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千齏面

最終喚醒常青的,是一隻羽毛如同夜色般幽黑的烏鴉。

他昏睡在一棵枯死的柳樹下面,一動不動,宛如死去一般。但這隻烏鴉不斷地啄著他的前額、臉頰,直到他轉動著頭,發出含糊的呻吟。

“它們來瞭!來瞭!”

在旁人聽來,不過是烏鴉幾聲嘶啞的鳴叫而已。唯有常青知道它在說什麼。他抬手捂住瞭眼睛。這個動作暴露出來的手背上血肉綻開,傷口中混雜著幹掉的泥土。他素來潔癖,誰想過有一日竟狼狽至此。

“有多少?從哪裡來?”他問。

“很多!很多!到處都是!”烏鴉轉動著頭,翅膀不時開合,“腐爛的肉!濕淋淋的黑毛!刀!從樹上來!從水裡來!好臭!”

“這麼說,它們終究還是涉水過瞭滄河。窮奇向來畏懼流水,還以為能多阻他們一陣子。如今我們該往哪裡去?”

烏鴉忽然沉默瞭。晶亮如同細小的玻璃珠子的眼睛盯著他:“沒有退路。”

常青隻覺得整個人都在朝下,朝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墜落。他伸手在身側摸索,自黑暗中觸到瞭另一隻溫熱的手。在那個方向,朱成碧蜷縮著雙腿,猶如嬰兒般正在酣睡。她懷中抱著件隱隱生光之物,照得臉頰瑩白如玉。他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觸瞭一下,接著便如燙著瞭一般,飛快地收回瞭手。

“我再問你一遍,窮奇來時,我們該朝那個方向逃?”

“沒有,退路。”烏鴉重復,它張開嘴的方式甚至類似於嘲諷,“後面,懸崖!翅膀,飛!”

常青習慣性地握住瞭懷中的畫軸,又慢慢地松開瞭。如今,他的力量已經快要到極限瞭,袖子裡的那隻生花妙筆,筆尖上還殘留著的墨,大概隻夠他畫上一兩回。

這僅有的機會,他該用來畫什麼?

常青將筆從袖子裡取瞭出來,平攤在手心裡,筆尖上的墨汁像是得瞭他的心意,朝空中升騰瞭起來,形成一隻不斷滾動著的球形墨滴。他微微閉瞭閉眼睛,墨滴便在瞬間粉碎瞭,無數細小的墨星盡都灑向瞭一側枯死的柳樹,沒有一滴濺在他的身上。

他長長地出瞭一口氣,朝柳樹轉過頭去。

這棵柳樹忽然煥發瞭生機,枝葉寸寸伸長,一直垂到睡在樹下的朱成碧的鼻尖上。她皺瞭皺鼻子,緊接著睜開眼睛。滿眼的碧葉讓她稍微愣瞭一下,但她很快爬起,朝常青的方向望瞭過來。

“他們就要來瞭。”她一雙獸眼重又變得金紅,狹長的眼瞳豎立,一面在空中嗅著。

“是。”常青忍著內心酸楚,回答。

朱成碧扭過臉去,語調也變得不似往常:“你走吧。”

“說什麼傻——”

“北狄連窮奇都派出來瞭,想要的,不過是我懷中的金翅鳥。這本來便與你無關,常青,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早就來不及瞭。”他故作輕松地說,“你忘瞭嗎?我還欠你三百兩銀子呢?”

他們遙遙相望。

萬物蕭瑟的時節,又正值深夜,山林間連地面上都結著薄冰,唯有他們身後那株在錯誤的季節裡獲得瞭新生的柳樹,正在一門心思地生枝發芽,層層湧出清泉一般的綠葉,朝氣蓬勃,勢不可擋,對呼嘯的寒風和險惡的冰雪都一無所知。

就像是人心底裡瘋狂生長的思慕一般。

此時距離朱成碧站在西子湖上漂泊的龍船之上,面對著剛剛蘇醒的趙姓真龍,還不到短短的一年。那時她還言道,金翅鳥不亡,宋室江山不墮。可誰曾想,局勢變換如此迅疾,如今不僅金翅鳥失去瞭主人,甚至連他倆也因為救下瞭金翅鳥,而被窮奇的軍隊一路追殺,以至於陷入絕境。

到如今,常青心中隻是一片苦澀。有諸多話語猶如悶燒的火炭,長久以來在他胸中翻湧,如今再不說,恐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他剛下定瞭決心,要開口喚她,卻在同時聽到瞭細微的咔噠一聲。

那是地上的枯枝被踩斷的聲響。

一瞬間,烏鴉從常青的頭頂振翅而起。常青對面的雙髻少女便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銅額巨口的野獸,雙目血紅,隻消下一刻,它便要撲出去,直接撞上那群正在朝他們合圍過來的窮奇。

卻在半空中被生生地攔住瞭。

不知何時,新生的柳枝已經甩瞭過來,纏在它的額頭上,它一愣,便有更多的柳枝從身後層層圍攏過來,拖著它一步一步,竟然將其捆在瞭柳樹身上。這隻獸發起怒來,咬斷瞭好幾根柳枝,但每斷一根,就有新的一根從原處生長出來。

常青一直等到它被捆得完全不能動彈,才松瞭一口氣,這最後一博耗盡瞭他僅剩的力氣。

“……蠢貨,你做什麼!”朱成碧仍舊在那柳枝之間掙紮,他能望見一隻少女的手不甘地揪著柳葉。

“以我目前之力,頂多困住你一時,不過也夠瞭。”

他緩慢地坐瞭下來。那隻烏鴉重又飛瞭回來,停在他頭頂,展開翅膀模仿著朱成碧的語氣:“蠢貨!”

“掌櫃的,今後無人提醒,你也要記得少吃點兒。就算我……翠煙跟櫻桃的形體也還能維持幾日,不至於立刻消散。她們知道賬本跟治胃痛的藥各自放在瞭哪裡。”他想瞭想,接著囑咐,“後院裡的玉蘭樹下面埋的是我攢的私房錢,本來想給小梨做嫁妝的……”

“常青,你敢!待我一得自由,就去將你傢小梨連同揚州城一並吞瞭!”

他聽出那威脅中帶著的哭腔,微微笑瞭起來:“既然如此,就此別過瞭。”常青維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朝她長揖至地,卻久久沒有等到她的回應。

他詫異地抬頭,卻聽見層層柳枝當中,傳來一句幾乎令他血液凍結的問話。

“……你究竟是誰?”少女的手指緊緊摳著,柳枝在她手底下發出輕微的斷裂聲,“紹興四年,揚州‘湯包常’傢偏房失火,真正的常青和常小梨早就在火災中失蹤,屍骨未見。這麼些年來,你每年除夕都要回揚州團聚的‘傢人’,根本就不存在!”

“如果你一定要去,至少告訴我你究竟是——”

常青搖晃著站瞭起來,一步步朝她靠近,終於輕輕地握住瞭她露在外面緊抓著柳枝的那隻手。

“噓。”他一根根撫摸著她用力過度的手指,讓它們放松下來,“等我回來,我會告訴你。”

寒夜的山林之中,忽然亮起瞭光芒。

那光芒如同金色的火團,方圓幾裡都被它所照亮,光芒中央顯露出一隻鳥的身形,起初像是隻烏鴉,漸漸地卻又更像是隻鳳凰瞭。

“金翅鳥!”山林搖曳,刀光晃動,更多的聲音在呼喝著,“追啊!金翅鳥在那邊!”

常青為懷裡的烏鴉添上瞭最後一筆發光的羽毛,便抱著它朝懸崖的方向跑去。

甚至沒有回頭看上她一眼。

那渾身披滿蓑衣般的黑毛,似牛非牛的妖獸就在他眼前,吞吃著人類士卒的屍體。

姚世荷十二歲便隨父參軍,但這是他第一次在戰場上與這樣外形的怪物相遇。就在這一天的傍晚,撤回郾城之後,他將從曾在無夏城擔任過羿師的弓弩手那裡得到它的名字:傲因,食人腦髓的妖獸。

這是紹興十年,北狄單方面撕毀瞭和約大舉攻宋,七月,北狄以馬軍一萬五千餘騎,直逼姚傢軍宣撫司駐地郾城。姚傢軍派出精銳背嵬、遊奕兩軍應戰,雙方的騎兵在郾城外的平原上纏戰,到瞭正午,北狄已經開始節節敗退,這種怪物卻毫無任何預兆地突然出現在瞭戰場上。

光是它吼叫的聲音,便已經足夠讓馬匹受驚,而它的攻擊是非常有目的性的:隻踩踏姚傢軍中手持麻紮刀,負責斬掉對方馬腿的步兵。

姚世荷趕到的時候,這隻傲因已經將一支不下二十人的步兵小隊盡數踩死瞭。它慢條斯理地咬開那些屍體的頭盔,伸出吸管一般的舌頭,吸著其中的腦髓。

他胯下的馬霎時便軟瞭前腿,跪倒在地。好在姚世荷臨戰經驗豐富,在馬倒下一半時便順勢前滾瞭一圈,再站起來的時候,他跟那隻傲因幾乎是面對面瞭。

他能看清它頭頂兩隻蒼白牛角中央,蠕動著的肉瘤,看清它收回口中如吸管一般的舌頭末端滴著的液體。躺在它腳底下的士兵還睜著眼睛,蒼白的眼瞳灰蒙蒙的。那雙眼睛讓姚世荷的胸中一熱,不禁大喝一聲。

這聲喊聲成功地引起瞭傲因的註意。它甩瞭甩背上猶如破爛蓑衣的黑毛,朝他低下頭,前蹄在地面上刨出瞭坑。

和水牛一樣,姚世荷想。傲因猛地一蹬地面,朝他撞瞭過來,而他將身一側,緊接著雙手握住手中的槍,調轉槍頭朝傲因頭頂的瘤子用盡全力就是一刺。

終究不過是隻野獸而已。

但這念頭才剛剛成型,他就自那對細小的眼睛中望見瞭嘲笑。

戰場上,輕敵者死。不需要再復習父親的這句教誨瞭,此刻從槍身上傳來的震動已經讓他手腕發麻,差點連槍都握不住。那猶如肉瘤的地方,竟堅硬如此!

與此同時,傲因的牛尾卻甩瞭起來,狠狠地砸在瞭姚世荷的後背上,隻聽喀噠一聲,卻是連護心鏡都給震裂瞭。姚世荷朝前踉蹌瞭好幾步才剎住,喉嚨裡湧出一絲帶腥味的血來,又叫他生生吞回去瞭。

傲因在對面嘲笑地噴著鼻息。它緩慢地挪動著腳步,尋找著下一次進攻的方位。姚世荷也認真起來,攤開瞭手掌,槍身從掌心中緩緩劃過,他的鐵錐槍重有八十斤,若全力出擊,連鐵甲都可擊穿。若傲因再向前沖來,他可準保將其直接挑在槍尖上。

“贏官人,我來助你!”

伴隨著噠噠的馬蹄聲,一團火紅的影子從左側插瞭過來,頂著隻濃眉大眼,膚色黝黑的男子的頭,下面卻生著四隻馬腿。第一眼望去,姚世荷還以為是哪裡來的妖怪。那男子將身上的紅佈一扯,不知道他那裡弄來的旗子,握在那小缽碗般大小的拳頭裡,獵獵生風。

“來啊,小牛,我來陪你玩兒!”

“張玉虎!你個笨蛋!”姚世荷隻得收瞭槍勢,一邊提醒著,“要小心——”

話音剛落,那傲因便朝握著紅佈的張玉虎撲瞭過去,這一躍,竟有一人多高,張玉虎反應不及,整個人都叫傲因從馬上撲瞭下來,壓在肚腹下面,被四個碗口大的蹄子一陣亂踩。

姚世荷急瞭,提槍上前朝著傲因的側腹便刺,誰知道這妖獸的皮毛光滑無比,槍尖竟無法刺入,他眼見張玉虎被壓在下面,隻露出一隻手,卻也漸漸癱軟下來,手指慢慢地伸直瞭,不由得大喊:“虎子!”他一咬牙,扔下瞭槍,拔出瞭腰間的短刃,跳上瞭傲因的脖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刀刃捅入瞭它的眼睛。脆弱的骨頭在他手底下嘎吱作響,白色的腦漿沿著他的手腕朝外流淌,但他絲毫沒有放松,隻將那刀刃朝更深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按瞭進去。

披滿長毛的怪物頹然而倒,跪在自己激起的塵土當中,粗大的鼻孔翕動著,呼出瞭最後一口氣。

姚世荷抓著張玉虎露在外面的手,將他從傲因的肚子底下拽瞭出來。這平日裡鐵塔一般的漢子伸直瞭手腳躺著,雙目緊閉。

姚世荷左右拍打著他的臉:“喂!”虎子顫瞭顫眉毛,又將眼睛閉得更緊瞭些,一副欠揍的樣子。姚世荷連踹向他腰的腳都提瞭起來,想瞭想又放下瞭,轉為觀察起四周的動靜來。他們所在之處是一處淺淺的土堆之後,身邊圍繞著幾叢矮小的,灰撲撲的灌木。眼下,外面的平原上面應該正在進行著雙方騎兵間的廝殺,如今卻如此安靜。

從剛才起,一股不祥感便始終在他耳側嗡嗡作響:難道戰鬥已經停止?但並沒有聽聞任何一方的歡呼。又或者,有什麼驅散瞭雙方的騎兵,令他們不分敵我,統統潰逃瞭?

“糟糕!虎子,快起來,我們快走——”

已經太遲瞭。灌木搖擺,暴露出更多的披滿黑色長毛的脊背。它們長得跟先前的怪物一模一樣,隻是更加強壯,竟有十數隻之多,從四面八方而來,堵死他們所有退路。黃豆般細小的眼睛。瘋狂翕動的鼻孔。

同伴的血和腦漿的味道想必刺激瞭它們,因為其中一隻忽然發出瞭嚎叫,聽起來就像是瀕死的郊狼,其餘的紛紛應和。

即使是張玉虎,也在那樣的嚎叫聲中變瞭臉色,一骨碌便爬瞭起來。姚世荷往他背後一站,他也迅速反應過來,抽出腰間的橫刀握在手裡。兩人背靠背地站著,眼前是一步步逼近的傲因們,頭頂蒼白的水牛角間肉瘤還在顫動不休。

“虎子?虎子!”姚世荷側過臉,連叫瞭好幾聲,“我問你,等這場仗打完瞭,你想吃啥?”

“我,我想吃面,我娘親手做的油潑面。我已經好久沒見過我娘瞭,我娘,我娘……”

他有些說不下去瞭。連帶著姚世荷的眼角也酸起來,他大喊一聲:“好!等幹光這群怪物,咱就回去吃面去!”

“喝呀——”

背後傳來張玉虎的怒吼,幾乎在同時,姚世荷猛蹬著地面朝前躍起,手中的鐵錐槍猶如出水長龍,直取第一隻傲因的眼睛。

在他背後,是一片暴漲的刀光。

怪物的數量還是太多瞭。

姚世荷不知道自己殺死瞭多少隻,眼前正有一隻朝他猛沖過來,沖勢未停,竟是將自己生生穿在瞭槍桿上。姚世荷丟瞭槍,低頭拔刀,脊背上卻遭瞭狠狠一擊,轉身之時,望見已有三隻傲因同時頂向瞭張玉虎,虎子徒勞地揮著橫刀,卻隻能斬下片片黑毛。

他有心想要相助,卻隻覺得脊背劇痛,手臂顫抖,竟是連握刀都有困難。抬眼時,先前撞他那隻傲因已經朝自己伸出瞭吸管一般的舌頭,堪堪就在眼前。

……到此為止瞭嗎?他卻忽然一笑,翻轉瞭手腕,便朝那舌頭揮刀斬落——

光芒四射。

那耀眼的光芒,猶如落日忽然直接降臨在這片平原之上,光焰萬丈,橫掃過戰場上正在廝殺的雙方。姚世荷不得不捂住瞭眼睛,他身側的傲因紛紛抬頭,望向那光芒的源頭。幾乎在接觸到那光芒的瞬間,它們便消融瞭,隻在原地留下一攤帶腥臭的黑水。

耳畔響起瞭眾多的歡呼聲。

“姚將軍!金翅鳥!”

湛藍的晴空下,夕陽正在緩緩沉向西方。但比夕陽更加耀眼的,是一對火燒雲一般金光閃耀的翅膀,以及那翅膀護佑下從郾城中沖出的一隊騎兵,他們隻有四十個人,卻威風凜凜,勢不可擋,猶如天神下凡。

為首那人的身後,飄揚著一面“姚”字大旗。

金翅鳥的出現扭轉瞭整個戰局,金軍沒瞭傲因相助,無心再戰,又見姚將軍親臨,紛紛望風而逃瞭。

姚世荷清點瞭戰場損失,他作為軍中機宜,需得盡快報與父親知曉。因此他隻讓隨軍的醫官簡單處理瞭一下脊背上的瘀傷,便興沖沖地朝帥帳趕去。

直到今日,他父親仍是住在臨時搭建的帥帳當中。不知道讓出府邸的郾城太守是否會因此而感到尷尬,從而在寫回臨安的書信中加上些“目中無人”的評價?姚世荷隱約有些擔憂,但他也深知,父親多年的脾性是不會因此有絲毫更改的。

姚世荷邊想邊走,帥帳的尖頂已經近在眼前,他卻忽然停下瞭腳步。街道中彌漫著一股溫暖的香味,像是面湯,卻比面湯更加香甜誘人。

他循著那味道找瞭過去,一路進瞭原太守府。太守慷慨地讓出瞭這裡,也不好意思立刻便搬回去。一來二去,這裡便成為瞭軍隊的夥房。如今也不知道是誰在院中搭起瞭一座半透明的紗帳,其上繡著朵朵桃花,紗帳的縫隙間正飄出縷縷蒸汽。他所聞到的香味正是來自於此。

已經有十多名士卒在院中排隊,如今見他來瞭,紛紛行禮。姚世荷一面回著禮,一面朝前走。但見一對兒雙生的婢子立在那紗帳之前,俱是鵝蛋臉,柳葉眉,生得異常討喜。排在最前面的士卒朝前一步,對那對婢女說道:“姐姐們,小人名叫范小七,乃是蜀地人士。”

穿桃紅色褙子的婢女朝帳內側瞭側身,像是聽著什麼聲音,接著便說:“蜀地濕寒,為免面條涼掉,常有小販將鍋爐碗盞一並挑在擔子裡,沿街叫賣,有客來時立時便能做得,因此叫做擔擔面。”

她這裡正說著,另一個穿翠綠色褙子的婢子卻已經掀開瞭紗帳,從裡面接過一隻青花的海碗,連同筷子一起端給瞭范小七,被他驚喜交加地捧在瞭懷裡:“多謝姐姐們!”

如此短的時間,怎麼來得及煮熟一碗面條?姚世荷疑竇叢生,卻叫人在背上大大咧咧地一拍。

“贏官人!你也來吃面?”

張玉虎端著隻大得堪比洗臉木盆的碗,正吸溜著裡面的面條。這一拍正好在姚世荷的傷處,他倒吸一口冷氣,又不好發作。毫無自覺的張玉虎已經轉身吆喝起來:“喂,你!還不趕緊讓開,叫贏官人排前頭去!”

姚世荷趕緊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又想讓我挨訓?”

他朝碗裡望瞭望:那面條足有腰帶粗。

“這便是油潑面?跟你娘的手藝比起來如何?”

張玉虎一張臉笑得都要開出花來,嘴裡還含著面條就開始說:“贏官人,你是不知道,油潑面極有講究,要的就是……最後用熱油這麼一澆……我這輩子吃過的,除瞭我娘,再沒有人做得恁地道瞭!”

姚世荷也跟他一起樂瞭起來,一轉頭,那穿桃紅色褙子的婢女不知何時已經來到瞭他的身後,細長的媚眼裡笑意盈盈,朝他行瞭個萬福。

“贏官人,我傢掌櫃的請您帳內說話。”

這桃花帳的內部竟有如此之大,從外面可完全看不出來。

這是姚世荷入帳之後的第一個想法。他身側俱是烏木架子,或高或低,掛滿瞭粗細不一的面條,色澤從雪白逐漸過渡到金黃。木架之中,圍著隻鬥大的青銅鼎,也未見有柴火痕跡,那鼎中的水卻兀自沸騰,叫整個帳內都蒸汽彌漫。

他再往前去,隻聽得頭頂一陣咆哮。帳頂的虛空之中,竟有一張猛獸的臉緩緩現形,寬額飛耳,雙目如炬。他剛要警戒,卻看到它沖自己擠瞭擠眼睛,接著俯下去,嗅那飄著面香的鍋。

這動作叫姚世荷想起瞭金翅鳥。年幼時,它也時常像這樣躲在父親身後,趁姚世荷不備,猛地張開翅膀撲過來,做一副要捕獵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將頭在他的肚子上蹭瞭又蹭。他壯瞭壯膽,伸手去撓那猛獸的下巴,它起初一驚,接著頗為舒服地閉上瞭眼睛,瞬間消失不見。

“臨危不懼,不愧是贏官人。”

鼎邊忽然多瞭個梳著雙髻的少女,背對著他,持瞭隻長柄的木勺,在朝鼎內張望。她整個人還沒有鼎高,腳底下還踩瞭隻凳子。

“它毫無殺氣,我為何要懼?再說,是你請我來的。”

“是。我這裡專門有一碗面,是為贏官人備下的。”

“我聽說你承諾外面的士卒,能為他們每個人都做一碗獨一無二的,最適合的面?”姚世荷摸著下巴上的胡茬,“那依你看,什麼樣的面最適合我?”

少女側過臉來,朝他短短一瞥:“贏官人十二歲從軍,生活一向從簡,雖是將帥之子,卻與尋常士兵無異,要我說,一碗用羊肉湯做的河南燴面便可讓贏官人心滿意足。但隻是如此,卻遠遠不夠。”

她背對著他,手中便忽然多瞭案板和剁刀,隻聽得篤篤有聲,也不知道在切些什麼。

“這碗湯雖然簡單,卻是用後院裡的井水煮的;這面,是今年新收割的小麥;野蔥是自己種的,露水都還未曾洗掉;切成碎末的,是過年時鄰居傢醃制的豚肉;最難得的是這菜頭醃制的咸菜,是令堂親手所做,這滋味獨一無二,除我之外,恐怕無人能仿……”

她一面念叨一面操作,最後捧出來獻在他面前的,卻是一碗看起來平淡無奇的面條。姚世荷翹瞭翹嘴角,拿過筷子來隨便嘗瞭一口,忽然便沉默瞭,手中的筷子舉瞭半天,也不知道放下。

“這滋味,是我娘做的千齏面。”他艱難地說,喉頭上下滾動,接著一抱拳。“敢問尊駕究竟是誰?為何而來?”

“我?我是無夏城天香樓的朱成碧。”蒸汽繚繞,少女的金色獸眼炯炯生光,“某人被請來為金翅鳥瞧病,我不過是順便被拉來夥房當差罷瞭。”

姚世荷遠遠地便望見,父親的貼身衛士守在帥帳之外。

這有些不同尋常。他們幾個從未到過如此遠的距離警戒。可此時姚世荷捧著那碗跟母親親手所做一模一樣的千齏面,滿心歡喜,想的都是趕緊讓父親也嘗一嘗,到瞭帳前一伸手便要掀簾。

衛士們趕緊過來攔他,說是姚帥在休息,不便打攪。

“我知道,可這面條要涼瞭。”姚世荷朝簾縫裡張望,“這不是明明是在接待客人嗎?”

他父親的帥帳向來簡陋,帳內隻擺得有幾隻書箱、簡易床鋪,旁邊一隻作戰用的沙盤模型。床榻之上,金翅鳥蜷成一團正在休憩,露在外面的翅膀上羽毛凌亂,光芒看起來比前幾日又暗淡瞭許多。姚世荷正在揪心,卻聽見一個陌生的男聲,毫不客氣地正在質問:

“……什麼契約?!卻將金翅鳥活生生拖到如此境地,還要為人類而戰,與奴役何異?”

父親並沒有立時回答,姚世荷自己先按耐不住,將面碗朝衛士手裡一塞,掀開簾子就闖瞭進去。

“誰說這是奴役瞭?!”

先前質問的青年原本站在金翅鳥的床頭,如今朝他轉過身來。這人面色白凈,猶如書生,一身柳青色的直裰,雙手揣在袖子裡,皺著眉頭,並沒有立刻回應。倒是一旁的姚將軍先開瞭口:“誰讓你進來的?我令所有人都在外等候,自然也包括你!”

“孩兒一會兒領罰便是。但他說得不對!金翅鳥被我姚傢世世代代奉為守護神靈,助我姚傢退敵。父親自與其定下契約以來,每回浴血奮戰,都是同生死,共進退,哪裡來的奴役二字!”

姚世荷朝那青年怒目而視,卻遭到瞭父親的訓斥。

“沒禮貌!”他父親拱手致歉,“犬子無禮,還請公子海涵。”

姚世荷有些不解。他極少見到父親對任何人,哪怕是朝廷派來的帶著聖旨的官員,如此恭敬過。那人嘆口氣,也回禮:“姚小將軍說得對,是我唐突瞭。”

他父親朝他一瞪眼:“還不快過來見過妙筆生花的常公子?”

“你便是常青?”姚世荷忽然歡喜起來,上前便長揖道,“之前是我無禮,若你能治好金翅鳥,我姚世荷甘願任閣下驅使,絕無二話!”

常青苦笑起來,隻低頭去撫摸金翅鳥,那傷痕累累的翅膀上,凡被他摸過的地方均重又發起光來。金翅鳥抬頭,與他視線相接,喉嚨裡發著輕輕的咕咕聲。

“是,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心甘情願。”

“你真能聽得懂?”

“在下自幼便能聽懂鳥獸之語。幼時,也曾有一隻不知名的獸,其毛如雪,與在下朝夕相處,便如金翅鳥與姚將軍一般。後來卻因在下之故,累其慘死……”他閉瞭閉眼,似乎是不便多談,“一時激憤,失禮瞭。”

這位常青公子的名聲,姚世荷早就有所耳聞。據說他有一隻生花妙筆,無論繪制何物,都可立時成真。除此之外,他還能聽懂飛鳥走獸之言,凡有向其求救者,均不遺餘力,傾力相助。前些日子才聽父親說起過,想請他來為金翅鳥醫治。想到這裡,姚世荷不由得多打量瞭他幾眼。正好常青也在朝他望過來,黑曜石般的眼裡除瞭嚴肅,還有一股難掩的沉痛。

“在下又何嘗不想治好金翅鳥。”常青又低頭去看金翅鳥,“自通天引斷絕之後,不知有多少妖獸被阻隔於現世,不能回到靈界。現世靈氣不足,它們無法休養生息,更何況,還要與人類爭搶食物和山林,死於羿師之手者,不知凡幾。在下一己之力,也不過杯水車薪。金翅鳥自與姚傢定下契約以來,不斷作戰,累積之傷無法愈合,能堅持到今日,已是奇跡。”

忽然間,姚世荷明白瞭那眼中的嚴肅沉痛從何而來。這個人雖然不是將士,卻也見過烈火和死亡,而且不止一次。

他們三個都沉默下來。隻有金翅鳥伸長瞭脖子,用頭頂著姚飛的手,向他討要著一個撫摸。見他不理,它索性將腦袋鉆到他手下,眨著雙大眼睛。

“……果真無能為力?”

“除非能得到麒麟血……”常青喃喃,卻忽然如驚醒一般接著說,“不,眼下唯一的法子,是希望姚宣撫能解除契約,釋放金翅鳥,如其不再受傷,或許能拖延一些時日,到時,說不定能有再開通天引的希望。”

“我明白瞭。但如今戰事緊急,北狄又忽然派出瞭傲因,我方除瞭金翅鳥,沒有其他克制之法,現在釋放金翅鳥,等於置我十萬將士的生命於險地。”

對父親來說,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但姚世荷能猜到他選擇的結果:父親在身側緊握著右拳,這是個拒絕的姿勢,但他嘴上說的卻是:“多謝常公子,請容我再想想。”

姚將軍的決定還沒有做出,又有新的妖獸出現在瞭戰場上。

郾城之戰後五日,姚傢軍進入臨潁縣,派三百騎兵前哨小商河,卻與金兀術的十二萬大軍劈面相迎。姚世荷得到從前線傳來的消息之時,雙方已經交戰多時。他丟下傳令官,四處尋找,終於找到常青——他立在一架由雪白的母牛所拉著的牛車前面,跟車內的人不知道說些什麼。車前垂著的簾幕極為眼熟,在雪白的紗帳上繡著桃花。

姚世荷跑上前去,二話不說便單膝跪地,朝車內一抱拳。常青嚇瞭一跳,過來扶他,他不肯起,隻朝車內喊道:“請尊駕出手相助!”

“……你又知我能相助……”

“我三百騎兵,在小商河遭敵人圍困,北狄竟派出前所未見的妖獸,有三丈多高,狀若野豬,渾身長刺,可如箭矢般刺出。凡有近者,皆遭刺殺!”姚世荷一邊描述,隻覺得全身的血都沸瞭,聽得常青在旁邊低聲道:“該是檮杌,四大兇獸之一。”

“如今金翅鳥傷重,無法應戰。之前在桃花帳內曾見過尊駕真身,雖不識,卻也是猛獸無疑,因此鬥膽,請尊駕相助!”

常青看瞭看他,朝牛車走瞭半步,簾內之人卻開口言道:“常青,你可是要勸我出手?”

“……是。”

“我非金翅鳥,不曾與任何人類有過契約,也沒有為任何人而戰的理由。”那女聲嬌媚,言下之意卻冰冷異常,“千百年來,我從未參與過人類的戰爭,也不曾幫過任何一方。”

她停頓瞭一下,才道:“這可是你的心願?”

常青咬瞭咬牙,像是做出瞭一個艱難的決定。他一掀衣襟,在姚世荷身側也跪瞭下來。

“請掌櫃的出手相助。”

“你舍不得讓金翅鳥再戰,卻也舍不得這些人類士卒送死,所以隻好讓我出馬。”女聲忽然變得很輕,“我再問一次,可是你的心願?”

常青的脊背一僵,但他並未吐出一字。

“也罷……”此刻風向卻突然變瞭,向他們吹來的,是來自戰場上的風。連姚世荷都能聞出,風中除瞭血腥,還有一種特殊的腥臭。就跟那日戰場上的傲因化為黑水後的味道一樣。

牛車的車簾忽然被掀開瞭,出現的卻並不是姚世荷預料中那個金眼雙髻的少女,而是個陌生的戎裝女將。一縷紅纓從她頭頂的盔甲披散下來,垂在臉側,真真是冰肌雪膚,容光照人,一雙劍眉卻擰成瞭個疙瘩,隻望著戰場的方向:“難道……”

她隻說瞭半句,便朝空中高高躍起,竟忽然失去瞭蹤跡。姚世荷正在瞠目,又見常青連忙站起,從袖子裡抽出隻外表普通的毛筆,朝那隻雪白的母牛脖子上畫瞭幾下。落筆處,濃厚的鬃毛披散開來,轉眼隻見一隻獅子般的狻猊站在原地,抖瞭抖背毛。常青翻身騎瞭上去,朝姚世荷拱瞭拱手,便頭也不回地追過去瞭。

三百名背嵬騎兵,隻剩下張玉虎一個還活著。

其餘的騎兵都還立在他的身後,身上貫穿著數根一丈多長的黑刺,維持著朝檮杌沖鋒的姿勢,尚未來得及摔倒。鮮血正在沿著插入泥土中的黑刺緩緩滴落。他心愛的戰馬,那匹烏雲驄,也倒在他身後不遠處,是它及時側身,用胸口為他擋住瞭飛來的黑刺,才讓他有瞭繼續向前的機會。

他已經離檮杌非常近瞭,近到可以望見,那妖獸毫無保護的毛茸茸的脖頸。但他卻再也無法挪動瞭。

就在剛才,張玉虎緊握橫刀,準備揮下的時候,一根黑刺同樣貫穿瞭他的胸口。他眨瞭眨眼睛,似乎還不太適應這洶湧而來的劇痛,隻伸手抓瞭抓那黑刺。

他已經前進到離檮杌如此之近的地方,他沒有忘記,三百騎兵,是如何一個接一個地中刺為他鋪出的路。他步步向前,踩的都是他們的鮮血!

張玉虎伸出一隻滿是鮮血的手,手指顫動。再往前一點!隻要再向前一點,他就可以殺掉這隻妖獸瞭!

他雙目充血,忽然大喝一聲,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抓住那黑刺猛力一折,將其生生折斷,再度舉起手中的橫刀,便要揮刀再砍。

幾乎在同時,血肉撕裂之聲再度響起,第二根和第三根黑刺貫穿瞭他的身體,緊接著是第四根。他被牢牢固定在原處,卻已經不再覺得痛,隻覺得寒冷,覺得身體一陣陣地發輕,似乎要向上,向更高的地方飄瞭起來。唯有右手中的橫刀還在沉沉地下墜,提醒著他。他手心裡都是汗,眼看那刀柄即將滑落,卻一再地扣緊手指,死命地將其抓在手中,又再一點點,一點點地抬瞭起來。

卻在空中,被另一人接住瞭。

張玉虎轉過頭,模糊視線中,分辨不清容貌,隻知道是個披甲的將士。他咧嘴一笑。

“贏官人……這刀給你……沖上去……替我幹掉這龜孫子!”

紅纓銀甲的朱成碧站在最後一名死去的背嵬騎兵身前。

她並不記得他的名字,隻記得曾為他做過一碗油潑面,將那碗抱在懷中時,如今這張血污的臉上,曾有過孩子一般的歡欣。在他身後,所有的背嵬騎兵都站立而死,死前面朝北方。

失去的傢園。無法歸去的故鄉。

她握緊瞭那柄橫刀,抬起頭來,檮杌的小眼睛打量瞭她片刻,忽然就露出瞭驚慌的神色,開始後退。

下一個瞬間,朱成碧高高躍起。檮杌背上的黑刺如暴雨般傾瀉而下,她卻踩著那些黑刺,跳上瞭檮杌的頸後。

檮杌驚慌起來,它全身披掛著黑刺,頸項之上卻隻有茸毛覆蓋,不由得連連甩頭,發瘋般地朝四周射著黑刺。可背上的朱成碧卻穩穩地站著,隻將手中的橫刀調轉過來,朝它的後頸一插。

刀光閃爍,緊接著是黑如墨汁的血液噴灑出來。檮杌的動作瞬間僵硬瞭,如同石山崩塌,轟然而倒。

那血液的腥臭味道讓朱成碧皺瞭皺眉。她朝一旁跳瞭下來,順便去尋一路上跟在身後的那隻狻猊,一望之下卻大驚失色:狻猊四爪騰雲地浮在半空,背上卻空無一人。

她隻朝旁邊的樹林掃瞭一眼,便急急地奔瞭過去,快要靠近的時候,又緩下腳步來。

就在她眼前,原本是柳青色的直裰已經被黑刺整個貫穿,正在緩緩染上血色。她像是完全失措瞭,一時想要拔出那刺,一時又想要去摸那人的臉,急得語調都哽咽著。

“湯包……”

“別哭。”眼前的人虛弱地笑著,抬手撫摸她的臉頰,“別哭,很快就不會痛瞭。”

劇痛傳來,是她五百年前曾經被整個貫穿過的傷口,分毫不差地,再度被人持尖利的刀刃刺中。她低頭,見那隻手擊碎瞭胸甲,插入血肉,卻還在攪動著,她體內的骨頭被寸寸割開,隻覺得寒冷徹骨。她想喚他的名字,卻隻吐出一口血來。

“怎樣,不痛的,對不對?吶,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瞭。”青年微笑著,將唇湊在她耳邊。

“麒麟血何在?”

同一個時刻,常青正跪在金翅鳥旁邊。

他原本是一路驅動狻猊,跟在朱成碧身後的,但行到一處樹林時,卻望見林間有翅膀形狀的光焰。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讓狻猊降瞭下去,果然在河道旁的沙地中,尋到瞭金翅鳥。姚傢父子都守在它的身邊,望著它一次一次地想要飛起,卻再度摔瞭下來,光禿的翅膀上滾滿砂礫,狼狽至極。常青過去將它捧瞭起來,仔細檢查瞭一番。

“翅膀斷瞭。”他低聲言道。“即使如此,你也還是要再戰嗎?”

金翅鳥將頭靠在他的膝蓋上,輕微地咕瞭一聲。

“這值得嗎?”他發起火來,也不知道是在沖誰嚷嚷,“為瞭跟你毫不相幹的人類、毫不相幹的戰爭?為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這麼蠢——”

下一刻,他卻止住瞭話頭,站起身來茫然四顧。姚世荷不解地朝他走瞭兩步,就聽見他的低語:

“你在喚我?”

鮮紅的眼紋從那人的前額浮現瞭出來,如同蘸瞭朱砂畫上去的一般。連將他釘在身後樹身上的黑刺都消融瞭,眼看著變幻形體,跟眼前這人合二為一。

唯有那隻插入她身體裡的手,和手中的利刃,依然如故。

“你這叛徒,身為兇獸,卻與人類為伍!若不是你,我輩怎會困在現世,不得歸返靈界?”那聲音還是常青的,一字字,有如毒藥燒灼,“還不趕緊交出麒麟血?”

他還要再用力,卻見朱成碧抬起一隻手來,軟軟地握住瞭那隻手臂。轉瞬之間,原本朝外淌的血便被粘稠的陰影所代替。

她低著頭,望不清表情,垂下來的額發陣陣顫動,卻是在笑:“方才還真真嚇瞭我一跳。好久不見啊。‘仁獸’白澤。”

他再要往後退,腳下一軟,竟無法拔出。不知在何時,他們身處之處已全部被陰影所覆蓋,便如冒著氣泡的泥沼,其間還不時有蒼白的獸臉翻出,雙目之中一片空白。

“我原想,人類的戰爭,便由得他們自己去罷,沒曾想卻叫我聞到瞭熟悉的味道——你猜是什麼呢?白澤大人?”朱成碧終於抬起來的臉上,虎牙生出,嘴角開裂,正是兇猛獸相,“相助北狄的妖獸俱是墨汁所繪,那墨中又有你的血,難怪如此腥臭!”

地上的陰影越鋪越開,四周卻忽然朝空中高高升起,同時朝中央的白澤頭頂撲瞭下來,要將他滅頂。他努力掙紮,卻還是被包裹其中,寸寸吞噬瞭。

朱成碧剛想站起來,面前的陰影便將一張紙條嫌惡地噴瞭出來。紙條在空中飄落,上面畫的唯有一團烏雲樣的東西,生著四條棍子般的腿。

“嘖。”她捂著傷口,緩緩跪瞭回去,嘴裡卻在感嘆,“好可怕的畫工,比湯包差遠瞭。”

“我們方才所做,是對的吧?”姚世荷與常青並肩而立,輕聲問著。

倘若在一個時辰之前,常青還能確鑿無疑地答道:是的。在他倆見證之下,姚將軍終究還是解除瞭跟金翅鳥的契約,放它自由。這是常青第一次親眼見到,人類與妖獸之間世代相傳的契約,外形卻隻是姚將軍小指上盤繞著的一截紅繩。它自虛空中緩緩現形,另一頭系在金翅鳥的脖頸之上。與人世間流傳著的代表姻緣的紅繩如此相像,連斬斷的方式都如出一轍:隻需要一柄毅然揮下的刀。

如今他卻有些質疑起當初的決定瞭。夜幕降臨,火把燃燒,負責打掃戰場的人在遠處唱著哀歌。他要如何跟他們說,姚將軍已經放走瞭金翅鳥,唯一的希望都已經破滅。而敵人究竟擁有多少隻妖獸,尚不得而知。明天,才是死亡真正開始降臨?

更何況,他心中的不安還在層層擴大。那個銀甲的女將軍——她去瞭何處?

常青的拳頭在袖中松瞭又握,握瞭又松,終究是忍無可忍,朝姚世荷一抱拳:“暫且別過,我得去尋她!”

正在此時,耳聽得身後樹木搖動作響,他大喜過望,轉身便道:“怎麼如此晚才回——”

不是她。

站在那裡的是一隻渾身雪白的美麗的獸,前額正中有一隻鮮紅的眼睛,全身都散發著銀色的光澤。幾乎連樹林都能照亮。

汝可還記得,當初的承諾?

常青發覺自己在微微地發抖:“你,不是死瞭嗎?”

“常公子!”姚世荷朝另一個方向拽他:“朱姑娘回來瞭,你在看向何處?那裡分明什麼都沒有啊?”

常青這才望見瞭朱成碧。

之前她都站在火把造成的陰影當中,如今朝前踏瞭幾步,顯露出形體。他忽然意識到,饕餮將軍其實很少出現在他的面前,隻除瞭有一次,除夕的夜晚,朱成碧飲瞭些酒,顯露過成年的容貌。那時她半開玩笑似的朝他步步逼近,鮮紅的唇近在咫尺。

從未存在過的一個吻。

那唇如今卻一片慘白。她身上半邊銀甲都叫妖獸墨血給污瞭,手中持著柄橫刀,朝他跟姚世荷舉瞭過來:“這是名背嵬騎兵的刀,他死前讓我轉交給贏官人。”

她深吸口氣,愣愣地接著說:“我殺瞭檮杌,遇到白澤。那檮杌果然是它用自己的血所畫。我沒留意,叫它捅瞭一刀。真可惜,差點便能捉住……”

她忽然停頓瞭,眼看便要摔倒。常青趕過去扶她,卻又飛快縮回手來:有大團大團的血塊落在他的手心。他頓時心痛如絞,幾乎不能呼吸,卻叫她反手抱住,十指根根扣在他背上。

“別動,湯包,讓我靠一靠,就一會兒。”

常青隻得跪瞭下來,好叫她能躺下。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黑夜中帶著傷,躲過撤退的金兵,又在河邊走瞭多遠,才趕到他面前,終究卻是支撐不住。

“那白澤想要麒麟血,它們都想要麒麟血。”朱成碧在他懷裡,眼神渙散,夢囈一般地重復著,“蓮心塔不能倒……若黑麒王再出,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她忽然激憤起來,抓著他的領口:“不給!除非我死,麒麟血不能給任何人!”

“好的,好的。”他哄著,“不給任何人。”

她眼神緩緩聚攏,終於重新流露出,他認得的、那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天真燦爛的笑容。

常青始終記得那個夜晚。他徒勞無功地捂住她的傷口,想要保護她,便如風雪交加之夜,拼瞭命地想要護住懷中僅剩的珍貴火種。

星河如瀑。在他們身側,葬禮的柴堆已經開始燃燒,青煙帶著靈魂升上夜空。而她終於在他懷中失去瞭意識,隻來得及跟他說瞭一句——

還好不是你。

長夜已盡,天光破曉。

姚世荷等候在潁昌城西的樹林之中。霧氣繚繞,凝結在他雪白戰甲之上。圍繞著他的,是整整齊齊的八百名背嵬騎兵,均是全副武裝,連戰馬也戴瞭眼罩,人人凝神屏息,所望的,俱是舞陽橋以南。

兩日前,從西南方向飛來的燕子告訴常青,北狄已經拔營,共騎兵三萬,步兵十萬,直朝潁昌而來。這意味著,姚將軍故意放出的“金翅鳥已經離開姚傢軍”的消息果然起瞭作用,敵人將其當作瞭絕佳的進攻機會,前來進犯瞭。

“他們以為我們此刻必定軍心動搖,一擊即潰。”

星光如瀑的那個夜晚,在父親將釋放金翅鳥的事實告知全軍之後,常青也站到瞭姚傢軍的將士們面前。

“他們以為,姚傢軍之所以戰到此刻,全是仰仗金翅鳥。如今金翅鳥已去,他們必將傾巢而來,力求畢全功於一役,適才我問過姚將軍一個問題,現在我要再問問大傢,你們每一個人——可願降?!”

此問一出,頓時死寂降臨,緊接著爆發出無數憤怒呼喝。

“若戰,則九死一生,若降,說不定還有一條活路。”

呼喝聲中,常青還在輕輕地說。姚世荷站得遠,可那一字一句,宛如在耳,每一個人都聽得到他的聲音:“不過,從今往後隻怕是連傢鄉的一碗面條,都未必能吃得到瞭。”

傢鄉的面條。

忽然之間,姚世荷隻覺得自己重又坐在瞭桃花帳內,眼前是一碗再普通不過的千齏面,金眼少女正在露出虎牙微笑,下一刻,卻已經身在傢中,端著那碗的人,換成瞭母親,弟妹纏在她的裙邊,討著要從他這個大哥的碗裡再多分些到自己碗裡,叫母親拿瞭筷子,作勢要敲頭,在空中懸瞭半天,終究是沒有舍得落下去。

跟那日一樣,他紅瞭眼眶。

十萬姚傢軍,多是鄂州子弟,戰到今日,無人退過一步。往哪裡退?他們身後便是傢鄉,隻消退一步,所珍重的一切便會被鐵浮圖的馬蹄生生踏碎。他握緊瞭腰間的橫刀,死死地攥在手心裡。張玉虎的血似乎還沾在上面,入手滾燙。身邊的將士們早已喊瞭起來。

“不降,寧死不降!”

“願隨姚將軍決一死戰!決一死戰!”

常青明顯地松瞭一口氣,緊接著卻面露狠絕:“好!既然如此,常某也願盡微薄之力,助姚將軍退敵!”

直到如今,姚世荷仿佛依然能聽到那晚的呼喊聲,連大地都在微微震動。

不對,地面是真的在震動!他忽然反應過來,朝身邊的騎兵們做瞭一個保持安靜的手勢,自己驅動馬匹朝前走瞭兩步,自灌木的間隙之中朝外望去——遠遠地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是金軍引以為傲的鐵浮圖馬隊,它們三匹一組,被捆綁在一起,披掛著佈滿朝外尖刺的黝黑鐵甲,便如造型可怖的移動堡壘。

姚世荷悄然無聲地數著,同時跟身後的騎兵們打著手勢:十五組鐵浮圖,十組步兵方陣,還有——他的手忽然僵硬瞭,等恢復過來,卻是新的,艱難異常的手勢:檮杌,一,二,三隻。

在樹林之外,被金兵所驅趕著的檮杌們已經過瞭舞陽橋。它們個個猶如披掛滿身黑刺的巨象,步伐沉重地緩緩前進著,身體兩側捆綁著粗大的樹幹,毫無疑問是準備用來攻城用的。

姚世荷朝潁昌城樓上望去。自鐵浮圖出現的那一刻,城樓上瞭望的士兵便吹響瞭號角,現在,城墻上密密麻麻地,已經架滿瞭神臂營的弓弩,每隻弓弩旁邊都有三名弓弩手待命。此時,但見一名士兵高舉起手中紅邊黑底的小旗。姚世荷隻聽得一片嘩啦啦的上弦聲。

“準備——”

鐵浮圖的馬隊過瞭舞陽橋,便改變瞭陣勢,以前後三排的長隊左右排開。長途跋涉,本來該給人馬休息的機會,但北狄如此急於求成,很快敲響瞭進攻的戰鼓。伴隨著那鼓點,黝黑的堡壘開始瞭移動,將那幾隻檮杌護在中央,朝潁昌城沖瞭過來。

“放!”

數百隻神臂弩嗖嗖地射入瞭空中,劃出弧線,又如同暴雨冰雹一般急速地墜下。但即使如此,騎兵的整個進攻戰線竟然未受影響,仍在朝前撲來。

“放,放,放!”

兩三次的弩箭過後,第一排的鐵浮圖多有傷亡,卻很快被後面第二排的馬隊補充上來。姚世荷已經能望見黑佈包繞中那些血紅的眼睛。一向以沉默殺戮著稱的鐵浮圖騎兵終於不再保持沉默,發出戰鬥的呼號。

姚世荷緊握著手中的鐵錐槍。還不是時候,他提醒著自己,現在還不是時候,再靠近一點——

“嘭!”

自潁昌城樓之後,升起一枚閃亮的煙火,拖出條長長的黃色煙霧。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攻擊令!姚世荷舉起瞭手中的槍,朝身後的騎兵們大喊:“願死戰者,隨我來!”

“報將軍!贏官人率八百騎兵殺入鐵浮圖陣,纏戰數十回合,人馬盡赤!”

“報將軍,敵軍以檮杌攻城,共十餘次,為火球沸油所阻,城門松垮,恐不能久撐!”

帥帳之中,姚將軍立在沙盤前,手中是兩隻袖珍的小旗。前線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瞭回來,眼見是緊急萬分。

“姚將軍,尚未到日落時分。還請耐心等待。”

說這話的時候,常青雙手合十,註視著面前攤開的畫卷——隻是一片空白。

姚世荷的戰甲早已被鮮血所浸透。他註意到正在猛烈地沖擊著城門的那幾隻檮杌。便一路驅馬殺入瞭檮杌的腳下,沿著它的後腿爬瞭上去。

他此刻站得高,一轉眼卻望見瞭檮杌身邊,站著個滿頭蜷曲白發之人,身著長袍,與這戰場極不協調。他覺察到姚世荷的視線,也抬眼朝他望來,前額之上,赫然是一隻鮮紅的眼睛。那檮杌,俱是這白澤用自己鮮血所畫。那夜倒在常青懷中的女將軍曾這樣說過。

隻要殺掉他就能結束這一切。

姚世荷摸向瞭腰間的橫刀,將那雪白的刀刃一寸寸地抽瞭出來。那一刻,他眼前是張玉虎閉瞭眼睛,躺在火光當中的樣子。他身中五根巨刺,全部是姚世荷一根根親手拔出。

“虎子,瞧瞧我是怎麼替你教訓這群龜孫子們的!”

他大喊一聲,直接從檮杌身上一躍而下,踩在腳底金兵的頭頂跟肩膀上,手中的橫刀揮舞,雪亮光芒形成扇子般的圓弧,就要取那白發人的性命。

那人一直註視著他,卻微微笑起來。姚世荷的刀勢不停,直直劈入瞭他的肩膀,眼看已經活生生將他劈作兩半,一下個瞬間沿著刀鋒飄落的,卻成瞭一張單薄紙片。他驚愕當中,頭部不知道被誰狠狠擊中,鮮血頓時流瞭下來,模糊瞭視野。

一直端坐不動的常青忽然睜開瞭眼睛。他抽出懷中的筆,就要朝那空白畫卷上落下。畫卷之上,忽然放射出瞭光芒,隱隱有雲霧升騰,風聲流轉,他的發絲在風中狂舞,手腕卻穩如泰山,一寸寸地按下去。

筆尖與畫卷相接之處,猛然爆裂開來耀眼的光芒。

姚世荷所見之物俱為眼中血色所染。

他望見曾經與他並肩廝殺的同伴倒在血泊之中,他的戰馬胸口中箭,還在他身邊垂死掙紮;他望見城門在檮杌連續不斷的沖擊之下,終於出現瞭明顯的破口。但他卻也望見,已經到瞭日落時分,西方的天空中正在冉冉升起一團火燒雲,是明顯的一隻鳥兒的形狀,它越升越高,憤怒地伸展著光芒四射的翅膀,似乎連整個天穹都要叫它擊破。

戰場上還活著的姚傢軍將士們全都喊瞭起來:起初隻是一聲,漸漸地卻匯聚起千百人的聲音:“金翅鳥!金翅鳥!”

姚世荷望瞭望身邊的北狄士兵,見他們俱是滿面疑慮,忽然嘿嘿一笑,用北狄的語言喊瞭起來:“金翅鳥還在!這是個陷阱!我們落入瞭陷阱!”

潁昌城門霍然洞開,戰鼓聲聲,旌旗搖曳,姚飛手中的小旗所代表的姚傢軍的後備力量——踏白與選鋒兩軍趁著這個時機殺入瞭戰場。喊殺聲中,姚世荷杵著橫刀站在原地。敵人軍心已散,一旦有人開始潰逃,便將一發不可收拾。

“勝負已分。”姚世荷低聲問,“虎子,你可滿意?”

崇安十年七月,潁昌之戰大捷,姚飛率軍一路進軍朱仙鎮,孤軍深入敵後,所向披靡。卻因官傢連下十二道“金字牌”召回,不得不遺憾退兵。金翅鳥在潁昌之戰後不久便飛回。姚將軍多次驅趕,也隻能讓它遙遙地跟在他的馬後,不敢靠近,也不飛走。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姚將軍被以“莫須有”的“謀反”罪行殺於大理寺獄中。常青跟朱成碧從無夏城連夜趕過去,終究還是來遲一步。姚世荷已被斬首,而在姚將軍的屍體旁邊,蜷縮著的金翅鳥,已經萎縮到不過巴掌大小,奄奄一息。

他們救下瞭金翅鳥,卻召來瞭窮奇的一路追殺,直到常青懷抱著還在發光的烏鴉,站到瞭懸崖邊上。

窮奇們滴落著口水,正以半圓的隊形緩緩逼近,他卻感到一陣輕松。那麼,這便是最後瞭吧。麒麟血,死而復生的白澤,無法開口告知的真實身份,親口許下的諾言,隻要他縱身一躍,便可全部拋在腦後瞭。

他半隻腳都已經懸在瞭懸崖之外,卻聽見瞭一聲熟悉的號角,自霧氣中傳來。

下一刻,隻聽得馬蹄聲噠噠作響,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從山林中沖瞭出來,將窮奇們撞得七零八落。領頭的窮奇首領還想要抵抗,叫那領頭的少年將軍一槍紮在瞭地上。那些戰馬竟然是半透明的,馬蹄騰空,飄浮在空中。少年將軍頭頸之上空無一物,身後一面帥旗雖然破爛,卻仍可辨認:鐵骨錚錚的一個姚字。

趕走窮奇之後,他們仍站在他面前,默默地,不肯離去。

常青啞口無言,身後卻傳來一聲少女的嘆息:“贏官人,可是還想要一碗面?”

朱成碧從袖中取出瞭神農鼎,它迎風長大,冒出縷縷蒸汽。

常青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將做得的千齏面用雙手捧瞭,恭敬地獻在鬼魂們的腳下。香氣繚繞中,那些半透明的鬼魂開始有瞭顏色和動作,姚世荷的頭顱漸漸成型,臉上還是爽朗的笑容。金翅鳥從朱成碧的懷裡掙紮著撲出來,飛過去停在他的肩上,將頭在他的臉頰上蹭瞭又蹭。

第一縷晨光穿透瞭雲霧,他們一起消失瞭。

“金翅鳥已亡,從此之後,宋室江山危矣。”

朱成碧站在常青身邊,說出瞭此刻盤繞在他心頭的那句話。他望著眼前的山林,依稀仿佛看見瞭即將到來的,蔓延不休的戰火。而這,都是他的錯。如果他能早點拿到麒麟血,打開通天引,將妖獸放回靈界,人類也好,妖獸也罷,就不會有這麼多生命白白喪失。

他早該下定決心,哪怕要將這顆心挖出來也——正在這樣想著,眼前卻一晃:朱成碧朝他伸出瞭一根晶瑩如玉的小指。

“常青,你可願與我定下契約?”她臉上盡是擦傷,想來是從那柳枝圍困中掙脫出來所致。“方才,我以為你……那一刻,當真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我剛剛才明白,對我來說,你的真實身份如何,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在我身邊的人是你。你可願與我定下契約?便如金翅鳥和姚將軍一般——”

那手指上,隱隱有紅繩盤繞出來,與人世間普通的姻緣如此相像。

他心潮翻湧,恨不得能立時便抓住那隻手,但卻生生地忍住瞭,喉嚨中一陣陣發苦:簽訂契約做什麼呢,一旦與人類有瞭牽扯,便不得不聽其驅使。他已經累她受過一次傷瞭,難道還要累她如金翅鳥一般,死在他眼前麼?

更何況,還有麒麟血。

他無言地側瞭側身,往後退瞭一步。朱成碧眼中的希望先是亮如星辰,終於還是一點一點地熄滅瞭。

姚世荷,姚鵬飛之子,年十二,從張憲戰,多得其力,軍中呼曰“姚小將軍”。數立奇功,興陽大戰,出入行陣,體被百餘創,甲裳為赤。崇安十二年十二月廿九日,姚鵬遭賜死。姚世荷亦遭斬,死年二十三。

《饕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