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層流 第四十六章

這和平會場在濟南城裡,是一個上流紳士們開會的所在,地方寬敞,會議桌椅等一向都是齊備的,前面還設置瞭一個小演講臺。這日因為四大傢用瞭此處開會,會場負責人早把會議桌鋪上紅桌佈,擺上紙筆,每個人的座位上,還學著西方人新鮮的習慣,各放著一小簇絹花,花上系一張小小的絹佈,上面寫著與會者的名字,十分隆重華麗。

在左手邊,又有兩、三排長桌子,上面擺著各種茶果點心,旁邊密密地放著許多木凳子,坐瞭許多人,一邊吃點心,一邊唧唧噥噥地低聲說話,看他們脖子上掛的相機,手邊擺的鎂光燈,不用問,都是記者。

原來今早八點鐘,濟南日報剛剛開門辦公,便有人送瞭一封信給日報的蘇總編,歡迎他們到和平會場去旁聽四大傢的年度會議。對於神秘的大傢族年度會議,報社早就聞其大名,隻恨沒有打聽的機會,現在天上的餡餅,忽然砸在頭上。雖然八點鐘信才送到,會議十點召開,時間很緊,但如此重大的獨傢新聞,新聞人士絕不能放過。蘇總編自從做瞭總編,整日坐在報社裡主持大局,不再出去采訪,這次也忍不住摩拳擦掌,帶上一個親信的副手,興沖沖地出門。

等到瞭會場才發現,這個新聞要獨傢,是不能做到瞭。場上烏壓壓一片,都是同行。大傢彼此一問,才知道各大報社,都在八點鐘收到瞭邀請信。

大傢便都奇怪,四大傢的會議,向來不屑讓新聞界參與,這次大張旗鼓,必有文章。既然有文章,那就等於有大新聞,對於吃消息飯的報社來說,還是很期待的。因此一眾新聞界的人士,且吃且喝,到瞭十點鐘,還不見會議開始,一問,才知道四大傢裡,還缺白傢的人沒到。四大傢缺瞭一傢,自然是不好開會的,所以隻好繼續幹等。

左等右等,終於聽見門外迎賓的人通報,「白老太爺和白十三少到瞭!」

白老太爺是總督的身分,白十三少更是一個大大有名的新聞人物,那些記者出於職業上的習慣,馬上就放下手裡的瓜子花生,一窩蜂的湧出來。

宣懷風和白老太爺等人一道走向會場,瞧見一群拿著相機的人出來,知道是記者,他不想出不必要的風頭,放慢腳步,想避到後面,不料白雪嵐仿佛早猜到似的,一伸手就把他拉在自己身旁。

記者都是嗅覺最靈敏的,隻看白十三少這樣一個動作,再看他緊緊拉著的這位靦腆青年,生得十分俊美出色,便猜到,一定就是最近鬧得滿城風雨,前日又在廖傢賭場贏瞭幾十萬的那一位。兩位風頭十足的新聞人物並肩站在一起,這新聞直透出最能引人註意的綺麗緋色,在報紙上絕對能大寫而特寫一番。因此那些鎂光燈照相機舉起來,對著兩人,就是一陣閃電轟炸,膠卷不要錢似的拍個不停,連總督大人一時都顧不得上瞭。

宣懷風完全沒想到,要遇上這樣被當作明星似的場面,一百二十分不習慣,無奈白雪嵐的手很有力氣,牢牢地抓著他的胳膊,要是當面掙開,不知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又會杜撰出什麼新聞,隻好和白雪嵐並肩站著,露出一點禮貌的微笑。

蘇總編到底老記者出身,不肯輕易放過機會,一馬當先地沖在最前頭,向白雪嵐發問,「十三少,這一位先生的身分,請你做一個介紹。」

白雪嵐說,「他叫宣懷風。」

蘇總編又問,「能不能請教您和他的關系?」

白雪嵐坦然笑道,「他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眾人本以為他會用上司下屬的關系敷衍過去,不料卻得到這樣一個鄭重的回答,實在驚世駭俗,頓時仿佛嗅著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激動起來,掏出小本,一邊記錄一邊追問。

一個年輕記者膽子很大,直接問,「最重要的人,是愛人的關系嗎?」

宣懷風驀地緊張。

中國人對不被通俗所贊同的行為,通常采取兩種方式,第一當然是強力禁止。

若力氣不夠那叛逆的人大,沒有禁止的能力,那就采取第二種——默許。所謂默許,即我們管不瞭你,你要做便做罷,但不要聲張出來,打所有人的臉。譬如漢哀帝,把一個董賢愛得死去活來,全天下都知道怎麼一回事,可當著天下人的眼,擺到後宮的依然隻是董賢的妹子,而非董賢本人。

宣懷風心想,白雪嵐要是一時忘形,真把他們的事情公開化,這就不僅是驚世駭俗,而且簡直是與那些道德夫子們公開宣戰瞭。因此,記者的問題一出口,他就下意識把白雪嵐的袖角一拽。

白雪嵐卻借著這個機會,順勢把他的手抓著,溫暖地握瞭一握,從容地回答道,「若隻用愛人的關系來形容,那還有些淺薄。須知道,愛人也有今天愛,明日不愛的,或者今日愛這個,明日愛另一個的。而我和他,是軀體和心臟的關系。一個人,隻有一個心臟,再不可能有另一個。沒瞭心臟,軀體會死亡。因此,哪怕隻離開一秒一刻,也是生死大事。對我來說,他就是唯一的重要。」

宣懷風開始隻是著急,暗怨他太不把世俗放在眼裡,聽到後來,卻是心臟怦怦地急跳數下,隻覺一瞬間,有一種什麼都豁出去的無比的暢快。

暢快的顫栗仿佛遊行的隊伍,在他的皮膚上激情萬丈地遊走,竄過白雪嵐緊握著自己的手,便有熱烘烘的暖意,在彼此的掌心裡交換傳遞。

這是足以睥睨世俗的溫暖。

在場的人們,目光都投射到白雪嵐和宣懷風身上。宣懷風平常一被人行註目禮,就要各種的不自在,可他此刻和白雪嵐並肩站著,仿佛被一種豁然揭開的無畏所激勵,因白雪嵐而充盈在胸膛裡的愛,變得滾燙而堅硬。他忽然就坦然而從容瞭,即使人人都盯著他看,還是筆挺地站著,像一棵樹,屹立在另一棵樹旁。

有人對他說,「白十三少的聲明,真是叫人驚詫。你是當事人,請你也發表幾句。」

宣懷風臉上帶著微笑,平靜答說,「並沒有什麼值得驚詫,他所說的,都是實情。」

記者們對於這種涉及隱私的新聞,常聽到當事人竭力否認敷衍,面對這樣坦蕩的回答,竟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躊躇如何接續下去。

這時,忽聽啪啪啪,輕輕的幾聲掌聲。

宣懷風一看,原來是韓未央在人群中鼓掌,對他微笑著點瞭一點頭。她是韓傢的人,今天過來參與會議也理所當然。宣懷風便也對她頷首,微笑一下。

這時記者們已經回過神來,仿佛受著這一對膽大叛逆的年輕人的刺激,又仿佛被韓未央的舉動帶領著,思忖這次新聞可謂突破舊道德的挑戰瞭,就沖這個,也值得給予掌聲,於是竟亂哄哄地鼓瞭一陣掌。鼓掌完,又想起拍照,一陣刺目的鎂光燈閃爍。

宣懷風正打算和白雪嵐一道往裡走,一個記者又攔住他們,提出新問題,「傢裡的長輩,是怎樣一個態度?」

白雪嵐馬上掏出兩隻玉球,「這是今天早上,我爺爺受瞭懷風的三個響頭,親手送給懷風的。老人傢的態度,我想很明白瞭。」

這個回答,完全出乎意料。大傢庭的老人,居然也有這等令人匪夷所思的胸襟?

頓時把目光都轉到白老太爺身上。

白老太爺先前聽白雪嵐和宣懷風不顧羞恥,當眾示愛,已經很惱怒,一見白雪嵐滿臉春風地展示兩個玉球,一口悶氣堵在嗓子眼裡,胸口一陣發疼,偏偏那些不長眼的記者,對著他拍照,鎂光燈一刺激,更是頭暈目眩,隻能倚靠白天賜攙扶著。

一個不長眼的記者,還放大瞭嗓子問,「總督大人,他們兩位的合作,你這一份禮物,是否表示持贊同的態度?請你發表一下。」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