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凝華 第二十三章

兩人在華夏飯店,以慶祝勝利的美好心情,好好享受瞭一頓大菜。白雪嵐因為懷風親手給他喂瞭幾口酒,滿足得不可形容,結賬時,竟給瞭飯店侍者兩百塊現鈔的小費,讓那被天上落下餡餅砸到頭的侍者,驚喜得連謝謝二字都不會說瞭。

宣懷風出瞭飯店,才低聲說,「我不是舍不得錢,但你不怕這樣大手大腳的花錢,會引來不好的議論?下一輪的選舉,眼看日子也近瞭,要不要做些準備?」

白雪嵐笑道,「一到選舉,就是那些魍魎們跳出來興風作浪的季節,不過我白雪嵐難道還怕它們?隻是你既然提瞭,我當然會聽。以後花錢,我就捂著錢袋子,做個吝嗇鬼吧。」

宣懷風說,「要你別太奢侈,並不是叫你做吝嗇鬼的意思。」

不過,白雪嵐這樣尊重他的意見,他心裡是頂高興的。

兩人上瞭汽車,司機循例要問去哪裡。

白雪嵐躊躇一會,對宣懷風說,「先把你送回公館,怎麼樣?」

宣懷風問,「你有事要辦?」

白雪嵐說,「是的。」

宣懷風說,「如果有事要辦,你不必專程為我回一趟公館。反正有的是汽車,索性你現在就帶著護兵坐一輛去。我也先不回公館,和宋壬一道,去一去戒毒院。」

白雪嵐問,「去戒毒院幹什麼?」

宣懷風說,「好久不去,心裡總像有什麼放不下。既然出來瞭,讓我去看一看,也好放心。你批準不批準?」

白雪嵐笑著調侃說,「我敢不批準嗎?你連去英國大使館,都能想個那麼絕的辦法讓我答應。要是我不批準你去戒毒院,天知道你又用什麼手腕,把我膽子嚇破瞭去。」

兩人又說好晚飯一起回公館吃,白雪嵐才下瞭林肯汽車,另坐一輛汽車走瞭。

宣懷風和宋壬同坐一輛車,開到戒毒院。

車子在大門口一停,就有人跑過來,喜氣洋洋地從外頭打開瞭車門。

宣懷風半個身子出瞭車子,笑道,「不敢當,你今天倒是腿長,居然從辦公室跑下來給我開車門嗎?」

承平笑道,「我的腿再長,也沒那樣踏風火輪的本事。我原本就在一樓忙碌呢,聽見喇叭聲,往外一瞅是林肯轎車過來,不用問,隻有你這個重要人物瞭。所以我趕緊來迎接迎接。」

宣懷風說,「你隻管揶揄。什麼重要人物?大概你心裡嘀咕著我太久沒來做事,暗中罵我是廢物。」

承平說,「不敢,不敢。你人雖不在,靈魂卻是和戒毒院在一起的。快,我領你去看!」

宣懷風嘴裡還在問「看什麼?」,已經被承平風風火火拉進去瞭。

進瞭一樓大廳,便有一股微熱的氣息迎面而來,往日這裡是空曠的一個大去處,並沒多少人,今日卻儼然如市集瞭,仿佛是從二等館子處搬來的廉價桌椅,約莫有二三十套分散著擺,把大廳都顯得局促瞭。

那些桌椅上都被人們占據著,或兩兩對望,或一傢三口四口的坐著說話,也有傢裡人抱在一處哭泣的。

宣懷風大為詫異,問,「哪裡來這些人?」

承平愉快地答道,「從前有一次開會時,你不是說,將來要組織戒毒成功者和傢屬的見面會嗎?這就是瞭。」

宣懷風又驚又喜,問,「這些都是戒毒成功的病人嗎?」

承平正要回答,黃玉珊從一旁過來,搶在承平前頭說,「宣先生,你別聽他吹噓,費醫生說,這些病人現在隻是有好轉,還不能算完全成功。要再住一陣子,才能算真正把海洛因給抵抗住瞭。」

承平抗議道,「我哪裡要吹噓?不是正要把情況報告給他嗎?你倒是會說嘴,往常還把人傢費風背地裡罵崇洋媚外呢,如今改口稱呼起醫生的尊號來瞭?」

黃玉珊對承平的抗議,向來是沒有一絲懼怕的,朝承平一哼,轉過頭來,笑盈盈瞅著宣懷風。

宣懷風也笑瞭,問黃玉珊,「你怎麼來瞭?今天又不用上學?」

黃玉珊說,「今天病人傢屬見面會這樣的盛事,我央求我哥哥帶我來的。」

宣懷風說,「哦?萬山也來湊熱鬧?」

承平說,「上次雷霆萬分之夜,他不是做瞭一篇‘毒中摻毒害國民,戒毒勇士奮相救’的新聞稿子嗎?因為這篇稿子很受讀者贊賞,報紙的主編也看重他,提拔他做瞭報紙的特別記者。所以說,這位玉珊小姐的哥哥,如今算是在首都新聞界有字號的大人物瞭。」

黃玉珊嗔道,「我哥哥雖隻是一名小小的記者,但他熱心公共的事件,為戒毒奔走呼籲,是一個有氣節有愛國心的人,你為什麼寒磣他?」

承平喊冤道,「我說他是大人物,那是恭維他,怎麼反成寒磣他瞭?」

黃玉珊說,「總之就聽著讓人不舒服。宣先生,你來評評理。」

宣懷風說,「我也要說一句,承平從前還算老成,如今不知為什麼,嘴巴越來越管不住瞭,愛說油嘴滑舌的話。依我估計,是受瞭愛情的滋潤吧?隻不知道什麼時候發表?」

這樣一句,倒叫承平和黃玉珊兩人一起紅瞭臉。

黃玉珊跺腳說,「宣先生還說別人,你自己的嘴巴難道就算管住瞭?開一個女孩子的玩笑,這就是戒毒院大名鼎鼎的宣懷風院長呀?」

宣懷風臉上笑容更深瞭,無辜地問,「我白問承平一句,並沒有牽涉到哪個女孩子,怎麼就變成開女孩子玩笑瞭?」

黃玉珊一怔,才知道自己露瞭行跡,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承平本來也覺不好意思,但見宣懷風淡淡然就將瞭黃玉珊一軍,不禁大感好玩,竟忍不住在旁邊咕唧一下,笑出聲來。

這一下,可惹瞭大禍,黃玉珊正找不著出氣的對象,此刻就把矛頭對準瞭承平,躁道,「還笑?你還笑?我知道瞭,你和他商量好的,要給我下不瞭臺。原來你是這樣一個人!好!我們以後君子絕交,都別再說話瞭!我不再當你們取笑的對象!」

轉身氣呼呼地走瞭。

承平在她後頭連叫幾聲,反而越叫越走。

宣懷風推他一把,提醒說,「快追上去罷。真讓她帶氣離開,要再合作就有難度瞭。」

承平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這次可真謝謝你瞭,等我回來,再和你計較。」

宣懷風這一頭好笑地看著承平急急忙忙而去的背影,去不知那一頭,他已經引起瞭其他人的註意。黃玉珊並不是舊傳統裡輕聲細語的女子,說話清脆爽利,大廳裡人又多,剛剛她那一句暴露宣懷風身份的話,不免被別人聽瞭去。

便有不少朝宣懷風這邊偷著張望,竊竊說,「原來那位就是戒毒院的院長,聽說在海關衙門裡,也是瞭不得的人物。」

宣懷風見承平已遠去,一回頭,發現已被幾傢人攔住瞭去路。

一個攜孩子的穿著佈袍子的婦女問,「請問一下,您就是戒毒院的院長嗎?請問貴姓。」

宣懷風說,「正是,鄙姓宣。有什麼事嗎?」

那婦女說,「我傢的借著您這戒毒院,把那吃白面的毛病去除瞭,這不是救瞭他一人,這是救瞭我們一傢的命。我們要給您刻長生牌位供奉呢!」

宣懷風說,「那不敢當。這戒毒院是國傢建起來的,海關衙門管轄下,如果有功勞,那也是國傢的功勞,海關總長的功勞。我隻是個奉命辦事的。」

那婦女說,「我不管,他們都說您是活菩薩,那您必定是瞭。」

說著,把手裡牽著的孩子帶前,說,「孩子,你跪下來磕個頭。他不但救瞭你爸爸,也救瞭你呀,你有不吃白面的爸爸養活,才能活下去的。」

那孩子很懂事,聽他母親說瞭話,便跪下一口氣地磕瞭幾個頭。

宣懷風忙叫,「使不得!」

正要拉那孩子起來,卻聽得撲騰撲騰聲兒,如下餃子般。宣懷風轉頭一看,原來身邊的病人和傢屬們不知是否受瞭那婦人孩子的感染,也紛紛跪下瞭。

宣懷風扶瞭這邊,那邊又跪瞭,一時臉紅耳赤,對著眾人團團拱手說,「各位這樣,實在不敢當。我再三聲明,本人雖是戒毒院的院長,但真正支持大局的,是海關衙門裡的白雪嵐白總長。大傢如果要感謝,也要感謝對瞭人。我如果白白代人領瞭感激,又成什麼人瞭?再說,戒毒院是為國而立的,隻要真正把毒品的癮頭戒除瞭,做對國傢有用的人,無愧於國傢和親人,又何必向誰下跪?快請起,快請起來!」

跪著的人卻說,「我們都是粗人,不懂您這些大道理,我們隻知道誰救瞭我們,磕個頭總是應該的。從前我們入瞭地獄,如今爬上來,算是得瞭重新做人的機會瞭!」

說著,紛紛給宣懷風磕起頭來。

因為這磕頭,許多人想起過去被海洛因而害的痛苦,那破傢的經濟打擊,吃不起時滿地打滾,丟盡尊嚴的慘烈,禁不住流出淚來。

戒毒者的見面會,原本就是歡喜並苦痛著的,宣懷風此刻也領受到瞭其中滋味,正感概著,卻見猛地一道亮,仿佛在眼前炸起,又聽見咔嚓咔嚓的聲兒。

他轉頭望去,原來是黃萬山,正領著一個青年擺弄時髦的照相匣子呢。

黃萬山邊揮手邊朝宣懷風叫,「別動,別動!這個姿勢正好!你千萬別動。」

又是一閃的白光。

宣懷風說,「你看這場面,不來給我解圍,還拍什麼照?」

黃萬山的腿被打斷後,走路不太便利,雖極力想走得自然,也掩飾不住有輕微的瘸拐。等那青年拍完瞭,他才慢慢到宣懷風跟前,笑吟吟說,「現在寫新聞是我的使命瞭,這樣場面,不拍照,簡直是可惜。剛才這一張,我保準給戒毒院宣傳出一個響亮的好頭條來。」

宣懷風本不想出這風頭,但聽他說起宣傳戒毒院,想一想,便默許瞭。

黃萬山對周圍眾人說,「這位宣懷風宣院長,是如今的禁毒大英雄,你們今天算見著瞭真神。現在跪也跪瞭,磕也磕瞭,感激的話也說瞭,請散吧,讓宣院長也得一刻喘息。人傢為瞭戒毒院病倒,才出院不久呢。」

這樣一來,旁邊的人才漸漸散瞭。

黃萬山笑對宣懷風說,「我這算把你解救出來瞭吧?怎麼感謝我?」

宣懷風說,「大不瞭請你吃一頓館子。別站在這瞭,妨礙人傢的見面會。」

黃萬山說,「都做這麼大一樁事情瞭,還是改不瞭靦腆。我知道你被許多人盯著,不自在瞭。來,到你辦公室再談。」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