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縱橫 第11章

宣懷風從總理書房裡出來。

門外什麼人也沒有,剛才沖進去的兇神惡煞的士兵,還有何秘書,都不在瞭,所以宣懷風出來,也沒有人攔著。

迎接他的就隻有華麗的走廊扶手和裝飾。

而這華麗,在宣懷風眼裡是朦朧中帶著灰影的。

他就在這朦朧的灰影中緩緩步行。

剛才那狂風掃卷的羞辱,把他洗筋伐髓瞭,就好像四肢裡的血管還在,不過裡面的熱血像凝固瞭,又像被抽空瞭。

說來也奇怪。

他剛才被壓著跪下時,隻覺得皮膚被血沖著,湧著,仿佛要漲破瞭身體噴灑四濺,是讓每個細胞都激得熱辣辣的痛,但離書房的門越遠,那屈辱痛苦的痛就漸漸發麻瞭。

他懵懵懂懂地走在來時經過的長廊,一步步踏下鋪著法蘭西藝術磚塊的階梯。

大概還要托賴剛才的一跪,膝蓋和小腿不時傳遞來刺痛的感覺,要不是這一點刺痛提醒著他,恐怕他難以找到自己的腳,因為他實在感覺自己的軀體是空蕩蕩的。

在他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黑影,如海嘯颶風般飛卷翻騰,耳裡一絲聲音也沒有。

總理府裡一個聽差和他擦身過,許是認得他,停下來說瞭一句什麼,也許是稱呼瞭他一聲,宣懷風隻看見他容色恭敬,兩片嘴唇開合瞭兩下,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宣懷風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那聽差就笑著欠欠身走瞭。

宣懷風便繼續朝著出口,慢慢地走去。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強做出這平靜的樣子,仿佛是什麼天條天規壓在他身上,強迫著他非這麼假裝著自己的鎮定不可。

明明身上沒有力氣,明明四肢空蕩蕩,他像被一棒子打破瞭頭,血濺瞭一街的人那樣,總有把勁一松,想倒下的倦意,可是,他又模模糊糊地,同時也很倔強地想,在書房裡已經受過羞辱瞭,現在,他必須挺直瞭脊梁。

總理府他來過幾次,從來沒覺得它這麼寬敞,這麼大過,似乎一個地下大廳就占瞭幾百畝地,從樓梯走到大門,像是一輩子也走不完。

周圍是落針可聞的。

可宣懷風依稀覺得,這種落針可聞的寂靜刺入骨髓。

寂靜中,仿佛有窺探的目光,從窗後、柱後、門後,或者樓上,外頭十字長廊遠遠投過來,探索似的,藏著深深的,竊笑議論的意味。

那些目光,也許是真的,也許隻是他幻想的,可他不理會。

他盯著前方,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走著。

不知道走瞭多久,這段路總算走完瞭,宣懷風的視野裡,現出總理府高聳威嚴的門頂,門前衛兵的身影總是矗立不動的,仿佛一尊尊不茍言笑的閻羅塑像。

宋壬在大門外早等得不耐煩,一直伸著脖子往裡望,兩道濃眉鎖得老緊。

一發現宣懷風的影子,那兩道濃眉才暫且松瞭一絲,宋壬幾步跨過來,幾乎挨上總理府的門沿,隔壁的衛兵瞧見瞭,半不耐煩地警告,「幹什麼!幹什麼!又不是不知道這什麼地方,你兄弟要守點規矩呀!」

宋壬轉頭說:「兄弟,我奉白總長命當差的,白總長和你們白總理是兄弟呀。」

一個衛兵說:「可不就是看你是白總長的人,要是別個,能讓你門神似的杵在這裡這麼久嗎?你等的人出來瞭,快讓開些,這不同別處,讓上頭看見不相幹的人在大門亂擠,要我們怎麼交代?」

他們正說著,宣懷風已經出瞭大門。

宋壬也不和衛兵說話瞭,迎上去說:「宣副官,怎麼去瞭這麼久?約醫生的鐘點隻怕趕不及瞭。」

宣懷風乍從那片朦朧的灰影裡出來,頭上太陽白得熾熱,日影漫漫,要讓天底下污濁全部現形一般地潑灑下來。

他掀著眼皮,默默往上看瞭一眼,覺得那陽光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刺目,簡直要刺出他的眼淚來瞭。

然後他是絕不能流淚的。

不但不能流淚,而且還不能露出一絲或委屈、或難過、或痛苦的痕跡。

因為若如此丟人現眼,未免就遂瞭某些人的願瞭。

宋壬在他身邊說瞭幾句,他都恍惚著沒聽見,最後那句,才算聽見瞭,回答著說:「送公文是要官員寫簽收單的,等瞭一會,所以花瞭點工夫。」

宋壬再問瞭一句,他又淡淡地回答:「我這幾天臉色都這般,隻是因為累瞭。等事情辦完瞭,休息幾天就是。」

說完,試著動動臉上的肌肉,竟發現自己還能擠出一個淺淺的笑來。

宋壬說到做保衛的工作,是一把好手,但說到察言觀色,心思細膩,那就有點不夠檔次瞭。這幾天他跟著宣懷風前前後後地四處去,也知道宣懷風確實是乏累透瞭。

何況,雖然不愛打聽別人隱私,但他也常聽公館裡伺候的人竊竊私語,討論總長那山東男兒沖動的體魄和熱情,實在是很夠宣副官受的。

好像昨晚也……

那就是總長不夠體恤人傢瞭。

宋壬腦子裡想到這些,回避都來不及,更不能拿來對宣懷風勸告什麼,摸摸鼻子,問宣懷風的意思,「那個外國醫生那裡,還去見嗎?不是我鬥膽說您,論理這孫副官的事,本來就不該您去辦。您是嫌事情還不多?累得臉上都沒血色瞭,要是回去生個小病,總長氣起來也有一場好鬧。」

宣懷風表面上鎮定著,心裡若明若暗,似喜似悲,混沌一片。

許多想法攪在一起,就如無數醬料打翻瞭攪在一起那樣,酸甜苦辣咸澀辛,結果竟是嘗不出任何一點有條理的味道來。

與其靜靜品嘗這些痛苦的味道,倒不如絕不讓自己空閑下來。

宣懷風說:「佈朗先生的約會,是一定要去的。」

宋壬問:「現在去,恐怕也晚瞭一刻鐘。您不是說洋鬼子最愛看鐘表,都是約定時間不見人就自己走的嗎?也不知道那洋人走瞭沒有,倒不如……」

宣懷風說:「別說瞭,上車吧。」

那語氣是冷靜而堅定的。

說完,就徑直向汽車停的方向去。

上瞭汽車,宣懷風和司機說:「開車,快點。」

然後兩手一環,往後座椅背上一靠,裝做閉目養神。

宋壬先入為主,見他這樣,更認為他乏瞭,怕打擾他休息,再沒說一個字,也沒發一點聲息,卻不知宣懷風兩手環在胸前,故意把手掌貼著身體,壓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藏在手肘下袖褶裡的十指,微微顫栗個不停。

他們和佈朗醫生約定的地方,實在是佈朗醫生在城裡臨時租的一個辦公室。

佈朗醫生的才能找不到地方施展,這辦公室也隻是一個半吊子的地方,一個禮拜,倒隻有兩三天開著,不過按照慣例,外面一個小隔間裡,請瞭一個年輕的會打字的女文員當秘書。

佈朗醫生作為一個洋大夫,這點排場還是必須有的。

汽車在辦公室所在的大樓前停下來。

宣懷風在汽車上「閉目養神」瞭這一段路,十指的顫栗總算控制住瞭些,聽見剎車,又聽見護兵開車門的聲音,宣懷風就把眼睛睜開,打起精神往車外走。

腳從車裡伸出來,往下一觸,竟有點找不到地面的感覺。

宣懷風察覺自己眼前略略一黑,五指下意識就把車門抓緊瞭,強撐著身體。

耳邊有護兵「呦!」瞭一聲。

便有人把他扶住瞭。

宋壬這可是吃瞭一大驚,一個箭步上來從另一邊牢牢把他攙著,瞪著眼說:「說瞭回公館,您就是不回。這可不就出事瞭?」

他一緊張起來,大嗓門就控制不住,震得離他近的人耳朵嗡嗡亂響。

宣懷風也被他震得清醒瞭幾分。

眩暈也隻是剎那的事,人一站直,視野也就由暗轉明,周圍事物看得清清楚楚,隻是身體裡一股疼痛不知發自哪裡,似乎有骨頭漸漸裂開,要仔細去找,又數不出是哪一根骨。

宣懷風咬瞭咬牙,笑著說:「都到這裡瞭,你還要我回公館?白走一趟,落下的活以後還是我來做的。」

宋壬露出一副很生氣的模樣。

可一想,又真拿他沒辦法。

他還正在努力做出生氣的樣子,宣懷風已經從車上取瞭一份文件下來,向大樓裡走去瞭,他也隻好朝其它護兵打個招呼,嘆著氣快步跟上去。

上瞭三樓,就見到瞭一個門上寫著「奧德裡奇·佈朗醫學博士辦公室」,房門是虛掩著的。

宋壬伸手就要推門,宣懷風攔著他,低聲說:「這可不行,要敲門的。」

在門上敲瞭幾下,果然很快,就有一個穿著白蕾絲領子襯衫的漂亮女秘書來開門瞭,她本來臉上就帶著笑,忽然見到一個穿著軍服很英俊倜儻的男子,不由有些吃驚。

片刻的吃驚之下,那笑容也更嬌艷瞭些,問:「請問是宣懷風先生嗎?」

一邊說,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欣賞式地把宣懷風上下打量瞭一番。

宣懷風點頭說:「是的。佈朗醫生在嗎?」

女秘書說:「在的,在的,他正等您。請先到裡面坐坐,我為您通報醫生。」

把宣懷風等人讓瞭進門。

原來佈朗醫生見他們到瞭鐘點還未到,便在自己辦公室裡處理一些無關緊要的信箋,見女秘書進來說宣懷風來瞭,就叫女秘書趕緊請人進來。

見瞭面,宣懷風自然是要道歉的。

佈朗醫生也沒計較。

主客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面對面坐下,女秘書倒十分熱情,忙忙地泡瞭兩個玻璃杯的熱茶,拿搪瓷盤子端過來,一人敬上一杯。

人見到漂亮的異性,總是忍不住多關註一些的,女秘書的目光又在宣懷風臉上無聲滑過,然後才念念不舍地下去瞭。

可惜宣懷風對如此的美人恩,是一絲一毫也沒有察覺到。

他和佈朗醫生說瞭幾句,把已經做好的計劃書取瞭來,交給佈朗醫生閱覽。

全部心力,隻命令自己專註地用在眼前的正事上。

不許去想總理府書房裡的事,不許想凌亂空洞的思緒,也不許想渾身叫囂欲裂的痛。

對於這一點,他是做得很成功的。

佈朗醫生就坐在他對面,隻覺得他今天臉色蒼白瞭些,竟一點沒察覺出異常。

拿著計劃書,問裡面的細節,宣懷風也回答得很清楚明白,和佈朗醫生有來有往地討論。

那張英俊奪目的臉上沒太多笑容,隻是平靜專註的,然而這種態度,正是討論正事應有的態度。

於是宣懷風便掩飾住瞭。

沒人知道他一邊清晰地說著戒毒院的將來,一邊心裡某一處抽絲般的痛。

佈朗醫生點著頭說:「這很好。戒毒院有宣先生主持,果然很有前景。這是做實在事的方式。」

宣懷風問:「那佈朗醫生,願意到我們這裡來,指點我們醫療上的問題嗎?」

佈朗醫生微笑道:「我當然是願意的。但你提出的位置,責任太大瞭,我又閑散瞭很長一段時間。等我回去考慮一下,再答復你,好嗎?」

宣懷風沉吟著,露出誠懇的表情,說:「佈朗醫生如果有什麼顧慮,請直言。」

佈朗醫生搖頭,說:「顧慮,目前是沒有太多的。」

宣懷風問:「那是不是計劃書裡,有你不贊成的地方?如果那樣,我們現在就可以商榷。」

佈朗醫生還是搖頭,頓瞭一下,打量著宣懷風,善意地說:「宣先生,你的提議,我會盡快答復你。你的臉色不太好,我看今天的見面,就先到這裡吧。過度勞累,對身體是很不好的。」

宋壬和兩個護兵就站在角落裡,談戒毒院的事,他是一點不懂,插不上嘴,但眼瞅著宣懷風的臉色,就是一個勁地擔心,聽見佈朗醫生這樣說,對這洋鬼子醫生的印象大為改觀。

宋壬立即說:「宣副官,您別怪我多嘴。人傢都說瞭,他要考慮,我看我們還是回公館去吧。回去你也該躺下歇幾個鐘頭。」

其實宣懷風也正說不出的難受。

那難受倒也不光是痛,而是另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無力,仿佛坐在沙發上要擺出一個精精神神的樣子,也成瞭一件天大的難事,非要狠狠把全身力氣都挖出來才行。

可大概是受瞭白總理那些話,他的脾氣越發倔上來。

越是難受,越要裝做沒一點事。

別人說自己沒用處,難道自己就真的連這麼一件事都辦不成?

宣懷風強打著精神,和煦如春風地微笑著問:「佈朗醫生,是不是薪酬方面,有什麼不滿意?」

宋壬聽瞭,忍不住就把垂在腿側的拳頭攥瞭一個起來。

滿臉寫著對宣懷風的不滿意。

佈朗醫生也不知道心裡想什麼事,沉默瞭一會,還是說:「我真的需要考慮。」

他再三的表示要考慮,可見是不能立即就得出結果瞭。

宣懷風隻能告辭。

佈朗醫生親自把宣懷風送到樓下,那女秘書也跟瞭來,向宣懷風禮貌地微笑著說再見。

宋壬等宣懷風一上車,立即就把大手掌往車門上一拍,說:「回公館。」

司機聽他那有些兇狠的聲氣,很識趣地把油門踩大瞭一些,盡快往白公館趕去。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