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部 破繭成蝶 第三章

鬱鬱蔥蔥的山林間,傳來腳踩在枯枝上碎裂的細微聲音。

兩道一前一後的人影,從樹蔭下轉出來。

「累死瞭!喂!我腳底都走出水泡瞭,我要休息。」蘇錦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發現前方那人好像沒聽見自己的話,還在繼續大步往前走,心頭火起,提高聲音,大吼一聲,「我要吃幹糧!」

震得樹葉簌簌作響。

鳥群也被驚飛,倉惶展翅,紛紛紮入頭頂蔚藍無底的蒼穹。

哼!

本公子就不信,這樣你還能裝作沒聽見?

蘇錦超臉露得意,看著綿涯終於轉身,朝自己走來。

「你是不是瘋瞭?」綿涯沉聲道:「我們繞開關卡偷偷潛過來,擅越國界被人抓到要處刑,你知不知道?」

竟然還在林子裡亂吼。

也隻有這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笨蛋能做出這樣沒腦子的事來。

「誰叫有人好像耳朵聾瞭一樣,怎麼說都聽不見?」蘇錦超早就走得腳軟,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樹底下,「喂,幹糧拿出來。」

綿涯解下背上的包袱,掏出一塊東西,丟給蘇錦超。

蘇錦超拿著立即往嘴裡塞,卻被這硬梆梆的幹糧咯到牙疼,齜牙咧嘴地呸瞭兩聲,抗議道:「整天在本公子面前自吹自擂,說你有多能幹。我看啊,你一點用處都沒有,叫你準備一點幹糧,就隻會弄這種比臭石頭還硬的東西,你就不會買一點好吃的嗎?」

想把這小子剝瞭褲子狠狠打屁股的沖動,再度不聽使喚地忽然冒出來。

被綿涯不動聲色地按捺住瞭。

他也在山林中跋涉瞭大半天,因為蘇錦超叫腳板疼,還在中途背著這嬌生慣養的小子走瞭整整三個時辰。

說到餓,其實綿涯比蘇錦超更餓。

可是剛剛又把包袱裡最後一塊幹糧給瞭蘇錦超。

聽到蘇錦超還敢抱怨幹糧難吃,綿涯一怔,反而氣得笑瞭,環起雙手,居高臨下地問蘇錦超,「小肉蟲,我什麼時候在你面前自吹自擂,說我能幹瞭?」

蘇錦超張瞭張口,一時竟然舉不出具體事例。

綿涯雖然整天一臉鄙夷地數落蘇錦超沒用,但似乎也沒自誇過他本人多有用。

可是……

為什麼自己會生出這傢夥精明能幹的印象?

蘇錦超沒工夫和這粗魯的傢夥爭辯這種無聊問題,不甘心地瞪他一眼,「本公子正忙著吃這難吃的石頭,沒空和你說話。總之,你準備的幹糧很難吃,你總不能否認吧?」

「呵,你總算說到重點瞭,小肉蟲。」

「什麼小肉蟲!本公子有名有姓!姓蘇名錦超!」

「這些幹糧是我準備的,覺得難吃就不要吃,我還不想給你吃呢。」

「拽什麼呀?別忘瞭,是我提醒你準備幹糧,不然你早在山上餓死瞭。」

「是嗎?請問蘇小蟲公子,你什麼時候叫我準備幹糧瞭?」

「當然是在……在……」

「是上山之後,走路走到累瞭,肚子餓瞭,才對我說要準備吃的,對不對?你當時說,我餓瞭,你快去準備吃的,然後我就從包袱裡掏瞭吃的給你。你還真提醒得早呀,你怎麼不在下山之後再提醒我呢?」

「你……」

「你什麼?沒有我,你早餓死瞭。不,說不定在你餓死之前,就已經喂瞭山上的野狼瞭,這附近的狼群一定很喜歡吃你這樣白白嫩嫩的小肉蟲。」

「不許叫我小肉蟲!你這個賤……」

「你說什麼?!」

蘇錦超喉嚨裡的那個「民」字,被綿涯忽然變沉的可怕目光嚇得吞回瞭肚子。

他像嗆到一樣不舒服地扭瞭扭脖子。

這混蛋!

一個平民,整天拽兮兮地壓在他蘇錦超公子的頭上,沒天理!

等自己回到西雷,恢復蘇文書副使的權勢,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狠狠把眼前這傢夥痛揍一頓!不!用鎖狗的鏈子拴起來,每天揍三頓!

現在,隻得暫且忍氣吞聲。

蘇錦超按捺著滿肚子鬱悶,假裝沒看見綿涯吊兒郎當又囂張過甚的流氓樣,低頭繼續啃著難吃的幹糧。

偏偏綿涯今天沒有見好就收,還繼續不識趣地奚落。

「像你這樣的權貴子弟,從出生起就隻知道吃喝玩樂,知道大米是怎樣長出來,身上的綢緞是怎樣織出來的嗎?一旦失去那些唬人的權勢,比普通人都不如,下場就是餓著肚子,光著屁股……」

「誰光著屁股?!」

「你從水裡出來時,不就是光著屁股嗎?身上唯一的一件上衣還是我在水牢裡借給你的。要不是我後來翻進人傢庭院,偷瞭一條褲子給你,你到現在還光著屁股。」

「你你……你!」

「你什麼?」綿涯笑得很無賴,雪白牙齒露出來,老神在在地說:「每次講不過我就裝可憐。幹嘛這樣看著我?你不會打算哭吧?算數啦,你又不是漂亮女人,就算你哭我也不會心疼。」

幾句話激得蘇錦超暴跳如雷,剛才那個「暫且忍氣吞聲」的打算,立即拋到九霄雲外。

捏著手裡那個黑乎乎,不知道是用什麼谷物蒸煮後再曬幹的「石頭」幹糧,狠狠對著綿涯的臉砸過去。

綿涯輕松地側頭躲過。

蘇錦超霍然跳起來,沖著綿涯直挺的鼻子呼地揮上一拳。

可惜拳頭還沒有碰上鼻梁,腳下就被綿涯一勾,失去重心,砰地一聲摔在地上,磕瞭一頭一臉的灰土草屑。

蘇錦超鼻子疼得要命,坐起來用手在鼻子上一擦,竟擦出一抹血跡來,氣得抬頭大罵,「綿涯!你這樣欺辱我,我蘇錦超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我一定會報仇!你等著!不殺你,我就不是蘇傢人!」

綿涯扠腰大笑,「殺我?你有那本事嗎?上山的時候我說要分道揚鑣,是誰死活不幹地拉著我,一定要我護送他回西雷?」

「誰要你護送?你滾!我自己也能回傢!」

「那好,我走瞭。」綿涯聳聳肩膀,竟然真的轉身朝原路回去。

蘇錦超拿著早就臟兮兮的袖子擦著鼻血,怒視綿涯的背影,看他走瞭十來丈還沒有停轉回來,意識到他是來真的,一陣無由來的惶恐猛然籠罩心頭,再也顧不上蘇傢的榮譽,急叫著,「喂!喂!你去哪?給本公子回來!」

跳起來,一手摀著鼻子,一邊狼狽地追上去,抓著綿涯的上衣後襬。

綿涯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一眼,「松手,這次我真要走瞭。」

「你去哪?」

綿涯撇撇嘴,「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無所事事?我要做的事多著呢,沒工夫陪你玩瞭。」

蘇錦超看他不是像前幾次那樣耍著自己玩,而是真要丟下自己不管,大為著急,跳著腳叫,「那我怎麼辦?」

綿涯把下巴往西南方一揚,「我們已經過瞭同國地域,你順著這條路下去,小半日就可以到達山腳,那已經是西雷境內,離這裡最近的是一個叫書谷的小城。接下來就不用我教瞭,都是你的老本行。你進城見城守,拿出你那些囂張跋扈的本事,亮出你蘇文書副使的招牌,嚇得城守屁滾尿流,把你當寶貝蛋一樣恭送回都城,享受一下傢裡美姬的按摩,再接受一下那篡位賊子容瞳假惺惺的慰問。這就行瞭。」

往常蘇錦超聽見他提「篡位賊子」,總要和他激烈爭辯一番,解釋好友容瞳繼位的合法性。

但是,現在綿涯要把自己丟在山上的迫切危機前,蘇錦超滿腦子都是「他要走瞭!他要走瞭!」,哪還有心思討論什麼篡位不篡位,兩眼直直地瞅著綿涯,像要把這張在這段日子裡天天看見的臉,盯出兩個深深的洞來。

滿腹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總算不用再對著這混蛋,聽他那些可惡的話瞭。

高興?

開玩笑,自己都快哭出來瞭!

不舍?

不!笑話!任何正常人都不會對這傢夥產生不舍一類的感覺。

傷心?

見鬼!有什麼好傷心的?

蘇錦超鼻子本來是疼的,現在雖然沒那麼疼瞭,卻又酸氣直沖,這簡直比剛才更難受。

片刻前他還以為綿涯會一直陪著他,至少陪他到傢門口,還想著怎麼到傢之後拿大棒子抽綿涯一頓,片刻後,被大棒子忽然抽瞭一下的卻是他本人。

也許是太忽然瞭。

這混蛋毫無征兆,說走就走,讓人毫無準備。

走就走!

誰稀罕!

蘇錦超滿心滿腦地吼著,好像被誰背叛瞭一樣傷心,回頭想想,卻又找不到傷心的理由。

他早就知道,綿涯是容恬的人,那就是現任大王的敵人,也就是他蘇錦超的敵人,也就是……他們彼此之間,從來就是敵非友。

蘇錦超忽然發現,自己總是咬牙切齒地說要揍綿涯,要用鏈子把綿涯鎖起來,要報復綿涯,可實際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總是忘記瞭綿涯是真正的敵人。

可是為什麼?

既然不是同路人,為什麼一起從水牢逃走?一起上山?

一起走,一起睡,一起吃?

一瞬間,蘇傢公子發覺自己就是個連敵我都分不清楚的胡塗大傻瓜。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這總自以為精明,卻永遠糊裡胡塗的傻樣,卻莫名其妙刺中瞭一顆堅硬心臟中最柔軟的部分。

刻意對他表現出唾棄不屑的綿涯,差點陷在他迷惘失措,彷佛被遺棄的失落目光中,丟盔卸甲。

面前的蘇錦超,大概是一輩子裡最落魄狼狽的蘇錦超,穿著不合身的偷來的粗麻衣,袖子、前襟沾滿塵土和碎枯葉,白皙的臉上蒙瞭厚厚一層灰,鼻子下還拖著一行血污。

偏偏一雙眸子,就那樣潤澤晶瑩,寫滿瞭蘇錦超獨有的糅合瞭蠻橫的天真,就那麼五個字——我不許你走!

「我不許你走!」

「憑什麼?」

「你把我護送到傢,我賞你一大筆錢。」

「多謝,我不需要錢。」

「你這個窮人,怎麼會不需要錢?你不要也得要!」

綿涯無語。

不愧是蘇傢養出的活寶。

這些權貴總天經地義地認為,所有身世不如他傢顯赫的人都應該供他們當牛馬一樣驅使。

綿涯揚起唇,陽光味十足地一笑。

蘇錦超以為他答應瞭,正要樂,忽然看見綿涯利落地轉身,繼續往回路走。

「喂!喂!你不能說話不算數啊!我真的會給你一大筆錢!」蘇錦超心臟重重一跳,撒開步子追上去,已經起瞭水泡的腳掌疼得他嘶嘶直抽氣。

追瞭十來步,前面的綿涯卻忽然轉進一棵大樹後面。

蘇錦超追到大樹背後,愣住瞭。

轉頭四周看,找不到綿涯的身影。

他趕緊繞著大樹又跑瞭一圈,連鬼影都沒有一個。

「綿涯!綿涯!」蘇錦超不敢相信地大叫。

森林傳來陣陣回音。

卻沒有他想聽見的回答。

他一直夢想著回傢後狠揍一頓的男人,在快到傢的時候,無情地丟下他。

走瞭——

&&&——

綿涯矮身貓在大樹頂端一處樹葉繁茂的粗枝上。

「綿涯!」

綿涯居高臨下,透過重重迭迭的翠綠的綠葉,看著蘇錦超像瞎貓妄圖找耗子一樣無方向地亂尋亂找。

雖然離開之前指明瞭道路,但是,這沒用的傢夥會不會還是很蠢的在山上迷路?看他這樣在林子裡瞎轉,說不定連找到兩人分別前的地點都有困難。

悄悄追隨著蘇錦超,綿涯借助大樹粗壯橫生的枝椏,從這棵樹靈巧地躍到另一棵樹上,不讓蘇錦超的身影離開自己的視野范圍。

「綿涯——!你不會真的走瞭吧?!」

真是個笨蛋。

說瞭多少次,這裡是同國和西雷的交界,可能會有士兵巡邏,居然還大嗓門地吆喝。

被西雷士兵發現也就罷瞭。

要是被同國的士兵發現……就憑我們鳴王把同國王族搞得差不多死光光,又把同國水軍搞得七零八落的「豐功偉業」,你這個西雷權貴被同國士兵抓到,還真不知道會是什麼下場。

綿涯直想跳下樹,打這不知死活的傢夥一頓,卻根本沒想到,他本應該頭也不回地離開,回去向大王請罪的。

是的,請罪。

這是他第一次無法完成大王要求的任務,可是他卻沒有太大的不安。

甚至,在他決定放棄任務,向蘇錦超提出分別時,心裡隱約有一種終於放下的輕松。

離開蘇錦超,讓綿涯既難受,又高興。

高興,是因為他不用再掙紮在辜負大王和利用蘇錦超感情的兩難中。

被大王責罰,那就認罰吧。

反正他綿涯就是做不到,就算是蘇錦超這樣的紈絝子弟,也不應該玩弄他的感情和身體,騙他去掌握兵權,去為自己冒險,甚至可能為自己而死。

身為大王手下最得力的情報頭子,綿涯當然知道涉及王權的鬥爭有多殘酷。

但這樣對蘇錦超,他無法做到。

「綿涯!你這混蛋!你給我回來啊!」樹下傳來聲音。

蘇錦超繞瞭一個圈子,又跑回來瞭。

挫敗地坐在樹下喘氣,發愣。

如果他夠機靈,或許應該抬頭往高處看一看。

看著坐在樹下的身影,綿涯心底一陣發癢,似乎渴望他真的會福至心靈地抬起頭,往自己藏身的地方看上一眼。

可惜,蘇錦超明顯不是當探子的材料,失去瞭綿涯的蹤跡讓他非常沮喪,揉著已經不再淌血的鼻子,把綿涯的名字掛在嘴邊,罵罵咧咧。

「混蛋……畜生……壞蛋……」蘇錦超忽然停瞭一下,抬起頭來。

綿涯差點以為他發現瞭自己,又驚又喜,正想不顧一切地跳下樹,卻發現蘇錦超雙眼的焦點並沒有定在自己身上。

他隻是在仰頭,默默出神。

好一會,重新低下頭,好像找到瞭更能泄憤的方法,咬牙切齒地罵,「賤民!你就是賤民!哈!你不許我罵,我偏罵!偏罵!你出來啊,出來揍我啊!哈!賤民!綿涯臭賤民!」

猛地又抬起頭,期待地掃視四周,想找到某個忽然竄出來教訓自己的矯健身影。

終究是失望瞭。

蘇錦超的頭又垂瞭下去。

這次連「賤民」也懶得罵瞭,隻把四肢蜷瞭,縮在樹下。

綿涯心裡一陣難受。

他忽然想起許多,不該想起的畫面。

例如,在去同國的路上,蘇錦超這笨蛋用招蛇的鳳凰樹葉做衣服,結果被小金環蛇咬到瞭屁股,害自己不得不生平頭一遭用嘴和男人的屁股親密接觸。不得不說……蘇錦超的屁股,真是又白又嫩,每次他叫蘇錦超小肉蟲,總是忍不住想起他白皙幼嫩的皮膚。

果然貴族養出的小孩,皮膚就是特別誘人。

例如,在水牢裡,被剝光衣服的蘇錦超在水裡冷得簌簌發抖,過來索要衣服,挨挨蹭蹭地擠自己懷裡取暖。

還有,例如,從水牢裡逃出來後,在那片濕意碧綠的草地上,蘇錦超不服輸地撲向自己「強吻」,舌頭探進彼此唇瓣,呼吸皆醉的滋味……

綿涯一直以來,都覺得蘇錦超是傻瓜。

現在,他知道瞭,他自己也是傻瓜。

他違背瞭王令,把原本可以完成的任務給弄砸瞭。

他還很傻地,像賊一樣守著蘇錦超。

蘇錦超在樹下坐著,他就在樹上蹲著,蹲得大腿都發麻瞭。

不知過瞭多久,蘇錦超才站起來,搖搖晃晃地開始走路。

綿涯松瞭一口氣。

這呆呆的傢夥總算記得他的叮囑,知道要朝著西南的方向下山。

在蘇錦超走出一陣子後,綿涯從樹上悄悄滑下來,綴在蘇錦超身後五六丈處,林中枝葉茂密,以他的小心,絕不會讓蘇錦超發現自己被跟蹤。

綿涯想,自己始終是要回去向大王請罪的。

但在回去之前,還是再暗中保護蘇錦超一段路吧。

至少,要看見蘇錦超成功和西雷官方接上頭,有侍衛護送他回都城,那才安心。

蘇錦超用瞭將近三個時辰才下山,走得半死不活,腳掌更是疼得好像皮全部磨掉瞭一樣,就快累到癱倒時,忽然見到前方一座城池,城墻頭上燈火閃爍,隱約有士兵在城墻巡邏。

「這一定就是那個什麼叫書谷的城瞭!」

想到城內的軟榻美食,蘇錦超鼓起最後一把勁,咬牙走瞭最後小半裡地,卻發現日落後,城門早已按規矩緊閉。

以蘇錦超的個性,當然不是老老實實在城外歇一晚,等城門開瞭再進去的角色。

他二話不說,撩起袖子就擂門,邊擂邊吼,「開門!來人啊!給本公子開門!」

擂瞭半天,城門紋絲不動。

隻有一個巡邏兵模樣的人,從墻頭探出一點頭,朝下方吼道:「臭乞丐!找死啊?討吃的滾一邊去!」

蘇錦超沒想到回到西雷還被小兵欺負,真是豈有此理,氣得臉色鐵青,仰頭扯著早就渴得冒煙的破銅嗓門大喊,「你才是乞丐!我是堂堂西雷文……」

還沒說完,那巡邏兵頭一垂,一口濃痰吐下城頭,剛好沾在蘇錦超正在憤怒擺動的衣袖上。

蘇錦超鼻子都氣歪瞭,提起袖子上一看,那濃痰在衣料沾瞭一團,滑膩膩的,極為惡心,一邊把袖子在城墻上拼命蹭,一邊指著上方大罵,「賤民!你等著!等我見瞭城守,用濃痰淹死你!」

正罵著,城門忽然發出咯咯吱吱的刺耳聲音,慢慢打開瞭。

蘇錦超一愣,火氣才稍微下去瞭點。

心想,這書谷城守還算懂事,要是把本公子關外頭一晚,本公子準把這沒用的城守也用濃痰一並淹死。

他整理瞭一下實在無可整理的衣襟,朝著城門大步走去。

才剛走到城門,一股強風迎面刮來,同時一陣地震般的晃動,蘇錦超眼前猛地一黑,下意識抱頭打瞭一個極為難看的野驢滾,抱著身子拼死滾到一旁,才避免瞭被忽然沖出來的高頭大馬亂塌而死的噩運。

他剛剛從地上起來,六七匹駿馬已經從他身邊風一樣擦過。

城門也迅速再度關閉。

原來,城門並不是為他而開的,而是這些人要半夜出城。

蘇錦超矜貴的小命差點栽在這班人手裡,難容罪魁禍首逃走。

他往日就是個欺壓別人的小霸王,今天被別人欺負瞭,當然不會善罷罷休,當即跳轉身來,指著騎馬人的背影破口大罵,「混蛋!有你們這樣騎馬的嗎?差點踏死人啦!站住!給我下跪賠禮道歉!」

那群騎馬人本來沒把他當一回事,見他居然有膽量罵人,很是不可思議。

居然真的勒住瞭馬。

掉轉馬頭,回過來把蘇錦超團團圍住。

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高踞馬上,滿是橫肉的臉往下一沉,「叫花子!你罵誰混蛋?」

「被我罵!是你的福氣!」蘇錦超雖然被六七騎居高臨下圍著,想到這是西雷地盤,西雷大王就是他好兄弟,安全感十足,挺起胸膛,夷然不懼,「西雷律令,驅馬踏人者,死罪!擅自開城門禁者,死罪!你們膽敢觸犯律令,不想活瞭嗎?」

一邊說著,竟然心頭一陣暢快。

如此義正辭嚴地用西雷律令對付違律者,還是頭一遭。

要知道一貫以來,他蘇公子都是充當違法律令,騎馬在大街上橫沖直撞的角色,難得讓他正義一把。

馬上眾人聽瞭他的話,一陣哈哈大笑。

帶頭的那男人說:「原來我們已經犯瞭兩個死罪,那也不妨再犯一個踩死人的罪瞭。看看弄死你這樣一個賤民,到底有沒有人敢拿我們怎麼樣。」

說完,松開韁繩,打瞭一個呼哨。

他胯下的駿馬聽到主人命令,長嘶一聲,揚起兩隻前蹄就往蘇錦超身上踏下。

蘇錦超大為吃驚,又一個驢子打滾,躲開馬蹄。

眾人見他這麼狼狽,又一陣得意大笑。

蘇錦超氣得幾乎吐血,滿是灰塵的臉漲到紫青,吼道:「好!你們有種!你們知道我是誰?」

「哦?你是誰呀?臭叫花子?」

「我是西琴蘇氏的二公子,大王親封的西雷文書副使,蘇!錦!超!」

頭頂先是一陣沉默,接著傳來一聲驚呼,「什麼?你是蘇傢的二公子?」

哼!

怕瞭吧?

蘇錦超傲然抬頭,正要說話,耳邊忽然響起異常的風聲。

啪!

臉上已經挨瞭重重一記馬鞭。

蘇錦超被抽得頭暈眼花,幾乎栽倒,下意識舉手一摸,指頭上黏糊糊的鮮血腥味。

「你這賤民是蘇傢公子,我還是西雷王呢!」

「哈哈哈,不知死活。」

「這臟乞丐原來是個瘋子,活著也是浪費我們西雷的糧食。我們為大王效命,怎麼可以讓這種浪費糧食的東西活著,不如用馬踩死他好瞭。」

「嗯,還是文修你說得有道理。為西雷著想,踩死他!」

這六七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就驅馬向蘇錦超緊逼過來。

蘇錦超又驚又怒,喊道:「我就是蘇錦超!你們敢這樣對我!」

但他嗓子早就嘶啞得不象話,那些人哈哈大笑,又在風聲馬嘶之中,根本不在乎他說的什麼,也不急著弄死他,貓抓耗子似的把他逼到墻邊,讓馬兒往他身上踩。

蘇錦超看著馬蹄朝自己重重踏下來,也顧不得蘇傢二公子的風度,像一隻滾地鼠狼狽不堪地躲避。

這群人存心在他死前玩弄羞辱他,故意慢慢地來,還趁著他躲避踩踏時,不時揮舞馬鞭助興,不到片刻,蘇錦超身上已經多瞭七八道帶血的鞭痕。

蘇錦超氣喘籲籲,剛剛躲過這邊的馬蹄,還沒站起來,頭頂又籠罩下一片黑暗,正是那個叫文修的男人策馬來踩。

他想轉身躲開,小腿上卻挨瞭一鞭。

劇痛傳來,身上僅存的力氣像被抽散瞭。

蘇錦超跌回原地,瞪大雙眼看著半空的馬蹄朝自己落下,心裡一陣頹然。

居然死得這麼難看。

可惡!

如果綿涯那混蛋在,難看的應該是這群囂張的臭小子……

還未感嘆完,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馬嘶。

正踏向蘇錦超的駿馬不知為何後蹄不穩,猛然晃瞭一晃,前蹄歪瞭方向,堪堪落在蘇錦超頭頂右側,馬上的男人猝不及防,差點被掀翻在地,驚叫一聲,很勉強才勒穩馬匹。

蘇錦超還在發呆,一個黑影已經閃電般沖進來,就地一滾,把他摟著從灰土地裡帶起來。

疾退幾步,一直退到城墻和一塊大石的夾角處。

這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可以防守的地方。

蘇錦超死裡逃生,腰一被摟,就知道來人是誰,在月光下偏頭一看,果然是綿涯俊毅沉著的側臉,心裡又驚又喜,下一刻,又忽然很生氣,咬牙冷哼,「你來幹什麼?不是叫你滾嗎?」

綿涯懶洋洋道:「我隻記得有人要死要活地不許我走。」

那些人被驚瞭馬後,喝罵著總算安撫瞭馬匹,又立即圍瞭上來。

「看!又來瞭一個找死的!」

「求各位公子饒瞭我弟弟吧,」綿涯倒很會裝膽小怕死的小百姓,朝著他們作揖鞠躬,戰戰兢兢地求饒,「他生下來就是一個傻子,但從來不惹事的。各位公子行行好,放過他吧。」

一人笑道:「哈哈!我就知道他是個傻子。」

你才是傻子!

蘇錦超怒目相視。

「他還瞪人呢!臭瘋子,你再瞪,本公子抽瞎你的眼睛!」

那人刷的一下揮鞭,抽向蘇錦超的臉。

綿涯伸手擋瞭,手背頓時被抽出一道血痕。

他卻還是訕訕地懦弱哀求,「公子行行好,放過我們吧,我們給公子磕頭,給公子立長生牌位……」

「誰要你這臭東西給我們磕頭?」

那個一臉橫肉的文修最可惡,不知哪裡生出的壞主意,忽然嘿嘿笑道:「等等!我說各位兄弟,不如給他們一個機會吧。玩鉆褲襠怎麼樣?喂!賤民,你把我們的褲襠都鉆瞭,我們就不追究你弟弟冒犯我們的罪過,你肯不肯啊?」

鉆你的麻雀啊!

蘇錦超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欺辱到這個份上,瞪眼凸目,正要大罵,已經被綿涯摀住嘴,一把拖到身後。

綿涯一臉被饒的卑微驚喜,臉上簡直放光,連聲說:「肯!小人肯鉆褲襠!謝謝公子繞過小人兄弟!」

說著,已經一點也不臉紅地雙膝跪瞭下來。

騎馬者都覺得這遊戲有趣,嬉笑著下馬,商量誰第一個讓這賤民鉆褲襠,隻有蘇錦超在綿涯身後,瞥見綿涯一邊跪下,一邊已經從腳踝處掏出一把匕首,藏在手掌中,頓時明白綿涯所謂的磕頭鉆褲襠,隻是為瞭把這些人誘下馬來。

身為現任西雷王要抓的容恬心腹,竟敢在城門口以一搏七。

好膽!

蘇錦超被森冷利刃的光芒一激,一股熱血在心窩裡湧起來,非但沒有一絲害怕,反而大感振奮刺激。

說也奇怪。

他從前也是這些惡人中為首的一員,說不定幹的壞事比他們更過分,此刻卻恨不得綿涯一匕首一個,把這群傢夥狠狠戳死才好。

不一會,那群人已經商量好鉆褲襠的次序,說說笑笑的走過來。

他們當然沒打算放過這兩個賤民,不過玩弄一下再殺死,也算物盡其用。

綿涯註視著他們靠近的雜亂腳步,看似卑賤地伏低頭,脊背微微聳起,力道灌註全身,隨時可以如獅豹般躍起殺人。

蘇錦超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屏息。

那叫文修的走到綿涯面前,得意洋洋地打開雙腿站著,扠腰說:「鉆啊!快鉆!你先鉆,你弟弟也要接著鉆!」

話音剛落,城門處忽然傳來一陣異動。

咯咯吱吱刺耳的聲音又出現瞭。

又有人半夜出城!

眾人愕然回頭,綿涯把手往回一縮,已經探出手掌往前遞送的匕首,無聲無息順著佈料滑回腳踝。

一陣馬蹄聲響起。

一個穿著西雷官服的中年男人,領著百來騎兵出瞭城門,朝他們過來。

文修看清楚來人,笑著說:「原來是城守大人,怎麼有空半夜出來賞月?」

綿涯負責給容恬收集情報,當然也認出這張臉。

是瞳劍憫當年麾下的一員將領,名字叫奚銳,打仗倒是一名好手。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容瞳撤瞭兵權,趕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當瞭城守。

奚銳冷冷道:「梁公子說笑瞭,本城守哪有賞月的閑心。聽說有人違反禁令半夜出城,城門士兵試圖勸阻,還挨瞭一頓鞭子。本城守不知發生瞭什麼軍國大事,所以特意帶瞭人馬,趕來看看。」

文修他們哪有什麼軍國大事。

這群惡少是在書谷城中耐不住寂寞,想出城找山村姑娘,制造幾樁風流韻事,沒想到被不識趣的城守追瞭出來。

當著城守的面,當然不能承認自己是公然違反禁令。

文修看看左右的狐朋狗友,信口雌黃道:「大王不是有命令,要我們協助城守修築書谷城墻嗎?我們西雷東分部勤王軍,也不是吃幹飯的,看見城守大人你修築城墻缺乏勞力,所以出城幫你抓幾個民夫。」

蘇錦超聽得直翻白眼。

這群混蛋竟然是勤王軍的?

勤王軍什麼時候有瞭一個西雷東分部?

要知道,他蘇二少除瞭文書副使外,可還兼著勤王軍大都統一職啊。

搞半天,居然是差點被自己差瞭十七、八級的屬下活活玩死!

「是啊,我們抓民夫。」

「對啊!我們可是在幫你的大忙。」

旁邊幾個紛紛點頭,大聲附和。

奚銳當然知道這群隻知道惹是生非的傢夥是在胡扯。

但現在的大王寵信權貴子弟,勤王軍風頭正勝,連這些偏僻小城有點世傢背景的惡少都跟著囂張跋扈起來,反而他們這些原本有戰功的正式官員,要再三忍讓。

想起來就一肚子氣。

「這麼說,本城守還要感激各位嘍?」奚銳臉色不愉地問:「不知道各位三更半夜地出城,打算去那裡幫本城守抓民夫?黑乎乎的抓人,恐怕不容易吧。」

「很容易啊,你看,一出來就抓瞭兩個。」姓梁名文修的那一位,把手指一伸,利落地指向瞭兩個「賤民」。

綿涯一臉老實弓著背,垂手站著,眼角卻暗中瞅蘇錦超一眼。

心裡打定主意,如果那笨蛋在這種要命的時候,還不知死活地嚷嚷什麼他是蘇傢二公子,必須立即一拳把他揍暈。

幸虧,蘇錦超這次很老實。

雖然直翻白眼,鼻子吭哧吭哧喘粗氣,一副鬱悶到死的模樣,但並沒有張嘴說出不該說的話。

還自報傢門?

呸!真當他是傻瓜啊。

自從他到瞭這裡,每次開口自報傢門都會大大地倒黴一番,鬧得灰頭土臉。

總結起來,就是這該死的書谷城裡個個都是瞎瞭狗眼的土蛋!根本就不可能認識都城裡尊貴的蘇傢公子!

這城守自打出現,壓根就沒用正眼看過他一下,想來也不是什麼好鳥!

蘇公子完全忘瞭,憑他現在這渾身沾灰帶血的破爛穿著,被馬鞭抽得腫成豬頭的慘樣,就算他親爹站在面前,也未必認得出他……

「這兩人就是各位勤王軍抓到的民夫啊?」奚銳慢悠悠的聲調,顯然帶著戲謔,「這兩人體格健壯,威武非凡,看來,還真需要各位仔細籌劃,半夜抓緊時機出城,才可能抓得到呀。」

他身後策馬跟隨的親信裡,響起一陣輕微的笑聲。

梁文修這邊的人臉色漲紅,帶瞭怒色。

其中一人尖聲說:「人我們已經抓到瞭,城守大人要不要,不要就拉倒。反正大王嚴令,城墻務必在限期前加固。我們能幫的都幫瞭,大人如果還不能如期完工,大王怪罪下來,可不要賴在我們頭上。」

身邊幾個惡少,也立即附和瞭一陣得意的笑聲。

奚銳這一邊沉默下來。

自從瞳劍憫將軍交出兵權,入府養病,不再上朝後,大王對他們這些老臣派系的人越發逼迫。

佈置下來的王令,毫不考慮執行上的難度。

稍有不如意處,輕則不留情面的申斥,重則削官落獄。

大王難伺候,這城守當得越來越窩囊。

也難怪這幾個所謂的新臣一派的勤王軍,會如此囂張。

「哼,那就多謝瞭。」奚銳確實正需要民夫做勞役,不要白不要。

把手一揮。

後面一騎過來,拿出兩根麻繩,把綿涯和蘇錦超的兩手意思意思地隨便縛瞭。

一般來說,西雷的山野流民被抓去當民夫,待遇其實不壞,至少有床睡,還有官府按時給飯吃。

蘇錦超被狠揍一頓,吃瞭鞭子,現在乖得簡直不象話。

眼睛一斜,見「他大哥」綿涯不反抗被麻繩綁,他也老實地伸手,接受瞭套在手腕上的麻繩。

心裡很明白,以綿涯的本事,別說區區一掙就脫的麻繩,就是鐵鏈他也能說逃就逃。

這混蛋進瞭書谷城,絕不會幹好事。

蘇錦超心裡這樣想著,忽然又很期待看看綿涯能幹出什麼壞事來。

當然,如果綿涯膽敢破壞大王的王權,他蘇錦超對大王忠心耿耿,絕不會坐視!

「回城!」奚銳一聲沉喝。

城門緩緩開啟。

大隊人馬慢慢踱入城中,其中一匹馬後,還拴著兩個新抓來修築城墻的……

民夫。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