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 第四章 沉木冥棺轎

漢興光華醫院門口,謝小卷殷勤地跑在各個被傢屬攙扶出院的病人面前:“老爺太太,要轎子嗎?”

總算有人開口詢問瞭價錢,謝小卷回頭看看蹺著腿坐在身後花石階後的青年,咬瞭咬嘴唇,伸出哆嗦的手指:“五……五個大洋!”

“你說多少?”那被扶著的大爺臉色一白險些暈厥過去。旁邊早已經有黃包車夫一溜煙跑過來:“上我這輛,我這輛便宜!”

眼看著大爺被顫巍巍地扶上黃包車,卻還是氣喘籲籲抽出拐杖敲瞭一下謝小卷的頭:“老朽是得瞭病,但不是神經病!”

謝小卷吃痛捂著頭蹲在地上,回頭看杜望笑得險些翻進後邊的花池裡,氣得想要上去擰他耳朵。杜望卻早已經一激靈爬起來,沖著走出來的素裝姑娘輕輕一笑:“姑娘用轎麼?”

美男計!謝小卷剛腹誹著,卻看見那姑娘身後慢慢走出四五個抬著門板的人來,門板上的人從頭到腳被白佈蓋得嚴實。姑娘淒涼一笑:“用不著瞭。”

謝小卷連忙上前去拉杜望,杜望卻恍若不知:“人都去瞭,這最後的體面還是要給。”

姑娘心有所動,抬起眼睛睫毛微顫:“我手頭拮據,已經請不起轎子瞭。”

杜望揚眉一笑:“不要錢。”

街角小巷無人處,隻看見一把沉沉的黑色氈毛轎子停在當中。姑娘掀開白佈,門板上躺著的男人五官英氣,年紀不過三十上下。她的眼淚倏地落在男人的衣扣上,輕輕喚瞭聲:“小哥,咱們回傢。”

杜望幫著她把男人攙扶進去,她卻仿佛片刻也不願意離開一樣,陪著對方坐瞭進去。

轎簾落下,謝小卷白他一眼:“說你這轎子金貴,五塊大洋都是賤價。結果看見漂亮姑娘一個銅子兒都不要,都像你這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湊夠船票錢離開漢興?”

杜望卻不應答,從自己的匣子裡拿出香譜,隻輕輕一吹,兩個玉雪可愛的娃娃就已經從裡頭跳出來,一邊一個抱住謝小卷的腿:“姐姐好漂亮!”

謝小卷早已經見怪不怪,剛咧出來一個笑容,杜望已經一人賞瞭一個爆栗:“阿榮阿和套什麼近乎,快去抬轎子。”

轎子在一傢青磚烏瓦的獨門小院前停下,杜望上前叩響門環。應門的是兩三個下人,開門看見門當頭停著一頂黑色氈毛轎子,姑娘從裡面探出頭來,俱是一個個擁上去:“小姐總算回來瞭,四爺呢?”

她的手尚捏著轎中男子冰冷的手掌,一步邁出去就覺得頭昏眼花,隻輕輕開口:“去棺材鋪請副上好的壽儀來。”說完便暈倒在瞭地上。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慌忙去掀轎簾,待看清轎中人確實面色青白,毫無氣息,才一個個跪倒在地、哭聲震天。

“沈傢是漢興過去的大戶人傢,可惜前些年遭瞭匪,隻剩下一個獨苗姑娘沈聚歡,八成就是你們剛才見著的那位。”閑嘮嗑的老漢用煙袋鍋子在地上猛敲兩下,又抽瞭一口。

“不對啊,剛去的那位,不就是沈姑娘的小哥麼?”謝小卷好奇追問。

“他算哪門子哥哥,不過是老沈傢原來的下人罷瞭。老沈傢的故事,也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的。”

漢興沈傢,在光緒末年做的是佈莊生意。當傢的沈老爺膝下有三子一女,沈小姐名叫喚卿,打小許配給沈老爺的故交之子蔣舉惟。蔣傢的馬幫生意在亂世中早已經破落,但沈老爺卻並不在意,將蔣舉惟從閉塞之地接來漢興讀書,看他科考不盡如人意,還將他送到北京報考京師大學堂,好歹拿份俸祿,也不傷讀書人的雅致。請下載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誰知道蔣舉惟在半路就被土匪給劫瞭,一張條子送到瞭漢興沈傢佈莊。沈傢老爺四處籌備贖金,但還沒到信上約定的時日,土匪便下山來洗劫瞭整個沈傢,將沈傢四十餘口人殺得幹幹凈凈,一把火燒瞭佈莊,劫走瞭沈傢的全部傢財和十六歲的沈小姐。原來是沈傢姑爺蔣舉惟,知道自己傢出不起這份贖金,自己必然會被撕票,才讓土匪把贖金條子送到瞭沈傢。蔣舉惟又小人之心,擔心沈老爺不肯為自己一個外人出這麼大一筆銀子,便答應土匪裡應外合以沈傢所有財產和漢興城內因美貌聞名的未婚妻為代價,贖回瞭自己的性命。

沈喚卿被土匪頭子霸占,整日鬱鬱寡歡。不過七個月就險險生下一個女孩沈聚歡,隨後一命奔瞭黃泉。因為月份過早,土匪頭子總懷疑聚歡不是自己親生的,因此隨便在寨子裡面養著,呼喝打罵如同對待牲畜。

時光悠悠而轉,十年後一個年輕人拜訪瞭山寨。

他是被寨子裡的探哨帶上來的,許是身上那股子矜傲,讓手下的人不敢造次。他的頭發剪得幹凈,雙目朗若寒星。他站在庭院裡,仿佛雪花飄得都慢瞭,盡可能溫柔地落在他的眉梢肩頭,生怕砸痛瞭他。

沈聚歡就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看見瞭小哥沈肆。彼時她正穿著一件單裳,整個身子都在寒風中發著抖。踩在積雪上的小腳隔著薄薄的草鞋墊發著烏青,手裡還提著有大半個身子高的水桶。卻偏偏動也不動地盯著他,連冷都忘瞭。

寨主從屋子裡走出來,瞳孔微微縮瞭縮:“年輕人怎麼稱呼?”

他一笑,“沈肆。”眼睛輕抬,“肆無忌憚的肆。”

寨主被這個人的輕薄無禮惹怒瞭,偏又摸不清對方的深淺,隻能一腳踹翻瞭在旁邊發愣的沈聚歡:“小畜生!發什麼呆,老子的洗腳水呢?”

沈聚歡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額角撞在冰上劃瞭一道慘烈的口子。沈肆的眼睛微微縮瞭縮,聚歡卻像是早就被打皮實瞭,站起來連揉也沒揉,拖著水桶向小河邊走去。

河面早已經上瞭凍,聚歡隻能拿出冰錐子破冰取水。寒冬臘月根本拿不住鐵器,隻捏一會兒就覺得要粘掉一層皮。沈聚歡吸氣拼命一搗,錐子尖在凍得瓷實的冰面上一滑,帶著整個身子摔在瞭冰面上滑出去好遠。

遠處寨子的方向猛地響起密集槍聲,驚起林子裡無數飛鳥。

沈聚歡勉強爬起來,想要往岸上走,卻聽見腳下咯吱一聲,平靜的冰面有瞭細密的裂紋。

“趴下。”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沈聚歡一抬頭就看見瞭面前趴伏下來的沈肆,正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挪動過來。沈聚歡原本對生死是毫無感覺的麻木,不知怎地撞上那雙眼睛後突然就覺得怕。她一動也不敢動,四下便越靜,仿佛能感受到冰層每一分每一毫的破裂。身下猛地一空,她下意識發出一聲尖叫,卻已經被沈肆抓住手臂就地一滾撲到瞭岸邊。

她被沈肆按在懷裡,沈肆拿槍的粗糙手指在自己眼角處抹瞭抹:“有什麼好哭的?”

聚歡自己也愣住,這是她記事以來唯一一次掉眼淚。

她被沈肆背著沿途路過山寨,隻見到處都是駐兵,土匪橫屍遍野。而那剛才踢過她的土匪頭子,正躺在之前和沈肆對質的地方,胸膛上一個紅彤彤的血洞。

沈肆是韓大帥身邊最年輕的副官,奉命率兵清剿漢興匪眾,卻偏偏從土匪窩裡背回一個十歲的女娃娃來。有人感慨沈肆少年英雄,為一方百姓平亂,亦有知內情者說沈肆是為十年前的沈傢挾私報復。英雄不問出身,沈肆卻從來不隱諱自己的過去。他是沈傢大小姐沈喚卿多年前從惡狗口下救回的乞兒,被隨口喚作沈四安排在下房勞作。十年前沈傢浩劫,十二三歲的他仗著身量小,從狗洞中鉆出逃生,隨即投軍。因緣際會下,他在戰場上救瞭大帥性命,隨即被提拔為副官。

大帥駐紮漢興,他亦跟隨回瞭故土。所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奉命剿匪,得報大仇。

沈肆將沈聚歡在育嬰堂門口放下,回身要走,卻被沈聚歡牢牢攥住手。她不說話,盯著人的一雙瞳子黑漆漆的。沈肆略一思索:“是我剿瞭你們的寨子,若你要報仇,就記住我,長大後盡管找我來報仇。”

沈聚歡不接口:“我不報仇,我要跟你走。”

沈肆一愣,忽地覺得沈聚歡的眉眼神情非常眼熟,脫口就問出來:“你叫什麼名字。”

沈聚歡從衣襟裡掏出一方手帕說:“娘死之前為我取好瞭名字,隻是寨子裡都沒有人識字。”

沈肆抖開一看,登時愣住。那帕子上的清淺繡花,正是在大小姐的繡繃上看見過的。上面工工整整用毛筆寫著三個端秀小楷——沈聚歡。

沈肆顫抖著攥著帕子,手掌慢慢掩住臉——是沈傢的孩子。

大帥在漢興駐紮,也為愛將沈肆準備瞭青石烏瓦的小院作為私宅。隻是沈肆卻沒有用這宅子娶妻納姨太太,反而領進去一個稚齡女童。這消息很快就在整個漢興傳開,大帥府亦是議論得起勁。沈肆將聚歡帶到宅子裡,把所有仆人都叫過來認過小姐,便坐下來吃飯。

桌上有從大老遠運來的螃蟹,聚歡見都沒有見過。沈肆便手把手幫她剝開,蘸過薑醋讓她就著自己的手吃。螃蟹不過是簡單的清蒸,卻鮮得讓聚歡險些把自己的舌頭都吞下去。沈肆有些好笑,微微蹙瞭清俊眉毛:“聚歡松口,咬著我手指瞭。”

周旁有人悄聲笑瞭,聚歡的臉一下紅瞭。正言笑晏晏的時候,兩三個士兵齊刷刷走進來:“沈副官,大帥要你去見他。”

形勢嚴峻,不是一般的傳喚。沈肆便卸下瞭配槍放在桌子上跟著士兵們走瞭,下人們多是新招來的,沒見過世面,臉色青白,大氣也不敢出。

沈肆一路被押到大帥府,才看見大帥風輕雲淡地在府裡打太極拳,瞥瞭他一眼:“上頭的意思是招安,你倒好,把整個寨子都給我屠瞭。知道你是為瞭報仇,但總也要讓我在上頭有個交代不是?事到如今,隻能把你交出去瞭。”

沈肆素得仰仗,微微一笑:“大帥舍不得。”

韓大帥也笑瞭:“瞧把你給聰明的,蹲兩天監獄意思意思吧。倒是你帶回來的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兒?”

沈肆容色一肅:“是沈傢的孩子,我傢大小姐沈喚卿的孩子。”

“聽說瞭。你這些年一直不娶,傳言也是為瞭當年橫死的沈大小姐。隻是那個孩子身上畢竟流著土匪的血,你又是她殺父仇人,當心野性難馴。”

“大帥,這孩子非鬧著要見你。我就把她帶進來瞭。”說話的衛兵聲音有些為難。沈肆轉過身來,隻看見沈聚歡站在庭院裡。

大帥揮手讓衛兵退下。沈聚歡聲音朗朗:“是你抓的他?”指的是沈肆。

大帥饒有趣味:“不錯,是我抓的他,我還要關他殺他,你奈我何?”

稚嫩的手臂猛地抬起,隻看見手掌赫然握著烏黑的一柄配槍。眾人還來不及反應,聚歡已經扣動扳機。沈肆飛撲過去抱住沈聚歡就地一滾,卻沒有槍聲響起。沈肆奪過配槍,檢查後冷汗涔涔而下,還好這孩子不懂得開保險。

大帥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沈聚歡,小小年紀竟有這樣一副肝膽,不如就給我做幹閨女吧。”

沈肆替沈聚歡應下來,要送她離開,她卻死活不願,隻能跟著沈肆一起蹲大牢。牢飯是冷硬的窩頭,沈肆要瞭熱水泡軟瞭遞給她,笑問:“吃不吃得慣?”

沈聚歡埋下頭:“好吃。”她話少,卻同沈肆親近,捧著碗挨著他坐著,小口小口喝著熱燙的水,覺得即便是石頭都能咽得下去。

時間飛逝,一轉眼就是七八年。沈肆二十九歲時,沈聚歡恰好是十七歲的好年華。漢興有人來提親,沈聚歡愛搭不理,沈肆也隨她心意。慢慢就有瞭傳言,說什麼故人之恩都是狗屁,沈聚歡分明是沈肆養在漢興的寵姬禁臠,根兒上就沒打算讓這孩子清清白白地嫁人。

沈肆脾氣上來,走到大街上,命人將沈府的牌匾掛在門口。當著圍觀眾人向天空連鳴三槍:“昔日我是無名無姓的孤兒,沈傢於我有救命之恩。這沈府永遠是沈聚歡沈小姐的沈,不是我沈肆的沈!皇天後土俱為見證!”

早已經有仆婦把沈肆的鋪蓋從府邸裡搬瞭出來,沈聚歡站在門後,輕輕開口:“小哥……”

沈肆卻猛地開槍打碎瞭門口裝盆栽的大瓷盆,“從今日起,沈肆絕不私下邁進沈府一步。若違此誓,當如此盆。”

沈肆搬入大帥府值班處。不過次日就有人去沈府提親,是替韓大帥的長公子韓青浦提親。韓青浦傾慕沈聚歡已久,兩人年紀相仿,也算得上自幼相識。

沈聚歡背身坐著,聲音裡說不清是喜歡還是討厭,隻靜靜地問:“我小哥知道瞭嗎?”

來人一笑:“沈副官說很好,隻要姑娘願意。”

死寂般的沉默,沈聚歡埋下頭又抬起:“那就好吧。”

新婚之夜,終究是出瞭事情。傳言沈傢小姐沈聚歡嫁入大帥府的新婚之夜,用手槍打傷瞭韓公子的肩膀。醫生趕到的時候,鮮血流瞭滿滿一喜床,兇險萬分。韓大帥沖進洞房,一巴掌把旁邊站著的沈聚歡扇倒在地,恨得拔出腰帶上的手槍對準瞭沈聚歡的腦袋。沈肆推開眾人擠上前來,在大帥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一命抵一命,大帥要殺就殺我吧。”

醫生的聲音謹慎響起:“大帥,公子性命無虞,隻是這條胳膊以後使起來興許會有些不靈便。”

大帥收瞭殺心,卻仍是氣憤難平。然而下一刻沈肆已經拔出配槍,在眾目睽睽下抵在自己肩膀上扣動瞭扳機。沈聚歡臉色煞白跪伏在地抱住沈肆。沈肆卻掙紮甩開,勉強開口:“沈肆兩條胳膊賠公子一條胳膊,還請大帥寬容聚歡。”

大帥氣得臉色青白不定:“滾,現在就給我滾!”

沈聚歡要帶沈肆去醫院,沈肆一把推開她,在清冷的大街上兩兩相望。沈肆心緒難平,終於還是開口:“你既然答允要嫁韓公子,為何要殺他?”

沈聚歡臉色雪白,終於顫抖開口:“你是英雄好漢,說過的話擲地有聲永不反悔。你曾經說過這輩子都不進沈府的門,是也不是?”

沈肆望著沈聚歡漆黑的眼珠,心裡莫名一疼:“是。”

尚穿著染血嫁衣的沈聚歡在月夜下淒婉一笑:“小哥,那我除瞭答應嫁進帥府,還有什麼法子天天見到你?”

沈肆一愣,他還從未見過沈聚歡這麼輕飄飄地說話。

“韓青浦說他喜歡我,想要娶我。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永遠都不會喜歡他,我隻喜歡你。但他說不介意,隻要能娶到我,可以天天瞧著我就夠瞭。我想這樣也很好,他瞧著我,我瞧著你,我們都高興。”

他訝異地看著她,剛剛意識到她執拗且奇怪的、信仰一般的喜歡。她自幼在那樣殘酷冷漠的環境中長大,在被他救出後也深居簡出,既沒有女性長輩教導,也沒有同齡的手帕交。她對愛的所有感覺都來自於她自己的理解,並固執地認為這種喜愛才是人間情愛的正途,認為所有人都跟她一樣看待愛,一樣跟她在愛中無所圖無所求。她輕而易舉地答應嫁給韓青浦,是因為她從來就沒有被告知過婚姻背後意味著什麼,她竟將婚姻看得如此輕如此不值一提,像是沒有什麼能禁錮她愛的自由。

她一貫是這樣單純熱烈的心思,隻是想一直跟著他。看不見他的時候她會怕,天黑會怕,狗吠會怕,處處是魑魅魍魎,處處是鬼影蟄伏,處處是小時候的慘烈記憶,隻有他在,才是她的安樂人間。

韓青浦在酒席上喝多瞭,待長輩們一個個吃夠瞭酒散去瞭,剩下的人將他們簇擁到洞房。那群紈絝子弟鬧著要看嫂夫人的樣子,韓青浦得意洋洋地揭瞭蓋頭,滿室通紅給一向臉色瓷白的沈聚歡映上瞭一層緋色。眾人又起哄,一定要新人當眾親個嘴不可。

韓青浦心裡又是高興又是得意,他敏銳地意識到這個屋子裡的所有男性都因為聚歡的麗色對自己心生艷羨。他得意極瞭,開心極瞭!是啊,美人如花隔雲端,而這美人如今走下雲端,真正成為瞭自己的所有。他在眾人的攛掇推搡中靠近,但被沈聚歡一把推開瞭。

“新娘子害羞瞭!新娘子害羞瞭!”眾人起哄。

韓青浦臉上浮上一種怪異的煩躁,他是大帥之子,習慣瞭眾人的追捧。隻要他想要,這世上怎麼還會有他得不到的東西呢?他於是伸開手臂,緊緊地攬著她,她低下頭,他便要勉強她抬起。沈聚歡因為成親疲累瞭一天,早煩躁不耐,本心裡對別人靠近也極不習慣。韓青浦的狐朋狗友便開葷腔:“嫂夫人這就受不住瞭,待會兒洞房花燭夜更待如何呀。”

韓青浦便愈加煩躁,他意識到沈聚歡的不可掌控,便更要掌控。他捧著沈聚歡的臉,正要親下去,沈聚歡卻猛地將他掙開:“你說過成親之後,隻要天天看著我就夠瞭!你沒說還要做別個!”

眾人一下子靜瞭,眾人料不到一向眼高於頂的韓公子對待美人竟如此做小伏低。但眾人都是浮華場上打滾慣瞭的人精,有人率先吆喝起來:“這叫什麼!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隨後便是跟著幫腔的,什麼“英雄難過美人關”“嫂夫人原是胭脂虎”地諢叫,房間裡的氣氛重被推上熱潮,眾人都嬉笑著,嚷破天一樣。

直到韓青浦一個耳光甩在瞭沈聚歡的臉上。

男女之間的權利傾軋從來都是微妙的,成親當日便要爭日後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平日私底下的討巧情話算不得數,隻是情趣罷瞭。但沈聚歡當著眾人面丁是丁卯是卯地點破,也太下他的面子瞭。他想起父親的幾房妻妾,哪個不是對父親聽話順從,就算自己的母親,正房夫人,也從未對父親有過半分非議。怎麼輪到自己,就這麼丟人現眼?而娶的這個,心裡甚至還有別人。

說那話的時候,感情是真的,但此刻被酒精燃起的憤怒也是真的。他自命風流,在漢興也是不少人傢替沒嫁的姑娘惦記著,怎麼就拿不下一個沈聚歡?

不過她此刻終於安靜瞭。他看瞭看自己的巴掌,談不上後悔,隻是心裡想,哦,原來這樣就順暢瞭。

賓客都感到尷尬,剛才的好事者此時反而做起瞭理中客:“嫂夫人面嫩,是我們鬧得過瞭,不至於,不至於。”

“出去——”

眾人愣怔。

“出去!”

門被摔上瞭,眾人聽見房內沈聚歡的哭聲,和砸東西的聲音。韓青浦的聲音低啞:“怎麼,你嫁給我,還真要為他守貞?你當沈肆是救命恩人,可知道你的親生父親就是死於沈肆之手?你隻知道沈肆待你如珍似寶,又可知道沈肆心上之人隻有沈喚卿?”

“住口,住口!”沈聚歡哭喊。

眾人面面相覷,彼此都覺得這洞房鬧得很沒趣。雖是聽到瞭一些秘辛,但以韓青浦的脾氣,也少不瞭秋後算賬。眾人一個個正要灰溜溜離開,就響起瞭槍聲。

眾人沖進房裡,韓公子捂著傷口倒在喜床上,滿臉不可思議:“你我自幼相識。你居然為瞭沈肆傷我?”

新娘子握著手槍淚流滿面:“這些我都知道。但你做不到的,不該騙我。”

月夜下,一身嫁衣的沈聚歡慢慢跪在沈肆身前,臉頰上還沾著一星兒血,聲音微不可聞:“小哥,別扔下聚歡,好不好?”

“他們說得沒錯。”沈肆忽然開口,“救你隻為瞭沈喚卿,她是世界上我唯一看重的女人。但你越長大,我越能在你身上看見你那土匪父親的影子,又恨不得將影子千刀萬剮。”他半條胳膊鮮血淋淋,襯得臉上的肌肉都扭曲瞭,“沈聚歡,別再來找我。”

韓大帥的前副官沈肆成為漢興的一大笑話,他受瞭很重的槍傷,隨便找瞭個土郎中把子彈剜出來卻傷瞭神經,一條胳膊便不能動彈瞭。他又被開除瞭軍籍,整日混在漢興的市井街頭,走到哪裡便睡到哪裡,喝酒賭錢,嫖妓打架。沈聚歡總是遠遠地跟在沈肆身後,紗巾把頭臉蒙得嚴實,她還記得沈肆說過,不願意看見那張酷似土匪的臉。

昔日沈肆做大帥副官的時候,雖然克己奉公,但執行公務時仍然得罪瞭三教九流的不少人。沈肆被堵在街角挨打的時候,她迫不得已沖進附近的大雜院裡求人去救。兩個戲班子的武行小生沖過去救瞭沈肆,她怕沈肆看見她動怒,遮著臉離開瞭大雜院。

再過半月,她突然接到瞭沈肆相約在茶樓的消息。她心中湧動著無限美好的期望揣測,驚喜交加趕赴茶樓,卻發現不過半月沒見,沈肆全身已經幹凈整潔。他旁邊坐著一個姑娘,端正秀氣,麻花獨辮甩在肩頭,一笑露出白若編貝的牙齒。

沈肆神色平靜:“這是大雜院裡唱大鼓書的芳兒。”

沈聚歡不明所以,隻能向對方禮貌頷首。沈肆卻開口:“我來找你是托你把老屋抽屜裡的玉佩給我,那是我買來給心儀女子的。還有一封書信,你不要拆開,一並給我。”

沈聚歡的臉一下白瞭:“小哥你……”

沈肆臉上浮上倨傲之氣:“還不明白嗎?我要娶她。”

芳兒識趣地退出包廂,沈肆抬起眼看著沈聚歡,眼睛裡第一次對她換上瞭那種肆無忌憚的神氣:“她長得真像你娘,真像。”

沈聚歡手裡的茶杯跌落在地上。

沈肆說沈聚歡長得像她的土匪父親,沈聚歡卻是第一次做出瞭土匪的行徑。她賣掉瞭沈府所有的細軟,用來雇人綁架瞭唱大鼓書的芳兒,逼沈肆到沈府救人。沈肆如約而至,整個沈府卻都尋不到沈聚歡。下人們一個個神色慌亂:“四爺,快想想辦法吧,小姐被南京來的蔣老爺強請去瞭。聽說是韓公子作陪,非說咱們小姐是漢興有名的美人,來瞭兩排兵硬把小姐綁去瞭。”

那一天晚上,是沈肆生前見到沈聚歡的最後一面,兩個人的目光穿過行雲流水宴的燈火兩兩相會,卻隔絕瞭生死。沈聚歡被士兵綁縛,眼睜睜看著沈肆以行刺大員的罪名被韓公子一槍命中要害。

沈聚歡拼命掙脫士兵的控制,顫抖著擁住沈肆。沈肆的嘴唇微微翕動,血沫不斷地湧出,卻囑咐著:“聚歡,跑啊,快跑啊!”

她痛哭著將臉伏在他的唇上,將他抱得死緊,卻隻聽出最後一句話:“放瞭芳兒吧。”

他聲息漸無。那一瞬間她徹骨寒冷,仿佛又回到兒時,赤腳踩在冰面上,漫天大雪,寂靜無聲。

沈肆曾發誓,再也不踏入沈府。但人亡誓消,沈聚歡還是將他帶回瞭沈府。她答允瞭做蔣老爺的姨太太,隻求為沈肆守孝三日,不受打擾。

管傢輕輕喚瞭喚堂前的沈聚歡:“小姐,棺材鋪的人來收錢瞭。”

杜望和謝小卷挑簾走進來,沈聚歡神色詫然:“怎麼又是你們?”

管傢退下,杜望輕輕一指那裝殮著沈肆的烏木棺材。隻見那方才還橫著的棺材瞬間變成陰氣騰騰的黑色氈毛轎子:“這轎子小姐也是坐過的,不記得麼?天下隻有至情至性的人才能用得瞭這轎子,不過我是生意人,自然有進有出。”他單枚玳瑁眼鏡後面的那隻眼睛牢牢看著沈聚歡,“進的是小姐三十年的壽數和這棟宅邸,出的是……”他輕輕一笑,“轎中人三日還陽。”

謝小卷詫然看向杜望,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聽見沈聚歡說瞭一個“好”字。她挑簾坐進轎中,“先生必有異術,我總要試上一試。”杜望上前放下轎簾時,沈聚歡忽然一愣怔:“我似乎見過先生。”

杜望微笑:“小姐定是記錯瞭。”

轎簾垂下,黑色氈毛轎子映襯得外面一絲兒光芒也透不進來。沈聚歡握著沈肆的手,輕輕靠在他的肩頭,心裡卻毫無害怕之意。杜望從轎牌盤上拿出一張烏沉沉的轎牌,上面刻著“沉木冥棺”的字樣。謝小卷終於忍不住,伸手攔住杜望:“人死不可復生,不要逆天而行。”

杜望看向謝小卷:“我說我不認識她是騙她的。你可曾聽說過‘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昔年我路過忘川見過沈聚歡,她和沈肆前世因緣就因遺憾錯過。而那些不願意投胎一心等待愛侶的亡靈都要忍受浸在忘川五百年的苦楚才得以重新輪回。她和沈肆,一個浸在橋東,一個浸在橋西,痛瞭五百年,守瞭五百年,卻不知道距離對方僅僅一橋之隔。”他嘆口氣,“有的時候,同年同月同日死是種福分。”

謝小卷深吸一口氣,“杜望,你到底是什麼人?”

杜望卻偏偏在這個時候無賴起來,眼睛倏地一瞇:“好人。”

烏光乍現,沈聚歡醒來的時候杜望、謝小卷、那頂烏沉沉的大轎子統統不見瞭,隻有沈肆躺在自己身旁。

原來隻是一場夢,她閉上眼睛,兩行眼淚從眼角汩汩流下。她卻突然聽見瞭一個刻骨銘心的聲音:“聚歡?”

她慢慢睜開眼睛,沈肆已經支起瞭身子,淡色瞳孔中掠過漫天雲影。

她顫抖著抱住沈肆,耳中鉆入杜望輕微的聲音:“三日陽壽,切切謹記。”

杜望當年多半用沉木冥棺來做帝王傢的生意,皇帝老兒還沒來得及宣佈誰是繼承子嗣就一命嗚呼可是大事一件,多活三天就很有必要。但沈聚歡為沈肆爭取來的這三天卻讓謝小卷看不明白,隻見來回采買的都是喜事用具。

謝小卷自作聰明:“她想跟沈肆成親?”

杜望不置可否。

沈肆在房間裡砸碎瞭所有器具:“沈聚歡!你長本事瞭!敢囚禁我?”

饒他如何罵,沈聚歡隻隔著一扇窗戶默默看著他,不說話不應答。婚事籌備瞭一天,次日良辰沈肆便被推出堂去。他三日換來的陽壽本就薄弱,沒有幾分氣力,自有下人幫他換瞭喜衣喜袍。

他扶著梨花案勉強站穩,望著面前籠著鮮紅蓋頭的新娘,不吝說出最狠毒的話來傷她:“養瞭你八年,竟不知你如此自甘輕賤,強綁瞭——”話說到中途就斷瞭。隻看見沈聚歡一身粉裙端著酒走上堂前,跪下拜瞭三拜,一仰脖把酒喝盡瞭。臉色雪白,嘴唇卻因為飲酒而顯得殷紅:“聚歡恭賀小哥小嫂新婚大喜!”

沈肆踉蹌一下,伸手扯下新娘的蓋頭。隻看見芳兒含羞帶喜,偷偷看瞭沈肆一眼連忙低頭。沈肆面無血色,想要說話,卻迸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沈聚歡咬瞭咬嘴唇,低聲說道:“你受傷之前最惦記的人就是她,小哥,你一定要高興。”

沈肆勉力咽下咳嗽,杯子與沈聚歡一碰:“妹子一片心意,做哥哥的自當消受!”

沈聚歡想,韓青浦當時的允諾她終於明白是假話瞭。但凡喜歡別人,怎麼能忍得瞭那個人心裡眼裡都是別的人。一直看著,心便一直在刀子上滾。

但好在,她也不用忍那麼久。

她用三十年陽壽換他三日還陽,隻為瞭結他最大遺憾。

若心上人有三四十年好活,自當不擇手段也要將他奪回身邊。但三日太短,短到不足以讓他愛上自己,那麼沈聚歡寧願讓他和他現在最愛的人在一起。

洞房花燭夜,芳兒坐在床邊羞喜不勝:“四爺,我也不知道歡姑娘怎麼突然改瞭主意放瞭我,還讓你……你和我成親。當初你托我同你演這場戲的時候,我也沒想過真能嫁你。但我,我心裡是願意的。”

沈肆一眼看見芳兒身上掛著的玉佩,一愣:“誰給你的?”

芳兒解下來:“歡姑娘說是四爺托她給我的,還有一封信。”

沈肆哆嗦著手接過信和玉佩,信被封得很好,還沒拆過,看得出是沈聚歡妥善轉交的。沈肆輕輕撕開信封,信紙一展,上面是自己熟悉的鋼筆字:

“聚歡,前日在玉行,你看上瞭這塊玉佩,我沒買給你,你發瞭好大的脾氣,足足十來天沒有理我。你光顧著生氣,卻哪裡知道緣由。再過幾天就是你的十八歲生辰,你一貫眼高於頂瞧不上東西,現在送瞭你,你讓我過幾天再送什麼討你喜歡。現在知道實情,可不要生氣瞭吧。另,這相思扣多用於男女定情,我送瞭你,你千萬別再胡亂送給別人招人誤會……”

沈肆將信封好,隻覺得心頭煩惡得仿佛要吐出血來。

他為沈傢復仇是出於忠義,但世人固習慣於穿鑿附會,硬生生把他說成少年時便心系沈喚卿。沈聚歡雖長得極似沈喚卿,但他對沈喚卿是全然敬意,對沈聚歡卻不由得一點點生瞭喜愛。雖然因其中錯綜復雜的仇恨恩義猶豫過,但想要放棄卻是不能。直到累年煩惡嘔血,磨不過韓大帥去醫院檢查,才知道當年替韓大帥擋的一槍,有彈片掃入腦中無法取出,醫生斷言他無法活過三十歲。

也正因為此,即便沈聚歡傷瞭韓公子,韓大帥依然留瞭他們性命。也正因為此,他自離沈府不願相見。也正因為此,這本該送出去的相思扣,終究沒有送出去。

許是陽壽無幾,最堅強的人也會軟弱,他突然極想要見沈聚歡。他猛地推開門,卻看見管傢神色踟躕。他扶著門框問:“小姐呢?”

管傢“撲通”一聲跪下:“小姐被叫走瞭。”

蔣老爺將沈聚歡帶到漢興山坡上,沈聚歡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漠:“你許我的,三日守孝不予驚擾。”

蔣老爺一笑:“你長得真像你娘。”

沈聚歡一愣:“你怎麼認識她?”她想瞭想,臉色白瞭,“你姓蔣……”

他伸手撫摸她的脖頸,像是看到多年前那個嬌美羞怯的未婚妻。那年他還在沈傢借讀,女眷雖然都住在內院,但逢年過節總能打個照面。他們的視線都若有若無地在人群裡逡巡,一旦碰上瞭,那年輕的小姐便將眼神慌亂躲開,睫毛微閃,臉也紅瞭。

“那小子配不上你,姓韓的也配不上你,你原本就應該是我的。”這話像是對沈聚歡說,又像是對沈喚卿說。他靠近她,想要親吻她。

“你是蔣舉惟?”沈聚歡手腳冰冷。

漢興臭名昭著的蔣舉惟,出賣恩人的蔣舉惟,將未婚妻拱手相讓的蔣舉惟。他深情款款地抱著沈聚歡,試圖將她壓倒在草叢裡:“卿卿,十八年瞭,我一直惦記你,沒有忘記你。跟我走吧,我什麼都是你的,命都是你的。”

“你出賣瞭她。”

“再來一次,我能為你死!”

沈聚歡拼命掙紮,卻抵不過蔣舉惟的力氣。他流著渾濁的眼淚,親吻她,卻喚著她母親的名字。沈聚歡不動瞭,她痛苦地笑出瞭聲,這個世界真的瘋狂又荒謬。

隻聽見平地裡一聲槍響,蔣舉惟癱軟不動,熱血淌在瞭沈聚歡的脖頸上。而遠處蔣舉惟的部下,俱是一臉驚怕地看著死而復生的沈肆,他在曠野裡舉著槍支,毫不猶豫。

沈聚歡騙沈傢下人,沈肆是休克,被誤診為假死,但蔣舉惟的部下卻是親眼看到沈肆心口中槍而亡,因而一個個屁滾尿流地逃瞭。

沈聚歡站起身來,輕輕呢喃瞭一聲“小哥”,就軟在瞭沈肆懷裡。

那是許久未有過的親密,沈聚歡趴在沈肆的背上。像是很久以前沈肆把她從土匪窩一路背回育嬰堂,她感受著沈肆的呼吸,感受著沈肆還微熱的皮膚。眼淚一滴一滴地淌在沈肆臉上,終於到瞭沈府。沈肆要放她下來,她的手臂卻猛地一緊,聲音裡透著哀求:“就一會兒,小哥就一會兒。”

沈肆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瞭,背著她擦掉,身體卻是僵直的。

院子裡西洋鐘猛地敲響瞭十二下,沈肆開口:“聚歡,十八歲生日快樂!”

她卻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小時候在寨子裡有人給我算過卦,說我能活四十八歲零一天,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她側臉貼在沈肆的後背,“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良久沉默後,沈聚歡從沈肆背後跳下來,輕輕一推:“進去吧,今天是小哥的洞房花燭夜。”

沈肆下意識地問:“你呢?”

沈聚歡燦爛一笑:“我不能進去,我會哭。”

為瞭讓沈聚歡死心,沈肆終究還是抬腳邁進院子裡,回頭時沈聚歡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夜色裡。

沈府靜寂得怕人,渾然不像剛辦過喜事的樣子。所有的下人都不見瞭,沈肆逡巡一圈,終於還是在堂前抓到瞭渾身抖得像篩糠的老管傢。老管傢臉都青瞭,結結巴巴地說:“四爺,饒命吧四爺,有大兵剛才沖進來找蔣老爺,說漢興好幾百人都親眼看著您被打死瞭。下人都嚇跑瞭,新娘子也嚇跑瞭,就我……我想再留下來看看。”

沈肆疑惑不解,視線卻挪到大堂上,伸手猛地一扯,大紅綢佈被拽下,露出後面的白色喪儀,那是倉皇佈置的結果。

“你確實死瞭。”謝小卷站在風清月朗的院子裡,“有人用三十年陽壽換得你三日還陽,隻為瞭讓你瞭卻心中遺憾和心上人在一起。不過現在看來是她會錯瞭意,沈肆,到現在你還不肯承認麼?”

杜望站在她旁邊,兩個人宛若神仙眷侶:“你若不信,大可以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可有心跳?”他頓瞭頓又說,“還有,沈聚歡四十八年零一天的壽數並不是虛言。”

沈肆恍惚將手移上胸口,淚水潸然而落,他聲音喑啞:“她又為何如此傻,我分明,分明半分希望也沒有給過她。”

老管傢在旁邊聽得明白,連害怕都忘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求兩位高人,指點我傢四爺找到小姐,他們隻有一日相守啊——”

“不必瞭。”沈肆放下手,“我知道她在哪兒。”

晨光熹微,河面一片灰蒙。

沈聚歡瑟縮在河邊的葦叢裡,八年前,沈肆就是在這裡救瞭她的命,把她帶走。她願意選擇這樣一個地方,等待最後一天。無論自己的壽數是不是真的,她都會在天黑時分慢慢走進這條河。比起在這裡不可抑制地想象沈肆與新娘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那才是她最後的幸福時刻。

太陽猛地跳出河面,一片蓬勃燦爛的耀眼。她下意識地瞇起眼,慢慢睜開時才發現一塊晶瑩剔透的相思扣映著朝陽靜靜垂在眼前。

她猛地回頭,沈肆微微一笑:“補給你的生日禮物。”

她想要把臉埋在手中哭泣,卻被沈肆堅定地拉開,他用粗糙手掌像第一次相遇時一樣幫她抹去淚珠,又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問道:“聚歡,今天你想做什麼?”頓瞭頓繼而道,“我陪你。”

《請君賜轎(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