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明月珠

莊周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李商隱《錦瑟》

那蝴蝶憑空出現,就停在她的左肩。

秦月珠嚇瞭一跳。她手中的筆才剛剛提起來,新寫成的“蝴蝶”兩個字還墨跡未幹。它們在紙上蜿蜒,邊緣略微發光,一時膨脹起來,一時又縮瞭回去。

“蝴蝶?”她懵懂道,伸出一根手指。那蝴蝶絲毫不懼,爬到她的指尖,驕傲地開合著翅膀。這是隻黑尾鳳蝶,翅膀上的花紋跟蜿蜒的墨跡一般,似乎也在微微發光。

眼下門窗緊閉,它從哪裡來?難不成,真的是被她自虛空當中,召喚而來?

秦月珠著迷地看著它,又驚又喜,一時無語。

“好哇,虧得我到處找你,你卻在這裡偷懶!”

“阿娘!”秦月珠見是母親,雙手捧瞭那蝴蝶,歡喜道,“蝴蝶!是我召喚來的!我才剛寫瞭蝴蝶兩個字,跟我爹一樣……”

她的聲音漸漸低瞭下去。眼前的婦人衣著富麗,梳著百花髻,滿頭瑟瑟鈿朵,耳間腕上掛的都是明珠,臉上卻殊無笑容,叫渾身的珠光一照,更冷上瞭幾分。

“跟你爹一樣的怪物?”她念著怪物兩個字,用鼻孔哼瞭一聲,“真跟你爹一樣,又有什麼用?當年他窮困潦倒,病倒在我娘傢門口,讓我給救瞭一條命,可見這能力不能吃不能穿,你就是喚來一千隻蝴蝶,也一點用都沒有。”

秦月珠手中的蝴蝶應聲而碎,重新化為瞭水沫,濺到她臉上。她不由自主地側身一躲,原本藏在袖子裡的一樣東西不小心滑落出來,她連忙伸手去抓,她娘已經搶先一步,一把撈瞭起來。

“又是這塊沒人要的玉牌?也就你還當個寶。”

秦月珠也不搭話,抬手便搶瞭過來,繼續放在掌心緩緩摩挲著。那玉牌不過寸許大小,上面刻著一個“蜃”字,質地溫潤,卻無人能識是何種玉石。

這是她爹留給她的唯一的東西。

“怎麼,還想著去尋你爹?”她娘見她沉默不語,越發生起氣來,“這麼些年瞭,他可有回來看過我們母女一次?哪怕著人捎點兒銀子回來也好。我養你這麼些年,花瞭多少錢,這倒好,養瞭隻小白眼狼——”

“這些年,我也替你采瞭不少珠子。”秦月珠回嘴道。她自幼便識水性,同齡的孩子還在學跑,她便已經能在海浪中自如往來。阿娘說這等本事,可不能浪費,於是她十二歲便成瞭名采珠女,到如今已快四年,采得的明珠不計其數。她娘這一身穿戴,傢中四進的瓦房,使喚的仆人,都是拜她采珠所得。

“你不提倒好,一提我就生氣,最近你采回來的珍珠是不是越來越小?”

阿娘這是明知故問。眼下正是六月初,那東海上的海市便要開啟瞭。無夏,泉州,紹興……來自各城的船隊早就開始集結。哪傢采珠人不趁此機會加緊采珠,好托給船隊帶去海市上交易?近海的早被撈得一幹二凈,非要尋,也隻能往更深更遠處去尋。可那是要冒性命危險的。

“若是要更大的珍珠……”她慢吞吞道,“倒也不是沒有。”

她娘的耳朵立刻豎瞭起來,等著下一句。

“我上次經過一處深淵,望見底下傳來寶光,跟過去看時,見過一隻珠貝,竟有小磨盤般大,裡面若有珍珠,恐怕得有雞蛋大小。但深淵中,常有蛟龍守衛,若是惹怒瞭它們……”

“可這難不倒我傢月珠,是不是?”她娘喜笑顏開,“雞蛋大小的明珠,得換多少銀子!上次你二嬸子買瞭副七寶瓔珞的金釵,還跟我這兒炫耀,等你拿到明珠,咱也做副金釵,看不耀花瞭她的眼!”

“阿娘……”秦月珠的心慢慢地涼瞭下去。入深淵采明珠,好借機讓阿娘松口允她去找父親,這本來就是她的打算。可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心裡終究還是存瞭那麼一點點微薄的希望,竟然在期盼著,母親能夠顧著自己的安危,阻止她冒這麼大的風險。

“幹嗎?”她娘斜睨瞭她一眼,“咱就把話說到這裡,你帶那明珠給我,我就出這路費錢,送你去海市裡的蜃樓閣找你爹。否則休想我花這份冤枉錢!”

秦月珠站在海邊,最後一次檢查入海尋珠所必須攜帶的裝備。

四顧無人,她脫掉瞭衣服,露出黝黑光滑的皮膚,和海豚般纖細靈活的腰肢。她在腰間綁上繩索,系上用魚鰾制成的小囊,還有一把鋒利異常的匕首。這是她在一次潛入古老的沉船時撿到的。它在海中沉瞭那麼久,生瞭厚厚一層銅綠,可經過打磨之後,依然鋒利得可以輕易割斷頭發。

那深淵中的珠貝太大瞭,不便於攜帶上陸地。最佳的情況是她在海底便能直接用匕首撬開它,取得軟肉當中血淚凝成的珍珠。

秦月珠深深地吸瞭口氣,閉上瞭眼睛。海潮的喧囂漸漸地退瞭下去,另一股新的海潮聲大瞭起來:就像是在她的體內,存在著另一片海洋。它原始,古老,澎湃洶湧,以亙古不變的節奏起伏著。從她還是個孩子時起,它便一直存在。有時,它與真實的海洋之間,還會彼此應和,就像是同一支曲調中的兩個音符。

秦月珠等待的,便是它們彼此協調共鳴的一刻。

她猛地睜開眼睛,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

入水之處,幾隻海鷗在空中盤旋,領頭的一隻個頭尤其大,頭頂覆蓋著鮮紅的翎羽。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海底也存在著光亮。

鹿角珊瑚的頂端帶著藍色螢光,頭頂遊過的水母,透明的身體中央一朵桃花微微發亮。海水溫柔地托舉著她,熟悉而令人心安。秦月珠一點點向前遊去,辨認著之前用鋒利的匕首在那珊瑚礁上刻下的印記。上一次,望見深淵中的寶光時,她便留瞭個心眼,做瞭記號。那時她胸中所含的氣即將耗盡,非得回返不可,隻好空手而歸。

但這次不同。尋找阿爹,乃她自懂事起,便隱藏在心中的願望。這一次,一定要采到珠貝裡的明珠!

她越潛越深,眼看已經超過瞭日光所能照亮的范圍,海水猶如黑暗的沉重帳幔,將她重重包裹。秦月珠隻覺得胸腹疼痛,兩耳轟鳴,卻還是睜大眼睛,努力辨認著。幸好那珠貝仍在原處,纏在海藻當中。

她大喜,徑自遊瞭過去,將它翻過來抱在懷裡,又取瞭匕首,從殼縫中一點一點伸進去。她手中匕首被磨得吱吱顫動,那珠貝卻咬得死緊,隻是不打開。

她還要再尋石塊來敲,卻被一陣光亮所耀。她用手背遮著眼睛,朝那光亮之中看去——鹿角獅鬃,鷹爪蛇身,在海水當中朝著她遊來的,竟然是兩隻蛟龍!

莫非她真的驚動瞭寶珠的護衛?秦月珠的心跳猛烈地加快瞭,情急之下,隨手撿瞭身邊的石塊,朝深淵對面,黝黑沉重的水幕中一扔。

等瞭好久,下方才傳來沉悶的、砰的一聲。

那兩隻蛟龍身在亮處,果然對黑暗中的事物辨別不清。聽到下方響動,立刻扭轉瞭龍頭,遊過去查看。秦月珠得瞭這個機會,抱著那沉重的珠貝,一蹬腿,便向頭頂的光亮之處遊去。

她胸中之氣即將耗盡,兩耳中的轟鳴已經變為劇烈的疼痛,自她采珠以來,從未下潛過這麼深。懷中的珠貝簡直重若千鈞,一寸一寸地拖著她往下墜去。

原本輕而易舉便能浮上的海面,此刻竟顯得遙不可及。更糟糕的是,腳下射來瞭亮光——那兩隻蛟龍,知道受瞭騙,正在朝她追趕過來!

秦月珠緊緊咬住瞭牙關,幾乎能嘗到血的味道。

此刻若是丟掉珠貝,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可難道真的要放棄嗎?

她絕望地想著,明明還差一點,我就能浮上海面,還差一點,我就能去找我爹,阿爹……

忽然間,她懷中的珠貝猛地一輕,脫離瞭她的掌控,開始朝上方懸浮起來。她驚訝地睜大眼睛,望見它打開瞭一條縫,光芒四射間,竟然冒出瞭一位公子!他滿頭碧藍短發,容貌卻極為年輕,自海水中伸手過來,在她掌心中一筆一劃地寫道:蝴蝶。

身周重重包裹的海水,嘩啦一聲,化為成千上萬隻黑尾鳳蝶。它們扇動著翅膀,竟將她連同那珠貝一起包裹在其中,托出瞭海面。

那位年輕的公子,在接觸到第一縷陽光的那一刻,便化為瞭水沫。

萬萬沒想到,那珠貝當中竟然並無明珠。

她娘空歡喜瞭一場,少不得冷言冷語瞭幾句,又說無夏城裡有座天香樓,掌櫃朱成碧尤其喜歡各類少見的新鮮食材,常常願意花重金購買。這珠貝不如拿去給瞭她,說不定還能換點兒銀子。至於能換多少,夠不夠她去蜃樓閣的路費,就看她的造化瞭。

秦月珠因此出瞭門。她換瞭男孩裝束,又帶瞭隻牛皮做的巨大水囊,灌滿海水,將那珠貝放在裡面養著。那珠貝看起來大,竟然也不十分沉。

進瞭無夏城,她跟人一打聽天香樓,便有人指點:可曾望見青瓦之上的那座七層佛塔?那便是蓮燈和尚當年所化,對面就是天香樓。待她尋過去,望見一棟三層小樓,二層的圓窗上雕著兩枝重瓣山桃,斜挑出來一盞寫著“朱”字的圓形燈籠,應當是此處無誤。可眼見門窗緊閉,臺階上飄著落葉,一副冷清模樣。

她過去敲瞭半天門,才有個穿翠綠色褙子,生得白凈嫻雅的婢子過來開瞭門。她一聽秦月珠說明來意,頓時面有難色。

“我傢姑娘應瞭旁人相邀,要出海前往海市,這幾日我們手忙腳亂,正在收拾東西。一時半會兒,隻怕是忙不過來……”

“翠煙?你還不趕緊收拾箱子去,在跟誰說話?”清朗的男聲從二樓傳來。那婢子連忙應聲,把秦月珠的事兒又說瞭一遍。秦月珠守在門口,便聽那人一路叨叨著,從樓上下來:“總有人葷素不忌,什麼都敢拿來獻給你傢姑娘,你傢姑娘那個性子又是魯莽得很,恨不得什麼都嘗嘗味道,總是要吃到胃疼才肯罷休,我說瞭她多少次?這回也不知道是什麼……”

秦月珠內心一陣忐忑:這傢夥如此龜毛,必定不好相處,一會兒若是殺起價來,自己恐怕得不瞭什麼好處。正這樣想著,那人已經到瞭門口,出人意料的,卻是位眉目如畫,溫潤如玉的青衣公子,笑起來時兩眼都瞇成一條縫。

“怎麼?有什麼好貨也給我瞧瞧?”

這公子自稱是天香樓的賬房,名為常青。秦月珠料想他既為食府賬房,必然在食材上見多識廣,於是打開水囊,取瞭那珠貝出來。他見瞭那珠貝,翻來覆去查看一陣,才點瞭點頭:“還真是少見。”

他扔下這話,將翠煙與另一名穿櫻桃紅色褙子的婢女使喚得團團轉。一會兒要她倆去找朱掌櫃的過來,一會兒又讓趕緊取木盆和新鮮海水來養,別失瞭滋味。

秦月珠隻有十六歲,城府也不深,開口便問:“你肯出多少錢?”

“這個嘛……”常青抬眼看她,“還是等我傢掌櫃的自己來出價吧。”

秦月珠總覺得他嘴角上翹,笑得有些像隻狐貍。

常青跟兩個婢子讓她在此等候,說完便上樓去瞭。一樓的廳堂裡頓時顯得有些冷清。秦月珠百無聊賴,索性趴在木盆邊,瞧著那珠貝。它被養在瞭盛滿海水的木盆裡,像是舒服瞭,竟然張開瞭一條縫,伸出條雪白的腿兒來,噴著水。

她又想起那日在海中,握著她手的公子,忍不住伸手敲瞭敲那珠貝的殼兒,輕聲問道:“喂,那日是不是你在海水裡救瞭我?”

珠貝被她驚動,先是咔嚓一聲合上瞭,接著猶猶豫豫,又打開一條縫,冒出絲絲縷縷的霧氣,在廳堂之中,繞著她,越聚越多。霧氣當中,有一個人形影影倬倬,她看清他的短發,正是當初那位公子。

原來他平日都是躲藏在這珠貝之中?難道,是珠貝成瞭精?

“好哇!好哇!好哇!我剛聽湯包說時,還不肯信——竟被巴巴地送上門來瞭!”

自霧氣中忽然冒出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眼看比秦月珠年紀還要小,一手拎著裙邊,一手叉腰,毫無形象可言地仰天大笑起來。被她這麼一攪和,霧氣中的人形立刻消散瞭。濃霧也退回瞭貝殼之內,連珠貝都翻身掉瞭個個兒,明擺著是不理她。

“哼哼,如今我為刀俎,你為魚肉,躲也沒有用!”

那小姑娘望見瞭秦月珠,立刻熱切地湊過來:“小丫頭,你要多少錢?多少錢都可以,我一定得買下來!”

“什麼小丫頭!”秦月珠抗議,“叫姐姐!你還沒有我高呢!”

“咳咳!”有人在一旁連聲咳嗽,卻是常青:“掌櫃的,你這樣讓我怎麼壓價?”

秦月珠頗費瞭一番工夫,才相信瞭眼前這小姑娘竟然就是傳說中的朱成碧。她一路來到無夏城,為的就是要把珠貝賣給她,可真正事到臨頭,她又猶豫起來:“這珠貝,若是叫你們買去之後……會如何?”

“會如何?”朱成碧用團扇擋瞭臉,低低地笑著,“這裡可是天香樓,你說會如何?照我看來,新鮮的話,還是隔水清蒸的比較好,又或者,直接打開殼兒來,配糖漬蘿卜、白梅醋,一口吞瞭,也是清甜鮮嫩得很……”

秦月珠心頭一緊。她還記得,若不是那珠貝裡的人在她掌心中寫下蝴蝶兩個字,她早就沒有命在瞭,可她不僅捉瞭他,還一路將他送到瞭刀俎之間。

“我,我不賣瞭!”她伸手去撈盆裡的珠貝。

“掌櫃的跟你說笑呢,她與你手中那珠貝是舊識,不會將他怎樣的。”常青來攔她,又轉頭朝朱成碧道:“正好咱們明日便要出發去海市,不如送佛送到西,幹脆直接將這珠貝送回蜃樓閣……”

“你們要去海市?”她心頭一動,竟如此之巧?“帶我一起去!我有問題要問雪公子。若你們肯帶我去,這珠貝就讓給你們!隻是不能吃……”

朱成碧跟常青交換瞭一個含義不明的眼神。

“這倒奇怪瞭。”她似笑非笑,“你也要找雪公子?”

蜃樓閣。雪公子。

數百年來,這兩個名字在神州大陸上可謂是無人不知。據說,蜃樓閣中存有如同浩瀚煙海一般的知識和訊息,任何人隻要得瞭蜃樓閣主人雪公子的首肯,都能進入閣中,向他提出任何問題。而無論多麼刁鉆古怪的問題,雪公子一定能給出相應的答案。

隻是這位雪公子脾氣古怪,他想要索取的報酬,並非金銀,常常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

而且,蜃樓閣的入口,從來隻在東海的海市之中。這海市一年才開一次,無人知其確切位置。即便如此,也常常有人不惜傾傢蕩產,也要上一趟蜃樓閣,以解答心中的疑問。海市能有如今的繁盛,成為沿海各大城市交易的重要據點,跟蜃樓閣的存在有很大的關系。

因為那枚玉牌,秦月珠一直疑心阿爹就是蜃樓閣中的人。就算事實並非如此,隻要她能見到雪公子,並且直接向他提問,不就能知道阿爹現在何處瞭嗎?

秦月珠覺得自己真是聰明非常。

第二日,秦月珠還是將珠貝放在隨身的水囊裡,跟著朱常二人去瞭無夏城的港口。幾人徑直上瞭棧橋,但見橋身兩側泊滿瞭各傢船隊,都在整頓待發。

秦月珠自幼不曾離開過傢鄉,哪裡見過這麼多樣式不同的商船,更別提琳瑯滿目的貨品,一時歡喜得很,張口就胡亂念道:“大風起兮雲飛揚——”

這句話剛出口,她就覺得要糟。她體內的海洋應聲起瞭震動,刮過瞭狂風。就跟那天,成千上萬隻蝴蝶被她從虛空當中召喚出來一樣。她拖長的尾音還沒有完全消散,原本平靜的港口就刮起瞭真正的狂風。

秦月珠目瞪口呆,隻聽得貨船們乒乒乓乓一陣互撞,水手們操著各地方言彼此對罵。一艘正在下錨,還沒有來得及停穩的貨船被吹得橫過瞭船身,整個歪斜過來,船頭生生撞上瞭棧橋。

一瞬間,阿娘畏懼的神色再次出現在她眼前。跟你爹一樣的怪物,她在說。

這究竟是什麼力量啊,隻是信口胡言的一句話,卻造成瞭如此糟糕的後果!

棧橋上的人們驚呼不止,紛紛跳入水中逃生,混亂當中有一個跟傢人失散瞭的小女孩,像是被嚇傻瞭似的,渾身發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看那船朝著她的方向,轟隆隆地碾瞭過去。

常青動瞭動胳膊,從袖子裡滑出支筆來,在空中隻一劃:透明的空氣中立刻起瞭波動,顯露出覆蓋著層層鱗片的長尾。

一隻完全由墨色繪成的遊龍自他的筆下掙脫出來,朝失控的貨船撲瞭過去,狠狠地撞在船身一側。

貨船朝側面倒瞭下去,可折斷的桅桿被高高彈起,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朝著那小女孩迎面砸瞭下去。

“快躲開!”

秦月珠心魂欲裂,不由得喊瞭起來:“停下來,停下來!”

這都是我的錯!秦月珠狂亂地想著。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如何控制它——停下來!如果這狂風真的是來自於我,那我一定也能讓它停下來!拜托誰來幫我讓它停下來!

眼見著桅桿朝那小女孩寸寸逼近,秦月珠嗚咽著,緊緊地閉上瞭眼。

一瞬的絕對寧靜。

有誰的手指,一點一點輕撫過她的臉。有誰輕輕地擁著她,猶如懷抱著世間唯一的珍寶。再一次,他執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中寫字,一筆一劃,都像是劃在她的心上:大風。

她再睜開眼睛,隻來得及望見光芒之中,碧藍短發的公子漸漸地消散瞭身形。從被他接觸過的地方開始,她體內的海洋起瞭顫栗,一陣接著一陣的狂風,自她身周湧瞭出來。

那桅桿遭此狂風,速度漸緩,終於在離那小女孩不到一寸的地方生生扭轉瞭方向,砸在一旁的地上。

圍觀的人們歡呼起來,秦月珠松瞭一口氣,這才曉得自己兩手握得緊緊的,都是冷汗。

一隻頂著鮮紅翎羽的海鷗不緊不慢地飛過,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秦月珠心有餘悸。

棧橋上的人們都隻道是常青出手阻止瞭這場災難,圍攏過來不住口地稱贊,誇他“妙筆生花,名不虛傳”之類。常青一面應付著,一面自人群包圍中看瞭秦月珠一眼。這一眼頗為嚴肅,頓時叫她整個人都縮小瞭一圈,羞慚無比。

若是這一次,跟在她身邊的人不是常青呢?若是珠貝裡的那位公子沒有能夠及時現身提醒呢?

傷及無辜,毀壞商船——這樣下去,她會成為阿娘所說的怪物嗎?

秦月珠不由得攥緊瞭拳頭。無論如何,這次去蜃樓閣,一定要問清楚阿爹的下落,她要親口問他,從他那裡繼承來的,究竟是怎樣的力量?

她懷抱著如此心事,跟著朱常二人上瞭船,尋得瞭一間艙室安頓瞭下來,又去尋瞭器皿,給那珠貝換瞭新鮮的海水養著。過瞭一陣,便覺船身震動,窗外的景物緩緩朝後退去。

她對著窗外瞧瞭一陣,一沉不變的景色終是將瞧得無聊瞭,便起瞭身去尋翠煙她們。一連經過好幾間艙室,才遙遙地聽見人聲。走近幾步,就聽見一個尖細老邁的嗓音在說:“照朱掌櫃的所說,這蜃樓閣的雪公子手上的明珠,果真是滋補的佳品?”

她素來是個好奇寶寶,膽子又大,此刻聽見有人提蜃樓閣和雪公子,哪裡按耐得住。她循著聲音,來到瞭一扇雕花的木門前,門後是間寬敞的花廳,除瞭她靠著的這扇門,花廳的其餘三面均是用珍貴的整塊琉璃制成的觀景大窗,映著外面一天一海。

坐在廳中首位的青衣文士還在繼續說下去:“前些日子,老朽的腦子有些糊塗,虧得孩子們孝順,聽說這猴腦最為滋補,便獵瞭幾隻猩猩來用鐵鉗將脖子一夾,立刻便開顱,用玉勺直接挖瞭吃……”

秦月珠不由得一陣惡寒。這人滿頭黑發,面容光滑,瞧起來不過三十來歲,可雙眼卻深深地陷瞭進去,行動緩慢,再加上說話的語氣,倒像是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朱成碧說是受人相邀出海,便是此人嗎?

這文士做瞭個手勢,一名身著艷麗紗衣的舞姬立刻款步走瞭上來,給他獻瞭茶。

“以形補形,吃啥補啥。”他品瞭一口,顫抖著聲音接著說,“老祖宗說的,怎麼會有錯?不曉得那明珠與之相比,又如何?”

“珍珠向來可安神定驚、明目去翳、解毒生肌,肖珉然先生不是一隻眼中起瞭白翳麼?正巧我也技癢得很,一直想尋個機會,借那雪公子的明珠做一道珍珠明目羹,如今遇上肖先生,可不正是機緣巧合?”

朱成碧坐在他對面,正在慢條斯理地搖著手裡繪瞭牡丹的團扇,櫻桃和翠煙立在她身側。今日的朱成碧似乎與往日不同,聲線嬌媚猶如成年女子,眼角的紅妝濃得能滴下血來。

“不過……那雪公子乃是蜃樓閣首腦,平日裡輕易不現身。況且據說他極為看重那寶珠,向來都是含在嘴中,要拿到手隻怕不易。”

肖珉然呵呵笑起來:“我身邊養的這些孩子,倒還有些用處。”

兩個蒙面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肖珉然身邊。秦月珠下意識地退瞭半步,脊背上滾過寒顫——她一直盯著廳內,竟然不知道他們是何時出現的。

“肖大,肖二。”肖珉然垂著眼吩咐,“替我取點妙妙唇上的胭脂來下酒。”

原本跪著的舞姬聽瞭這話,立刻站瞭起來。蒙面人的刀緊跟著倏忽而至,刀光閃爍,繞在她身前飛舞,便如閃爍著銀翅的一對兒蝴蝶。妙妙的面紗早已被切為碎片,可她穩如磐石,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

刀光再凝,肖大和肖二將刀平平地捧瞭,獻到肖珉然面前。那刃上,是薄薄一層胭脂,妙妙的唇上失瞭顏色,卻一滴血也不曾出。

“好技藝!”朱掌櫃鼓起掌來,“這位妙妙姑娘也是好膽色!”

“她麼?”肖珉然伸手將刃上的胭脂一抹,又在指尖細細地捻瞭,“據說這一族可以通經活絡、消腫止痛,我吃瞭她三百多隻同族,如今隻剩下她一個,可是老朽心頭至寶。”

妙妙立刻展開瞭艷麗笑容,她面紗已去,露出高鼻深目,含情脈脈地隻看著他。

那一刻,秦月珠對肖珉然的厭惡到達瞭頂峰,胃中翻江倒海,立時就要嘔出來。她連忙捂住嘴,可那兩名蒙面的護衛已經受瞭驚動。幾乎在眨眼之間,他們中的一個已經到瞭她的面前,隔著雕花的木門,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

糟糕!她驚惶失措,就像是被人緊緊握住瞭心臟。耳畔的轟鳴聲卻一刻強過一刻:那是她體內那片海洋的浪濤聲。就像她在碼頭上釋放出狂風時一樣,它們洶湧起來,狂暴起來,強烈要求著釋放。

秦月珠朝後退瞭一步,迷迷糊糊地伸出瞭手:“大風——”

不!這裡是在船上!如果她喚來的狂風摧毀瞭整艘船,所有的人都會落水,會被腳下萬頃碧波活活吞噬!她僅存的理智還在掙紮,拼命想要讓這一切停下來,拜托誰來幫助她停下來!

一隻手落在瞭她伸出去的手背上,輕輕一握。

秦月珠一愣。另一側的手也叫人抓住瞭,還被塞瞭隻碟子,上面是隻盛著杏仁酪的白瓷小碗。

“原來在這裡。”常青立在她面前,瞇瞭兩眼笑著,“不是叫你拿點心給姑娘,怎麼偷起懶來?”

秦月珠瞪著手裡的杏仁酪,竟放松下來,差點失控的力量也慢慢平復下去。她硬著頭皮,將杏仁酪捧去給朱姑娘。朱姑娘半捂著臉,興致缺缺地接瞭過去。

肖珉然在一旁陰沉沉地盯著秦月珠,活像一隻披散瞭羽毛的老鷹:“常青公子,你傢這名小廝之前倒是從未見過?”

“一時興起,新畫的。”

“難怪。”肖珉然點頭,“倒是有些缺乏管教。”

常青側過身來,巧妙地替她擋住瞭肖珉然的視線。

“既然如此,回頭便讓她少出現,再不讓她攪瞭肖先生的清靜瞭。”

事情到瞭這個地步,秦月珠也無法再隱瞞下去,隻好一五一十地跟常青說瞭:自己的身份,能從虛空中喚出實物的能力,據說擁有相似的能力,卻在十幾年前便神秘失蹤的父親。

“我娘說,他隻留瞭一枚寫著蜃字的玉牌給我。若我能去蜃樓閣,見到雪公子,必定能知道我爹的下落。”

她還以為常青會頗為驚訝,沒想到他隻是點點頭。

“原來如此。不過……君子何辜,懷璧其罪,多加小心,不要在有心人面前顯露得太多。”

常青說這話時頗為感慨,秦月珠聯想起他袖中那支同樣可以生花的筆,不由得猜測他是否有過類似的經歷。這有心人三個字,多半指的便是肖珉然。其實根本不用提醒,在秦月珠眼裡,肖珉然是個又惡心又恐怖的老怪物,尤其是,據朱成碧說,他其實已經有上百歲瞭。

“這一百多年來也不知讓他吃瞭多少珍禽異獸,滋補到如今,渾身上下散發著的貪欲,竟連我都熏得頭疼,胃口不好……”從花廳回來她便臉朝下趴進瞭軟墊裡,直哼哼。

“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答應他相邀?”

朱成碧爬瞭起來,一雙大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秦月珠:“誰跟你說,邀請我的人是他來著?”她好笑地問,接著忽然轉瞭調子,“等一下,從這個角度看,還真是長得有點兒像。”

像誰?秦月珠差點脫口而出。莫非你見過我爹?

誰知常青在旁邊又打開瞭隻食盒,問道:“好不容易央得梅氏糕點第十二代的石弈武做瞭天地同春,你既胃口不好……”

“吃!”朱成碧頓時忘記瞭要說的話,蹦跳著朝常青撲過去瞭。

那天夜裡,秦月珠陷在瞭一個可怕的夢裡。

她夢到瞭一處從未見過的繁華集市,車馬穿梭,人語喧嘩。她夢到自己在人群中行走,所接觸到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開始變得透明。到瞭最後,她甚至夢到自己召喚來瞭狂風和海潮,吞沒瞭整個集市。

她在夢中掙紮、踢打,最終醒瞭過來,隻覺得半身都是汗,躺在原地喘息瞭一陣,才慢慢地感覺到瞭冷。

時間已經是半夜。她將臉貼在船板上,聽著海潮一下接著一下,拍打在船身上,忽然便痛哭失聲。

她原以為,不顧一切地找到阿爹,便能解決一切問題。可這力量太可怕瞭,而且還在一分一秒地增長,越來越容易失控。萬一,阿爹也沒有辦法呢?萬一,他就是因為害怕這力量傷害到她跟她娘,才選擇離開的呢?

怪物。那個生她養她的女人在說。

那一刻,秦月珠隻覺得海浪之上,星空之下,隻懸浮著她一個人。孤獨得,刻骨銘心。

“阿爹,我好害怕……”她蒙著臉啜泣著,“為什麼你不在這裡?”

就在此刻,有人的手落到瞭她的手背上,溫柔地引導她放下手來。她眨著淚水迷蒙的眼睛,望見艙室中不知何時佈滿瞭霧氣,那位碧藍頭發的公子站在其中,關切地望著自己。這是她第一次離他這麼近,能看清他澄澈雙眼,猶如琉璃。

“哇啊啊啊啊,你又出現瞭!”秦月珠掙脫瞭他,整個人撞上瞭後面的艙壁,才想起來自己滿臉是淚。她用手背胡亂地擦著,那珠貝裡的公子卻靠得更近瞭些,捧著她的臉,一點一點地將她的淚盡都拭瞭。

“……謝謝你。”秦月珠莫名其妙地有些臉紅,想起來在碼頭上他的相助,連忙道,“那天要是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多謝你提點,你……”

眼前的人安靜地看著她,沒有流露出一點反應。

“你……你能聽懂我的話嗎?你叫什麼名字?”

他緩慢地眨瞭眨眼睛,接著合攏瞭雙手,再慢慢打開:一隻黑尾鳳蝶出現在他的掌心。

秦月珠又驚又喜:“你也會嗎?你也能喚出蝴蝶?”

他點瞭點頭,放瞭蝴蝶,任它在室內一圈一圈地飛著。

“原來我不是一個人。”她看著那蝴蝶,喃喃。就像是,在原野上獨自跋涉許久後,忽然望見,遠方的地平線上,升起瞭一束搖曳的燈火。

“我們是一樣的!我們是同類!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遇到過跟我一樣的人,除瞭我爹,可我不記得他,隻有我娘說他是怪物。可你不是怪物,不是嗎?你處處幫我,待我這麼的好——”

秦月珠情不自禁地拽他的手,他絲毫沒有反抗,眼中甚至有一絲笑意。

“你不會說話嗎?”她終於反應過來,“也沒有名字嗎?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吧。既然是從珠貝裡來的,我叫你阿貝可好?”

自那之後,阿貝夜夜都會出現。為瞭逗她開心,他一隻接一隻地變出瞭蝴蝶、杜鵑、鴿子,甚至還有一隻幼年的大象。雖然到瞭第一縷陽光透過舷窗的時候,它們全都會融化成水沫,但它們帶給秦月珠的歡喜是不可計數的。她意識到,這種力量本身並沒有壞處,甚至可以創造出美好之物——隻要她將那狂暴而且不可控制的一面,牢牢地封鎖在內心深處。

如此經過瞭七八天,他們終於來到瞭海市附近。

海市雖然半年一次,時間固定,但地點卻經常變換。眾人隻知道是在東海的某處海域,船隊到瞭附近,也隻是逡巡等候。這一日一大清早,海上便起瞭雲霧,將天地全都籠罩在其中。

秦月珠聽經驗豐富的水手說,這就是海市即將出現的征兆,因此屏息等待著。漸漸地,自那雲霧之中,傳來瞭一陣接一陣的喧囂:是車輪碌碌,馬匹嘶鳴,歡聲笑語。

“海市開啦!”

也不知道是哪條船上的水手大喊。隨著那喊聲,霧氣頃刻間盡皆散去,陽光轟然降臨,照亮近在咫尺的一整塊陸地:就在剛剛,那裡還是一片海面,此刻卻已經是樓房林立的繁華集市,酒旗錯落招展。

秦月珠愣在原地。眼前的海市,與她在夢中毀滅的陌生集市一模一樣。恍然間,她竟如那夢蝶的莊生一般,不曉得身在何處。還要舉步向前嗎?她躊躇起來。若是惡夢成真,該如何是好?

她腰間的水囊,像是感應到她的心意,竟然發起光來。一隻黑尾鳳蝶出現在她的手指上,扇動瞭兩下翅膀,朝著海市的方向,徑直飛過去瞭。

那是……阿貝給的鼓勵吧?

她一路追尋阿爹的下落到此,眼看蜃樓閣就在眼前,哪裡有中途折返的道理?

“等一下!”她朝著那蝴蝶喊,“我來瞭!”

一行人終於進入瞭海市。

朱成碧心心念念要逛街,肖珉然隻想趕緊去蜃樓閣。雙方商談一陣,終於還是各退一步,說好半個時辰後在蜃樓閣入口處再聚。

秦月珠扮成瞭小廝,隻得規規矩矩地跟著朱成碧。朱姑娘似乎對海市熟悉得很,熟門熟路地逛瞭一陣便找到瞭傢賣燒餅的小店。店主是個藍眼睛的胡姬,做好瞭燒餅,用精細的小竹筐子盛瞭,遞來給她,她連忙道謝去接,手指卻從她的袖子中間穿瞭過去,猶如穿過霧氣一般。

她嚇瞭一跳,盛著燒餅的竹筐掉入懷中,卻是沉甸甸的真實。朱成碧過來取瞭一個,捧在手裡嗅著。

“雖已熟瞭,可其中的櫻桃餡兒,色澤猶存。這櫻桃畢羅的技藝,自唐時至今,已經失傳瞭。”

“可她分明會做,怎麼能說失傳?”秦月珠扭頭看著藍眼胡姬,她還在笑著跟他們招手。

朱成碧微笑不語,反倒是一旁的常青開瞭口:“你這一路過來,可聽見酒館裡有人唱歌?”

秦月珠慢慢回想著:“咱們路過的那個酒館?我聽見裡面有人像是喝醉瞭,一直在唱歌,唱得好像是,好像是……”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扶檻露華濃。’”朱成碧學著那調子哼起來,“那老傢夥,自打叫高力士給脫瞭回靴子,得意得很,就醉得越發厲害瞭。”

秦月珠幾乎跳瞭起來:“你是在說……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在想什麼呢?”朱成碧白瞭她一眼。

“那並不是真正的李白,你所看見的,是蜃樓中的幻象。是幾百年來,遊歷神州各地的蜃樓書吏所收集,並且呈現給雪公子的,關於李白的記憶疊加的結果。真正的李白早已死去,但屬於他的幻象卻還活著,依然天真爛漫,永遠爛醉如泥。”常青解釋道,“這便是,蜃樓閣和雪公子所保管的東西瞭。”

已經失傳的技藝,已經死去的詩人,早已枯萎的花朵。然而在這海市蜃樓的幻象當中,他們被保存瞭下來,依然以為自己還活著,永遠活著。

難怪蜃樓閣能回答任何問題,雪公子所看守的,分明是一所浩如煙海的圖書館。

他們三人正在這邊說著話,周圍的景象卻一點一點地變瞭:眼前的店鋪漸漸地透明,原本微笑著的胡姬姑娘,臉上還保持著原來的表情,可整個人從衣袖開始,也一點點地散成瞭霧氣。

秦月珠大驚失色。可朱成碧像是早就預料到瞭這一切似的,繼續在往嘴裡塞著櫻桃畢羅:“這百十年來,蜃樓閣保管的東西越來越多,雪公子獨力支撐,早就不堪重負瞭。”她半瞇著金眼,分明別有用意地道,“若是有個人,也能有這能力,可自虛空中喚物,能幫上他一把……”

她話還未說完,秦月珠已經沖瞭過去,一把抓住瞭那藍眼胡姬的袖子。她原本是要整個消逝的,卻在秦月珠手中一點點地恢復瞭血肉和色彩,重新又眨瞭眨眼睛:“哎呀,也不知怎麼回事,剛才竟然犯起困來?這位客人,可是還要再嘗嘗我傢的畢羅?”

朱成碧踱過去時,秦月珠已經松開瞭手,盯著自己的手掌發呆。她剛才一時沖動,完全沒有料到真能幫上忙,連原本在波動的店鋪和街道,都一起恢復瞭正常。在他們身周的,又是當初那個繁華的集市瞭。

“你既有這種能力,有沒有想過進入蜃樓閣做一名書吏?”朱成碧問她。

秦月珠恍然大悟,難怪阿爹會有蜃樓閣的玉牌!他必定是在這蜃樓中,找到瞭運用自己能力之處,也做瞭一名書吏!若是她也能——

“不過你可要想好瞭。入蜃樓閣者必須永遠留在海市,除非奉雪公子之命,否則終生不得再歸返陸地,你可割舍得下?”

終生不得歸返。

她第一時間想起來的人,竟然是阿娘。阿娘會思念她嗎?還是,隻會惋惜損失的那些銀子呢?

秦月珠原想,既然連這海市都是蜃樓閣的幻象,這蜃樓本身,不曉得又該是多麼的輝煌。真到瞭眼前,才發現,掛著“蜃樓”兩個字的牌匾的,不過是一處窄小的入口。

一名佈衣裝扮的中年人站在門口迎接他們,態度不卑不亢:“在下乃蜃樓閣書吏。幾位客人如有要提的問題,可以告訴我,由我轉告給主人即可。”

肖珉然自然不肯,隻說這問題異常機密,必定要面見雪公子。中年人卻說公子近來抱恙,不見海客,絲毫不肯松口。雙方正在膠著,秦月珠瞧見瞭中年人腰間垂著的“蜃”字腰牌。

跟她父親留給她的腰牌一樣,隻是,面前這人的腰牌是木質的。那是不是意味著,父親也是蜃樓書吏,隻是地位更高?

她將自己貼身帶著的玉牌取瞭出來,低著頭遞給瞭中年人:“求見雪公子,有要事相詢。”

中年人面上神色變幻,頗為精彩。他愣瞭一陣,才接瞭她的玉牌,重又走回門內。眾人跟著他都進瞭蜃樓,見他將那玉牌往墻上一處凹下去的地方放瞭進去。他們腳下的整塊地板都顫動起來,緊接著開始向下緩緩而落。

下降持續瞭很長時間,終於停止時,他們的面前出現瞭一處方方正正的入口,其內流轉著光華。中年人側瞭側身,朝入口內做瞭個請的手勢。

秦月珠跟著眾人,進入瞭一座寬敞的廳堂。

廳堂的四壁都是玉石,其內不斷有細小的光芒流過,猶如遊動的細蛇。正對著他們的那面墻上,縱橫交錯地纏滿雪白的長發,發梢深深地鑲嵌在墻壁中。

而端坐在墻下,那些白發的主人是——阿貝?!

蜃樓閣的主人雪公子人如起名,連睫毛都是雪白的,年輕俊美,宛如謫仙,凜然不可親近。但他生得跟阿貝一模一樣。這是怎麼回事?秦月珠咬住瞭下唇,抓住腰間的水囊,輕輕叩瞭叩裡面的珠貝,卻沒有任何響動傳來。

就在這一刻,雪公子睜開瞭眼睛。

猶如兜頭一桶冰水潑瞭下來:那雙眼通透猶如琉璃,卻什麼都沒有。沒有流露出認識秦月珠的樣子,甚至沒有一絲感情。

又是你。雪公子盯著朱成碧時,有墨跡憑空浮現,出現在他頭頂的空中,組成瞭這樣三個字。

“是我。”朱成碧懶洋洋回答,“還是上次那個問題:我能吃你嗎?”

尊駕每年都要問一遍。答案還是不能。我背上背著整個蜃樓。

朱成碧聳瞭聳肩,將位置讓給瞭肖珉然。

你要問什麼?墨跡重新組成瞭疑問。

“先不忙問問題。還是請公子看看今次肖某帶來的酬謝吧。”

妙妙離開瞭肖珉然的身側,朝前走去。她已經換上瞭舞蹈時的盛裝,腰間和腕上系著一串串雪亮的鈴鐺,隨著她妙曼的步伐,響動不已。

胡旋?雪公子略微點頭,更多的文字浮現出來:隻可惜我這裡已經有瞭。

仿佛是為瞭證明這句話一般,另一個與妙妙一模一樣的舞姬忽然出現在她身邊,立刻開始舞蹈,旋轉得像是一朵盛開中的牡丹花。

“不愧是雪公子!”肖珉然撫掌笑道,“我來時便想,雪公子擁有如此浩瀚的記憶,還有什麼是能讓你動心的——普通的胡旋怎麼敢拿得出手?妙妙所會的,是沙漠民族獨有的一種胡旋,公子需要靠近一些,方能看出區別來。”

妙妙應聲而舞。和她那影子一般的模仿者不同,她揚手的姿態如此決絕,而彎下腰去的時候又如此悲傷,就像是在和情人分手。

雪公子看著她。他琉璃一般的眼中,是她跳動的影子。

若我吸幹她的記憶,她將永遠不能再像這樣舞蹈。

“她心甘情願。”肖珉然得意地笑起來。

雪公子終於像是被他說動瞭,那些纏繞著墻壁的白發開始緩緩松解,讓他從原地站瞭起來,朝妙妙靠得更近瞭些。妙妙還在舞蹈,但她的動作越發激烈,雙眼隻望著肖珉然一個人。

不!不對!

秦月珠心中警鈴大作。肖珉然不懷好意,而妙妙的神情如此悲傷,是在跟他做最後的訣別。

“別靠近她!”

話音未落,雪公子的身體忽然一顫。肖珉然身邊等待多時的殺手立刻有瞭動作。幾乎就在眨眼之間,肖大高高躍起,在空中朝雪公子揮起瞭手中的刀。而肖二的刀已經抵破瞭秦月珠後背的衣裳,眨眼間,便能刺穿她的心臟。

秦月珠的耳中,瞬時灌滿瞭來自體內海洋的喧囂。

隻要眨眼之間,她便能召喚來毀滅的狂風,或者是呼嘯的海潮,撕裂眼前這些令她顫栗、令她厭惡的惡人——可如果是那樣,整座海市便會如她夢中所見的那般,被她毀滅殆盡。

這是,眼前這位雪公子的創造。她親手參與瞭一點點,才知道這是多麼困難的事情。要讓胡姬姑娘的臉上重回紅暈,幾乎耗盡瞭她最後一絲力量。

創造是多麼艱難,而毀滅又是如此容易。

這電光火石般的一剎那猶豫,帶來的後果是貫穿後背的寒意。

真糟糕。到最後,還是沒能見到父親。

秦月珠這樣想著,朝前一頭栽倒。

秦月珠撞進瞭厚厚的雪層。

原以為會貫穿後背的疼痛並沒有降臨,她皺著鼻子等瞭一陣,隻感到沾瞭整臉滿手的雪帶來的寒意。她爬起來,茫然四顧:玉石廳堂已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蠻荒的雪原,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

妙妙紗裙之下的蠍尾已經伸出,但在半空中便寸寸結冰,肖二仍在秦月珠身後,保持著當初持刀抵著她後背的姿勢,刀鋒之上佈滿藍色的寒霜。

秦月珠大著膽子過去將他輕輕一戳,他便硬邦邦地倒在瞭雪地裡。

雪公子站立在雪原之上,低著頭,看著倒在他腳下——全身披掛著冰棱的肖大和肖珉然,他們二人都睜著大眼,仿佛還在盯著半空中浮現著的十個墨跡淋漓的大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好可怕的幻境成真之力。秦月珠縮瞭縮脖子,與之相比,她那點兒微末的力量簡直是班門弄斧。

“哎呀呀,不枉我們佈瞭這麼長時間的局,可算是將這貪得無厭的惡人一網打盡。這招請君入甕,雪公子可還滿意?”

原先朱成碧所在之處,如今是一隻秦月珠從來沒有見過的妖獸,生著山羊般的長角,眼中燃著金焰。它用少女的嬌媚嗓音懶散地說著,抖瞭抖身上的雪,露出護在懷裡的常青。

“原來真正邀請你出海的人,是雪公子!”秦月珠這才明白過來。

她這麼一喊,三雙眼睛都轉瞭過來,一起盯著她。

你要問什麼?空中墨跡變幻,出現瞭新的文字。

“我……”

雪公子琉璃般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你救瞭我,你可以問一個問題。你的問題是什麼?

為什麼你跟阿貝會如此相像?不不不,在那之前,還有更重要的問題——“我爹在哪裡?”

有風吹過,他們身邊的碎雪隨風飛揚。但雪公子的面上依然沒有任何變化,他眼中隻有一片澄澈。

“他是不是,不肯見我?”秦月珠顫抖著聲音問,忽然覺得疲憊異常。她離開傢鄉,跨過瞭重重大洋,為的是能夠來到他的面前,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背後,可能根本就沒有答案。十幾年音訊全無,要麼是他已經不在人世,要麼,是他根本就已經將母女倆忘得一幹二凈。

雪公子頭頂的墨跡變幻不止,卻始終沒有固定的形狀。

秦月珠蹲瞭下來,用雙臂環著自己:“我走瞭很遠的路到這裡來,不是想要帶他回去,也不是想給他添什麼麻煩,我就是想看看他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我想確認一下,這個世界上,還有跟我一樣的人。”

她嘟囔起來,更像是在對著面前的雪地自言自語:“我跟我爹一樣,也能從虛空中召喚出實物。可這力量不受我的控制,險些傷害瞭別人,我想問問我爹,這力量既能創造,也能摧毀——我該怎麼辦?”

雪公子靠得更近瞭些,眨眼間,一隻脆弱而美麗的黑尾鳳蝶憑空出現,停在瞭他的手指上。

接著,他向秦月珠伸出瞭另一隻手,那隻手的掌心,浮現出袖珍的雪暴,閃過細小的雷霆。蝴蝶與雷霆之間,是雪公子澄澈的雙眼,無悲無喜。

一手創造,一手毀滅。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秦月珠的內心微微觸動,若有所悟,卻並不是十分清晰。她抬頭去望雪公子。正好他也在低頭望著她,嘴角甚至微微牽動,神情之間,竟然與阿貝驚人相似。

但他隨之朝後退瞭一步,緩緩閉上瞭眼睛。幻境消散,他們重又回到瞭玉石廳堂之中。無論她再提出怎樣的問題,他都不肯再給出任何答復瞭。

她一路尋來,滿心以為能尋到阿爹的下落,結果卻是這樣的結局。

剛出瞭蜃樓入口的大門,人聲喧囂,海市依舊。可無論是樓房還是行人,都在漸漸地轉為透明,似乎要重新回到霧氣中去。

發生瞭什麼事?朱成碧曾說雪公子獨力支撐多年,已經不堪重負——莫非,他出瞭什麼事?這個念頭才剛剛形成,秦月珠便感到一陣熟悉的惡寒。

“啊,原來你在這裡。”肖珉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秦月珠剛想跑,就讓他一把抓住瞭頭發,掙紮之中,一頭黑發披散下來。

“是個姑娘?倒是正好。女孩子的血,向來味道便是極好的,例如妙妙,隻可惜剛夠幫老朽離開那冰天雪地。不曉得你的血味道又如何?”他已經老態畢現,嘴角開裂,咧著尖利的牙便向她的脖子咬瞭下去。

尖叫聲中,黑暗降臨。

再度聚焦起來的視野中央,跳動著一團篝火。

肖珉然坐在篝火旁,肩上停著一隻海鷗,正慢條斯理地在火焰上烤著一把銳利的刀。

見秦月珠醒來,他像是歡喜得很,湊過來跟她說:“慢點慢點,是不是覺得頭昏眼花?剛才老朽咬錯瞭人,多虧傢裡養的孩子機靈,過來提醒,否則便要將你吸幹瞭,那可不是鑄下大錯?”他撫著海鷗的羽毛,那鳥頭頂著鮮紅的翎羽,與她冷冷對視。

“老朽方才已經將你隨身的水囊送去給那雪公子。有你在手中,他一定會心甘情願地吐出明珠,那才是真正的滋補良品。”

“怎麼可能?”秦月珠喊,“我跟他非親非故!”

“是嗎?可你跟雪公子一樣,也有能幻物成真之力,可自虛空中喚來蝴蝶和狂風。”

“我不過是,不過是他手底下書吏的女兒——”

“書吏?”肖珉然冷笑,“連老朽都註意到瞭,你所拿出來的玉牌,跟雪公子藏身之處四壁上的玉石是同樣質地,你可在別的地方見過那樣的玉石?”

秦月珠啞口無言。

“當然沒有,因為那是他堅硬外殼的內壁!長久以來,他盤踞東海,吞吐蜃樓,甚至還化為人形——這也掩蓋不瞭,他是隻貝的事實!老朽曾聽說他早年曾戀上過人類女子,甚至還有過一個女兒。滄海明珠又算得瞭什麼,隻要有你在老朽手裡,他一定會來的!”

“不對,不對!”秦月珠先是被這消息震得睜大瞭眼睛,接著轉念一想,奮力掙紮起來,“就算他是我爹,他也不會來的!他拋下我們十幾年,根本不會——”

她猛然住瞭口。

有短短的一瞬,她隻覺得幻覺如潮水般湧來:雪公子跪在玉石廳堂之中,盯著原本屬於她的那隻水囊。朱成碧和常青在一旁也不知勸些什麼。可雪公子最後還是幻化出把匕首來,眼也不眨一下,就朝自己滿頭發絲割瞭下去。每割一刀,斷端都是鮮血淋漓。他卻毫不猶豫,終於割斷瞭全部長發,從那面纏滿白發的墻下搖搖晃晃地站瞭起來。

幻覺中斷時,秦月珠正在地上翻滾,滿眼是淚。

“這就是血緣瞭吧。你的痛楚會傳給他,他的痛楚,也同樣開始傳給你。”肖珉然在一旁看著,砸吧著嘴,“仔細想想,老朽倒還真的想再嘗嘗,半人半妖的嬌嫩少女的血的滋味——”

不!不!

秦月珠顫抖起來,想要重新召喚出狂風,可她太過於懼怕瞭。她的頭發一陣轉為雪白,一陣又恢復成黑色,她體內的海洋兀自喧囂,卻沒能喚出任何事物。

然而天地之間忽然起瞭浪濤,將他們圍在中央,從空中砸瞭下來,幾乎要將他們滅頂。肖珉然將刀刃放到瞭秦月珠的頸項之上,那浪濤便忽然凝固瞭。站在波濤頂端的,是半身浴血的雪公子。

放她走。我任你處置。

他沾著自己的血,在半空中一筆一畫地寫道。

秦月珠看不見,也聽不見,她甚至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

隻有劇烈的痛楚,以血緣為依憑,寸寸逼來。猶如此刻,被肖珉然放在火焰上炙烤的人不是雪公子,而是她。痛楚輾轉,無聲呼號,一點一點地蜷縮起來的那個人是她。不,他應該比她還要更加痛苦一些吧,痛到終於張開瞭口,吐出口中光彩四射的明珠。

那珍珠掉落在地,朝秦月珠的方向滾瞭過來。她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抓,珍珠卻忽然放射出耀眼的光澤——瞬間,她望見雪公子站在齊膝深的海水裡,面前是年輕時的母親,懷抱著女兒,正在對他苦苦哀求:“求你,離我們遠一點!別將她變成跟你一樣的怪物!”

雪公子伸瞭手,原本是要放到那女孩頭頂的,聽瞭這句話,那手便懸在瞭空中,再也沒能落下去。

這是……雪公子的回憶?他一直含在口中,一直不肯放手的明珠,卻原來,是關於母女倆的回憶?

滄海月明珠有淚,當初他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才會給她起這樣的名字呢?又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即使面對就在眼前的她,也不能相認?

“月……珠……”

誰在喚她?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在生命終結之前,誰在喚她的名字?

“阿爹。”她輕聲應和。

同一個瞬間,雷霆自天而降,將肖珉然整個貫穿,死死地釘在瞭地上。電光之中,少女滿頭長發皆被刷為雪白。

狂風和巨浪,從她的身側洶湧而出。那是她與生俱來的威力,無所畏懼,勢不可擋——就算令整個世界盡皆毀滅,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被你稱為阿貝的,是雪公子的分身。”

朱成碧將珠貝從水囊中取出來,捧在手上,對秦月珠道。她們所站之處,正是那面纏滿白發的墻壁。

“雪公子獨自支撐,日漸虛弱,本來就需要重新換一副身體,再加上肖老頭子對他的明珠覬覦已久,我們便聯手做瞭這個局。他創造瞭阿貝,再傳承給他關於蜃樓的大部分記憶,這樣,就算他有個萬一,蜃樓也依然可以傳承下去。”

朱成碧將珠貝放到瞭斷發之前。那些還在流淌著鮮血的白發忽然猶如得瞭生命一般,朝貝殼之內爭先恐後地鉆瞭進去。

“誰曉得造到一半,阿貝忽然自己逃瞭,也不知道去瞭哪裡。可肖老頭子已經上瞭鉤,這計劃就算沒有阿貝也得執行下去——就在這個時候,你竟然帶著阿貝,上瞭天香樓。”

白發糾纏一陣,又退瞭下去。出現在原地的,依然是閉著眼睛的年輕公子,仿佛從未離開過。

“到瞭現在,我終於曉得,為何阿貝會出現在你附近的海域,又會心甘情願被你捕獲。他雖然記憶不全,但仍牽掛著你,本能地想要關照你,誰叫你,是他唯一的明珠呢?”

“可是……我爹已經死瞭……就在我眼前……”秦月珠喃喃。

“你沒明白我說的話嗎?蜃樓在,雪公子就在,而且這一次,他不再是獨力支撐,他身邊有你。”

年輕的公子睜開瞭眼睛,依然是一片澄澈。

“好瞭,來跟他自我介紹一下吧?”朱成碧微笑著,露出一側的虎牙。

我認得你。他們頭頂的墨跡緩緩匯聚,組成新的句子。我第一眼看見的人,就是你。你躍入海裡來,將我帶瞭出去。你將我養在水囊裡,沒有讓他們吃掉我。你還給我起瞭一個名字……

“阿貝,”秦月珠微笑著,任憑熱淚滾滾而下,“我是——我是蜃樓閣中新任的書吏,從今往後,你再也不用獨力肩負整個蜃樓瞭,我會陪在你身邊。”

她傾身向前,伸出合攏的雙手,再緩緩打開。

一隻新生的蝴蝶撲扇著翅膀,從她手中飛出,灑下一串串晶瑩的水沫。

夫海市者,為蜃樓貝吞吐霧氣所生,樓臺宮閣,人馬喧囂,皆如真實。東南漁民多有駕船與之相交者,曾言其間諸多奇珍異寶,非凡間所有,然不可妄取。曾有貪婪之輩暗懷珍寶,待海市關閉,取而視之,皆化為水沫。紹興十四年夏,海市陡生異象,樓閣傾頹,為狂風巨浪所襲。次日雲開日明,原處再生新城,市集依舊,行人皆面有喜色。詢之,曰蜃樓閣閣主遺失明珠多年,終於尋回,是以重開海市,以為慶祝。

《饕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