,繁星已經走上前來,舒熠這時候也有點肆無忌憚瞭,他用熾熱的目光註視著她,她什麼也沒說,隻是沖上前來摟住他,然後,就踮起腳來,深深地吻他。

所有人目瞪口呆,高鵬隻覺得“咔嚓”一聲,頓時覺得自己心都碎瞭,還是碎成粉末補都補不起來的那種。

這個吻忘情而纏綿,舒熠覺得這個吻是甜的,帶著她特有的芳香氣息,還有熱帶水果濃膩的甜味,又覺得這個吻是苦的,這麼多天來的煎熬與相思,讓兩個人受盡瞭折磨。

他想不要緊啊,我還有繁星,哪怕真的要坐牢,哪怕真要在異國受這種失去自由的漫長煎熬,她也絕不會離我而去的。

也不知過瞭多久,兩個人才分開。律師都不敢說話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舒熠的臉色。

馮越山其實也驚呆瞭,但這種場合下,高鵬垮著一張臉,李經理嘴巴張得能吞下一個雞蛋,自己就不能不說話瞭。不然,這難得的探視機會,豈不白白浪費瞭。

馮越山隻好咳嗽一聲,說:“舒總,這些日子也難為繁星瞭,是她找到參議員遊說,我們才獲得瞭這次探視機會,主要還是跟您見見面,好安心。”

舒熠非常磊落,說:“謝謝大傢,大傢辛苦瞭。”

他身處囹圄也非常從容,灑脫得好像自己不是在監獄的接待室,而是仍舊在公司主持會議似的。

馮越山不由得就覺得放心很多,舒熠個人有一種魅力,是創業過程中樹立起來的整個團隊對他的信心。每次瀕臨絕境的時候,他總有辦法拯救公司,所以馮越山一見到他,尤其見到他這種從容的態度,就覺得沒什麼好怕的,舒熠一定有辦法解決目前面臨的困難。

大傢輪流跟舒熠聊瞭一會兒,探視時間有限,所有人都很抓緊這個機會,舒熠佈置瞭一下公司緊急狀態下的工作,又跟律師聊瞭幾句,時間很快就到瞭。

大傢一起向舒熠告別,繁星除瞭最開始沖上前來吻他,甚至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她隻是微笑著註視著他,舒熠朝她點點頭,目送著他們出去。

他們剛走出監獄不久,就聽到淒厲的鳴笛聲,然而不是警車,是一輛911急救車,正在快速駛入監獄。

繁星最後一個上車,從容地坐下,拿起紙巾擦去嘴角的果汁漬。高鵬覺得哪哪都不對,總覺得她好似剛剛偷天換日的小狐貍,臉上露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狡黠笑意,尤其看到那輛911急救車的時候。

他問:“祝繁星,真看不出來,你……”他本來想問你竟然跟舒熠是這種關系,但話到嘴邊,總覺得有失風度,隻好硬生生拗過來,變成一句閑話,“你剛才進監獄之前,為什麼要在車上吃芒果,還一吃吃瞭三個?”

那麼大的芒果,他一個大男人都吃不瞭三個,當時她吃得多艱難啊,簡直是硬撐,還吃得滿臉都是,都不用紙巾擦一擦,他百思不得其解。

真要跟舒熠是情人關系,她都不收拾打扮好瞭去見他啊?嘴角都是果汁,好看嗎?

繁星說:“舒熠芒果過敏。”

高鵬想瞭三秒鐘,才拍著大腿叫絕。

“祝繁星,你讓我五體投地。”

是真的,這輩子他還沒這樣佩服過誰,她這機靈勁兒,沒得比瞭!

旋即律師也反應過來瞭,他大聲誇贊繁星,並問她從哪裡得到的靈感。繁星不好意思地說自己看瞭好多天的美國法律案例,發現有一例是因為犯人嚴重過敏所以監外執行,就想到這個辦法試一試。

一行人也不回酒店瞭,掉頭去法庭,律師果然等到監獄方面打來的電話,舒熠因為嚴重的過敏,送醫院瞭。

律師向法官緊急申請,這必須保釋,當事人體質特殊,監獄方面無法提供良好的防過敏環境,危及當事人的生命。他是犯罪嫌疑人,然而他的生命權現在得不到保障,律師好容易抓到這個空子,巧舌如簧,火力全開。法官本來就非重大惡劣案件卻不能保釋這一特殊狀況,承受瞭很大輿論壓力,被指責有種族歧視的嫌疑,再加上收到醫院的報告,頓時就宣佈以五千萬美金的高額保釋。

雖然保釋金額特別高,可高鵬為瞭救出舒熠,立刻就調齊瞭頭寸,心想自己賣瞭舒熠這麼大一個人情,以後他好意思再為難自己嗎?好意思再跟自己爭東爭西嗎?起碼在自己研發團隊遇上事的時候,找他幫忙也能找得理直氣壯瞭吧!

舒熠在醫院裡躺瞭三天,本來美國的急診就是活受罪,他又不是車禍外傷什麼的,醫生看瞭他一眼就沒再管他,把他撂在那裡直到半夜,舒熠腫成一個豬頭,差點引發肺水腫導致過敏性休克,夜班醫生處理完瞭真正十萬火急的病人,這才看到他,給他開藥打針。

等他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律師已經辦妥瞭保釋手續,都沒再進監獄轉一圈,直接從醫院到法庭,宣佈被保釋瞭。

所有人都到法庭來接他,大門外還有記者,他們以最快的速度保護著舒熠離開,沒有接受采訪。一上車,舒熠就伸開手臂,將繁星緊緊地摟在懷裡。

繁星眼淚這才掉下來。

她本來不是愛哭的人,但是到美國來已經哭瞭好幾次瞭。每一次都是因為心疼他,她摸索著他手背上的透明醫用膠帶,那是針眼,他瘦瞭許多,手背上都有瞭青筋突起,臉上也沒有瞭光澤,隻有他的眼睛,還是明亮的,溫柔地註視著她。

高鵬非常識趣,都沒說給舒熠設宴洗塵這種話,倒是李經理不知道從唐人街還是哪裡尋到瞭一堆柚子葉,放在浴缸裡給舒熠洗澡去晦氣。

繁星給舒熠訂瞭一個大套間,所有人將舒熠送到房間就走瞭,讓他自在地洗個澡,休息休息,先是監獄後是醫院,他一定很多天沒有放松休息過瞭。舒熠痛快地泡瞭個澡,然後隨手將那些柚子葉撈起來放在浴室的垃圾桶裡,他可不想鬧出堵塞浴缸下水道的事來,然後穿上浴袍,一邊拿著浴巾擦幹頭發,一邊往外走。

客廳裡有輕微的動靜,已經是夜色初上,客廳裡隻開瞭一盞落地燈,暈黃的光圈照著一個人,正是繁星。她彎腰將托盤放在餐桌上,長發滑垂下來,遮住她的半邊臉,她長長的睫毛被燈光照出濃密的陰影,然而她心情是愉悅的,不知為什麼,舒熠就是知道。

他悄悄地走近她,拈起她的發梢,吻瞭吻。因為他動作很輕,繁星並沒有覺察,等他熾熱的嘴唇吻到她脖子裡的時候,她微笑著轉過臉來,在他微腫的嘴角上親瞭一下,說:“吃飯吧。”

很精致的白粥,熬到米粒細糯已化,還有幾樣很清爽的小菜,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來的。在監獄裡成天漢堡三明治,當然沒有這樣中國的傢常風味吃。他其實很想馬上坐下來吃飯,然而他說:“等一下!”

然後他偷偷跑去拿瞭樣東西,出來就牽著她的手,繁星不解地看著他,直到他微笑著單膝跪下來瞭。

“繁星,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手中舉著一枚戒指,是他每天戴在尾指上的那一枚,黑色的,並不起眼。

他說:“這是我當年做出的第一枚陀螺儀,是我事業的全部開始,也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它見證瞭我的過去,也提醒著我的未來。所以我將它做成瞭戒指,每天戴在自己的尾指上。現在,我希望將來的每一天,都和你一起度過,所以,你願意嗎?繁星,你願意嗎?”

繁星幾乎不假思索,就點瞭點頭。

他將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竟然剛剛好在她左手中指落下,如同天註定一般,這段因緣。

她看著自己指節上那枚樸素的戒指,眼淚這才掉下來。

舒熠吻去瞭她的眼淚,他說:“別哭。”他說,“明天我們就去登記結婚,沒什麼能將我們分開。”

繁星不能自已,哭得稀裡嘩啦,她摟著舒熠的脖子,緊緊摟著,怎麼也不肯撒手。

之前所有的擔心和憂慮,她一直裝作毫不在意,她是要殺死惡龍的姑娘啊,持劍戰鬥吧,戰鬥吧,為瞭自己愛的人。

到瞭這一刻,她才真正怕瞭,她的盔甲,她的軟弱,都是他。所有的患得患失,也都是他。

她沒有自己想象得那樣堅強。

舒熠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其實他都明白,他輕吻著她的耳郭,像哄著小嬰兒一般,在她耳邊輕輕噓著,她放縱自己的眼淚洶湧。還有什麼比在愛人懷裡痛哭更加讓人肆意的事情瞭,所有的軟弱都放下瞭,所有的堅強也都放下來瞭,隻有本真的那個我,小小的,柔軟的,如剛剛初生的嬰兒一般,對這個世界完全沒有防備,因為有人會用最堅強的臂膀擁抱住她。

所有的一切都重新開始瞭,所有的傷痛都被撫平瞭,所有的未得到,所有的已失去,都圓滿瞭。她不再缺失,從今後,她是一個完整的人,她得到瞭全新的世界,那個世界無所不有,那個世界溫柔包容,那個世界有她所希望全部的溫暖與光明,那個世界唯一的名字,叫愛情。

她不知哭瞭多久,直到最後舒熠用熱毛巾給她擦臉,她才不好意思。他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戒指你收下瞭,那我現在可以吻你瞭嗎?”不等她說話,他又趕緊補充一句,“我等好久瞭。”

像小孩子盼望吃冰激凌,他隻是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她“撲哧”一聲,破涕為笑。她摟住他的脖子,獻上自己最柔軟的嘴唇。

沒有什麼比相愛更美好的事情瞭,當她疲倦而滿足地躺在舒熠懷裡時,她想,終於啊,這麼多年,她像一個疲憊的選手,一直跑一直跑,終於跑到瞭終點。她不再流浪,也不再孤單,她終於不是一個人瞭。

她可以把自己全部身心,都托付給另一個人。

舒熠說:“這是我有生以來,覺得最幸福的一個晚上。”

繁星說:“我也是。”

他吻瞭吻她的發頂,將她摟得更緊。

從此以後,他和她都不再孤單瞭。

《愛如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