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縱橫 第19章

初九是個大日子,宣懷風等人前前後後忙碌瞭這麼一些日子,現在戒毒院總算要開張瞭,都興奮起來。

宣懷風昨晚雖然盡瞭不少愛人的義務,但還是忍著腰酸背痛,起瞭一個大早,連帶著把白雪嵐也從床上挖起來,說:「平日我不吵你,今天對不住,我有保證剪彩儀式順利的義務,隻好督促督促總長您啦。」

白雪嵐說:「做個買賣吧。來一個早安吻,我把自己賣你一個上午,這身子這腿,全聽你指揮。」

宣懷風不由好笑,問他,「你羞不羞?我這辦的是正經海關總署的公務呢,你當總長的,反而用自己衙門的事來要脅自己的副官嗎?」

白雪嵐問:「到底吻不吻?」

作勢要鉆回床上去。

宣懷風把他拉住,躊躇瞭一下,給他臉頰上輕輕蹭瞭蹭,不等白雪嵐說話,瞥他一眼,說:「別貪心不足瞭,今天可不是胡鬧的日子。」

兩人都起瞭床。

聽差把銅盆裝瞭熱水,送熱毛巾過來,宣懷風見瞭,不由想起小飛燕來,洗過臉,問白雪嵐說:「我多嘴問一聲,你打算怎麼處置小飛燕呢?」

白雪嵐仰著頭咕嚕嚕地漱口,吐瞭水,說:「這小奸細,照我的意思,幹脆點,拿繃帶捆個死緊,點她天燈,再把燒剩的灰弄一些,裝在小陶罐子裡,送去給展露昭。也叫那些背地裡弄鬼的人知道,幫廣東軍對付我白雪嵐,就這麼個下場。」

宣懷風半晌說不出話。

白雪嵐說得稀拉輕松,一臉的淡然,反而讓宣懷風感到,白雪嵐是會做出這種可怕的事來的。

正猶豫要怎麼勸阻才好。

白雪嵐看他嚇到瞭似的呆站著,忙微笑著說:「當然,在首都裡,我又是政府的人,點人傢天燈是絕不行的。話說回來,她在我的計畫裡,也幫瞭一點小忙,要不是她,宣懷抿又怎麼能放得這樣順理成章呢?我看,她平日裡伺候你,也是很殷勤的。」

宣懷風松瞭一口氣,問:「你這是會饒瞭她性命的意思?那你打算怎麼懲罰她?」

白雪嵐毫不猶豫地說:「我這人,要就不做,要就徹底的做。既然不殺她,我又何必懲罰她,多此一舉。等過瞭這件大事,我就放她走,你看怎麼樣?」

宣懷風說:「我知道你是看在我面子上,我代她向你說多謝瞭。」

他沉默瞭一會,又對白雪嵐苦笑著說:「其實我明白的,在你看來,這是婦仁。不過在我看來,她是一個可憐的糊塗人,又少讀書,不識是非好歹。亂世之中,人不如犬,她是沒有大人照顧,時時被人踐踏的螻蟻,所以,遇上一個對她有恩的宣懷抿,便死心塌地地要報恩瞭。她這樣做的原因,我多少是明白的。你在她面前,何等有力量的大人物,要她死,是一句話的事;要她生,也是一句話的事。」

白雪嵐笑道:「你可真會說話。是怕我反悔,背著你把她怎樣瞭,所以言語上給我戴這麼一頂高帽子?」

宣懷風目光溫柔地朝他看瞭看,說:「她是為瞭她不想辜負的人,冒著危險來做營救的事。我為著這一點,覺得她還有可恕的餘地。將心比心,假使有一天,要我為瞭你,做什麼不要命的事,我是會像她那樣,不顧後果去做的。就算被抓住瞭,也不過點天燈……」

話未說完。

白雪嵐已經變瞭臉色,把手掌重重捂瞭宣懷風的嘴,沉聲叱責他說:「胡說八道!點天燈這種話,也是能隨便說的?我生氣起來,可是會讓你吃耳光的。」

宣懷風口鼻被他捂得幾乎不能呼吸,抬眼看著白雪嵐。

白雪嵐略略手上松瞭一點勁。

宣懷風才在他手掌下聲音悶悶地說:「點天燈,是你先挑頭說的,又不是我。」

白雪嵐嚴厲地瞪他一眼,說:「你還頂嘴?不許再提這事瞭。」

說著,把宣懷風推到屏風後面,說:「換衣服去,今天穿我們衙門的軍裝,把我送你的兩把手槍帶上。記得我和你說的,以後出門,彈匣裝滿,槍不離身。要是在路上遇到對你不懷好意的,不要猶豫,拔槍賞他們一顆槍子,打死瞭人,回來我給你撐腰。」

宣懷風在屏風後面說:「虧你生在民主時代,這要是生在戰國,你八成又是一個始皇帝。」

不多時,換好衣服出來。

和白雪嵐一道吃過早飯,又做瞭一番準備。

看著鐘點差不多瞭,兩人一同坐上那輛林肯長汽車,車頭上署旗招搖地往戒毒院去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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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毒院這一天,自然是極為熱鬧。

雖說不要太鬧騰,但畢竟這是一件社會事件,也有三五個記者得到消息,在人群裡擠著,盼著得到一條好新聞。

有佈朗醫生、費風等戒毒院的準員工,有為戒毒院出瞭物力財力的一些生意人,另外,如承平、黃萬山等,雖不是被下請帖請過來的,也穿著自己最體面的衣服來參加儀式。

略一看,賓客倒也過瞭百人,外加上圍觀伸脖子的路人,把戒毒院剛剛塗過新油漆的大門堵得滿滿的。

在那兩扇大門往上,是戒毒院正門,中間便系瞭一條紅綢帶。

綢帶中間,掛一朵很大的綢花。

等海關總署的汽車到瞭,護兵從車上跳下來,動作漂亮地打開汽車門。

白雪嵐和宣懷風一前一後,彎著腰從汽車裡出來。

兩人都穿著軍裝,人物風流,英姿颯爽,並肩在那裡一站,真真如一幅陽剛氣十足的美麗圖畫。

也不知是誰先起頭,拍瞭一下手,四周的人,便轟鳴般地鼓起掌來。

承平今日充當瞭司儀的重任,趕緊過來,把接受掌聲的白雪嵐和宣懷風領上臺階,接下來,是必不可少的一輪激情澎湃的講演。

這講演稿子本來應該是白雪嵐講的,但白雪嵐嫌氣悶,把這個任務轉給瞭副官,宣懷風也欣然承擔下來。

承平站在臨時搭起來的講演臺上,介紹瞭一下白雪嵐和宣懷風的身分,然後大聲說:「現在,請海關總署的宣懷風先生,為大傢說一番話。」

他率先就把兩隻手舉到半空,用力鼓掌。

國人一貫以來的習慣,首先是重衣冠外貌的,著見宣懷風穿得精精神神,腰上別著銀光澄澄的手槍,且又貌比潘安,儒雅而威嚴,那就如戲臺上賞心悅目的大紅角登場,頓時來瞭興致。

宣懷風剛一上去,演講臺下有人叫瞭一聲好,劈裡啪啦地又鼓起掌來。

宣懷風見下面這麼多人,微微把頭一點,臉上帶著鎮定的笑容,便演講起來。

他從前是當過教師的,站在臺上,心裡隻把下面的人當成自己教過的學生,倒是沒有一絲緊張,很流暢地把撰寫好、背得很熟的講演稿,抑揚頓挫地說瞭一遍。

像這種剪彩的演講,其實都是官樣文章,底下的賓客和群眾,除瞭少數真正熱心的一群外,大部分都是事不關己的,隻因為宣懷風是一位翩翩佳公子,聲音又好聽,就不斷地喝彩鼓掌。

宣懷風說過海關總署對戒毒院做的工作,戒毒院對社會民眾的意義等等大道理,說到「謝謝各位的支持」,下面知道他說完瞭,又是一陣掌聲。

到這一步,按照計畫好的步驟,他就應該鞠一躬,然後下臺。

但宣懷風卻沒鞠躬,也沒轉身下臺。

他站在原地,身姿筆挺,一雙黑眸晶瑩剔透地轉瞭一周,掃過下面一圈,對著麥克風,每字都很清楚地說:「最近新的《禁毒條例》已經實行,上面明確規定。販毒者槍決。吸毒者坐牢。」

他這麼一個斯文漂亮的年輕公子,忽然微笑著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下面的看客,都愣瞭愣神。

仰臉看著他。

宣懷風說:「政府已經下瞭決心,不管是對販毒者,還是吸毒者,一概嚴懲不貸,絕不姑息。因為國民受著毒害,就是我中華受著毒害;國民在流毒下痛苦哀嚎,就是我中華在流毒下痛苦哀嚎;一個受著毒害的國傢,必須有刮骨療傷的勇氣,如果不除去身上的毒,不戒除羸弱茍且的心性,那它終將塌毀,終將滅亡。」

他側瞭半邊身子,舉起手,朝身後頭頂上的漆金銅招牌上一指,說:「今日,戒毒院正式開業。這不僅是一個戒除毒癮的地方,更是一面向白面紅丸開炮,向惡貫滿盈的毒販子宣戰的旗幟。我知道,毒品這東西,量微而利大,毒販子為瞭錢是不擇手段的。他們甚至曾經出黃金,買過我上司的命,也讓我捱過子彈。可我宣懷風,堂堂七尺男兒,想為國傢做這一點事。不管做得到,做不到,隻有那麼一句老話……」

他頓瞭頓,環視下面,淡淡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番話說得平平靜靜,連稍重一點的音兒都沒有一個。

臺下的人卻聽得鴉雀無聲。

也不知道是這個演講臺上的男人實在太出色瞭,還是他說的話裡頭,那股沉靜的力量太令人動容。

隔瞭一會,人群裡面,響起一聲掌聲。

宣懷風抬眼去看,有些驚訝,在鼓掌的,居然是一個熟人——白雲飛。

白雲飛一鼓掌,黃萬山等人如夢初醒,拼命地鼓起掌來,仿佛要把手掌拍爛一般。

臺下掌聲如雷。

宣懷風便下瞭演講臺,走到白雪嵐身邊。

白雪嵐一雙眼睛,從他在臺上時就深深盯著宣懷風,現在看見宣懷風到瞭身邊,正要開口說什麼,宣懷風推推他的手臂,低聲說:「該到你上去瞭。」

承平快步過來,也給白雪嵐打邀請的手勢,說:「白總長,您也請上臺說一句吧。」

白雪嵐隻好上去,露瞭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緩緩地說:「敝人沒別的話。既然,連敝人的副官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敝人更要以身作則瞭。從今日開始,海關與毒品勢不兩立。販毒者,殺;吸毒者,刑。」

說完,司儀在旁邊朗聲說:「請白總長剪彩。」

便有人雙手呈上一個托盤,裡面放著兩把把手纏著紅綢的剪刀。

白雪嵐把兩把剪刀都拿瞭,走下演講臺,把宣懷風拉到身邊,給瞭他一把。

兩個人站在門前橫拉起的紅綢帶前,同時一剪,中間那朵又大又鮮的紅綢做的花就落下瞭。

至此,剪彩儀式結束。

接下來便是準備的慶祝午餐,地點設在戒毒院一樓大廳裡,從附近一傢菜館訂來的二十桌席面。

到瞭鐘點,菜館的夥計們便帶著菜肴碗碟過來,穿花蝴蝶般的上酒上菜,參加儀式的賓客們熙熙攘攘,坐瞭滿大廳。

歐陽倩也是被邀請的客人之一。

剛才宣懷風在臺上,萬眾矚目,她沒好意思打招呼,等移師入瞭一樓大廳,她就和黃萬山一道過來。

黃萬山見到他妹妹有事找他,和歐陽倩打個招呼,朝他妹妹那邊去瞭。

歐陽倩自去找著宣懷風,笑吟吟道:「剛才的演講,真是精彩,我一時都聽愣瞭。平日隻說宣副官斯文溫柔,今日可見瞭真風骨。」

宣懷風說:「隻是一時有感而發,想到什麼說什麼。就請不要再笑話我瞭。」

歐陽倩說:「並不是笑話。我也是想到什麼說什麼,真心誠意。宣副官,你這樣的人物,我是很想和你做朋友的,但隻不知為什麼,大概是我不小心哪裡得罪瞭你,總感到你在避著我,就是我辦個募捐會,你一次兩次的,總不肯賞臉。」

她今天打扮得很靚麗,穿一件墨綠色編珠邊旗袍,耳朵上掛著兩個一點瑕疵也找不到的翡翠秋葉耳墜,用一串小珍珠垂著。

一邊說話,頭微微點一點,那翡翠秋葉耳墜便在兩腮邊輕輕搖晃,仿佛打著秋千一般。

這樣一個嬌美可人的時髦小姐,說出如此一番幾乎可以說是委曲求全的話來,實在讓人頓時生出內疚的感覺來。

宣懷風不好意思起來,微笑著說:「歐陽小姐,你誤會瞭。你是有學識,有相貌,而且熱心於慈善的優秀女子,彼此可以做朋友,許多人想都想不來。至於我,實在是一頭栽進瞭公務裡,騰不出空……」

歐陽倩柔柔地笑瞭笑,說:「太忙瞭,是嗎?我也猜到,你要這麼說。年太太果然說得沒錯,宣副官對公務的熱忱,實在無以復加,連一點點的時間,也不肯花在交際上。」

宣懷風詫異地問:「你認識我姐姐?」

歐陽倩說:「怎麼?我不配和你姐姐做朋友嗎?」

宣懷風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覺得驚訝,原來你們做瞭朋友,我一點也沒聽過。」

歐陽倩一雙妙目盯著他,似乎想說什麼埋怨的話,後來又忍住瞭,隻淺淺笑著說:「那也是最近的事,我和令姐,恰好參加瞭同一個女子讀報會,因為一次會裡的活動,所以就認識瞭。她真是一個很好的人,教瞭我不少東西。」

這時,黃萬山已經和他妹妹說完瞭話,拄著拐杖繞回來,看歐陽倩還在和宣懷風說話,慢騰騰過去,對歐陽倩說:「歐陽小姐,白總長今天親自帶瞭照相匣子來,承平請我過來問一問你,願不願意留下一張玉照?」

歐陽倩大大方方地說:「戒毒院開張這樣的盛事,很應該留下紀念。照瞭之後,請務必給我洗一張,我將來留著給兒孫們看,告訴他們,當年這個造福社會的地方建設起來,我是親眼看著的。」

黃萬山說:「那好,趁著吃飯前這點空檔,請先到大門那邊照幾張。承平已經在組織瞭。」

歐陽倩說:「哎呀,那我要先準備準備,黃先生,哪裡有鏡子?」

黃萬山朝大廳後面轉角一指。

歐陽倩對著宣懷風笑著點點頭,就提著紫色錦緞小手提袋,蹬著細腳高跟鞋去瞭。

她一走,宣懷風頓時松瞭一口氣。

黃萬山看著她婀娜多姿的背影,恰好聽見這一口氣松下來的聲音,回過頭,輕輕拍瞭宣懷風一下,笑著說:「我要恭喜你瞭,這朵愛情的玫瑰,落在你的手掌裡,開得嬌艷美麗。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它摘下來,供養到花瓶裡去呢?」

宣懷風臉色微變,下意識左右看看。

白雪嵐並不在附近,他剛剛說要參觀一下,讓孫副官陪著,也不知道逛到戒毒院哪層樓去瞭。

宣懷風低聲說:「萬山,你別胡說瞭。當心人傢聽見,多尷尬。」

黃萬山打量瞭他幾眼,搖頭說:「我不信,你就真不明白這位歐陽小姐的心思。她對你的態度,已經非常明顯,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

宣懷風搖瞭搖頭。

黃萬山便露出一種微妙而復雜的神情來,又註視瞭宣懷風片刻,誠懇地說:「懷風,你我是朋友,我就說句實在話。這是一位很難得的女子,不但學識人品,和你配得上,她對社會事業的熱心,也是真誠的,並不是那種隻知道炫耀衣服首飾的淺薄女子。你有這樣的機遇,應該珍惜。如果錯過瞭,將來恐怕你悔之不及。」

宣懷風還是搖搖頭。

黃萬山琢磨瞭一會,像領悟到瞭,壓低聲音說:「難道你的心裡,已經開瞭一朵愛情之花瞭?」

宣懷風還是搖頭,但隻那麼搖瞭一下,脖子就僵住瞭似的。

猶豫一會,又把腦袋,上下輕輕點瞭一點。

臉頰竟微微泛出一絲令人驚艷的紅來。

黃萬山睜大眼睛,低叫著說:「呀!你竟然這麼秘密地……是哪一傢閨秀,居然讓你把歐陽小姐也舍棄瞭?那一定是讓你極幸福甜蜜的小佳人瞭。你好呀,不聲不響,瞞著所有的朋友們。」

宣懷風朝他露出一個微笑,低聲說:「萬山,如今你是知道瞭,因為我是信任你的為人的。我這朵愛情之花,因為一些傢庭方面的原因,隻能暫且秘而不宣。所以,請你一定替我保密。」

黃萬山疑心頓去,立即又振奮起來,笑著說:「原來如此。我隻說你是我們這群人裡面,最不屑追求愛情的,誰知人不可貌相,倒是你先為瞭羅曼蒂克奮鬥瞭。能讓你這樣保守秘密,想必這朵愛情玫瑰,不是一般的迷人。好,隻要我的朋友可以得到快樂,我當然願意閉緊嘴巴。」

朝宣懷風擠擠眼,做個齊心一致的表情。

接著,又說:「可這樣一來,歐陽小姐的一腔熱情,就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瞭。你要傷一位好女子的心,這可怎麼辦?」

宣懷風說:「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也毫無辦法。」

黃萬山嘆瞭一口氣。

恰好這時,白雪嵐逛完瞭回來,從大廳通後樓梯的那裡走出來,站到宣懷風身後,問他,「你怎麼不去照相?」

宣懷風回頭看他一眼,問:「你參觀完瞭?感覺怎麼樣?」

白雪嵐說:「感覺當然是很好,你辦事很細心。」

承平小跑著過來,拍著手吸引過他們的註意力,問:「你們拍照嗎?要拍快過來,隻等你們瞭。」

宣懷風就和白雪嵐一道過去,和門邊上已經排好的隊伍融合到一起。

在儀式上照相,承平他們是有準備的,本來想租照相館的玩意來使,聽說白雪嵐自己擁有一個照相匣子,更是樂得省瞭一筆租賃的費用,便隻花工錢,請一個照相館的人來,專門照顧這照相匣子。

先拍的是大合照,白雪嵐和宣懷風是中心人物,自然被讓到最中間,他們兩旁,依次地排開人去,擠肩疊背,前後站瞭三四排。

然後也把戒毒院的工作人員並兩位海關衙門裡領頭的上級,也照瞭一張。

白雪嵐問宣懷風,「我們兩人一道,拿這戒毒院大廳當背景,單拍一張,怎麼樣?」

宣懷風說:「好。」

於是他們端正站好,漂漂亮亮地拍瞭一張合照。

朋友們在一旁高興地瞧著,都覺得這兩人站一道,足以成為一道亮麗神氣的風景瞭。

承平說:「這照片,足以和政府招募士兵的廣告媲美。以後我們戒毒院要做廣告,我看可以用這照片一用。」

黃玉珊表示贊同,點頭說:「我們真想到一塊去瞭,我正想這麼說呢。我同學們做活動傳單,常常琢磨著找一個明星來放上一張愛國打扮的照片,可惜沒有那些錢請明星。要是宣先生肯借我們一用,拍一張照片,那可好極瞭。」

歐陽倩風姿綽約地站在她身邊,正和黃萬山說話,聞言掉過頭來,輕笑著說:「小妹妹,你要這麼做,宣副官可真要成明星瞭,恐怕以他的性格,是不會願意的。」

說著這話,眼睛餘光瞥到那邊已經拍好照片瞭。

趁著宣懷風和白雪嵐在說話,歐陽倩便走過去,對宣懷風說:「宣副官,我們合照一張,你介意不介意?」

宣懷風一愕,下意識去瞧白雪嵐。

白雪嵐笑道:「歡迎之至。」

果然讓到一旁。

歐陽倩站到宣懷風身邊,戴著白色手套的玉臂,輕輕把宣懷風的胳膊一挽,面如春風地望著照相者。

白雪嵐很有風度地站在一旁,等他們照完瞭,走過去說:「歐陽小姐,相請不如偶遇,借個光,也和我合照一張怎麼樣?」

歐陽倩把眼睛在他臉上靈巧地一瞇,別有深意地問:「您真心想和我合照嗎?」

白雪嵐微笑著反問:「我不是真心,難道還假意?」

歐陽倩說:「不如我、您、還有宣副官,三個人合照一張吧。您看如何?」

白雪嵐說:「那也很好。」

於是宣懷風、白雪嵐,一人站瞭歐陽倩一邊。

等那照相館的師傅快要照瞭,白雪嵐擺瞭擺手,叫他先等一下,轉頭對歐陽倩說:「我可要抗議瞭,歐陽小姐厚此薄彼。怎麼隻挽著宣副官的手,我的手,你就不屑挽瞭?」

歐陽倩說:「兩手都挽著,姿勢恐怕不好看呢。」

白雪嵐說:「這是最公平的姿勢,既然公平,當然不會不好看。」

把自己的胳膊往前遞瞭遞,一副等著歐陽倩來挽的期待。

他風度舉止,都是很優雅,讓人打心底舒服的,歐陽倩怎麼好拒絕?

她猶豫瞭一下,帶瞭一點羞赧,輕聲說:「那好,我就不客氣瞭。」

伸出左邊的胳膊,把白雪嵐的手臂也挽住。

兩位軍裝俊男,中間一位旗袍美人,很親密地站在一塊。

那師傅對準瞭,把快門一按,這很有玄妙的一刻,就留在膠片上瞭。

拍完照,菜肴已經上齊,大傢都到各自指定的圓桌旁就坐。這樣的日子,吃飯是一件很有興致的事,安排座位的人又很周到,把不同的賓客,按各自的特色編排到席上。例如有募捐物資的商人,便齊整坐瞭一桌,又例如做義務工作的社會人士,也圍瞭三四桌,而且桌子都是鄰近的,不妨礙轉過身對別桌說話;戒毒院請來的年輕護士們,也是兩桌,嘻嘻哈哈地一塊說話,聲音特別清脆,黃玉珊不耐煩和哥哥一桌,自己也跑到女護士的桌子上來瞭。

眾人一邊筷子吃菜,一邊眉飛色舞地聊天,大廳裡熱菜香和聲浪,一波卷著一波。

頭席這一邊,更是熱鬧,是個高朋滿座,杯觥交錯的局面。

白雪嵐一面是海關總署的總長,在座最大的政府官員,另一面,又是戒毒院的支持者,為著這兩個原因,不管是社會義務者、戒毒院的員工、商人們,為瞭表示敬仰,都紛紛來敬他的酒。

宣懷風看他來者不拒,一口氣喝瞭七八杯,擔心起來,在他耳邊低聲說:「小心喝醉瞭。」

白雪嵐把頭往宣懷風的方向偏一偏,壓著聲音笑說:「這白酒杯子,一杯才五錢的份量,喝不出事來的。」

上次打麻將被他整治得夠嗆的那位周老板,早存著討好這位煞星的心思,自然也要來好好敬他一杯,自己執瞭酒壺,另一隻手端瞭一杯酒,從自己那席走過來頭席,對白雪嵐笑道:「來,白總長,我敬你一杯。你為國為民,辦這麼大的實在事,周某是極佩服的。以後周某也要多多學習,給社會盡一分力。」

親自給白雪嵐斟瞭一杯,雙手送到白雪嵐手裡。

白雪嵐接瞭杯子,豪爽地和他對飲瞭,搭住他的肩膀,說:「老周,一杯不夠,要來就來三杯。」

周老板原本怕他記恨碼頭上的事,心裡對自己有疙瘩,以後在生意上恐怕要受他羈絆,忽然被他這樣一搭,叫瞭一聲老周,頓時渾身輕瞭三兩。

趕緊再給他斟酒。

兩人沒什麼商量,痛飲瞭三杯,白雪嵐喝得太急,打瞭個酒嗝,放下酒杯,腳步搖晃地湊近周老板,笑說:「我說周兄,上次打牌的事,你別往心裡去。我管著這麼大一個海關,誰老實,誰不地道,心裡什麼不清楚?你那染佈廠,做生意很規矩。這次戒毒院的窗簾床單,都是你供應的,我要多謝你。」

周老板從老周,一躍而為「周兄」,那驚喜得意,更無以復加瞭,笑著搖頭晃腦說:「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周某雖然隻是一介商人,也想為國傢做點事情。」

白雪嵐說:「就我剛才說的,你這人,很不錯。所以,我也想幫你一個忙,你最近,不是和商會會長鬧瞭一點小矛盾嗎?今天歐陽會長的千金,也在這裡,我請她過來,和你做個介紹。你要是和她做成瞭朋友,那和會長之間的矛盾,也就消弭於無形瞭。」

周老板這陣子正為此事頭疼,聽瞭這話,頓時大喜,差點給白雪嵐作揖,說:「要是這樣順利,我一定備一份大禮送到府上。」

白雪嵐不在乎地揮手說:「區區小事,說這些就見外瞭。」

宣懷風坐他身邊,把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很疑惑,不知道白雪嵐打的什麼鬼主意,可是當著外人的面,又不好問。

正鬧不明白,白雪嵐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拍,說:「宣副官,你幫我請一請歐陽小姐來。這位周老板,做事很不錯,又是熱心社會的有識之士,我們很應該為他們引薦一下。」

他是宣懷風的上司,對於他的命令,宣懷風是要遵從的。

他站起來,到瞭歐陽倩的座位上,對她輕輕附耳說瞭幾句。

歐陽倩對他含蓄地一笑,果然隨著他過來,對周老板笑瞭笑,說:「周老板嗎?久仰大名,傢父對你的經商之道,是很推崇的。難得你百忙之中,還關註戒毒院的事。」

周老板精神抖擻,立即和她攀談起來。

這時,黃萬山和承平跑瞭過來,手上端著酒杯。

宣懷風一看慌瞭,趕緊站起來,兩手往前伸著攔住,苦笑著說:「飯還沒吃一半,總長已經喝瞭不少。這樣下去,怕是要醉的。兩位饒過他吧。」

承平笑呵呵地說:「白總長我們也是要敬的,不過打算留到席終再敬。這一輪,我們先敬你,你飲不飲?」

黃萬山說:「懷風,這麼高興的日子,你可不能不喝。」

把宣懷風桌面的酒杯拿起來,斟滿瞭,往宣懷風手裡一塞。

宣懷風隻覺得指頭觸到瓷杯的表面,微微一涼,那涼意卻轉瞬就沒瞭,隻一恍惚,酒杯就被白雪嵐奪瞭過去。

白雪嵐護犢子似的拿身子擋著他,對承平和黃萬山問:「你們要灌我副官的酒嗎?這可不行。我代他喝。」

黃萬山說:「白總長,懷風說你已經喝多瞭,不能再喝呢。」

白雪嵐說:「他胡說,我酒量比他大多瞭。」

說完,便一仰頭喝瞭。

又陪承平飲瞭兩杯。

宣懷風看他臉上額上都泛著紅光,著實不安起來,把他的胳膊用力扯瞭扯,說:「總長,您悠著點,別喝過頭瞭。」

白雪嵐哈哈笑道:「我會喝過頭嗎?你少擔心。今天這酒很好,應該多飲兩杯,難得高興呀。」

待要再找酒壺,不留神腳一岔,便一個趔趄,半邊身子沉沉壓在宣懷風身上。

宣懷風忙把他扶住瞭,嘆氣說:「我說的是不是?你喝得太急。」

白雪嵐有些惱瞭,皺起濃眉說:「不過是一下子沒站穩……」

還沒說完,猛地捂住瞭嘴。

這一來,連孫副官都看出他不妥瞭,走過來說:「總長,我扶你出去透透氣吧。」

白雪嵐說:「好罷。」

宣懷風說:「我扶他去。」

白雪嵐脾氣上來,歪著頭說:「偏不要你,沒見過上司要喝酒,當副官這樣攔著的。等過瞭這月,我非扣你一筆薪金不可。」

聽得席上其他人都忍不住笑瞭。

孫副官向宣懷風歉意地笑笑,便把白雪嵐扶著,一搖一晃地送過去,不料才出大廳連著後走廊的拐角上,白雪嵐猛地一彎腰,止不住哇哇大吐起來。

附近一桌的客人忙站起來躲避著。

宣懷風趕緊過去問:「怎麼樣瞭?」

看白雪嵐吐瞭一回,低著頭輕輕喘氣,很是辛苦,心裡又氣又急,又是心疼。

孫副官也說:「宣副官,總長怕是真的醉瞭。先找個地方,讓他躺一躺吧。」

宣懷風說:「戒毒院的病房是收拾好的,先找一間讓他休息吧。」

當即和周圍眾人說瞭一句抱歉,和孫副官兩人,各搭瞭白雪嵐一隻手臂,把死沉死沉的白雪嵐搬到一間病房裡。

進瞭病房,並沒有外人跟來,宣懷風把白雪嵐往病床上一放,正彎腰想幫白雪嵐脫皮鞋,白雪嵐忽然一下子坐起來,笑著問:「這麼急著幫我脫鞋嗎?你可真賢惠。」

宣懷風愣瞭愣,問:「你沒喝醉?」

白雪嵐反問他,「你說我醉沒醉?」

眼內精芒四射。

果然沒有一點醉意。

孫副官把病房的房門關緊瞭,回身過來笑道:「宣副官,總長剛才喝的,一大半是涼開水呢。總長酒量大,就算真喝瞭那許多,也不至於喝醉的。」

宣懷風明白過來,問:「你又有什麼秘密的計畫,要打這一個醉酒的幌子?」

白雪嵐直截瞭當地說:「我要去當蒙臉強盜,請你幫我打一兩個鐘頭的掩護。等一下吃完飯,把廳裡的客人們盡量留一留,尤其是歐陽倩和一些社會上有名望的人,有他們作證我是在這裡飲醉瞭酒睡大覺,保準管用。我把孫副官留在這裡,配合你演這出好戲。你隻要在我回來之前,控制住局面就好。」

宣懷風說:「你要做的事情,危不危險?」

白雪嵐說:「山大王搶壓寨夫人,有什麼危險的?好玩得很。你盡管到廳裡去招待客人,去吧。」

宣懷風看他說得輕松,目光卻頻頻掃腕上的手表,知道他這個計畫在時間上是很緊迫的,也不再黏糊,和白雪嵐說:「你萬事小心。」

便離開病房,回到大廳上。

剛才白雪嵐喝醉大吐,被人扶瞭出去,大傢都是見到的。

見宣懷風回來,許多人便問:「總長怎樣瞭?」

宣懷風搖搖頭,苦笑說:「我就請諸位不要再灌他,果然醉瞭。沒辦法,先讓他躺一躺吧,要是醒著,隻怕人是會更難受的。」

佈朗醫生也過來,用英語向宣懷風問瞭一下情況,建議說:「要不要我為這位白總長,檢査一下呢?」

宣懷風說:「不用瞭。他喝醉瞭脾性不大好,現在就留瞭孫副官在病房裡照顧他。」

然後,他笑起來,對眾人說:「不過是多飲瞭幾杯,這也是因為高興。我們應該秉承總長的宗旨才是,來,大傢為瞭戒毒院,共飲一杯。祝中華的將來,再沒有吸毒的羸弱者,也沒有為毒品而痛苦的不幸者!」

他一號召,大傢都碰碰撞撞,紛紛站起來,舉起手裡的酒杯,痛快飲瞭一杯。

承平早喝瞭八九杯,滿臉通紅,意氣風發,大聲說:「諸位,我也要說一句!請諸位與我共飲!我祝我中華,能有越來越多像宣懷風這樣的青年!」

眾人都叫好,又紛紛倒酒,舉杯。

黃玉珊鼓掌笑道:「很好!我頭一個贊成!要是中國能有一百個、一千個宣先生,也許就能有一百座、一千座戒毒院,洋人就不能再毒害我們的同胞瞭!」

便去拿酒杯給自己倒酒。

黃萬山在隔壁桌上瞧見,伸著脖子對她說:「女孩子傢不許喝酒。」

黃玉珊回嘴,「人傢為國犧牲都不怕,我為什麼不能為國喝酒?現在民主瞭,什麼女不女孩子的,我能自己管自己的事。」

說完就喝瞭一杯,對著自己哥哥盈盈地笑。

黃萬山朝她瞪眼,揮瞭揮手裡的拐杖,做出一副要拿拐杖打她的模樣,兇巴巴地警告,「就剛才那一杯,不許再喝瞭。」

黃玉珊甜甜笑道:「知道瞭。」

這時,白雪嵐吐的那一灘已經被跟班的打掃幹凈。

桌上菜還有不少,酒是一個商人捐助的,管夠喝的,大傢就著好酒好菜,仍舊吃喝談笑。

宣懷風為瞭完成白雪嵐佈置的任務,特意四處走動,和大傢打招呼,閑閑聊上幾句,顯得比平日活潑。

這一來,更讓人覺得美好可親。

許多平日因為他的身分和條件,自慚形穢,不敢和他多來往的,現在都抓著機會和他攀談,偏宣懷風待人平等,無論身分高低,財富多寡,他通通一視同仁,從沒有一點輕蔑的態度,便更讓人為他風度談吐折服。

隻是因為交際的需要,他未免就多喝瞭兩杯。

承平不愧是好朋友,看他兩腮殷紅,過來到他身邊照應。

宣懷風趁便低聲問他,「等一下吃完瞭飯,還準備什麼節目沒有?」

承平說:「飯都吃完瞭,還要什麼節目?不是說好瞭以節儉簡單為宗旨,我就叫人買瞭一些瓜子花生,等一下分發給戒毒院的各位員工,大傢坐著聊聊明日工作的事,那就好散瞭。養足精神,明天好做事。」

宣懷風暗中算一算時間,恐怕給白雪嵐打掩護,這麼一點時間不夠的,便搖瞭搖頭,說:「這裡的客人,對戒毒院貢獻是很大的,以後要是缺瞭資金物資,也許還要拜托人傢。既然下帖子把他們請來瞭,也不要隻吃一頓飯就走,多少飯後有點空餘時間,好在感情上交流交流。我看如今其他地方的開幕式,吃飯後都有一些節目表演的,我們很應該也弄一些,留下個好的開張上的記憶。是我不好,居然疏忽瞭。」

承平問:「那現在怎麼辦?」

宣懷風沉吟著說:「沒法子,我獻醜吧。」

走到門邊,招瞭招手。

一個在門口警戒的護兵走過來問:「宣副官,有什麼事?」

宣懷風看看左右,不見宋壬蹤影,估計是做白雪嵐那秘密強盜的同夥去瞭,心裡微微擔心起來。

他知道,白雪嵐尋常不會讓宋壬離開自己。

現在宋壬離開瞭自己,可見白雪嵐今天要做的事,是很需要人手兵力的。

而且,恐怕這人手兵力,還十分緊張。

否則,也不會把宋壬從自己身邊調走瞭。

那護兵見宣懷風招手把他叫過來,卻半響沒作聲,疑惑地在宣懷風面前用立正姿勢站著,試探著問:「宣副官?」

宣懷風回過神來,對他說:「你坐著汽車,幫我回一趟公館。和管傢說,把我房間裡的梵婀鈴拿來,管傢知道的。」

護兵說:「就是那一個那什麼鈴嗎?」

宣懷風說:「就是,隻拿那個就好。快點回來,我等著用。」

護兵轉身就去瞭,宣懷風朝大廳那邊走,正巧撞見歐陽倩正提著小手提袋往外走。

宣懷風問:「歐陽小姐,到哪裡去?」

歐陽倩也不妨迎頭遇上瞭他,笑著說:「我正想找主人傢告辭呢,在大廳裡找瞭好一會,找不到你,居然在這裡碰上瞭。裡頭飯也吃過瞭,大傢等一下都要散的。我下午還有一個書畫協會的會議,趕著去參加。」

宣懷風說:「不能多留一會嗎?」

歐陽倩說:「真的有會議要開呢,我還是協會裡的一個常務。」

宣懷風要說話,忽然覺得心跳得厲害,連忙舉手把大拇指按在太陽穴上。

歐陽倩關切地看著他說:「哎呀,宣副官,我看你剛才喝瞭好幾杯,該不是也醉瞭吧?快坐下來休息。」

宣懷風輕輕把手搖瞭搖,請她不要聲張,淺笑著說:「你真要走嗎?這真不巧,因為我接下來,要獻一下醜,給大傢表演梵婀鈴……」

歐陽倩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頓時亮起來,驚喜地說:「居然有這樣的事?你怎事先一點也沒說?你的梵婀鈴表演,自從上次的同樂會後,我就再沒有福氣聽過第二遍。」

宣懷風隻是微笑。

歐陽倩說:「既然如此,我也顧不上什麼會議瞭,總不能錯過這難得的機會。」

宣懷風淡淡做一個請的手勢,歐陽倩便和他一道往裡走。

到瞭大廳,卻見孫副官一臉焦急地走過來,對宣懷風說:「宣副官,你到哪裡去瞭?總長剛才醒過來,又吐瞭一遭。」

宣懷風說:「怎麼醉得這樣厲害?要不要吃些藥?」

孫副官說:「不必吃藥,我喂他喝瞭兩口水,他又昏沉沉地睡下瞭。我看他身上的衣服,弄得很臟,你戒毒院裡有沒有什麼幹凈衣服,弄一套讓他換上吧。」

宣懷風說:「好,我這就找一套給他。」

轉頭對歐陽倩說:「對不住,我先照顧瞭總長。一會就來。」

和孫副官快步往後走廊過去,在雜物房裡找瞭一套幹凈的大號病服,到瞭病房,把門關上,宣懷風看床上被子高高隆起,掀開一看,被子底下原來是幾個枕頭,便問孫副官,「總長還沒有回來?」

孫副官說:「哪有這樣快?我剛才是在窗戶裡看見你和歐陽小姐在一塊,故意下去在她面前演一演雙簧。不然總長一直在房裡,沒點聲息,容易惹人懷疑。你怎麼樣?我看你這臉色,是不是喝酒瞭?」

打量著宣懷風。

宣懷風說:「是喝瞭一點。」

孫副官說:「要是總長沒有按時回來,等一下可能還要你壓場面的。這玩命的時候,你可不能醉倒。」

宣懷風聽他說「玩命」二字,心就怦地一跳,蹙眉問:「到底他今天要去幹什麼危險事?這樣說一半不說一半,吊在半空,真真急壞人。」

孫副官神秘地浮著唇角,說:「總長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所以不肯告訴你。我要是泄露機密,奪瞭他的樂趣,回來他處置我怎麼辦?」

宣懷風說:「我現在驚是夠驚瞭,就是一點也沒感覺到那個喜。」

孫副官看他眉宇間籠罩瞭一層濃濃的擔憂,才低聲告訴他說:「總長因為你在醫院受瞭一位展軍長的挑釁,臨時改變瞭計畫,想多做一道工作,把他的頭顱當禮物送給你呢。你就安心等著吧。」

宣懷風眼神霍地一跳。

正在這時,有人在外頭敲起門來。

承平敲著門,一邊隔著門問:「懷風,歐陽小姐說你等一下要演奏梵婀鈴,是不是有這麼回事?要是有,我可要去宣佈瞭。」

宣懷風忙回答說:「是的,我已經叫人拿東西去瞭。等大傢吃過飯,我就來。」

承平說:「還等什麼?飯早吃完瞭。我先去宣佈,你快點來吧。再拖一下,你的觀眾可要跑光瞭。」

宣懷風來不及和孫副官再說什麼,隻好把被子重新掩飾成白雪嵐躺在上面的模樣,匆匆去到大廳。

承平果然以主持人的身分,宣佈瞭這個消息。

大傢都聽說宣懷風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會演奏梵婀鈴,但聽過的人很少,一知道他要表演,都興致勃勃,等著要聽。

一來是好奇,二來人有群聚的心理,既然都不走,自然也跟著留下來湊熱鬧。

周老板那一幹生意人,看著歐陽倩留下,也都樂得留下,多和會長傢的大小姐攀談幾句。

館子裡的夥計們過來,把殘碟空碗收拾起來,再把十來張吃飯桌子一收,大廳頓時空曠起來,眾人把椅子拉到靠著四面墻壁的地方,騰出中間空地,叫幾個長班,把剪彩時外頭那個演講臺上的紅地毯搬進來,就成瞭一個臨時的表演舞臺。

這時,派回公館的護兵也帶著梵婀鈴回來瞭。

大傢一看那洋玩意到瞭,想必接下來就是表演,首先就劈裡啪啦鼓瞭一陣掌。

黃萬山也多喝瞭兩杯,這社會傢一喝瞭酒,就算瘸著一條腿,也未免有些放浪形骸起來,笑著嚷嚷道:「快!快!我等得耳朵都癢瞭。今天這表演,足夠我寫一篇小新聞稿的。」

宣懷風的性格,本來是最不想成為眾人焦點的,此刻別無他法,心裡牽掛著白雪嵐的安危,不敢在臉上露出一絲一毫,把琴匣子打開,取瞭那把精致漂亮的梵婀鈴出來,一手執著琴弓,先朝周圍緩緩鞠躬。

掌聲又從四周熱烈地響起來。

因為他的外貌和風度,實在是無可挑剔。

宣懷風說:「如此,我就在各位面前獻醜瞭。」

說完,半閉著眼睛,輕輕拉動琴弓,演奏瞭一段《四季》。

他的神態,是一種極美麗的,仿佛沉浸在音樂中,如泣如訴的陶醉,卻誰也不知道,他其實是在白酒的微醉中,擔憂著自己的愛人。

奏完一曲,自然又是掌聲雷動。

臺下歐陽倩看他的目光,更如春水般繾綣。

不少聽眾,尤其是那群戒毒院的年輕女護士們,腆著臉大膽地提出請求,「宣副官,你再表演一首吧!」

宣懷風心裡,卻隻在暗暗計算時間。

也不知道白雪嵐要他爭取掩護的時間,到底是要掩護到何時?

自己必定要盡量去幫這個忙的。

他順應聽眾的要求,又優雅矜持地演奏起來,先後試著拉瞭《春天》,《鄂爾多斯的玫瑰》等等,幾乎把自己會拉的所有曲子,都拉瞭一遍。

這些其實並不常練,平日裡偶爾要試一試手,也許還會出岔子,此刻肩上負著保護愛人的責任,他也不知道這股勁是從哪裡找到的,竟一氣呵成,沒出一點差錯,贏得陣陣掌聲。

歐陽倩很細心,發覺他臉上似乎有倦色,等他把《小夜曲》表演完瞭,一邊鼓掌,一邊走上去說:「宣副官,你是不是累瞭?一口氣表演這麼多首曲子,你歇一歇吧。」

黃玉珊卻跑過來問:「宣先生,你表演的都是外國曲子,能不能用梵婀鈴表演一首我們中國自己的曲子呢?」

宣懷風抬起頭,剛要回答,猛地兩聲巨響,不知從哪裡傳過來。

眾人都聽見瞭,露出一點詫異。

忽然有人說:「呀!怎麼聽著像槍聲!」

大傢都很吃驚,趕緊凝神去聽。

果然,又立即再傳瞭過來,這次卻更厲害瞭,先是砰砰兩響,接著是噠噠噠噠的一串,很密集的,竟然聽不出是多少響瞭。

周老板慌瞭神,說:「不好!這聽起來不是在城外。怎麼城裡也打起槍來瞭?看這陣仗,情況好像激烈得很,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宣懷風手一顫。

心頓時糾起來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