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 第十五章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班房的門“吱呀”一聲開瞭,謝小卷有些疲憊地望著面前的餘言:“你既然將我們一起塞進來,還不如關在一起。”

餘言沉默半晌開口:“我不能把你放在我身邊,對你我總是狠不下心,你必定會找到可乘之機。”他伸手握住欄桿,像是在說給自己聽,“阿瀠,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會接你出來。我永遠不會再讓你傷心。”

有什麼必要呢,橫豎她和杜望都快要死瞭。她看著餘言:“你我同生同源,本來應該是世上最親密的人。然而傷我最深的始終是你,你逼迫阿望傳位,打掉我的孩子,害我們夫妻離散。你還說你永遠不會讓我傷心?”

“那不過是以前!”他憤怒地砸在欄桿上,“我為瞭讓你活下來!我以為你愛的是富貴皇權!我以為……”

“那麼溯洄呢?”謝小卷忽然發問,“離魂溯追轎,並不能讓人回憶前世,而是將故人的遺物放在轎中,入轎人便能親身經歷此人生前的記憶。你將溯洄的遺物放在離魂溯追轎中,我便能產生自己就是溯洄的幻覺,我所經歷的就是當年溯洄的記憶。你讓我以為你就是我的夫君,而我的丈夫是辱我的昏君?餘言,你還敢說你永遠不會讓我傷心?而溯洄,更是因為你自殺瞭!”

餘言臉上的血色一下子褪盡瞭。謝小卷愣瞭一下,隨後喃喃道:“原來你也會覺得對不起她。”

他在人世間寂寞荒唐那麼多年,虧負的女子也不在少數,每一個他都在離開時給瞭最大的彌補,唯有一人,他永遠彌補不瞭。在他失去記憶的歲月裡,在他連阿瀠都記不得的歲月裡,偶爾卻能夢到這樣一個畫面,一個女子孤單淒清地站在河畔,卻看不清臉。他已經騎著高頭大馬走出去很遠,回頭看著河風獵獵卷動她的袍角,忽然心裡一悸。

後來他想起瞭阿瀠,想起瞭自己逼迫望帝禪位的一系列事情,也想起瞭溯洄,卻一直記不得她的臉。他隻知道她應該和阿瀠生得相像,自己也是因此才娶瞭她。

他在郫邑遇見她,驚訝於她與阿瀠的相似。

她抬起頭,微笑說:“可是我叫溯洄呀。”

那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他用宰相娶親的重儀迎她過門。但她是農戶小女出身,溫柔羞怯,垂頭不敢看他,待他離自己遠些時才敢迅速抬起眼波看上一眼。他卻從未註目過她,他望著帝妃娘娘送過來的賞賜,隻字未說,和衣睡去。自那天以後,溯洄望著他的眼神在羞怯外又平添幾分哀傷。

成親不過數日,他便出發治水。也是在那時,他得知帝妃有孕,心裡有瞭可怕的打算。

他散佈流言,誘來瞭阿瀠,然後幻作望帝的模樣,侮辱瞭溯洄。

他的心裡沒有別的女人,也本不會疼惜任何女人。然而身下女人拼命地掙紮與哭喊,讓他恍然想到,這個嬌弱的女子拼命捍衛的,是本心甘情願給他的。

他呆愣瞭瞬間,臉上的面具被她打落在地。他忽然感到溯洄一下子停下瞭所有的掙紮哭喊,在巨大的震驚過後,隻剩下心如死灰的承受。

他早已經幻作帝君的臉,並不擔心被她識破。隻是她的沉默與承受忽然讓他心裡升起一股難掩的憤怒來,仿佛她不應該如此坐以待斃,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然而身體的歡愉讓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去,發絲絞纏,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脖頸上一片濕涼,這才知道沾上瞭溯洄的眼淚。

餘言沒有想到溯洄會自盡,當他得知消息的時候,她已經投河而去,一雙鞋留在河畔,艷麗得仿佛出嫁那夜的杜鵑花。鞋窩裡放著一縷發結,那是新婚那夜,在帝君帝妃的見證下,他們各自取下一束發絲挽成的發結。

她本來一直貼身放著,卻在最後時刻留下瞭,不帶走。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將那發結收起,隻裹在一個油紙包裡帶著。這一千年來更是沒有打開看過,時間已經過去太久,紅顏枯骨也不過數十載春秋,他怕什麼都留不住。直到重逢謝小卷,他為瞭讓她相信兩人是三生緣分,將這個發結放入瞭離魂溯追轎中。

他是如此確信,溯洄是愛他的。

“好好看押,明日提交凌漢。”餘言揉捏著太陽穴,對齊局長吩咐道。看到齊局長欲言又止的神色,又肅穆道,“怎麼,難道還要等他們特批一道公文下來嗎?”

齊局長放低瞭聲音:“謝公跟我是多年知交,最是老實不過的人。就連小卷那丫頭,也是我看著長大的。”

餘言不說話瞭,從衣袖裡拿出一道公文,短短地出示給齊局長。齊局長登時神情肅穆,立正敬禮,黑漆皮鞋一碰發出響亮的聲音。

公文上的章是偽造的,齊局長自然想不到餘言會有這樣的膽子。不過換成任何一個活瞭兩千年的人,大抵都有這種不管不顧把水攪渾的魄力,何況他已經打算和阿瀠重新回到蜀地,再也不理人間事瞭。餘言將公文收起:“明天的專列不是去凌漢的,是去川蜀。”

他輕輕看瞭一眼齊局長疑惑的眼神:“至於為什麼,你就不要問瞭。”

第二天謝小卷和杜望被押上瞭火車,車廂倒是溫暖舒適,窗外的景色也異常秀麗,如果不是被綁著手腳,簡直就像是遠行去度蜜月瞭。餘言興許是覺得見到他們委實心煩,索性在另外一個車廂待著,並不露面。

謝小卷和杜望兩相凝望,她的眼圈悄悄地紅瞭。杜望修長的手指在繩索的束縛下拼命向前探去,總算觸摸到瞭她柔軟的指腹。他忽然微笑起來,還像是當初轎行老板的那種精氣神:“你在想什麼?”

他靈力枯竭,連昨天說要拼死驅動丹心澄明轎都是詐她的話。而謝小卷不過兩日的壽元,也是再無力驅動任何一張轎牌。他們兩個此刻同凡人別無二致,尤其那剩不到兩日的奔頭,簡直就是一對即將赴死的亡命鴛鴦瞭。謝小卷估計兩人等不到餘言要帶他們去的地方,就要死在火車上瞭。

謝小卷知道瞭千年前的所有誤會,明明之前有一肚子話想要對杜望說,想要大哭,想要懺悔,卻統統都咽回瞭肚子裡。時間那樣有限,容不得沉溺過往,隻要感受當下就夠瞭。她將頭輕輕靠在瞭杜望肩膀上:“想你來著。”

車廂外卻有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謝小卷循聲望去,一個俏麗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極其憔悴。她在兩人面前坐下,摘掉瞭頭上的帽子,露出鴉色的美麗鬈發,正是木雨耕。然而謝小卷卻鬼使神差地開口瞭:“溯洄?”

謝小卷很快反應過來,面前的人隻是與溯洄長得一樣而已,甚至連她是不是溯洄的轉世都難以判定。木雨耕卻並不在意謝小卷的稱呼:“我來是想問問,那日劇場爆炸的主犯,可是真的死瞭?”

車廂裡靜悄悄的,她的目光微微閃爍,在謝小卷和杜望身上逡巡瞭一下,像才想起來打招呼一樣:“好久不見瞭,帝君,帝妃。”

爆炸案的兇犯,那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是臻寶百貨三代單傳的少爺方負,名字起得傲慢,性格也是如此。他是整個凌漢出瞭名的敗傢子兒,凌漢最好的花兒他要賞,最快的馬他要騎,最好的鋪子他必然不惜代價搶在手裡,幾乎是理所應當的,最美的女人也應當是他方負的。

這樣一個新派的少爺卻並不喜歡看電影,反而喜歡看戲。他覺得冷冰冰的一方黑白屏幕沒什麼趣味,哪兒抵得上戲臺子上青衣的嬌花旦的媚,一個眼神丟過去就能讓人酥瞭半邊兒。偏偏在他二十歲生日那天,有小花旦吵著嚷著讓方少爺招待看電影,說換換花樣,他也樂得討姑娘高興。

他是被一眾鶯鶯燕燕裹挾進影院的,還專門買瞭一兜子花生瓜子兒,以免自己中途無聊地睡過去,惹美人生氣。二十歲的小夥子尚如此喜歡吃零食,可見是十成十的小孩心性。電影幕佈亮起前,他還滿腦子想著怎樣把身邊的小花旦哄高興。但電影一開場,黑白屏幕上走出來的旗袍美人,一下子奪去瞭他的全部魂魄。

那部戲裡木雨耕飾演的是一個苦命美人,傢破人亡,和自己的親生女兒生生分離,自己還被惡少擄去百般欺凌。方負看完電影神魂皆失,從劇場裡走出來正好撞上那個扮演惡少的男演員,人傢也是來看自個兒作品首映的。方負熱血上沖,沒多想拳頭就揮瞭上去。周圍唱戲的姑娘們嚇壞瞭,拼著命沖上去拉:“方少爺!那是戲,都是演出來的!跟咱們臺子上是一樣的!”

方負在生日那天鬧瞭個大笑話,把電影裡的故事當瞭真,把人傢演員打進瞭醫院,自己臉上也掛瞭彩。但次日方負就捧著大把鮮花出現在電影公司的舞會上——為追求木雨耕。木雨耕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從旁邊侍者的高腳酒杯裡拈瞭個櫻桃慢慢吃下去。方負的眼神裡卻隻見癡,不見欲。木雨耕見慣瞭富貴公子在自己面前的醜態,但為戲裡的故事大打出手這還是頭一遭,委實是有趣。何況這人還那麼年輕,從眉宇間的稚嫩神色看,幾乎還是個少年。

木雨耕是在自己最寥落的時候遇上瞭餘言,卻是在盛極的時候遇上瞭方負。她比方負要大,在風月之事上也比他遊刃有餘。方負花費巨資為她買瞭凌漢城一整晚的煙花,她搭著披肩懶洋洋地瞅瞭兩眼,便推脫冷回房瞭,扔下滿庭俗客,為她看不在眼裡的繁華盛景唏噓贊嘆。每逢她的新戲上檔,方少爺更是要連包三天,偌大的影院裡隻有方少爺一個人,呆呆地卻是毫不厭倦地盯著屏幕。

那時候,凌漢的人都說,隻要木小姐略一點頭,怕是方少爺會將整個臻寶百貨雙手奉上呢。

話是那麼說,但眾人都隻當那是個誇張的形容,誰也沒有真覺得方負會為瞭一個女人放棄所有傢業。畢竟木雨耕心裡自始至終隻有一個男人,凌漢首屈一指的人物——餘言。而木雨耕跟著餘言的時間,又比所有女人都要長。甚至還有人猜測,也許哪天餘言收瞭心,會將木雨耕收房也不一定。除非這位厭瞭,不然怎麼著也輪不到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開。

餘言知道瞭方負追求木雨耕的事情,雖然過往這樣的狂蜂浪蝶並不少,然而多半還是看在餘言的勢力上不敢過分。唯獨這個方少爺,行事招搖莽撞,初生牛犢不怕虎一般。

餘言沒有表現出來不舒服。隻是有一次和木雨耕一起去看戲,正撞見方負在劇場外等木雨耕。他捧著花靠在汽車的引擎蓋上,帶著豪門公子的自信和張揚,也冒著點年輕人特有的天真和傻氣。也許是被那傻氣冒犯,一向將世人看不進眼裡的餘言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厭煩。

他面無表情,隻輕聲問身邊的木雨耕:“方少爺是為你來的?”

餘言之前從來沒有過問過木雨耕身邊的男人,簡單的一問讓木雨耕的心臟急劇地跳動起來,她盡量平靜地答道:“應該是吧。”

餘言說:“你喜歡他嗎?你要是喜歡他,我自有辦法讓他娶你,我再給你備上一份豐厚嫁妝,讓你風風光光做臻寶百貨的少夫人。”

木雨耕覺得自己被刺痛瞭,她心裡忽然升起一股對餘言前所未有的失望。但還不等她說什麼,餘言又說:“如果你不喜歡他,我也自然有辦法幫你徹底打發掉他。”

木雨耕並沒有留心這話關於方負的分量,卻聽出瞭一絲關於自己的微渺希望。她滿懷欣喜地將手伸進他的臂彎裡,輕輕點瞭點頭。那一刻她沒有想到方負,隻希望餘言能從她的眼神裡讀到她的心意。她的一腔戀慕,從來都是給他的,永遠也不會給別人。

餘言是個有手段的人,縱然他要取一個人的性命輕而易舉,但這個人若是臻寶百貨的東傢,處理起來總是有幾分麻煩。何況比起生命威脅,想要毀掉一個年輕人最根本的方法就是摧毀他的所有自尊自信。而引方負這樣的年輕人上鉤,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不出兩個月,臻寶百貨就破產瞭,方負逃債遠走。木雨耕在報紙上讀到這則消息後,心裡莫名不適,她習慣性地往公司樓下看去,卻已經看不到白衣少年鮮衣怒馬癡癡等候的樣子瞭。

她以為方負已經離開凌漢,然而在她一次夜戲散場後,卻在空無一人的化妝間裡看到瞭方負。他是從窗戶跳進來的,淋瞭大雨渾身透濕,顯得更加瘦削。

木雨耕嚇瞭一跳,她本應該沖出去叫人的,卻鬼使神差地反手關上瞭門。這個舉動給瞭方負莫大的勇氣,那濕淋淋的額發下仍是一雙癡心的眼睛,他就這麼向她伸出手去,可憐無助地仿佛是要乞討主人憐憫的幼獸一樣。

他發著抖:“我原本要離開凌漢的,我甚至想,等我重新創下一份傢業,就回來找你。可那需要很久,我等不瞭那麼久,我為你發瞭瘋,隻想再見你最後一面。你連話都沒有對我說過幾句,亦不怎麼對我笑,但我還是想來見見你,癡心妄想地見見你。”

木雨耕忽然憐憫起眼前這個少年孩子一般的癡心。餘言在凌漢有著幾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力,下手又一向果斷狠辣,他被嚇退也是理所應當,怎麼還敢尋來?但她轉而又可憐起自己來,她本以為餘言打壓方負是因為在乎她。但就算方負離開,他待她和以往並無二致,一切又是自己自作多情、癡心妄想。

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木小姐,木小姐,一起去吃夜宵嗎?”

她吃瞭一驚,慌忙轉身擰住門鎖:“不用瞭,稍後我自己回去,你先走吧。”

餘言的手段巧妙,方負的債主在凌漢城的手段是實打實地黑,餘言若是知道方負回到凌漢,絕對不會手軟。

來人應瞭一聲,腳步聲漸漸遠去。木雨耕提起的心剛放下,卻覺得一股清冷的氣息貼上來,方負試探著從背後擁抱她,像是情難自已,又怕自己濕掉的衣衫沾染她的衣裙,是也不敢抱得更緊。

木雨耕心軟瞭,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不拒絕方負的擁抱。她感覺自己亦像個孩子一樣,一個饑餓的流浪的漂泊的孩子。這個孩子在一個人那裡貪求一份吃食,從不被理會;然而另一個人卻將熱燙的食物塞進她的手中,握緊瞭她的手。那種溫度,幾乎讓她倉皇失措掉下淚來。

她聽見方負在身後癡癡的呢喃:“你……是為我哭的麼?”

木雨耕這意外的眼淚,竟讓方負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凌漢。他覺得木雨耕過得不好,自己斷然不能離開她遠走他鄉。但他尚且自身難保,隻能聽從木雨耕安排,躲藏在她的一處私宅裡。

木雨耕為方負洗手做羹湯,將那些本來預備做給餘言的菜一道道做給方負吃。方負胃口極好,亦不吝於最大的贊美,言辭極致誇張。木雨耕笑彎瞭腰,伸手去打他。她被動地攀附著方負的腰身,倒在柔軟的地毯上。方負的背脊撞上茶幾的一腳,玻璃酒杯掉在柔軟的長毛的地毯上,隻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方負本是少年紈絝,之前恪守規矩是源自對木雨耕的癡愛,如今長久的克制終究功虧一簣。他握住她的腰身,手指順著順滑腰線探進去,屬於年輕人的臉龐精致好看,還帶著一股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可愛神氣。木雨耕眼神迷離地望著他,直到他俯身下來想要親吻她的嘴唇。她忽然臉色蒼白,神色大變,一把推開瞭方負。

她看到瞭在漆黑的夜色裡,戴著青銅面具的暴徒壓在自己的身上,而自己的絕望、無助、苦痛都仿佛親身經歷。

那是屬於溯洄的前世記憶,因為餘言將同心發結放在瞭離魂溯追轎裡,不僅謝小卷以溯洄的身份體驗瞭前世,被解封的記憶也找到瞭自己的舊主。

木雨耕躲在浴室裡,任外面方負怎樣焦灼地拍門也不理會。她的手指撫在鏡子上,望著映射出來的那張臉,淚如雨下。

前世的她,不及等魚靈回郫邑就投水自盡,亦埋藏著一個深深的秘密。

溯洄早已經感覺到丈夫對帝妃的一腔癡情,卻總固執相信隻要自己深情以待,早晚能等到他回頭眷顧自己的一天。洞房花燭夜那晚,盡管他一句話都沒有對她說,自顧自睡去瞭。她卻守在榻前看著他的眉眼,在心裡對自己說,來日方長,他總會有疼惜你、愛護你、讓你真正做他妻子的時候。

她滿心滿眼都是他,是對他們將來的幸福指望。她懷著這指望拼命掙紮,但當她打掉暴徒的面具時,卻看見她心愛丈夫的臉。盡管魚靈幾乎在瞬間幻化成瞭望帝的模樣,依然沒有瞞過她的眼睛。她在那一剎那心如死灰,不說破,亦不再掙紮。

溯洄溫順卻聰慧,她從滿城的流言中知道瞭魚靈的用意,也是在那個時候真正知道瞭丈夫對帝妃那令人害怕的感情,他不憐惜她,不在意她,更不惜用這種方式傷害她,隻要能帶她走。

帝妃來瞭,一言不發。她知道帝妃的來意,無非是為瞭求證。

溯洄也呆坐著,她知道這是魚靈拼命維護的假象,在那一瞬間,她竟然可憐起他來。他們都是一樣地可憐,一樣地無望。

溯洄投水自盡,徹底將他想要的結果推到瞭極致。

隻是午夜夢回,他可曾有片刻時光,想到河畔送別他的姑娘。

木雨耕重新對方負冷漠起來,她冒著大雨甩開方負向餘言別館沖過去,做好的發卷被大雨沖刷,貼在肩膀上,裙裾滿是泥濘。自從被餘言帶離過往生活,她已許久沒有這樣狼狽。她想要知道,餘言把自己留在身邊,究竟是出於對過往舊事的些許愧悔,還是與前世一樣,隻把她當作一個替代品。

木雨耕是餘言別館的熟客,門童和仆婦平日將她視作半個主人。然而那天他們第一次將她攔在瞭門外,臉上掛著尷尬,輕輕搓著手:“木小姐,您怎麼這麼晚來瞭?”

車燈突然刺破雨夜,她瑟縮在一旁,看餘言的車緩緩開來,車窗裡副駕駛坐著的女孩和她有相似的面容。女孩面無表情地偏頭對著窗子,別館玄關溫暖的燈光照亮瞭她的臉。木雨耕望著那張臉瑟瑟發抖。

蜀國的帝妃,望帝的妻子。

她沒有想到,餘言竟然真的將她找回來瞭。

車窗裡,謝小卷開口:“餘先生,這裡不是迎賓館吧?”

餘言沒有應答,他握著方向盤,望著謝小卷的側臉出瞭神,那目光是木雨耕從來沒有見過的眷戀與柔情。他說:“上去坐坐吧,等雨停瞭再走。”

謝小卷偏過頭,輕輕嘆瞭口氣:“你答應給我時間的。”

餘言其實不算個有耐心的男人,他不缺女人,亦很少慣縱他人的小脾氣。但謝小卷的一個眼神就讓他輕而易舉軟化過來,他打過方向盤,車輪在雨地裡劃過一道完美的曲線,疾馳而去。

木雨耕等瞭很久才再次等到餘言回來,門童打著傘奔到車前為他打開車門。他滿懷心事走下來,甚至沒註意到邊上站著的木雨耕。

“你回來瞭?”她在夜風中站瞭許久,說話的時候還在發著抖,“我等瞭你很長時間。”

見她這樣狼狽,餘言有些意外,他將沾瞭雨水的呢子衣脫下交給門童:“怎麼不進去等?”

門童怕她借題發揮,連忙搶在前頭低聲解釋:“先生不是吩咐過,別館今後不再招待女客,除瞭謝小姐。”

木雨耕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狠狠一擊,卻不覺得痛,隻覺得絕望。餘言想起來瞭自己的吩咐,卻沒有半分想要收回這話的意思,他看瞭一眼木雨耕:“進來吧,今天晚上先算瞭。”

木雨耕跟著餘言進瞭臥室,她想像當年初逢一樣開口:“我是溯洄啊。”

餘言倚在床頭疲憊地看著她:“過一陣子,我會離開凌漢,很有可能不會回來。我名下的產業,你都幫我打理著。電影慢慢地不要拍瞭,今後我不在凌漢,惹出是非也沒有人幫你解決。”他頓瞭頓繼續說,“那小子回凌漢的事情我也知道瞭,你若是當真喜歡上瞭他,我自然有辦法讓他重新做回臻寶百貨的東傢,給你一個好歸宿。”

木雨耕將話咽瞭回去,她明白過來,她在餘言的前世記憶裡不過微若飄塵。兩千年的辰光,他早已經將她忘得幹幹凈凈。

如今她不過是一個玩偶,一個因為長得最像他的愛人,從而被他善加保護的玩偶。

她覺得喘不過來氣,慢慢走到窗口,卻在窗下看見瞭在暴雨中站立的方負。

方負仰頭看見瞭她,目光一下子變得痛苦哀絕。

木雨耕慢慢拉上瞭窗簾。

方負搖搖晃晃地離開瞭餘言的別館。深夜的街頭被暴雨洗去瞭白日的喧囂繁華,顯得蕭條疲憊。路口上矗立著的正是臻寶百貨大廈,那上頭的霓虹燈被風刮壞瞭一半,在雨夜中明明滅滅地閃爍著,異常醜陋。

方負冒雨跪在大廈下,失聲痛哭。

他還過於年輕,少年父母雙亡,如今他又敗光瞭傢業,甚至失去瞭曾經擁在懷裡的女人。在二十餘歲的生命裡,他還沒來得及靠自己得到些什麼,卻一直在失去。

追債的人找到瞭方負,將他摁在地上,骯臟的鞋底踩著他的側臉。方負感到火辣辣的疼,嘴裡混著泥水雨水的腥氣,但他的心忽然沉瞭下來,不再害怕也不再恐慌,咳嗽著說:“我沒有錢。”

追債的頭子在旁邊擦亮瞭火,像是見到昔日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兒淪落至此有些唏噓,他命手下拿開瞭腳:“我知道你沒錢,你是得罪瞭人。好好的爺們,竟栽在風月事兒上。我們這些跑活兒的人,拿人錢財,與人分憂,你可別怪我們。”

原來他在凌漢,早已經是旁人眼裡的笑話,大傢俱是看得通透,隻有他一個人看不明白。他痛苦地嘶喊著,竟然不能將那些聲音從腦中驅逐出去。

“你當那娘們又是什麼好人瞭?風月場裡慣用的拿喬手段。近一個遠一個,好叫那有錢卻花心的主,總是拈著酸惦記著。”討債頭子蹲下來拍著他的臉,“你小子也是個人物,能為個女人落到這步田地。你怕是還不知道呢,臻寶百貨破產俱是餘先生的手筆,那女人現在怕早已經回到瞭餘先生的床榻上瞭吧。”

方負忽然大笑起來,臉上雨水泥水橫流,掩住清秀眉目,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可怖。

方負身上分文不剩,本以為定然無幸,沒想到次日天亮就被人從地窖裡放出來。放債人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看來木小姐還是念舊,幫你還瞭債務,也算是兩清。”

方負抬起頭,不過一晚,整個人憔悴滄桑得像是換瞭一個人。他的嗓子裡迸出沙啞的聲音:“兩清?你管這叫兩清?”

那人沒搭話,退到一邊。木雨耕從門後走進來:“若覺得還不夠,你可以幫我辦一件事。事成之後,我會給你一大筆錢。甚至,臻寶百貨我也可以還給你。”

木雨耕感覺到,那少年人望著自己的眼神不再甜蜜瞭,而是橫生瞭冰涼入骨的絕望苦澀。他微微閉瞭眼睛:“什麼事?”

木雨耕的要求很簡單,她要求方負綁架她,她想要看看餘言究竟對自己有沒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在意。

方負應瞭下來,他從來沒有拒絕過木雨耕的任何一個要求。但他沒有告訴木雨耕的是,他采買瞭真正的火藥,密匝匝地纏在腰間。

他並不恨木雨耕,他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面前的木雨耕也是可憐的,竟然需要用這種方法來確認愛人的心。他懂愛人的辛苦,而他愛的人也這般辛苦,也許自己能帶她一起解脫。

這才是真正的兩清。

四目相對,方負忽然從木雨耕的眼神裡看到瞭一絲瞭然,仿佛他的所有想法,都被她洞悉。但她什麼也沒說。

“劇場裡太黑,他將我認成瞭你,就拉響瞭身上的炸藥。”謝小卷望著木雨耕,“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雨耕,我不怪你,你也別怪我……’”

木雨耕蒼白的臉上浮上一抹淺淡笑容:“我當然不會怪他,我猜到他也許會這麼做,我隻是覺得這樣的結局其實也很好。”她頓瞭頓,“比現在好,現在我又欠他瞭。”

她起身欲走,卻被謝小卷喚住:“溯洄,餘言記得你,他多年來一直將你們的發結留在身邊。他隻是下意識地不願認出你,那件事後……他一直對你有愧。”

車廂門被輕輕敲響瞭,侍從站在門外一臉為難地望著豪華車座上的餘言:“餘先生,木小姐來瞭。”

餘言放下手中的書,瞳孔裡藏著驚訝:“你怎麼上來的?”

木雨耕面無表情:“一直以來我都是跟著你的,你走瞭,我怎麼能一個人待在凌漢。”她頓瞭頓,“我見過謝小姐和她的丈夫瞭,你為什麼要帶他們去川蜀?”

“誰告訴你那是她的丈夫!”餘言咬牙切齒,“很快他就不會跟我們有任何關系瞭,阿瀠不會再記得他!”

“那我呢?”木雨耕望著餘言,“你還會記得我嗎?”

餘言忽然覺得木雨耕的眼神極為熟悉,他心頭一悸,竟然不敢多看,倉皇將她拉出車廂:“下一站,你就下車,我會讓人送你回凌漢。”

木雨耕緊緊抓住餘言的衣服,聲音含著哭意,壓得極低:“餘言,我恨你,恨你為什麼和我一樣卑微和可憐!”

火車開過一大片水澤,旁邊是漫山遍野的新綠。卻有兩個人影,相扶相攜地急速奔跑在原野上。還不待餘言看清,侍從就已經驚慌失措地闖進來:“餘先生,謝小姐他們跳車瞭。”

餘言臉上突地變色,眼睛中恨得仿佛要滴出血來:“是你放的他們?”

木雨耕不發一言,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越發顯得慘白,隻有眼淚順著臉頰不住地往下流。餘言忽然覺得那隻手腕倏地沒瞭力氣,他甩開木雨耕怒吼:“停車!”

《請君賜轎(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