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凝華 第四十二章

白總理不愧也是白傢人,興頭一來,雷厲風行,把宣懷風和白雪嵐帶上總理專用的轎車,就說去京華樓。

車子一發動,已有白公館的聽差把電話打到京華樓,吩咐做準備。等車子在京華樓門前停下,老板親自迎出來,把三人請到最華麗的包廂。

至於點菜要酒,更不在話下。

席上,白總理自然要敬宣懷風,幸虧身邊還有一個白雪嵐,一見白總理拿起酒杯,先擋瞭出來,說,「他量淺,前天喝個大醉,昨天在美國人那裡又喝香檳。都說事不過三,今天再飲,那就真要傷身瞭。」

白總理今天出奇地好說話,並不相強,隻說,「知道你疼他。也行,飲酒怕傷身,那就吃菜。」

三人便一邊吃菜,一邊說說笑笑。

宣懷風自從認識白總理,還是第一次和他相處得如此融洽,聽著白總理說及新姨太太如何與他鬧別扭,心忖,放在兩個月前,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總理也會像普通人一般叨叨絮絮地說傢常。如今這樣看來,他是把自己當一傢人看瞭。

又想,如姐姐也能這樣開明,真是死也無憾。

心中不由半是欣悅,半是悲涼。

飯吃到一半,何秘書走進包廂,在白總理耳邊低聲說瞭幾句。

白總理聽瞭,臉上斂瞭笑,對白雪嵐清清淡淡地說一句,「胡副總理到那頭去瞭。」

白雪嵐精神一振,朗聲笑道,「這就是常人說的,擇日不如撞日,該著今天雙喜臨門!」

霍然站起,對何秘書慨然發令,「給何必勝參謀長打電話,發緊急剿匪通告,全城戒嚴,關閉城門,火車站也不許發車。從現在開始,護京軍暫時聽我指揮。」

何秘書把眼睛往白總理臉上一瞅。

白總理把玩著手裡的小玻璃酒杯,隻說,「白總長怎麼說,你怎麼做。」

何秘書馬上應瞭,離開去打電話。

白雪嵐轉身去拿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宣懷風先他而取瞭,提展著外套讓他穿上,低聲問,「連護京軍都調動瞭,要在首都裡做什麼大行動?」

白雪嵐眼裡閃過殺機,輕松笑道,「算不得行動,關門打狗而已。等一下,外頭恐怕會亂上一陣,你別走動,等我回來。」

宣懷風連忙上前一步,「你要撂下我嗎?這可不行,我和你一道。」

白雪嵐說,「動刀動槍的事,你去不適合。」

宣懷風急道,「怎麼就不適合瞭?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白雪嵐看著他微微一笑,眼神卻很堅決。

宣懷風還要說,白總理在旁道,「懷風,聽雪嵐的話。他做瞭全盤準備,身邊又有許多士兵護衛,不會有事。你貿然跟去,分瞭他的神,倒是給他增添危險瞭。」

這話甚有道理,宣懷風一聽,才不再爭辯。

白雪嵐笑道,「原來我說的不頂用,還得要堂兄金口玉言。別擔心,我一會就回。」

說完,腳步鏗鏘有力地走瞭。

白總理也放瞭酒杯,站起來,「我回總理府去,一會恐怕要接許多電話。懷風,歐瑪集團那邊……」

宣懷風忙道,「您放心,一定抓緊。」

白總理點瞭點頭,也很快離開瞭。

宣懷風把白總理送到門外,目送他離開,才回到包廂。

獨自坐下,對著剩下的大半桌八珍席。

白雪嵐雖沒說幾句,但瞧那情景,今天是要對付廣東軍無疑。

廣東軍和洋人勾結,販賣毒品,禍害國人,早該受到懲罰,可想起展露昭身邊的三弟,又不禁嘆一口氣。

宣懷抿助紂為虐,自有取死之道。宣懷風之所以嘆氣,卻是為父親戎馬一生,隻有二子一女,如今姐姐流產後憤然斷指,眼看和姐夫的關系很難緩和,自己又驚世駭俗,鐵瞭心喜歡一個男人,如果懷抿也出事,不但死於非命,而且還是死於自己所愛的男人之手,那父親在天之靈,該作何感想?

越往下想,便想起許多兒時往事。

不提母親早逝,姐姐如何小大人一般,溫柔地照顧撫慰自己。就連異母的三弟,也曾有可愛嬌憨的時候。

每次父親回傢,總一把將自己抱起,高高舉在半空裡逗著玩,偶爾一低頭,就見更年幼的懷抿把一根手指含在嘴裡,抬頭可憐巴巴地幹望著。

種種往日,不去想尚好,如今回憶起來,忽地心裡一陣酸澀。

宣懷風不由拿起酒瓶,自斟自飲瞭一杯,要再斟一杯,想起白雪嵐擔心他的身體,把白總理的酒都擋瞭,自己怎麼反而不懂愛惜身體,亂飲起來?

因此又把酒瓶放瞭,嘆一口氣,走出包廂。

到瞭樓下,不見宋壬,知道是跟著白雪嵐辦事去瞭,就對一個守在樓梯下的護兵說,「叫司機把車開到門口,我回白公館去。」

護兵說,「宣副官,我勸你還是先在上頭坐一坐。外頭已經戒嚴瞭,這時候汽車上街反而不好。」

宣懷風往外看,果然街上隻有那麼幾個人捂著頭匆匆亂跑,像是要趕著回傢去,又有幾個穿著護京軍軍服的士兵在大聲吆喝路人,要他們立即離開街面。

宣懷風正要轉身回樓上去,眼角瞥到街上一人,身影十分熟悉。

定睛一看,果然是個熟人。

宣懷風就站在京華樓門裡朝外叫道,「謝先生,到這來!」

謝才復正被路面戒嚴的護京軍趕得不知往哪去,生怕要挨上一槍柄,忽然聽見宣懷風的聲音,喜不自禁,立即朝京華樓跑過來。

門外一個護兵還想攔,宣懷風說,「那是我朋友。」

護兵才放瞭行。

謝才復到瞭宣懷風面前,擦著額頭的汗說,「你說巧不巧?我走在路上,忽然聽見戒嚴的警鈴大響,本想借京華樓避一避。可跑到門口,見有護兵守著,知道不能進,所以又跑開瞭,偏生街那頭就過來幾個士兵,又把我往這邊趕。幸虧遇著你。」

宣懷風說,「看這情形,我們一時半會是不能離開瞭。來,樓上坐。」

他把謝才復領到剛才的包廂。

謝才復一進門,就瞅見桌上的十幾個大菜碟子,不由一笑,又向宣懷風瞅上一眼。

他雖沒說一個字,宣懷風卻很不好意思。

一桌上等八珍,他們三人能吃多少?不過每個菜略動瞭幾筷子,十幾個盛滿山珍海味的大菜碟子,倒有大半齊整剩下,實在奢侈浪費得過頭。

宣懷風問,「謝先生吃過瞭嗎?」

謝才復說,「還沒。」

「我們多時未見,很該請謝先生吃一頓便飯。」宣懷風話一出口,又有些躊躇。

要叫夥計撤下吃過的菜碟,另上新菜,那就更顯浪費,像故意在朋友面前擺闊似的。

若是請朋友吃自己剩下的,又太不恭。

謝才復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不怕你笑話,我在鄉下時找不到生計,連鄰居傢隔夜的冷飯都吃過。何況這上等八珍?你要是不介意,我可坐下瞭。」

宣懷風忙道,「請坐,請坐。」

兩人坐下,挑瞭幾碟謝才復中意的菜,交夥計重新熱瞭送來。謝才復果然吃得頗有滋味。

宣懷風看他坦然,自己也就坦然瞭,心裡想,此時有友人相伴,不用為白雪嵐去辦的事胡思亂想,倒也不錯。

便也在謝才復身旁坐瞭,偶爾挾一筷子,邊吃邊聊著問,「你是今天放假,進城來逛?」

年初謝才復帶著女兒沒有居所,宣懷風曾和白雪嵐商量,拿瞭一處房子暫借與他和女兒住。後來新生小學請瞭他去教書,因為每日出入城路程太遠,小學索性提供瞭校旁一處幹凈農舍,充當教工宿舍。

謝才復搬去城外後,把原先城裡暫借的房子打掃幹凈,還瞭給宣懷風。如今沒有別的事,他是常在城外的。

因此宣懷風這樣問。

謝才復說,「新生小學今天是放假,不過我入城並非逛街,而是來幹活的。不瞞你說,新生小學是一個極好的地方,校長和其他先生們都是熱心腸。隻是一件,靠募捐來的錢,要供應這許多不交錢的窮學生,教員薪資未免就少些。懷風,你別誤會,我並不是對新生小學有埋怨,我是很喜歡在那裡教書的。隻是我總要為女兒打算,所以除瞭那份教職,我如今凡有假期,都進城來給人傢補課。」

「原來如此。最近政府有外交上的大事,首都來瞭許多洋人,我想許多富戶傢裡都有學幾句洋腔的意思。你是教英文的,正該趕得上。」

「可不是。我如今為一位陸先生所聘,放假就進城一趟,單給他女兒補習。那女孩子對英文一點根基也沒有,不過有一點好處,十分好學。她還有一個姐姐……」謝才復說到這,仿佛是覺得不該說,忽然停瞭話,拿筷子往嘴裡慢慢地扒一口飯。

宣懷風瞧他的意思,竟似有些難為情,想起他夫人已病逝,便有些明白,微笑著問,「大概那位陸小姐,是位溫婉佳人?」

謝才復更不好意思瞭,幹笑瞭笑,聲音也放低瞭些,「宣先生,你知道我的底細,就是個窮教書的,還帶著一個女兒,我若有那想頭,豈不是褻瀆瞭人傢?不過那陸小姐對我很和善,有時我正教她妹妹認單詞,她偶爾來瞭瞧見,都要和我很有禮地說上兩句,又常常叮囑她妹妹要尊敬先生。我瞧她妹妹,對她很是敬重。」

雖如此說,臉上難免透出一絲悵然。

宣懷風安慰道,「你妄自菲薄瞭。你是讀過書的人,品行端正,靠自己本事吃飯,如何就褻瀆瞭別人?說到底,也就是薪資不高四個字。可你願意領新生小學那一點薪水,是因你有一片善心,顧念那個讀不起書的孩子們。可見你不但不該自卑,反而應該自豪。不然,隻憑如今英文吃香,若你不做教職,一心一意到有錢人傢裡教那些公子小姐們英文,難道就賺不到錢?」

謝才復原怕宣懷風笑他肚子才剛剛能吃飽,就開始想女人,不料宣懷風倒很真心地寬慰,頓生感激之心。

他自見瞭那位嫻淑溫柔的陸小姐,仰慕之心就難以按捺,隻是不敢和任何人吐露,隻有夜深人靜時,獨自在月下徘徊罷瞭。

難得向一個朋友提起,還得到支持,那欣慰就別提瞭。

吃瞭兩筷子菜,話題總忍不住轉到他心裡那朵白玫瑰上去。

「其實我和她見面,也就兩三次。聽她妹妹說,她姐姐在洋行上班,很是忙碌,因此另賃瞭一個小公館住,尋常並不回傢。隻因為關心她妹妹功課,所以總挑著她妹妹補習的時候,才抽空過來瞧一瞧。你說,對妹妹這樣溫柔的女子,以後若嫁瞭人,做瞭母親,那對自己親生兒女不必說。大概,對不是她所生的孩子,也未必舍得打罵。」

宣懷風點瞭點頭,正要說話。

忽然一聲尖利的警鳴,從四面八方湧進窗戶,響得人頭皮一緊。

宣懷風霍得起身,到窗前往外看。

謝才復也走過來望,皺眉道,「這是全城警報,一定出瞭大事。唉,這才太平瞭幾天?」

話音剛落,一陣槍聲乒乒乓乓地響起,雖在遠處,也聽得人心神一顫。

緊接著,又是轟地一聲巨響。

西北邊一個地方上空先是出現一團火球,接著又是轟轟幾聲爆炸,半邊天都被黑煙彌漫。

宣懷風看那方向,大致就是廣東軍頭目們所住的行館,知道白雪嵐此刻必定就在那裡,一顆心不禁懸起

謝才復也驚道,「哎呀!這不像幾個毛賊進城,倒像真刀真槍地對戰瞭?剛才那爆炸的力度,難道是炸瞭軍火庫不成?」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