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21章

白雪嵐夜裡辦完瞭事,回到醫院,到瞭病房門前,先不進去,把照顧的護士叫瞭到走廊上問,「現在怎麼樣?」

這些天在醫院裡,護士們對海關總長也算瞭解瞭,這大人物的脾氣,是和病房裡那一位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那一位哪裡不好瞭,這一位必要大發雷霆,吃人般的兇狠,那一位哪天好一些瞭,倒可以從這一位身上得到很多的賞錢。

所以護士便心裡有些美好瞭,露著微微笑的臉,低聲說,「病人好瞭許多,七八點鍾的時候醒過來一次,喝瞭兩口稀飯,又睡下瞭。醫生過來看瞭兩次,說是奇跡呢,誰想到先前病成那樣,這麼快又回轉過來。對瞭,病人還問著您到哪裡去瞭。」

白雪嵐聽見說醒瞭,又吃瞭東西,已是放瞭一大半心。再聽說宣懷風還會問起自己,那必定是人也清醒瞭不少,更是開心。果然從口袋裡掏出兩張鈔票,也不管是什麼面額,就賞給瞭護士。

他走進病房,因怕騷擾瞭宣懷風的睡眠,也就不曾開電燈,就著窗外的月光走到床邊,低著頭打量俊美而略為憔悴的睡顏,不知是心裡作用,還是確實如此,實在感到宣懷風的臉色比白天昏睡時好瞭許多,呼吸也是和緩的。

他把一隻手貼在宣懷風額頭上,探著溫度,熱度也下去瞭,不禁在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來。

忽然,發現漆黑中什麼亮晶晶地閃瞭一閃,像兩顆瑩潤美麗的黑寶石反射著光芒,白雪嵐定睛一看,原來宣懷風睜開眼睛,正看著自己呢。

白雪嵐問,「你怎麼瞭?這是還沒睡,還是我吵醒你瞭?」

宣懷風不回答他的話,反而問,「你到哪裡去瞭?」

白雪嵐說,「你不是要我不要老待在病房裡嗎?我在醫院外頭逛瞭一圈,散心去瞭。」

宣懷風說,「又撒謊。人人睡覺的時候,你到外頭散心?你看看幾點瞭。」

白雪嵐倒不怕他追問自己,他越能追問,那倒是顯出他身體精神都越發好瞭。白雪嵐笑瞭笑,拿手在宣懷風臉上輕輕一摩挲,身子一歪,坐在床邊說,「夜深瞭,你不睡覺,難道不困嗎?」

宣懷風說,「一整天,我有一大半時間是躺在床上的,現在醒瞭,比白天還精神,實在睡不著。你困不困,你要是困瞭,就去睡覺。你要是不困……我胡塗瞭,你不像我總躺床上,這鍾點一定很困瞭。快睡一睡。」

白雪嵐見他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晶瑩閃亮,果然很有精神的樣子,哪裡肯放棄瞭他去和周公相會,笑道,「我偏不去睡,你能奈何?」

宣懷風說,「房裡太黑瞭,你為什麼不開燈?」

白雪嵐說,「以為你正睡,怕吵醒你。」

他走到墻壁那頭,把電燈開關打上,病房頓時亮堂起來,映著雪白的墻和雪白的床單。

宣懷風這才看真切,白雪嵐身上既不是穿著西裝,也不是穿著長衫,而是一件白不白灰不灰的短褂,不由盯著他瞧瞭一下,說,「我就知道,你不是半夜散心的人。這個打扮,是微服私訪去瞭,還是當強盜打黑槍去瞭?」

白雪嵐知道他是指自己上回借著戒毒院開張,打展露昭黑槍的事,嘴角掀瞭掀道,「就算打黑槍,也是為民除害。」

他一邊往床邊走,一邊解身上短褂的扣子,到瞭床前,隨手把短褂脫瞭,熱烘烘地擠到床上,挨挲著宣懷風。

白雪嵐側躺著,一隻手肘撐著床單,托著頭,往宣懷風耳邊吹氣,說,「我們就這樣說一個晚上的話,怎麼樣?」

宣懷風說,「我看你心情很好。」

白雪嵐說,「看見你精神瞭,我心情當然很好。」

宣懷風說,「那我想問你一件事。」

白雪嵐說,「要問什麼?」

宣懷風問,「我枕頭底下那張照片,到哪去瞭?」

白雪嵐一怔,臉上露出迷人的笑容來,懶洋洋地把一隻手,慢慢去描宣懷風的脖子。

心裡想著,展露昭中午過來的事,如果可以隱瞞住,當然是隱瞞住比較好,懷風知道實情,難免會生氣。他又是個正在養病的人。

不過,他的愛人又何嘗不是聰明人,既然動瞭疑心,也許趁著他不在,已經向護兵們偵訊過瞭。可見自己是疏忽瞭,今天記掛著處置薑禦醫,走得匆忙,竟未曾向護兵們叮囑幾句。

如今看來,隱瞞的話,倒會惹出別的事來。

白雪嵐斟酌過瞭,才做出很老實的模樣,低聲說,「我用一張照片,換瞭一碗藥回來,雖然方法上不怎麼地道,隻是我看也不算虧。」

宣懷風不料他直接承認瞭,反而不好表達出不滿,想瞭一會,說,「我即使那個時候昏沉不知事,但也能猜到是怎樣一個情景,也知道你心裡的著急。隻是我早上狠狠落瞭他的面子,為什麼他還肯送藥過來?我不得不猜想,你是和他講瞭條件的。廣東軍貪婪成性,那個人有機會挾制你,他所求的,恐怕不僅僅是一張照片那麼簡單。」

他用藥醒來後,不見白雪嵐,因為靜臥在床上無事,想把枕頭下的照片掏出來回味,結果居然找不著。

因為照片不見瞭,才叫宋壬,沒想到連宋壬也不在。

於是感到奇怪,把外頭值崗的護兵叫瞭一個進來,拿出上司的威嚴,不料倒把展露昭中午曾經過來送藥的事問瞭出來。

宣懷風便猜測照片被展露昭拿走瞭。

萬幸的是,另一件展露昭在病房裡對他做的事,他一點記憶也沒有,所以不曾知曉。

白雪嵐想起中午展露昭給自己的愛人喂藥的情景,五臟六腑像要炸開似的,這記憶必定要用展露昭的性命才能撫平的。

不過此刻,他又如何敢讓宣懷風知道,窩著一肚子痛恨,淡然笑道,「他打算借這個機會,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呢,不過有司馬昭之心,卻沒有司馬昭的本事。」

便把白天到展露昭處討價還價的一番過程,閑閑說瞭出來。

宣懷風聽著,把身子漸漸在床上坐直瞭,微昂著脖子。

白雪嵐看他臉色隱隱有鐵青顏色,眼眸中仿佛燃著火,也不知道為何,現在白雪嵐,是很怕宣懷風生自己氣的,竟有點忐忑起來,謹慎地沒往下說,半晌,柔和地問,「你這是怎麼瞭?你問我,所以我才說瞭。你是講道理的人,總不應該為著我說瞭實話,反而和我生氣。」

宣懷風起先隻是沉默著,忽然舉起手來,一掌擊在床邊,怒道,「三弟這是要幹什麼?他真被廣東軍的人,侵蝕到無可救藥的地步瞭!」

白雪嵐一怔,方明白宣懷風這番怒氣,是因為宣懷抿要自己的一根指頭。

頓時心裡便有點樂滋滋起來,把一根手指,在宣懷風臉頰上撓瞭撓,笑道,「我十根手指,現在不是根根都在嗎?你白生這麼大的氣,嚇瞭我一跳。」

宣懷風說,「我是氣三弟不爭氣,和你的手指有什麼幹系。」

白雪嵐呵瞭一聲,嘖嘖道,「這麼說,我要是變成殘疾,你就一點都不心疼?我不願相信。早知道,我就剁瞭這根手指給展露昭,看你到底怎麼個態度。」

宣懷風正色道,「好好的,為什麼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你再胡說八道,咱們今晚就別再說一個字瞭。」

他表情十分地認真,俊臉微沉,好看而帶著一股嚴肅,別有一種鏗鏘的風韻。

白雪嵐便不再提剁手指的字眼,順著前面的話,把今晚做的事情說瞭說,他知道宣懷風善良的性格,把如何給翠喜錢,如何給她們安排後路等,輕描淡寫提瞭提,又把對薑禦醫用刑的過程,模模糊糊帶瞭過去,隻說薑禦醫軟弱,一被抓住,忙不迭地招瞭供。

宣懷風因為久病的人,坐起的時間長瞭,後腰略僵硬,慢慢把半邊身子挨在瞭白雪嵐肩上,靜靜聽罷,沉思一會兒,才說,「你的猜想很可能是對的。我也覺得奇怪,我這個病,誰都治不瞭,怎麼廣東軍的人一露面,就立即痊愈瞭似的。這些人的手段,太可怕瞭。」

白雪嵐把手臂繞過去,圈著他,沉聲說,「這次是我大意瞭。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再傷害你。」

宣懷風搖瞭搖頭,「這不是傷害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海關和廣東軍的沖突,說到底是禁毒和販毒的沖突。你在他們的白面裡摻東西,讓那些吸食白面的人生出種種癥狀不得不到戒毒院求醫,還趁機搗毀瞭他們在城中販毒的網絡,對海關來說,這是很大的勝利。對那些販毒的人來說,卻是嚴重的損失。你這個海關總長,已經成為他們報復的最重要的對象,以後出入都要小心。」

白雪嵐笑著把兩個指頭,拎著宣懷風軟軟滑滑的耳垂輕輕一晃,說,「得瞭。這天底下除瞭你宣副官,還沒別人能拿我白雪嵐怎麼著。」

宣懷風對他如此的自信,有啼笑皆非之感,不過也犯不著為此抬杠。

正說著,忽然傳來很輕的篤篤兩聲。顯然外頭敲門的人,是十分小心翼翼的,似乎並不知道裡面的人全都醒著,唯恐吵醒瞭哪個正睡覺的病人。

白雪嵐揚著聲音問,「誰?進來。」

外頭的人把房門打開一條縫,探瞭一個圓乎乎的腦袋進來,目光在病房裡一晃,看見宣懷風原來也醒著,那人才敢大步走進來。

原來是那個叫張大勝的護兵。

張大勝向白雪嵐報告說,「總長,你吩咐過,我一回來就向您報告。我現在回來瞭。您說報告時不許把宣副官吵醒,我可真的沒敢吵。」

這句話說得很有點呆氣,頓時把白雪嵐和宣懷風都逗笑瞭。

白雪嵐下瞭床,把宣懷風扶到枕上躺好,給他掖瞭掖被子,伏在他耳邊說,「好生睡。等你大好瞭,可沒有這樣悠閑睡覺的時光瞭,我等著你喂肉呢。」

宣懷風大為窘迫,隻能裝沒聽見。

白雪嵐也不管,直起身走過去,朝張大勝使個眼色,說,「到外頭談。」

順手把電燈關瞭,走出病房。

到瞭走廊上,白雪嵐才轉身問張大勝,「辦好瞭。」

張大勝點頭說,「辦好瞭。我還特意下車看瞭,那個山羊胡子和給他拉黃包車的,死得透透的。」

白雪嵐問,「你不會全都撞死瞭吧?」

張大勝忙搖頭,「哪能呢。宋頭兒說得很清楚,山羊胡子一定要死,還一定要留個能喘氣的。我照著宋頭兒的吩咐,可是一點也不敢馬虎,撞死兩個,留下兩個喘氣的。」

白雪嵐誇獎道,「好小夥子,你這手汽車開得不錯。怎麼不當司機,反而跑去當瞭護兵?」

張大勝嘿嘿兩聲,摸著腦袋上那簇烏黑的短毛,臉上微有得意,小聲說,「不瞞總長,我在山東時,給師長開過車。不過運氣不好,撞瞭……也就撞瞭個幾次吧……師長說我不是開車的料,倒是個撞車的料,凈毀他的汽車去瞭。後來師長就把我踢去扛槍瞭,打瞭幾場仗,沒死在戰場上,後來就被派到總長你這裡瞭。」

白雪嵐有趣地笑瞭,往他肩膀上一拍,「我這裡恰好要個撞車的料,可見你來對瞭地方。嗯,那個姓周的,你安排好瞭?他沒發現什麼?」

張大勝說,「總長放十萬個心,那小子醉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瞭。我下車時,把他放到駕駛座上,聽見他打呼,比豬還響。」

白雪嵐說,「這事你辦得很好,我要獎賞你。明天開始,放你三天的假,到賬房那裡領一千塊錢。城裡繁華地方很多,好生玩玩。」

一千塊的獎賞,實在超出預想的太多瞭。張大勝又驚又喜,連聲說謝謝總長,回頭瞧瞭病房那頭一眼,忍不住問,「宣副官的病,不要緊瞭吧?宣副官對我們這些護兵很關照,我們都盼他早日好起來。」

白雪嵐心情甚好,臉上笑容更加和藹,回答說,「你這人心底很好。放心吧,他這病很快會好,過幾天等他好些,我就帶他回公館養著,也免得你們總跟在醫院裡辛苦。」

張大勝忙道,「我們辛苦一點,算不得什麼。」

這時,有腳步聲響起來。白雪嵐見是宋壬來瞭,便揮手叫張大勝去休息,自己迎著宋壬過去,問宋壬,「拿到瞭?」

宋壬點點頭,目中閃爍著亢奮,壓著聲音說,「拿到瞭。這毒藥從鼻子滴進去,死得再痛苦不過,腸穿肚爛,足足要痛上幾個鍾頭才能斷氣。隻要一滴,閻王開恩也救不回來。」

五指一開,露出掌心一個極小的玻璃瓶,裡面大概也就幾滴混濁的褐色液體。

白雪嵐冷冷道,「正要這個再痛苦不過的死法,若是一顆子彈瞭斷,那太便宜他瞭。明天中午你帶幾個信得過,手底下功夫硬的人,藏在懷風的病房裡。姓展的進瞭病房,你們就動手。這毒藥,一滴就必死嗎?」

宋壬說,「對,一滴是必死的。」

白雪嵐說,「那不錯。你們抓住他,不要灌多瞭,就一滴。他敢對懷風下毒,我就讓他嘗嘗毒藥的滋味,叫他腸子慢慢地斷掉爛掉死去,別讓他少受瞭罪。」

宋壬應瞭一聲,把手裡那個小玻璃瓶更謹慎地攥著,隔瞭一會,似乎有些猶豫,對白雪嵐說,「總長,薑禦醫已經死瞭,您怎麼知道那姓展的明天中午還會過來?」

白雪嵐冷淡一笑。

薑禦醫初來咋到,和廣東軍能有多深厚的關系?

展露昭那條豺狼,既然不擇手段地要得到懷風,表示他對懷風是看重的。那麼,他又怎麼會把懷風的性命,全然交付在薑禦醫這不熟悉的糟老頭子手上?

大概展露昭在見到薑禦醫的第一時間,就命令薑禦醫把藥方抄寫瞭一份出來瞭。

因為換做白雪嵐是展露昭,是必然會這樣做的。

白雪嵐目光往走廊盡頭伸延去,淡淡說,「來,還是不來,咱們走著瞧吧。」

對不起大傢,弄弄要閉關去寫第五部的結局瞭,要交稿啦!所以今天一次性貼瞭一萬二千字,是四天的分量。四天後我們再見哦~~揮揮~~

白雪嵐目光往走廊盡頭伸延去,淡淡說,「來,還是不來,咱們走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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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自然是白雪嵐的勝利之夜,然而,卻也是另一人的噩夢之夜。

這另一人,就是曾經和白雪嵐宣懷風一桌子打過牌的周老板。

周老板摟著嬌滴滴的小姨太在被窩裡,正做著新開瞭三個店面,客似雲來的美夢,忽然被咚咚咚的敲門聲驚醒,本已經很不愉快。

他起瞭床,順著床後頭摸索著一根線,一拉,把房裡的電燈打開,再一看墻上的掛鍾,時針已經偏過瞭十二點,更是不滿,朝門外沉著嗓子問,「天塌下來瞭嗎?都過十二點瞭,什麼事不能明天說?」

周傢的管傢在外頭,聲音裡透著焦急,「老爺,天真的塌瞭!巡捕房打電話來,說少爺在外頭又撞死瞭人!」

周老板一聽,驚得哎呦一聲,沒穿鞋就下瞭地,光著腳跑去把門開瞭。

周老板問,「你不是聽錯瞭吧?」

管傢急道,「這種事,哪裡能聽錯呢?不信您看看,我接瞭個電話,手到現在還是抖的。」便把巡捕房的人在電話裡說的話說瞭一遍,周老板頓時眼前發黑,差點連站都站不住瞭。

管傢聲音越大緊張起來,叫到,「老爺!老爺!你可要穩住神!」

周老板瞪著眼喘瞭一刻的氣,才醒過神來,喃喃道,「孽子……孽子……我這條老命,遲早是要葬送在他手裡。索性由著他受報應,何苦總要我這把年紀擔驚受怕?」

嘴上雖恨得咬牙切齒,畢竟膝下隻有這一個兒子,一邊罵,一邊忙著換瞭外出的衣裳,又急著叫管傢把傢裡司機叫起來,準備汽車上巡捕房。

管傢攤著手道,「老爺,就為著少爺開汽車才惹出的禍。我們傢的汽車,現被扣著當證物呢。」

周老板跺腳道,「蠢材!沒有汽車,就不能叫黃包車?你叫我大半夜喪魂失魄地走著到巡捕房去?」

管傢也不是個機靈人,被周老板提醒瞭,才急忙出來找黃包車。可是大半夜的,上哪裡去找黃包車,半天才找著一輛停在角落的又破又舊的黃包車,把已經睡著的車夫搖醒,咬著牙許瞭三倍的車錢,人傢才答應拉這一趟。

周老板換好衣服,趕緊就坐上黃包車,催促著拉車的跑著去瞭。

乍然聽說自己的兒子撞瞭人,做父母的總是緊張的。但周老板卻不是常人,一則,他畢竟是做大生意,見過世面的人,二則,類似的事情,他倒是有過經驗的。

因此他在周傢到巡捕房的這段路上,坐在黃包車裡搖搖晃晃,夜晚的涼風拂著臉,一顆突突亂跳的心,已漸漸安定下來,也不由思忖起諸般處置的方法。在商人眼裡,這天底的眾生忙碌,還不是為瞭錢嗎?隻要自己舍得花錢,這個坎大概是能過去的。於是這般想著,到得巡捕房晝夜辦事處的大門前,已是有三分篤定瞭。

這個時分,街上不見人影,巡捕房前那盞半吊在空中晃悠的黃電燈,也十分冷清。

周老板下瞭黃包車,先定瞭定神,抬步走到門裡。靠門的地方橫著一張半新不舊的長木桌,桌上橫七豎八地放著一些零碎玩意兒,一根巡警用的塗瞭黑白漆的棍子擱在上面。

一個穿著警服的中年人正在桌前獨自抹紙牌,聽見有人進來,頭也不抬,冷冷地說,」現在不辦公務,有事明天來。「周老板走近瞭,低聲說,「老總,我是接到巡捕房的電話趕過來的。這大半夜的,您還忙呢?我們小老百姓,受著老總的保護,見老總這樣辛勤公務,心裡真是感佩。」

他一邊說著感佩,一邊把身子湊到長木桌邊,彎著腰,把一迭東西從袖口裡掏出來,動作頗考究地悄悄塞瞭過去,朝那人微微一笑。

那巡警感到掌心忽然多瞭一些東西,他們是熟於此道的,無須低頭,隻是握在手裡那麼一掂量,便知道是很實在的一卷鈔票,心裡認為這半夜造訪的客人如此上道,實在難得,臉上不由也和善瞭許多,對周老板說,「保護首都的治安,是我們巡捕房的責任,不然,政府養著我們這些人幹什麼?不過,我可不愛聽別人老總老總的叫,這裡的人都叫我老張,你也這樣叫我罷。請問你貴姓?大半夜的,過來幹什麼?誰打電話叫你來的?」

周老板剛說瞭「我姓周」,那叫老張的巡警就唉呦一聲,站瞭起來,說,「我知道瞭,是開汽車撞死人的大案子,怪不得你這個時候趕過來。那撞死人的年輕人聽說也姓周,是你什麼人?」

周老板說,「是我兒子。」

老張沉默瞭一會,說,「我們隊長現在還在現場查勘,沒回來呢。你且到那邊坐著等罷。」說著,把下巴往右邊一揚。

周老板此刻哪裡能安心坐著等待,幸虧他從傢裡匆匆出來時,已經料到要花錢,夜深不能去銀行取錢,便把傢裡能找到的現款並保險箱裡的兩根金條,還有姨太太首飾匣子裡的珠寶都揣在瞭身上。

見老張態度沒剛才和善,周老板又把一卷鈔票遞過來。

老張佯裝著把手往外推,皺眉道,「幹什麼?幹什麼?你這人真胡塗,這樣大的案子,誰敢收你的鈔票?」

周老板心忖,這夜裡的查勘,收集證據也好,銷毀證據也好,都是最好的機會。要是等查勘結束,什麼都寫在巡捕房的公文上瞭,要翻起案來,麻煩十倍,花費也是十倍。

這關鍵時候,是不能猶豫的。

周老板一咬牙,把手伸進懷裡,掏瞭片刻,心疼地掏出一根金條,往老張警服的上裝口袋裡一塞。

他動作雖快,但老張已看清那是一根金條,不由一愣,這手筆實在不小。再往口袋上一掃,那口袋裝瞭金條,鼓出瞭一個小巧的長方形的形狀,佈塊微微往下拉著,顯出黃金那特有的沉甸甸的分量來。

老張既不能再板著臉,又不好微笑,便嘆瞭一口氣,說,「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嗎?」

金條入瞭口袋,那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再拿出來的瞭。

老張又恢復瞭和善的態度,請周老板在對面椅子坐下,自己則在長木桌前坐瞭,沉思片刻,然後敲瞭敲桌子,說,「可憐天下父母心。本來這種關系人命的案子,我秉承著做人的原則,是絕不插手的。但我也有兒女,要是他們犯瞭法,我是拼瞭命也要幫他們的,所以我知道你受的煎熬。不過,你要明白,這種大事,我隻能幫忙,做不瞭主。倒是我們隊長,你應該結交一下。」

周老板說,「正是要結交的,隻是還要請您引見。」

老張把手豪邁地在半空一揮,說,「這不是問題。我們胡隊長是很講道理的人,等他回來,先讓我和他說幾句,要是他肯見一見你,就是機會瞭。」

周老板點頭道,「是,是,那就全靠你瞭。」

頓瞭一下,周老板試探著問,「我那小畜生,現在如何瞭?有沒有受傷?」

老張搖頭說,「他倒命硬,傷是一點也沒有。現在就關在後頭的拘留房,不過我勸你先不用見,他現在是醉死過去的,和你也說不上一個字的話。夥計們接到消息趕過去時,看見他躺在駕駛座上,滿汽車都是酒味。往他身上潑瞭幾桶水,還打瞭幾個耳光,都隻是眼皮耷拉一下,不見醒過來的跡象,也不知道他喝瞭多少,能醉成這樣,怪不得撞死人。胡隊長說,今天是不能審問的瞭,隻能先把他關起來,等酒醒瞭再說。他的姓名地址等等,也隻是看他錢包裡的良民證知道的……」

話未說完,忽然聽見外面汽車引擎響。

老張便說,「是胡隊長查勘回來瞭。」

不一會,門口走進來四五個人,為首一個五短身材,鼻子有點塌。他一面往裡走,一面把大蓋帽摘下來,隨意地拿在手裡扇風,嘴裡說,「別人都抱著娘們睡大覺,老子卻要去大街上看死人。直娘賊!腸子流瞭一地,老子惡心得連宵夜都吐出來瞭。」

老張早手疾眼快把口袋裡那根金條放到瞭抽屜裡,然後快步過去,向胡隊長附耳低語兩句。

胡隊長聽著,把眼角朝周老板的方向一瞥,也不做聲,走過大廳,徑直進瞭自己的辦公室。

周老板原料著有老張在,胡隊長多少也該給點好臉色,不料卻是不聞不問地過去瞭,心略略往下一沉,目光便朝著老張而去。老張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緊跟著胡隊長進瞭辦公室,把門關上,過瞭少許,那門又打開瞭,老張從裡面走出來。

補上昨天的份,對不起大傢,我昨天算錯時間瞭^

周老板要從椅子上竄起來,但又勉強定下神來,想著這些官差們的勾當,故意要擺架子,把人揉搓得七上八下,好擺弄人拿錢,自己倒不能太露怯。是以他按捺住,拿捏著時間,等老張到瞭跟前,才緩緩站起來,顯得很從容地低聲問,「如何?」

老張攤著手,小聲說,「老兄,我可是費瞭不少口舌。他一聽我提,茶壺都差點砸我頭上瞭。好說歹說,他才略有回轉。也是,誰半夜被拉到街上看死人腸子,不一肚子惱火呢?」

周老板說,「張兄,我知道你盡瞭很大的努力,很承你的情。」

便又把手伸到懷裡。

老張受瞭他一卷鈔票並一根金條,今夜已是發瞭大財,居然也講些道義,把周老板的手攔住,嗔怪道,「你又來瞭,難道你以為我是故意來和你打埋伏要錢的?未免太小瞧我老張。」

周老板賠笑道,「張兄誤會瞭,今晚倉促,我再如何,也是報答不瞭你的,唯有犬子的事瞭瞭,我攜他來給你表示感激。這裡一些辛苦費,卻不敢給張兄,而是托張兄轉交各位老總,他們跟著胡隊長深夜出去辛苦,總不能沒一點孝敬。」

老張心忖,果然上道。就算對付瞭胡隊長,沒孝敬底下這些人,保不住有誰一個不願意,使絆子壞事。這周小子倒有個好孝敬的爹。

如此,老張就不推辭瞭,把周老板遞過來的一卷鈔票接瞭,往口袋裡輕巧一塞,笑道,「放心罷,我們這裡的夥計心腸都好,也不忍心看人傢骨肉分離的。況且這裡做主的是胡隊長,隻要胡隊長說話,沒有不遵命的。」

周老板道瞭一聲謝,問,「那胡隊長?」

老張一拍腦袋,歉然道,「你說我這記性。胡隊長說瞭,他願意見一見你。你進去罷。」

說完,老張便揣著那口袋裡的鈔票,找那幾個今夜出去辛苦的夥計們說悄悄話去瞭。

周老板聽說讓進辦公室裡去,懸著的心放瞭一大半,在生意場上打滾的人,對這些信息最瞭解不過,明白今夜的人命官司,是可以挽救的。他到瞭辦公室門外,先規規矩矩敲瞭兩下門,聽見裡面一個威嚴的聲音傳出來,「進來。」

他推門進去,見胡隊長穿著警服坐在辦公桌前,雖然一臉嚴肅,無奈有一隻塌鼻子,怎麼看都有些滑稽。

胡隊長冷冷地說,「你的來意,老張已經和我說瞭。我罵他胡塗!像你兒子這樣,喝醉酒,撞死人,難道以為可以逃過國傢的法律嗎?若真這樣,那你就和你兒子一樣,是喝多瞭酒瞭!」

周老板點頭認錯,說,「鄙人教子無方,該死該死。」

便把兩大卷大額鈔票,恭恭敬敬放在辦公桌上。

胡隊長連一眼都不瞥,仍如怒目金剛般,恨恨道,「開汽車的人,難道就比做黃包車的人高尚一些嗎?既然傢裡有汽車,就該花錢請司機,何況喝醉瞭酒,要逞能開汽車?為瞭一點虛榮,把別人的性命不顧,這是何等可恨的作為!」

周老板又是愁苦,又是咬牙,嘆氣地說,「胡隊長說得對極,實在可恨。等這小畜生出來,我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胡隊長從塌鼻子裡重重地嗤氣,大聲說,「出來?怎麼出來?死瞭兩個,還有兩個受傷的,正躺在醫院裡搶救呢,能不能活也未是定數。這樣嚴重的事,是……」

他本要說「是要判死刑的」,但偏偏此刻,周老板從衣襟一解,裡面的亮燦燦的金條露出來。胡隊長眼睛被金條亮得一晃,話就不好照原本的說瞭,咳瞭一聲,續道,「……是不容易處理的。」

周老板把金條擺在桌上,心疼得一抽一抽,臉上卻陪著笑臉,低聲說,「有胡隊長給犬子做主,再不容易處理,也有處理的機會。周某不求別的,隻求胡隊長給犬子一個改過的機會。唉,這孩子真不讓我省心,連他幹爹廖總長也說,明瑞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莽撞,容易惹禍。」

胡隊長留瞭意,問,「不知是哪一位廖總長?」

周老板說,「就是教育總長。」

胡隊長肅然起敬,「原來是這位,那也是相識瞭。我和廖總長曾在酒會上有幸交談過,不愧是管理一國之教育的人,風度大方,出口成章。」

這胡隊長隻是一個巡捕房的頭目,在轄區裡雖能呼風喚雨,卻哪裡有資格和總長們打交道,那所謂的交談,不過走門路弄到瞭一張酒會的入門券,僥幸遠遠瞻仰瞭一下教育總長的尊容罷瞭。

胡隊長問,「既然是廖總長的幹公子,何不請廖總長出面,他老人傢一句話,什麼事處理不瞭?」

周老板心忖,廖總長那張嘴可是貨真價實的獅子嘴,張口說句話當然管用,吃金條也吃得厲害。

上次為瞭撞死女學生的事,周老板咬著牙把周氏公司的兩成幹股喂到獅子嘴巴裡,才瞭結瞭。這次再去央求,難道還要送兩成幹股?那豈不是周傢的生意拱手讓人?

兩下比較之下,倒是寧願花一些鈔票金條,買通胡隊長這樣的小頭目。

周老板微笑道,「不瞞你說,要是我打個電話,廖總長絕對會幫這個忙,不說別的,隻憑他對犬子的愛重,那是朋友們都知道的。他斷斷不會袖手旁觀。隻是最近眼看就要選舉瞭,廖總長忙得連睡覺都少瞭,前幾天廖太太還打電話來抱怨,叮囑犬子常常去探望他幹爹,提醒他幹爹註意身體。既然如此,我怎麼忍心用這些事來打擾他?」

周老板說完,嘆瞭一口氣。

嘆完瞭氣,手又在袖子摸。他懷裡的存貨已經出清,眼看買賣談得差不多,是該打鐵趁熱的時候,便把袖口裡兩串珍珠鏈子掏出來,放到桌面上。

這兩串珍珠鏈子是屬於周傢姨太太,頂級貨,地道的海南大珍珠。當日姨太太不知央求瞭多少回,周老板才答應買瞭。

今夜事出忽然,實在沒辦法,為瞭那不長進的兒子的性命,周老板唯恐到瞭巡捕房手頭不夠富裕,哄著勸著吼著,才把姨太太的首飾盒子給掃掠一空。

如今拿出來,自然也是一陣肉痛。

不過再看回來,胡隊長的桌面上,有花花綠綠的鈔票,金光閃閃的金條,再加兩條晶瑩圓潤的珍珠鏈子,簡直是一幕迷人的畫面瞭。

胡隊長這時顯示出他的良心來,擺手道,「夠瞭,夠瞭,可憐天下父母心,你這些說辭,把我這個鐵石心腸的人也說得要落淚瞭。當父親的人,可真不容易。」

周老板看著那桌面原本屬於自己的財產,也有落淚的欲望,於是誠懇地點瞭點頭,對胡隊長的話表示贊同。

胡隊長指著桌上說,「你大概以為這些東西,是要落入我口袋的。其實你到外頭問問,我是不是貪賄的人?實話和你說,你兒子犯的錯很結實,在現場被人抓瞭。你傢的車子,那是物證。死的兩個固然是要好好撫恤的,傷的兩個呢,又是人證。你說,難不難弄?」

周老板溫和地說,「死者自然要撫恤,傷者的醫藥費,自然也是我周某來出。不敢讓胡隊長操心。」

在外頭,老張已經和同僚們分瞭那卷鈔票,大傢得瞭辛苦費,當然高興,正抽著小煙,聊著明天去找哪個姐兒玩耍,就看見辦公室的門開瞭,周老板和胡隊長從裡頭出來。

周老板來的時候,身上是鼓鼓囊囊的,現在身上鼓囊的地方都消退下去,乍一看仿佛瘦瞭幾斤。但這消瘦是有價值的,至少換來瞭胡隊長的友好。

胡隊長一邊親送他出辦公室,一邊還在他肩上似老朋友般拍瞭拍,寬慰道,「令公子飲酒駕車雖有小錯,但那拉黃包車的也不是沒有責任。夜裡本來就暗,那拉黃包車的不靠馬路邊走,反而拉著車子忽然沖到路中間,憑誰是汽車司機也料不到。最近城裡,常有乞丐用這方法訛詐開汽車的人,現在恐怕連拉黃包車的都走此等歪門邪道瞭,我是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的。」

周老板說,「那犬子今晚的住處?」

胡隊長心忖,既有那許多鈔票黃金珍珠打瞭底子,總不好意思讓教育總長的幹兒子在牢房裡過夜。略一沉吟,笑道,「案子當然不能就此結瞭。不過,既然是遭人訛詐,死傷者故意往他的車上撞,這性質就不同瞭。依我看,可以保釋。」

胡隊長心忖,既有那許多鈔票黃金珍珠打瞭底子,總不好意思讓教育總長的幹兒子在牢房裡過夜。略一沉吟,笑道,「案子當然不能就此結瞭。不過,既然是遭人訛詐,死傷者故意往他的車上撞,這性質就不同瞭。依我看,可以保釋。」

胡隊長知道周老板身上恐怕是不剩鈔票瞭,於是也不說保釋金是多少,轉身指瞭一個下屬道,「老張,周傢的那孩子,你帶出來,把他交給他父親吧。」

老張心裡明白隊長今晚是賺瞭一大筆瞭,所以說話才如此痛快,他也是得到好處的,行動上自然也不猶豫,應瞭一聲,叫瞭一個同僚往後面去。不一會,把撞車案的嫌犯帶瞭出來。

那年輕的嫌犯渾身散發著難聞的酒味,卻還是隻管沉睡著,兩個巡警因他而得瞭一筆收入,也沒有太多怨言,把他沉甸甸地提瞭出來。

周老板看見兒子,算是松瞭一口氣,聽著他呼嚕震天,倒是睡得好安逸,害自己忙瞭一個晚上,送掉好大一筆錢,又恨不得踹他兩腳。心裡正體察著難言的滋味,忽然外面「叭」的一大聲,在夜深人靜中嚇得人猛一哆嗦。

接著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又是許多凌亂的腳步聲,有人叫道,「就是這裡!」

巡捕房門口嘩地一下,呼啦啦闖進一大群兵來,手裡拿著舉著槍,一個個兇神惡煞。

胡隊長等吃瞭一驚,忙道,「怎麼瞭?怎麼瞭?兄弟們有話好說。」

話音未落,士兵中間散開,讓出一條道,便有鏗鏘有力的馬靴踏地聲,一個穿著軍官服的男人從後面走到前面,問,「這裡誰管事?」

這人一出現,模樣便把眾人嚇瞭一跳,左邊眼眶空著,沒瞭眼珠子,臉上從耳邊到臉頰一大塊疤,鼻子削瞭一半,若是夜裡走在路上撞見,真以為是閻羅殿裡爬出來的。

這位尊容驚人的軍官,自然是廣東軍裡頗有地位的薑師長瞭。

巡捕房的人平時對著老百姓呼呼喝喝,見瞭真槍實彈,便不敢動彈瞭,人人眼裡閃著畏懼。

胡隊長的聲音也比往常小瞭許多,背微微躬起,回答道,「我就是這裡管事的,鄙姓胡,是首都第三巡捕房的巡捕隊長。不知這位長官怎麼稱呼?」

薑師長把眼睛一橫,「老子是廣東軍第七師師長,姓薑。我問你,城東大道有汽車撞死瞭人,犯人是不是在你這裡?」

胡隊長說,「這件案子,案情復雜,目前還沒有定論。至於犯人……」

薑師長說,「放屁!老子明明得瞭消息,說當場就抓瞭開汽車的人,是一個喝醉瞭酒的。」正說著,他身邊一個小兵把嘴挨到他耳邊,嘀咕瞭一句。

原來薑師長在戰場受傷,鼻子削瞭半截,連嗅覺也不靈敏瞭,手下的兵們都聞到酒味,隻有他沒察覺。

薑師長按照下屬的提示,視線往下,掃到右邊那長椅上。周明瑞被老張他們從拘留房提出來,酒醉未醒,他們隻好把他先放在長椅上躺著。

周老板見薑師長來勢洶洶,進門就問撞車案,心裡已是忐忑,再看薑師長把目光轉向長椅,心裡大叫不妙,還未來得及反應,薑師長已經大步走瞭過去,指著還在打呼的周明瑞問,「就是這個犯人嗎?」

胡隊長看著那些大兵和他們手中的槍,不敢不回答,隻好說,「這是現場帶回來的人,隻能說他身上有著嫌疑。究竟怎樣,要審問過才知道。」

薑師長問,「怎麼現在不審問?」

胡隊長躊躇道,「他喝醉瞭酒,還沒醒。」

薑師長大怒,一口濃痰狠狠吐在胡隊長臉上,吼道,「王八羔子!老子叔叔都死瞭,你在這把這撞死瞭人的小王八當祖宗一樣伺候?我操你祖宗!」

胡隊長好歹也是巡捕房這處的長官,遭到這等羞辱,一時漲得臉皮青紫。

巡捕房眾人也極為憤怒,老張今夜收獲瞭鈔票和金條,早就興奮得雲裡霧裡,此刻被廣東軍氣勢一沖,便有些熱血激蕩起來,竟瞪起瞭眼睛維護起他上司來,「放肆!這裡是巡捕房,不是你們廣東軍的行館!懂不懂規矩,你們這樣沖擊巡捕房,已經犯瞭……」

猛地震耳欲聾的砰一聲!

老張腦門開瞭一個血洞,直挺挺往後倒。

巡捕房眾人看著薑師長手裡的槍,槍口一律青煙裊裊上升,個個手腳發僵,舌頭發麻。

薑師長左右看看,冷冷問,「現在,懂規矩瞭?」

他手下的大兵們端著槍,站在他身邊,對巡捕房的人虎視眈眈。

薑師長冷笑道,「酒沒醒,老子親自幫他醒醒酒。」

然後,對胡隊長把手一指,「審問的地方,你帶路。」

胡隊長硬在那裡,一個廣東兵把槍嘴在他身上一戳,胡隊長像被雷打到一般,猛一下哆嗦,這才回過神來,顫著聲音說,「哦,哦……審問的……這裡……」轉身往後頭走。

薑師長打個手勢,兩個大兵過來,把長椅上的周明瑞扛瞭。

老張的屍首躺在周老板腳邊,腦門上猶在潺潺湧血,看得周老板渾身打顫,三魂不見瞭七魄。但畢竟是父子連心,看見那魔王般的師長要把唯一的兒子帶去審問,周老板哆哆嗦嗦地跨出一步,哭喪著臉,一個勁作揖央道,「師長,年輕人莽撞犯錯,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周某薄有傢財,願……」

話未說完,耳邊風聲襲來,薑師長嫌他擋路,一個耳光扇在臉上。

薑師長這種在沙場上廝混的軍人,手勁豈是周老板這種養尊處優的老爺所能承受的,那一掌扇過來,就如鐵扇子拍上去一般。周老板被扇得身子在原地打瞭兩個旋,往旁邊一栽,頭剛好撞到長椅的尖角,頓時頭上血流如註,暈死過去。

巡捕房等人眼睜睜看著薑師長把犯人弄去瞭後頭的審問室,他們自然不敢跟過去,但門口杵著這麼多拿槍的兵,也不敢離開,隻好一個個鵪鶉似的,在廳中六神無主的呆站著。

正覺得難熬,忽然一聲慘叫,宛如撕裂瞭黑夜般地傳來,刺得眾人打個激靈。

便知道裡頭薑師長不是用瞭什麼手段,把那醉死瞭的犯人終於給弄醒瞭。

那犯人的第一聲慘叫,隻是一個開始,接著便是一聲一聲的哀嚎,偶爾夾雜著哀求著什麼,大概也就是求饒的話,隻是聲音扭曲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周老板原本昏死過去,不知是不是被兒子的慘叫驚醒過來,睜開眼睛,連滾帶爬地往後面審問室跑,卻被兩個廣東兵在門前攔住瞭。

大兵說,「我們師長在裡面審問犯人,誰也不許打擾。」

周老板聽著兒子在裡面一聲聲撕心裂肺地叫著,如何不肝腸寸斷,無奈帶來的錢財不剩半分,平生最擅長的「鬼推磨」,此時竟施展不開。他急到絕路,索性連臉面也不顧瞭,朝著兩個大兵跪下,兩眼汪汪地求道,「老總,給我向師長通報一聲,犬子犯瞭大錯,周某願用所有產業贖罪。求師長手下留情,那孩子……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命根啊!求老總開恩!求老總開恩!」

大兵說,「師長的叔叔死瞭,師長火氣大著呢。快滾開,不然惹惱瞭師長,你和你兒子一起完蛋。」

正在此時,審問室裡不知做瞭什麼,周明瑞叫得更加淒厲。

周老板心如刀絞,朝著裡面哽咽著高聲道,「師長開恩!師長開恩啊!放小兒一回吧!周某教子無方,任憑師長發落!師長開恩啊!師長!」一邊以頭撞地,磕得砰砰作響。

如此慘況,該是聞者傷心,不料那兩個守門口的大兵,卻眉毛也不曾掀動一根,隻不耐煩道,「你再在這裡搗亂,我們可要打人瞭。」

周老板知道愛子兇多吉少,哪裡肯挪動,死守著門前,仍是哭喊磕頭。

大兵厭惡起來,便把手裡的槍倒轉去,高高舉起,長槍托狠狠砸到周老板背上。周老板這副身板,捱瞭幾下,頓時倒在地上,他剛才挨瞭薑師長一耳光,嘴角破瞭在淌血,頭撞在椅角上開瞭一道口子,頭發也沾瞭血。現在額上也磕得鮮血直流,年過四十的人在地上翻滾哀哭,血淋淋的,真是慘不忍睹。

但他也被激起一股血氣,竟不甘心地抱住瞭大兵的一個小腿,嘴裡仍在有氣無力地喊著「放過我那可憐的孩子」,於是又再挨瞭幾下狠狠的槍托。

眼前一黑,又暈死過去。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