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放下不代表原諒

我以後可能不會再恨你,但絕對不會是因為原諒瞭你,而是忘記瞭你。

翌日早上醒來,苒苒和陳洛已是在距離西平千裡之外的小鎮上。

苒苒迷惑地看著車外截然不同的景觀,一時有些懷疑自己尚在夢中,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

陳洛從街邊的便利店裡出來坐進車裡,將面包和一盒溫熱的牛奶放到她懷裡,微笑著跟她說:“我已經問清路瞭,你先吃點東西,到那兒我們先在山下住下,歇夠瞭再去山裡玩。”

見她仍是一副愣愣的表情,他停瞭停,又問她:“怎麼,後悔瞭?”

苒苒忙搖搖頭,反問他:“你後悔嗎?”

他打著方向盤,笑著說:“我隻後悔自己醒悟得太晚。”

她並不理解他的話,卻也不想再細問,就隻笑瞭笑,又問他:“你公司裡的事情怎麼辦?”

他在開車的空當裡轉過頭來朝她笑:“在你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已經把事情辦完瞭,會有人幫我辦理辭職手續。”

苒苒想不到他真的會就這樣離開宏遠,真的把之前奮鬥的事業舍棄,又驚訝於他的效率,忍不住問:“夏宏遠會放過你?”

“怕是不會,所以……”他狡猾地笑笑,把手機丟給她,“我就把之前的手機卡偷偷丟掉瞭,換瞭一個新的號碼。”

苒苒驚愕地看著他,片刻後也忍不住跟著他笑瞭起來:“好,讓我們都跟以前的生活斷個幹凈,重新開始!”

兩人開著車一路向南,也不上高速,隻沿著國道漫無目的地走,遇到好的地方就停下來,或站一站就走,或停留上幾天痛快地玩個夠。苒苒沒有再買手機,之前的種種事與種種人仿佛都已成瞭過往雲煙,與她相熟的隻有身邊這個男人,他叫陳洛。

就這樣一路晃蕩遊玩著,他們到達祖國的最南端時已是炎夏。兩個人都怕熱,一商量就又調轉瞭車頭往西北走,打算去找個四季如春的地方避暑。車子進入雲南後,苒苒忽地想起瞭穆青,也不知道她此刻是否還在這裡,於是起瞭心去看看她。

穆青的號碼她記得滾瓜爛熟,於是用陳洛的手機撥打瞭過去。穆青剛一聽到她的聲音就立刻拔高瞭聲量,驚聲叫道:“苒苒?你去瞭哪裡?你知不知道大傢找你都要找瘋瞭?邵明澤都在報紙上登瞭尋人啟事瞭!”

苒苒一路上從來不看報紙,自然是看不到邵明澤的尋人啟事。她想瞭想,跟穆青說:“我現在很好,穆青,我不想再見那些人,想開始新的生活。”

她簡單地把之前發生的事情和穆青說瞭說,最後說:“我對我媽已經盡瞭情分,我不想再回到過去的生活。”

穆青聽瞭,良久沒有出聲,好一會兒才問她:“你以後有什麼打算?決定跟陳洛在一起瞭嗎?”

“我也不知道。”苒苒輕聲答道。

是的,她不知道。

兩人又在雲南玩瞭一個月,這才返回瞭四川。有一天陳洛突然跟她說:“苒苒,我們一起出國吧。你可以去繼續讀書,也可以什麼都不做,我養你。”

說這話時他們的車子正開在盤山道上,一側是峭立的崖壁,一側是望不見底的深澗。陳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面的道路,閑聊一般不經意地說出這句話。

苒苒轉過頭看他,從他線條硬朗的側臉一直看到他緊握在方向盤上的手。她忽地笑瞭笑,問他:“你是不是對出國有執念?怎麼總想著要出去?”

陳洛微微一怔,下意識地要轉頭看她。她嚇得一驚,忙伸手去掰他的臉,叫道:“專心開車,專心開車!”

他隻得轉回頭盯著前面的道路,無奈地叫她的名字:“苒苒,回答我的問題。”

“先回西平吧,”苒苒認真地說,“我得先回去和林向安辦瞭離婚,而且就是出國也要回去辦手續。”

陳洛頓時大喜,心中一激動手上就有些不穩,嚇得苒苒大叫道:“哎——看路,看路啊,要翻到溝裡去瞭!”

當天夜裡停車歇腳的時候,苒苒跟陳洛說:“陳洛,我不想騙你,也無法告訴你我們以後是否就會在一起。但是,我願意去嘗試,願意給我們一個開始的機會。”

那天,他們還在四川的山區。小鎮上的燈光污染不像城市那般嚴重,在鎮邊上,抬頭就可以看到璀璨浩瀚的星海,美得叫人不敢呼吸。他輕輕地將她拉入懷裡,在漫天的星光中低下頭來看她,微笑著跟她說:“我知道,苒苒。”

出川之後,他們改變瞭原有的計劃,上高速開向西平市。苒苒想,這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拋棄過往的一切,愛也好恨也罷,統統拋下,不再去計較,也不想去報復,隻求放自己一條生路。

可惜,世事往往無常,不能如願。

車子快到西安的時候,穆青撥打瞭陳洛的手機,問苒苒:“你現在在哪裡?”

苒苒握著電話轉頭問陳洛:“到哪裡瞭?”

他抬起一隻手指瞭指不遠處的標示牌:“馬上就要到西安瞭。”

苒苒轉述給穆青,穆青那裡沉默瞭一下,然後沉聲說:“你在那裡停一天等著我,我馬上過去找你。”

“你來找我?”苒苒十分驚訝,上次通電話的時候穆青還在青海支教,這會兒為何又突然要來西安?

“嗯,我想你瞭,你等著我。”穆青沒再多說什麼,很快就掛掉瞭電話。

第二天早上九點,他們在西安咸陽國際機場接到瞭從西寧飛來的穆青。與一年前相比,穆青面色黑瞭些,皮膚也粗糙瞭許多,人雖瘦瞭些,卻顯得很幹練。她和陳洛握瞭下手,轉頭跟苒苒說:“苒苒,我在西平出瞭些事,你得陪著我一起回西平。”

苒苒怔瞭下,問:“出什麼事瞭?”

“是我原來工作上的事情,以前的同事給我打電話,需要我回去處理。有些事情需要你的幫忙,所以你得陪我去。”穆青答道,看瞭一眼陳洛,又問道,“陳先生能不能也一起去?人多還好辦事。”

苒苒不疑有他,轉過身去看陳洛:“一起去嗎?”

陳洛略一遲疑後,笑著點頭:“好,我和你們一起回去。”他想瞭想,又跟苒苒說:“你和穆青在這裡等著,我去車裡拿點東西,我的證件還都在車上。”

去西平的航班每日都有,三人買瞭下午飛西寧的機票,就留在機場隨便吃瞭點東西,然後等著登機。苒苒突然發現陳洛自從去車裡取瞭一趟證件後精神就有些不好,還以為他是因為被穆青打亂瞭行程而不悅,於是趁著穆青去衛生間的工夫小聲跟他解釋:“穆青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有事我不能不管。”

陳洛溫柔地笑笑,說:“別瞎想,我隻是連續開車有些累。”

他們相處日久,她對他早已熟悉,很容易就看出他那笑容十分勉強。可她實在沒法因為顧及他就不管穆青,隻能低聲向他說抱歉。虧得穆青並沒有註意到陳洛的情緒,她似乎把全部的註意力都放在瞭苒苒的身上,不停地和她說著話,就連登機後還一直小聲地說著她在青海支教時的趣事。

慢慢地,苒苒察覺出穆青似乎也有些不對勁。她的話實在太多瞭,一點也不像正常的穆青。苒苒笑瞭笑,問她:“你以前話也沒這麼多啊,難不成是做老師得職業病瞭?嘴一刻都閑不住。”

穆青表情僵瞭一僵,終於不再喋喋不休。

苒苒怕她不高興,忙又笑著解釋:“我可沒別的意思,你少小心眼啊。”

穆青沉默著,過瞭一會兒,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她:“苒苒,你到底能有多堅強?”

苒苒一愣:“說什麼呢?”

穆青看瞭看她,握住瞭她的手:“苒苒,你記住,不論到什麼時候,你的身邊還有我。”

苒苒被她這話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再問卻又問不出什麼來。

飛機在西平市降落,當她看到邵明澤在外面接機的時候,她終於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瞭。邵明澤逆著人流向她走過來,她拉住瞭身邊的穆青,問:“到底出瞭什麼事情?穆青,你告訴我,我想從你的嘴裡聽到。”

穆青目光憐憫地看她:“苒苒,你要堅強,你爸爸那裡……出事瞭。”

在人來人往的喧囂之中,她看到穆青的唇瓣在緩緩張合,看到邵明澤快步向她走過來,看到身邊有一雙手伸過來扶住瞭她,可聲音卻與她隔開瞭。她像是被人扣進瞭一個玻璃罩子裡,茫然地看著外面的世界。

夏宏遠是跳樓自殺的。

六月初的時候,西平市出臺房屋限購令,一直高漲不落的西平房市瞬間降溫。夏宏遠在南郊項目上投入瞭太多的資金,公司資金本就已十分緊張,開盤的樓盤卻又銷售不出去,資金回籠一下子成瞭大問題。銀行又是最會見風使舵的,瞧著宏遠的財務狀況不好,更是不敢再貸款給宏遠瞭。

夏宏遠硬撐瞭兩個月,宏遠的資金鏈還是斷裂瞭。他最後沒能力挽狂瀾,於是就從公司大樓的頂層一躍而下,結束瞭自己的一生。

他們不肯讓苒苒看夏宏遠的遺體,邵明澤擋在停屍房的門前,伸手攔住她,說:“苒苒,不要看。”

苒苒的腿有些虛軟,手用力地抓著穆青的手臂才能站住。陳洛跟在她的身後,沉默地上前兩步把她攬入瞭懷裡,半抱半扶著她。邵明澤的目光從陳洛身上慢慢劃過,最後又回到苒苒的臉上,卻一句話都沒說。

苒苒的腦子裡像是堵滿瞭東西,又像是隻有空白一片,理智與感情一同離去。她與夏宏遠感情並不好,父女之情可以說是淡之又淡,為瞭韓女士的案子,她甚至還用南郊項目來威脅夏宏遠。就是到瞭現在,她依然清晰地記得夏宏遠當時那張暴怒的面容,記得他指著門口叫她滾。

她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讓她去看夏宏遠,從那麼高的樓上摔下來,他恐怕已是面目全非。她茫然地看向邵明澤身後,夏宏遠就在屋內,離她不過幾米的距離,當中卻隔瞭無法跨越的生死。

那是她的父親。在她還小的時候,他經常會從外面給她帶吃的回來,怕在路上涼瞭就揣在懷裡,不管多冷的天掏出來都是溫熱的,不知是食物原本的溫度還是他的體溫。

那是他的父親,是會給她買花裙子,會帶著她去遊樂場的父親。他曾用自行車帶著她滿世界地轉悠。他也曾把她舉上頭頂,笑著叫她的名字。

她的心裡沒什麼感覺,說不上悲傷欲絕,隻是覺得空,不隻是心,仿佛連五臟六腑都被掏空瞭,不管是喜怒哀樂還是酸甜苦辣都沒瞭。

陳洛在她耳邊說:“苒苒,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搖頭,她的父親還在停屍房裡,她現在怎麼回去休息?在大傢的幫助下,她給夏宏遠辦完瞭後事,用手上全部的積蓄給他買瞭上好的骨灰盒和墓地,安葬進陵園。她想,夏宏遠賣瞭一輩子的房子,總得讓他最後住上一間好的。

從陵園回來,苒苒倒在床上睡瞭整整一天,再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下午。屋子裡的壁掛空調開著,冷氣從出風口吹出,由上而下慢慢落下。季節被玻璃窗分隔成兩半,外面燥熱喧鬧,裡面涼爽而靜謐。

她睜開眼,怔怔地看著頭頂上的吸頂燈出神。

邵明澤坐在床尾看她,他像是又恢復到瞭他們剛認識時的模樣,面容淡漠,聲音冷靜:“整件事都很不對勁,先是南郊項目審批受阻,然後是銀行不肯給宏遠放貸。還有邵氏提前註資的事情,我之前明明都運作得差不多瞭,董事會卻又突然變卦,死扣著條款不肯給南郊項目註資,這一件件的事情都湊在一起實在是太巧瞭。照這樣發展下去,其實就算沒有限購令,宏遠的資金鏈也早晚會出問題。”

苒苒的腦子有些發木,這是她曾用來威脅夏宏遠的話,不承想卻一語成讖,夏宏遠最後真就倒在瞭南郊項目上。她愣怔瞭好一會兒,才輕聲問邵明澤:“是邵雲平父子吧?如果邵氏建築不承諾後期跟進墊資建設,夏宏遠也不會有那麼大的胃口,一下子拿下那麼多地皮,宏遠的資金也不會到瞭捉襟見肘的地步。”

邵明澤點瞭點頭。

苒苒目光空洞地看著房頂,淺淺地一彎嘴角,嘲諷道:“果然就像夏宏遠說的,商場如戰場,隻有利益,沒有情分。虧他還用這話來教育我,最後自己卻栽到瞭這上面,被所謂的合作夥伴從背後狠狠地捅瞭一刀。”

她從床上坐起,向後挪瞭挪,倚靠在床頭上:“邵雲平這樣做就隻是為瞭削弱你?可宏遠倒瞭,邵氏也就失去瞭南郊項目,你們傢老爺子都不管嗎?”

邵明澤沉默瞭一會兒,說:“宏遠資不抵債,南郊項目將會被法院重新拍賣,如果不出意外,邵氏會拿下。”

苒苒呆瞭一呆,嘆道:“果然是好算計。”

“所以我想老爺子對邵雲平搞的小動作早就心知肚明,甚至還有意縱容,不然隻靠著邵雲平的能耐,他沒法把事辦得這麼利索。”邵明澤說。

苒苒坐直瞭身體看向邵明澤,問:“那你呢?順水推舟嗎?”

邵明澤抬眼看向她,黝黑的眸子裡平淡無波:“苒苒,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話,我都要說我並沒有參與這個陰謀。你走後,你父親曾經來找過我,請求我幫他渡過這個難關。可邵氏地產受到的沖擊也很大,我自顧不暇。我已經盡瞭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邵氏不是我一個人的,邵雲平他們都在盯著我,那麼大的資金缺口,我真的是無能為力。而且那個時候,宏遠的資金鏈已經斷裂,就算是邵氏肯墊資承建南郊項目,宏遠也救不活,隻能是把邵氏也拖下水。”

他停瞭停,繼續說:“邵雲平他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不顧邵氏的利益去救宏遠,所以我不能去做。之前,我太過輕敵;之後,我能做的隻剩下保持理智。否則,連我也會被拉下去,再無翻身的可能。苒苒,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處境。”

苒苒緩緩低下頭來,沒有說話。理智告訴她邵明澤說的話一點沒錯,路都是夏宏遠自己走的,就算他是夏傢的女婿,也沒有義務去救宏遠,更別說他和她早就沒瞭關系。他是邵傢人,理所應當以邵氏的利益為先。

好一會兒,苒苒才淡淡地說:“我理解。”

邵明澤想瞭想,又說:“苒苒,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邵雲平出的每一招都正中宏遠的弱點,這很不正常。他怎麼會對宏遠這樣熟悉?甚至宏遠的每一筆貸款他都清楚。在宏遠破產前,就有風聲傳出來說宏遠涉嫌偽造證件等多項違法行為,甚至說已經有人將你父親的違法證據送到瞭檢察機關。”

苒苒問:“你的意思是說宏遠內部有人在和邵雲平勾結?”

邵明澤點點頭:“我懷疑宏遠有內奸。”

“最好能查一下誰跟邵雲平有過聯系。”苒苒說,低下頭沉默瞭一會兒,忽地又苦笑一聲,低聲道,“其實就算查到瞭又能怎麼樣?人都沒瞭,還能怎麼樣?”

邵明澤看瞭看她,起身去廚房熱瞭杯牛奶回來,拿在手裡遞給她,問:“你以後可有什麼計劃?”

“計劃?”苒苒抬起頭來看他,無力地笑笑,問,“你是想問我以後是不是想要替夏宏遠報仇吧?”

邵明澤沒有說話,隻直直地看著她。

苒苒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嘲諷道:“沒錢沒勢,我拿什麼去報仇?”

“我。”邵明澤沉聲答道。

苒苒愣瞭一愣,驚愕地看著他。

邵明澤垂下眼簾,輕聲說:“我可以幫你,早晚有一天,我會把整個邵氏都奪過來。到時候,邵雲平父子是生是死全都在你。”

苒苒看瞭他片刻,問:“然後呢?”

邵明澤聞聲抬起眼來看她,她又繼續問:“報復瞭他們,然後呢?和你在一起嗎?是光明正大地結婚,還是暗中做你的情婦?”

“苒苒。”邵明澤冷聲打斷她的話,面上帶上瞭些惱色,“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做我的情婦,你把我想成瞭什麼人?”

她勉強笑瞭笑,突然問他:“丫丫怎麼樣瞭?”

邵明澤眉頭微皺,顯然已是不悅,不過還是耐著性子回答她:“手術很成功,蘇陌帶著她去瞭外地療養。”他停瞭停,又繼續說,“我知道你很介意那天我沒能陪你去法庭,可是,當時那種情況,我實在無法離開醫院。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可你怎麼能一言不發地離開?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我結婚瞭。”苒苒突然低聲打斷瞭他的話,“我和林向安結婚瞭。”

邵明澤怔瞭一怔,像是沒聽清她的話,下意識地問:“什麼?”

“為瞭能讓你和蘇陌破鏡重圓,林向安用我媽的命來威脅我,逼著我和他登記結婚。”苒苒的神色很平靜,語氣也淡淡的,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情,“就在開庭的那天早上,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他正開著車帶著我去民政局。”

邵明澤的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喃喃地問:“為什麼會這樣?”

苒苒低下頭,手裡緊緊地握著玻璃杯,用平緩地語調問他:“你想問哪個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會答應林向安,還是林向安為什麼會逼我結婚?如果是前者,因為韓蕓是我媽,我沒法不管她的生死;如果是後者,他知道我曾發過誓說絕對不會在婚姻裡出軌,所以隻要他不和我離婚,你早晚會是蘇陌的。”

邵明澤猛地站起身來,怒道:“你這不叫婚姻!”他上前來拉她的胳膊,“走,跟我去找林向安!”

苒苒被他一把從床上拽起來,手上的玻璃杯骨碌碌地從床上一路滾落到地板上,牛奶灑得到處都是。

“你放手。”苒苒淡淡地說,“我會和他離婚的,但不是現在和你一起去。”

邵明澤一愣,怔怔地看瞭她半晌,然後緩緩地松開瞭手,後退到衣櫃前,低聲問她:“為什麼?就是因為我有瞭一個女兒?”

“因為我不想再糾纏下去瞭。”苒苒疲憊地回答。她順著床慢慢坐倒在地上,抱著膝蓋把自己緊緊地縮成一團,“隻要蘇陌愛你一天,隻要林向安愛蘇陌一天,這糾纏就沒完沒瞭。我媽還在坐牢,以林向安的背景,想要為難一個犯人太簡單瞭。”

她抬起頭看邵明澤:“你剛才說要報復,你可知道我有多少人需要報復?我得報復彭菁,是她不顧道德介入我父母的婚姻。我得報復夏宏遠,是他背叛瞭婚姻,拋棄瞭傢庭,生我而不養我。我還得報復韓蕓,她把自己的喜好強加到我的身上,以‘為我好’的名義逼我走她選的路。我更要報復林向安,他負我在前,迫我在後,用人命逼著我把未婚夫拱手讓給他愛的女人……”

“別說瞭。”邵明澤上前一步蹲跪在地上,把她攬入懷裡,啞聲說,“別說瞭,苒苒。”

苒苒卻緩慢而堅定地推開他:“你看看,如果要報復,邵雲平他們排得多麼靠後。你說我要怎麼報復?我要怎麼報復他們?要跟他們同歸於盡嗎?邵明澤,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去報復?為瞭救韓蕓的命,我把自己的婚姻賣給瞭林向安。然後為瞭給夏宏遠報仇,我要再把自己的性命填進去嗎?”

邵明澤沒法回答,第一次,他被問住瞭。

眼淚再也無法掩藏下去,苒苒用雙手遮瞭眼,求他:“邵明澤,你放過我吧。我累瞭,也怕瞭。我想放自己一條生路。我們之間本來也沒有什麼癡情深愛,不過都是對生活的妥協、彼此的將就。”

“原來,我就隻是你的一個將就嗎?”邵明澤澀聲問她。

他真的隻是她的將就嗎?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自己,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感情是最叫人說不清楚的東西,她早已是深陷其中,說不清辯不明,僅憑著生存的本能在掙紮,求得一絲生機。

邵明澤又問:“夏苒苒,你愛過我嗎?哪怕是隻有一點點,不隻是因為我是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而是愛我,有嗎?”

苒苒垂下頭,良久之後低聲回答:“有,我曾經愛上瞭你,可是這份愛還未來得及茁壯就夭折瞭。”

門口傳來鑰匙的開門聲,穆青和陳洛拎著幾個大大的塑料袋子一前一後地進門,見到邵明澤與苒苒兩人的情形都是一愣。穆青最先反應過來,忙招呼著身後僵立的陳洛:“快點,陳洛,趕緊幫我把需要冷凍的東西都放到冰箱裡去。”

陳洛僵瞭僵,把視線從邵明澤與苒苒身上收回來,沉默地拎著東西進瞭廚房。苒苒擦瞭擦臉上的眼淚,扶著床沿坐回到床上。邵明澤也站起身來,看瞭看低著頭的苒苒,良久之後終於低聲說:“好,我放你走。”他說完,轉身安靜地離開瞭。

穆青一直留意著他們的動靜,見此情形,故意給陳洛安排瞭工作把他留在廚房裡,自己拿著抹佈過來擦地板上的牛奶,低聲問苒苒:“怎麼樣?兩個人把事都說開瞭嗎?”

邵明澤曾聯系過穆青,和她解釋過自己與苒苒的事情。這一回也是他提前給她打電話通知瞭夏宏遠的死訊,並請求她能陪著苒苒一起回來。雖然接觸不多,穆青對邵明澤的印象卻不錯。她怕兩人之間的分手隻是因為誤會,所以才故意拉著陳洛去瞭超市,給這兩個人留下獨處的機會。

苒苒剛擦幹眼淚,眼圈還是通紅通紅的,聽穆青這樣問,回答道:“沒有什麼說不開的,我們早就結束瞭。”

穆青半晌無語,最後忍不住嘆瞭口氣,輕聲問她:“真的決定和陳洛一起出國?”

穆青聲音不大,可廚房裡的身影還是停頓瞭一下。苒苒轉頭看過去,視線與陳洛沉靜的目光相遇。他在看她,同樣在等著她的答案。苒苒看著他,緩緩地點瞭點頭,回答:“是。”

穆青默瞭默,又問她:“你那個弟弟怎麼辦?”

苒苒的那個便宜弟弟夏辰一直養在保姆那裡,苒苒回來後在夏宏遠的葬禮上見到過他。葬禮完瞭之後,她沒有心思管他,便又拜托保姆把他帶回傢照顧。

“聯系彭菁吧,叫她把兒子接過去吧。”苒苒答道。據她所知,彭菁與夏宏遠離婚後就和情人一同去瞭南方。她雖沒有彭菁的聯系方式,但夏辰應該是有的。

陳洛開始辦兩個人的出國手續,他以前似乎就有過出國的打算,所以對各種手續都門清,又有朋友從事這一行,跑起來很順熟。天氣轉涼的時候,苒苒的留學手續基本上辦理完畢。她曾去找過一次林向安,說:“我已經決定和陳洛一同出國,再不會是蘇陌的威脅,你是否可以和我去辦離婚手續瞭?”

不承想林向安卻拒絕瞭,他請求苒苒留下,說會好好補償她。苒苒什麼也沒再說,轉身走瞭。

十一月的時候,彭菁終於從南方回來見兒子,卻不肯把兒子接走。彭菁又懷孕瞭,原來的情人,也就是現在的丈夫不肯接受夏辰,所以她就把那個比苒苒還高的小少年領到瞭苒苒面前,說:“這是你的弟弟,是夏傢的人,我不能帶到別傢去。夏宏遠雖然死瞭,但他以前沒少給你錢,所以你得養著你弟弟。”

苒苒對這個便宜弟弟雖然沒有什麼感情,但到底不忍心在這個神情倔強的少年面前討論他的著落,便找瞭個借口叫陳洛把夏辰領瞭出去,然後與彭菁說:“夏辰到底是不是夏傢的人,我想你心裡最清楚。難聽的話我不想再說,請你把兒子帶走。”

彭菁聽瞭立時就急瞭,從沙發上跳起來叫道:“你胡扯!辰辰就是夏宏遠的兒子。夏苒苒,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你不就是想獨吞夏宏遠的遺產嗎?我告訴你,你休想剝奪辰辰的繼承權!惹急瞭我去法院告你!”

苒苒好笑地看著橫眉怒目的彭菁,說:“宏遠早就破產瞭,夏宏遠沒有遺產,隻有債務,你要嗎?”

彭菁愣瞭愣,隨即就又撒潑道:“我不管!反正辰辰就是你們夏傢的人,我管不著!”她說完拎著皮包就走,竟然真的是連兒子都不要瞭。

苒苒忍不住感嘆,這個女人裝得瞭淑女扮得瞭潑婦,演得瞭嬌妻做得瞭情婦,倒也算是個人才。陳洛領著夏辰回來,見隻剩下苒苒一個,問她:“怎麼辦?”

苒苒抬頭看瞭看眼前這個冷漠的少年,與陳洛一同把他又送回瞭寄居的保姆傢中。在門口分手時,一路上都一言不發的夏辰突然開瞭口,發狠地說:“你不想認我,我更不想認你。你根本就不是我姐姐!”

苒苒點點頭,平和地說:“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不是你的姐姐。所以,少年,我沒有撫養你的義務。如果有需要,還是請聯系你的母親吧。就算她不肯接你走,但起碼還是會給你出撫養費的。”

夏辰恨恨地看瞭她一眼,轉身走進門內,用力地甩上瞭門。

苒苒笑笑,拉著陳洛慢慢地往回溜達。陳洛拉著她的手揣進自己的衣袋裡,說:“苒苒,你先出去,等我把國內的事情都處理完瞭就去找你,我們一起過聖誕節,好不好?”

她點頭:“好。”

穆青還沒有回青海,一直和苒苒住在一起。她一面幫苒苒收拾著行李,一面問她:“中介什麼時候帶著人來看房子?”

“說是下午,對方急著買房,正好我也急著賣房,看過瞭沒問題就去辦理過戶。”苒苒漫不經心地回答,把裝相片的那個塑料盒子打開,一張張地翻看著裡面的照片,然後又一張張地摞好,裝進準備好的信封。

穆青瞥瞭她手裡的照片一眼,又忍不住問:“你臨走前要不要去看看韓女士?”

苒苒低下頭認真地整理著照片,淡淡答道:“去,要去的。”

第二天陳洛有事要辦,苒苒也就沒叫他,獨自坐上車去瞭韓女士服刑的監獄。

自從韓女士被捕以來,苒苒這還是第一次見她,幾乎沒能認出她來。韓女士蒼老瞭許多,一頭黑發現在已是半白。

“我知道你怨我,所以連見都不肯見我。”韓女士低著頭說,“可我也是為瞭你好,我就想著幫你把公司奪過來。”

苒苒靜靜地看著她,慢慢說:“公司已經破產瞭,夏宏遠因為這個也跳樓自殺瞭。”

韓女士僵住瞭,瞪大瞭眼不敢置信地看著苒苒。

苒苒繼續說:“我和邵明澤也已經分手瞭。”

韓女士被她的話震得心神大亂,隻喃喃地說:“到頭來竟全是空嗎?”

看著面前蒼老憔悴的女人,苒苒明明告訴自己要堅強,可眼圈還是不由自主地紅瞭。她掩飾地低下頭去,淡淡說:“雖然你說是為瞭我,但我也已經盡瞭全力保下你的命,以後怎麼樣隻能在你自己瞭。再過些日子,我就會出國,也許,以後再也不回來瞭。外婆傢的房子我已經托給瞭穆青,你有什麼事也可以找她。”

韓女士仍陷在剛才的事中,隻怔怔地坐著失神。

苒苒遲疑瞭一下,伸過手握住瞭母親枯瘦的手,紅著眼圈說:“媽,放手吧。”

放手,也放自己一條生路。

從監獄裡出來,外面正是艷陽高照,晴空萬裡,一碧如洗。苒苒沒急著打車,沿著馬路慢慢地往前走。路邊的野草已經開始變黃,草叢中的麻雀不時地被路人驚飛,卻飛不遠,就落到前面不遠處,直到等人走近瞭才再一次飛起。你越是追它,它越是逗你。就如同人的欲望,總是停在你面前不遠處,引著你去追逐。每當你伸手去抓的時候,它卻飛瞭。

其實,想開瞭,那些不過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放開手瞭,也就放下瞭。

出租車路過苒苒身邊時響瞭下喇叭,她轉過頭笑著向司機擺瞭擺手,示意自己不想打車。快走到市區的時候,穆青打過電話來問她在哪裡,說林向安在樓下等她。

林向安是來和苒苒離婚的,許是他良心發現,又或是他終於確定她對蘇陌再無威脅,所以這一段荒唐的婚姻終於可以結束瞭。

兩人離完婚從民政局裡出來,林向安低著頭問她:“你是不是要恨我一輩子?”

苒苒聽瞭卻笑瞭,說:“我還這麼年輕,哪裡就知道一輩子的事情瞭?”

林向安沉默瞭一會兒,突然說:“苒苒,對不起。我隻是沒法不去管蘇陌。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牽絆太多,我現在已經分不清我對她到底是愛情還是親情,我隻是覺得她很重要。當時丫丫病危,她眼看著也要撐不下去瞭,我……”他說到這裡停瞭停,喉結上下滑動瞭一下,十分困難地繼續說下去,“我隻好來委屈你。我想著這樣他們一傢三口就會團聚,而你這裡,我會用一生來彌補。”

“林向安,你實在不需要跟我解釋這些,因為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原諒你。”苒苒突然打斷瞭他的話,將雙手插在風衣兜裡,微微仰著臉看他,“你問我會不會恨你一輩子,我不會,因為我很可能不會記你一輩子。我現在隻是放下,不是原諒。我想如果你現在落井,那我一定會是那個下石的人。我不報復你,隻是權衡之下覺得那樣會得不償失。”

林向安的唇瓣微微抖著,意外而又痛苦地看著她。

苒苒笑笑,說:“所以說,我以後可能不會再恨你,但絕對不會是因為原諒瞭你,而是忘記瞭你。”

因為,她的胸懷沒有那麼寬廣,也因為他不配得到她的原諒。

《隻為那一刻與你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