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潛熱 第二十三章

這時,白雪嵐才問孫副官,「又出瞭什麼情況?」

孫副官報告說,「韓小姐派人送信來,說她被她哥哥困在飯店裡,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身。總長的計劃,她是早已吩咐瞭下面做準備,隻是怕她人不能親自去督軍,會生出不可料的變故,希望總長把計劃緩一緩。」

白雪嵐沉吟一會,問,「她還說瞭別的沒有?」

孫副官答道,「她還說,既然約定瞭白傢祠堂槍響為號,那麼槍要是不響,也就相安無事。」

他的臉是對著白雪嵐的,說後頭一句時,也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目光往旁邊微微一瞥,在宣懷風臉上停瞭一霎,又趕緊收瞭回來。

宣懷風在白雪嵐身旁安安靜靜地坐著,很有些眼觀鼻,鼻觀心的意思。其實,這汽車開著一路顛動,讓他昨晚受盡蹂躪的那地方難受極瞭,隻能直挺腰板,兩個腳掌用力撐地,讓自己別往皮椅上坐得太實,把那裡壓得更疼。

孫副官說完韓未央的事,又報告一個不好的消息,「總長,藍大胡子按您的命令,潛回城裡來瞭,可三司令昨天就把他的營打散瞭,這個連塞兩個人,那個旅調三個兵。他本該帶至少三十個好手來的,現在就隻帶瞭他自己和七、八個心腹。」

白雪嵐又沉默瞭一下,說,「人少是少瞭點,但也未必不能成事。他照我說的埋伏好瞭嗎?」

孫副官點頭,「埋伏好瞭。也是等白傢祠堂槍響,就開始動手。可是,要隻為著外頭那些謠言……」

目光不經意往宣懷風臉上一掃。

白雪嵐忽然大怒,厲聲喝問,「你和我說話,老瞅著他幹什麼?」

這人笑的時候,是一隻儒雅迷人的笑面虎,一兇起來,戾氣簡直如有形之物,直打在人的臉上。車廂不大,孫副官坐得和他很近,忽然被殺氣密針一般刺痛肌膚,整個人都僵瞭一僵,不敢作聲。

白雪嵐還要說出更嚴厲的話,身邊忽然伸來一隻手,在他大腿上輕輕撫瞭一撫。

宣懷風溫和地說,「翁同龢有一句名言,每臨大事有靜氣。我看你今日是鐵瞭心要做一番大事瞭,怎麼反而暴躁起來?」

卻也神奇,白雪嵐這頭驀然暴怒,要擇人而噬的老虎,被這隻手一摸,再聽瞭這麼一句,頃刻就溫馴瞭許多,重重地盯瞭孫副官一眼,便叫司機在路邊停車。

車停下,白雪嵐對孫副官冷冷命令,「你坐別的車去。一切事,按原定計劃去辦。」

孫副官默默嘆瞭一口氣,下車坐到另一輛上。

白雪嵐又吩咐司機開車。

汽車開起來,宣懷風對白雪嵐問,「剛才孫副官說的,是什麼謠言?」

白雪嵐說,「幾個廢物喝醉瞭說的昏話,也虧孫自安放在心上。我壓根懶得理會,你更不必去管。」

宣懷風問,「這昏話和我沒有關系吧?」

白雪嵐卻警醒地沒中他的圈套,不動聲色地說,「我已說瞭沒理會,怎會知道他們說瞭什麼?自然也不知道和你有沒有關系。」

宣懷風一笑,淡淡地說,「難得你說一次謊,我當面就能看出來。」

白雪嵐表情一點也不露地說,「沒撒謊。」

宣懷風對著車窗外一棟棟快速倒退而去的房舍看瞭一會,回過頭來,對白雪嵐問,「你這一輩子,就從不認錯嗎?」

白雪嵐說,「我當然會認錯,但要看對誰。譬如對你,我什麼錯都認。對別人,那就難說。」

宣懷風說,「對你自己的父親呢?」

白雪嵐說,「那不行。一則我並沒有錯。二則,誰叫他打瞭你。他打你,我心疼。」

宣懷風說,「他也打瞭你,我也心疼。但我總以為,事情總是可以諒解的。」

白雪嵐說,「那隻因為他打的不過是我罷瞭。他要是把你的姐姐踢斷兩條肋骨,你抱著你昏迷不醒的姐姐,嚇掉瞭魂的跑醫院去,你能不能諒解?」

宣懷風無法給出答案,一時沉默。

白雪嵐冷笑,「果然,我在你眼裡就不值什麼。我挨打,是可以諒解的。你姐姐挨打,就不說話瞭。」

宣懷風忽覺心窩一陣紮心劇痛,抬起頭,直直地盯著白雪嵐說,「你不值什麼,那我昨晚,是自己犯賤嗎?為瞭我向著你,我姐姐手指都斷瞭!你哪裡不值?我姐姐……我姐姐……」

白雪嵐見他嘴唇發紫,喉結直顫,忙把他抱住,軟聲說,「別急,你別急。」

宣懷風在他懷裡,氣得聲音也帶瞭哽咽,憤憤地顫著說,「你明知道……你不該拿我姐姐打這種比方!」

白雪嵐這時哪敢回嘴,連聲應道,「我錯,都是我的錯,你別急。」

正在這時,汽車忽然戛地一剎,白雪嵐抱著宣懷風,兩人身體猛地往前一傾。

白雪嵐罵道,「怎麼開的車?」

司機在前頭戰戰兢兢說,「剛才一匹馬忽然打橫裡出來,跑前面去瞭。」

白雪嵐說,「汽車是鐵的,馬是肉的,你照直撞過去就是瞭!宣副官就在車裡,急剎車碰著他的傷,我要你的命!」

司機結巴著說,「隻是……我看那騎馬的人,好像是三太太……」

白雪嵐一愣,才說,「你看花眼瞭。愣著幹什麼?還不快繼續開?」

司機便又重新把腳挨上油門。

所幸有他這樣一剎車,宣懷風的情緒已不再那樣激動。他不肯讓白雪嵐抱著,把白雪嵐往外一推,冷冷道,「你也不用急。現在你要顧著你的計劃,我不會吵鬧,更不會做你的負擔。你隻忙你的,別把精力花在我身上。」

白雪嵐真要開口,前頭司機忽然叫道,「總長,不好瞭!」

宣白二人往車窗外一看,發現汽車駛入的這段街道,隔一段路,便有兩個兇神惡煞的大兵,拿瞭長槍筆直地站著。這也罷瞭,更令人畏懼的,是一座小樓的二樓露臺上,也出現幾個穿著軍裝的人,竟儼然守著兩挺重機關槍,烏黑的槍口對準瞭街面。

宣懷風雖未帶過兵,畢竟從小也跟著父親在軍營玩耍過,看著路邊那些士兵軍裝上掛的番號標記,兩道眉便緊蹙起來,說,「這看著像是個加強武裝連,恐怕是你父親調來的。」

他剛剛才向白雪嵐給出冷淡的示意,現在大敵當前,擔心起白雪嵐來,不免又把自己的氣憤給忘瞭,主動開口和白雪嵐說話。

白雪嵐卻不見一絲緊張,雙目反而如星辰一般,驀地閃亮起來,微笑著說,「是武裝連,這可不錯。」

宣懷風聽這口風,猜想這個武裝連恐怕有蹊蹺,問白雪嵐,「難道連這個裡面,也有你埋伏的暗哨嗎?」

白雪嵐對自己的底牌,向來要保持高深莫測,可剛才把宣懷風氣成那樣,這次無論如何不敢賣關子,隻好和盤托出,「這是我在濟南城的殺手鐧,光埋伏幾個暗哨怎麼能安心。花瞭老大力氣,才叫這個連的連長和副連長歸順瞭我。隻是今天一用,暗棋就變成明棋瞭。不過,無妨,能把祠堂控制住就行。大伯的火車,也打聽到是今天早上就到。我一動作,想來不但我父親,連幾位叔伯也會在祠堂等著我。」

宣懷風沉思片刻,驀地倒吸一口涼氣,驚道,「你好大膽子!這是引虎出山,要拿一個武裝連,把白傢幾位司令都燉在鍋裡嗎?」

白雪嵐笑道,「我再忤逆,也不至於殺自己的父親叔伯,充其量也就是個篡位奪權。當著他們的面改瞭姓,控制住他們幾天,把司令們的人馬借來用一用,等我清洗好濟南城,我就帶你回首都,好不好?」

宣懷風板著臉說,「你爺爺叔伯們,好不容易平衡瞭山東局勢,你奪瞭槍,大殺一通,丟下亂攤子就走,讓別人給你收拾,還自以為想得很周到?再說,你這樣侮辱瞭你的父親叔伯,他們以後怎麼見人?」

白雪嵐自以為一個精彩佈置,被愛人這樣劈頭蓋臉的教訓,便把臉上的微笑斂瞭,還是那句,「誰叫他把你給打傷瞭。」

宣懷風簡直氣得一倒噎,正不知拿什麼狠話罵人,汽車忽然停瞭下來。

這才發現,汽車已經開到白傢祠堂門前。

以白傢在山東地界的勢力,祠堂少說也要造出個諸侯氣勢,坐北朝南,門前有極開闊的廣場,用的三進三路九堂兩廂杪的佈置,六院八廊對稱穿插,僅是前後東西四個院子,就能容得不少人。

白雪嵐從汽車下來,抬頭一望,大門前的兩根大石柱上石雕的盤龍,依然張牙舞爪,猙獰可怖,兩扇貴氣而莊嚴的柏木門左右大開,像張開瞭嘴,等著獵物進來,一品血腥。

白十三少要到祠堂脫離白姓,這可是濟南城近來最轟動的消息。也不知哪個有心人傳的消息,把好事者都招惹來瞭。白傢那些遠房,自然是以關心傢族事務的名義來的,連平日不得見一面的姻親們,也以關懷親戚的名義趕來瞭。

至於另外那些無聊的閑人,早早地擠在人堆裡,倒不敢說自己是來看熱鬧的,隻裝著這是和他們很有關系的事,像等著被喂食的雛鳥一樣伸著脖子,緊張而期待地等著。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