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蘇晴領著曲比拉鐵和小林上山時,羅順祥正被劉紫櫻反鎖在屋裡。她不讓羅順祥跟蘇晴上山,不管羅順祥發多大的火,她就是不讓步。羅順祥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羅順祥說,我這是去工作,你要把工作給我耽誤瞭,責任你來負。劉紫櫻說,我負就我負,有什麼瞭不起!羅順祥跺著腳說,你負得起嗎?你拿什麼負?劉紫櫻更不講理:說到底不就是丟飯碗嗎?你怕什麼,大不瞭跟我回傢種地就是瞭,你種不瞭地,我來養活你!我不相信,你一次不上山,就能丟飯碗?而且,我告訴他們瞭,你胃痛。羅順祥皺起眉,拍拍腦門,倒在床上。他知道,劉紫櫻要是認瞭死理,九頭牛都拉不回,自己再瞪眼怒罵也不起作用。

我看我是前輩子欠瞭你的。羅順祥說。

你說的沒錯,你就是欠我的。如果沒我大姐,你能有今天嗎?每到關鍵時刻,劉紫櫻就把她大姐搬出來當擋箭牌。

羅順祥最怕她提那個大姐。

劉紫櫻的大姐,原是鄉政府(那時叫人民公社)的女幹部,在老傢那個小縣城,沒有人不知道她大姐。“農業學大寨”時代,大姐是鐵姑娘隊的隊長,公社廣播經常響起她的聲音,她先被縣、地區、省裡樹為學大寨的模范人物。很快又提拔成縣婦聯的正式幹部。那個年代,學校也是工農兵三結合領導小組來管理,他們縣裡隻有一所高中,鄉下的孩子要想上高中,貧管會主任要不推薦你,分數考得再高也沒用,縣城中學的門你都摸不著。而貧管會的主任,是羅順祥傢的鄰居,兩傢為爭門後的一條臭水溝,成為瞭冤傢對頭。初中畢業後,父親看準瞭形勢,對羅順祥說,讀高中你就死瞭心吧,眼下有兩條路:一是跟你大伯學泥瓦匠,二是老老實實下地做農活。一聽這個話,羅順祥感到眼前一黑,似乎看見自己的一生整個掉進黑暗裡見不到光亮瞭,眼淚便簌簌地落下。他去找學校老師,他們也無能為力,隻能為他惋惜。那段時間,對羅順祥來說,是一段天塌下來的黑色日子。

直到一天傍晚,羅順祥挑著一擔水正往傢走,突然,被同學劉紫櫻攔住,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他。在班上,劉紫櫻學習成績是倒數的,每天到學校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抄別人的作業。她說她最不喜歡數學,一上數學課,腦子就長翅膀往外飛,什麼都聽不進。她長得矮胖,臉型又扁,同學們給她起綽號叫“冬瓜”,男同學都不愛答理她。羅順祥是個書呆子,平時除瞭學習,從不關心其他的。劉紫櫻要抄他的作業,他就給抄。所以,她對羅順祥印象不錯,畢業時還送他一支鋼筆做紀念,這讓羅順祥激動瞭半天。擁有一支鋼筆,他早就夢寐以求,隻可惜傢境貧困,父母能供他上學已是很開明瞭,他哪能張口向父母要這種東西呢,鋼筆對他是奢侈品啊!羅順祥拿著鋼筆看瞭半天,忽然明白自己再也沒學上瞭,又還給劉紫櫻,說,你留著用吧,你還要上學……後半截沒說完,眼睛卻先紅瞭,把劉紫櫻也嚇瞭一跳。

聽完劉紫櫻的話,羅順祥沒什麼反應,他早已心灰意冷,心想能有什麼好消息。

羅順祥挑起水桶想走。因為有一隻水桶漏得厲害,一會兒工夫,就淺下去一圈,那都是力氣換來的,他心痛那水。每天,去水井挑水,來回得跑四趟,才夠傢人和傢畜用一天。從初中開始,父親就把挑水的事交給瞭他。這對一個農傢孩子,已經是最輕的活瞭。

你不想聽拉倒,我還不想幫你呢!

他的腳並沒有停下來。

劉紫櫻又追瞭一句:你不是想上學嗎?

羅順祥眼睛微微一亮,但旋即又暗瞭。

真的,我能幫忙。

他眼睛又重新亮起來。

劉紫櫻說:但我有個條件,你也要答應。

他不明白地看著她。

就是……就是上瞭縣城中學,你在學習上還要幫我。

我上不成怎麼幫你。羅順祥很沮喪。

傻子!我問過我姐,她說幫你找機動名額。

羅順祥眼睛熱乎乎發起潮來。

這支鋼筆,你用得上瞭。

羅順祥咧開大嘴朝劉紫櫻笑瞭,覺得眼前這個女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

劉紫櫻也有些得意忘形,把手伸進水桶裡撂瞭他一臉的水,他不生氣,依舊咧著嘴傻笑,而水珠子和淚水掛滿一臉。

羅順祥上高中的願望就這樣實現瞭。

這畢竟是他人生第一個坎兒,邁不過這個坎兒,他就沒有未來。

但他的第一筆人情債也就這樣欠下瞭。

他和劉紫櫻的感情,也是在上高中時建立的。劉紫櫻雖不是學習的料,但知道疼人。高中兩年,他們倆都住校,縣城中學離他們傢有二十公裡,一星期隻能回傢一次。回傢多半是因為菜和糧不夠吃回傢取。但羅順祥傢窮,能供他上高中,已經負擔到極限。傢裡沒那麼多大米可背,就象征性地拿一點紅薯幹回來。但劉紫櫻就不同,她總是把她那隻紅花綠地的佈袋子裝滿大米,然後再分一半給羅順祥,她說自己帶多瞭,吃不完。他知道,劉紫櫻不是吃不完,是心疼他,怕他吃不飽。有一次,他不要,推來推去,結果,佈袋掉地上,大米白花花地撒瞭一地。羅順祥驚呆瞭,蹲在地上撿半天也沒撿完。劉紫櫻說,下次你敢不要,我還把它倒在地上。他這才知道劉紫櫻是故意撒手的。再後來,劉紫櫻從大姐那裡拿一元錢,也要分五毛給他。他仍堅持不要。劉紫櫻說,就算我借你的,以後你有出息,記得還給我。羅順祥知道掙錢沒那麼容易,就說我掙不到錢。劉紫櫻說,瞧你,沒出息樣!她用一指頭戳他的額頭,你咋知道你沒出息?你是我們村最有出息的,比我大姐還要有出息!羅順祥聽瞭這句話,倒很受用,整個人都頓時向上躥瞭一躥,心裡比吃瞭一塊肉還舒服。

當時也不知哪兒來的膽子,脫口就向劉紫櫻許願,等我有出息,一定娶你做我的老婆。劉紫櫻咬著嘴唇說,真的嗎?羅順祥傻傻地點頭。劉紫櫻受瞭鼓勵,更大膽地說,那你現在親我一口。然後就閉上眼睛等著。膽小的羅順祥不知後悔自己說錯話還是被劉紫櫻大膽的話嚇破瞭膽,總之是傻瞭,戳在那裡不敢動,臉跟辣椒糊瞭似的,紅一塊黑一塊,趕緊說,快走,天要下雨。說完,拔腿就往前走。

雨真的下瞭,是從劉紫櫻眼裡落下的。她哭著說,你欺負人!

羅順祥慌瞭,不知道哪裡欺負她瞭。

你欺負我。

羅順祥辯解說,我,我沒。

你騙我,還不叫欺負。劉紫櫻說。

羅順祥這才明白過來。心怦怦地跳著,走過去在那張扁扁的臉上親瞭一口。劉紫櫻馬上揉瞭揉眼睛:那以後,我就是你的人瞭,有天地作證的,不許反悔,要不會遭雷劈的。

羅順祥又傻傻地看著她,點點頭。不過,那會兒,他心裡甜極瞭,也感激劉紫櫻對他的信任。他心裡清楚,以他的傢境,肯定娶不起媳婦。劉紫櫻不嫌棄他,讓他感動。但感動之後又心生茫然:她看上你什麼?就因為學習成績比她好?可在那時候,光靠學習成績是沒用的。你真會有什麼出息嗎?吹牛吧你!他把自己兩條腿都想軟瞭。

劉紫櫻看透他的心思,說,等我們高中畢業,讓我大姐推薦你去上大學,或者去當兵,離開農村,你就會有出息。

這句話讓羅順祥有瞭信心。不是對自己,而是對劉紫櫻的姐姐。自己上高中,已領教她大姐的能量。

但人算不如天算。高中畢業那年,時代變瞭,國傢也變瞭,高考也恢復瞭,大學要憑真本事才能上瞭。這對羅順祥無疑是個福音。但恢復高考的第一年,羅順祥運氣不佳,居然在考試的那一天,發起高燒,進考場後隻考瞭一半,就暈過去,自然名落孫山。劉紫櫻差得更多,拿到數學考卷時,如同看天書。於是,她做瞭明智的選擇:自己放棄,力保順祥明年過關。這一年,羅順祥進瞭復習班,學費什麼都是劉紫櫻大姐替他掏的。連他的父母,都覺得欠著劉紫櫻傢人一大筆人情還不清瞭,見到劉紫櫻傢人就跟見大恩人似的。不過,對羅順祥來說,劉紫櫻的大姐確實也是大恩人。所以,這麼多年,每次回老傢的第一站一定是大姐傢。

羅順祥知道,自己真正欠劉紫櫻的不是錢,是別的,是他這輩子也還不起的。

現在回頭再看劉紫櫻,她哪是一般的農村姑娘,別看她學起數學來一塌糊塗,但論動心機,她每走一步都跟掐算過似的,那幾年,羅順祥哪一件事不是她劉紫櫻拿的主意?包括他報考的志願,都是劉紫櫻讓他填的。那會兒,他哪裡敢填北京大學?他覺得北京大學跟登天一樣,做夢都不敢想。劉紫櫻說,你就填,你也許真能登一次天哩!他還是沒信心。說,我能上貴州大學就燒高香瞭。劉紫櫻硬是逼他填北京大學。真不知她哪來的這份信心,比他自己還瞭解自己。她替他下定決心後,對他說,今年考不上,我們明年再考,考一輩子,我都陪你。說完,臉又一沉,一朵陰雲浮瞭出來,神情黯淡地說:“隻怕你考上瞭,人高瞭,嫌棄我沒文化瞭。”羅順祥說,“怎麼會呢!我們都這樣瞭。”劉紫櫻也很有底氣地說,“是的,我們都這樣瞭,你想反悔也不行瞭。不然,你得還我姑娘身。”聽得羅順祥心裡咯噔一下,這他哪還得起呢?!

這一切是不能怪別人的,完全怪自己意志薄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隻要看見劉紫櫻進來出去,胸脯前像塞瞭兩隻暖水袋似的在他眼前晃動,嗓子就發幹,眼就發直。劉紫櫻覺察後就打他一巴掌,罵他腦子長歪瞭,不好好學習。於是,他紅著臉,低下頭去,再趁劉紫櫻不註意,偷偷抬頭看她一眼,發現她居然臉比自己還紅!但他們之間那會兒也就到這個程度,直到高考結束,事情才來瞭個天翻地覆。

那天,他去她傢,遠遠就嗅到一股好聞的香氣。是劉紫櫻在洗頭。整個村子裡,隻有劉紫櫻傢用得起洗發水。他也是第一次看見起這麼多泡沫的東西,眼前白花花的,閃得他眼睛發暈。她讓他先到房間坐一會兒,他就進瞭她的閨房,板壁上全用新報紙糊過,桌上的玻璃臺下壓著照片,有傢人,有同學,他盯著看,可腦子裡什麼都看不進去。劉紫櫻洗完頭瞭,臉上脖子上掛著水珠,拿一條毛巾讓他幫她把頭發擦幹。他接過毛巾照她的話做,離得太近,她身上洗發水的香氣,一股子一股子往他臉上撲,他像被電擊一樣,愣住不動瞭。

她手伸過來,打瞭他一下,緊接著,後面發生什麼,他已經記不住瞭。他感覺自己的記憶在那一刻模糊瞭。隻記得那會兒比看見一碗誘人的紅燒肉,還饞人。也不知她怎麼把他拉進懷裡,把他的手捉住往她身上最柔軟的地方放的。他的手剛挨著它們,又猛然地縮瞭回去,像被燙著似的,但她又捉住把它拿上去,說,它們是你的,都是你的。接著,她主動把衣扣解開,袒露出白花花的胸脯。那一瞬間,他感覺這次是被高壓電擊中,整個人都暈瞭。她拉過他,用手指輕輕地撫摸他的頸背。她是那麼的溫柔,他從沒感受過這種溫柔,由不得要把頭埋下來,埋進她的乳“溝裡”,就像一個嬰兒向往乳汁一樣,他嗅到瞭一股甜香,一股野草莓的甜香,現在,在他眼前晃動的不就是熟透瞭的野草莓嗎?他張開嘴,把它含進嘴裡。這時候,他覺得她身子也在發顫,而他卻像個無傢可歸無依無靠的孩子那樣不安寧,想哭喊起來。她把他拉到床前,一起倒瞭下去……

說真的,他還沒完全清醒,劉紫櫻突然拿出一張字條,遞給他,讓他簽字。他一看,則愣住瞭。劉紫櫻解釋說,我不是不信任你,我這麼做,是給你壓力,也是給我壓力,萬一要是你考不上大學,我也不能離開你是不是?有瞭這個,我們不論誰再多長一條腿也別想跑掉是不是?當時,他對自己前途未卜,究竟怎麼樣還不知道呢;再說,劉紫櫻說得不是沒一點道理,是給雙方壓力。於是,他沒猶豫就給自己畫上名字。

那字條是這麼寫的:

我們已是夫妻。誰都不許反悔。誰先提出反悔,誰就賠償對方一萬元人民幣。

以此為據。

(其中還有兩位證人)。

後來,羅順祥越想越不對勁。那是什麼年代,全國有幾個萬元戶?她怎麼會有這樣的經濟頭腦?怎麼知道拿這樣一張字據來束縛我呢?不僅讓自己簽上名,又讓兩位證人也簽上名,一位是大姐,另一位是大姐夫。直到正式結婚那個晚上,她才宣佈字據作廢,並當他的面撕毀。

劉紫櫻問過羅順祥,娶她前是不是有過動搖。羅順祥說,我哪敢啊?

劉紫櫻也很有把握,你當然不敢。

但唯有羅順祥自己清楚,上瞭大學開瞭眼界後,他還真的思考過他和劉紫櫻的關系問題。那幾年,兩傢人都催他們早完婚,怕夜長夢多,擔心他地位變瞭,心也跟著變。人都是現實的,羅順祥也一樣,他不能不考慮將來,甚至考慮到後代,他畢竟跳出瞭農村,再討一個農村的老婆,未來的傢庭等於有一半還在農村裡,他們的孩子,仍是農村戶口,老婆孩子都進不瞭城。這些問題他一點不想也不現實。他覺得自己的心思比過去活泛多瞭,心裡好像有一池未名湖水,搖來晃去。奇怪的是,他隻要一搖擺起來,不多一會兒,劉紫櫻就會冒出,拿著那張字據來,告訴他,別做夢,你甩不掉我的,不信你試試!他相信她說的話,說到做到。她說把天捅個窟窿,她就能捅個窟窿。況且,她身後站著比她還能幹的大姐。另一個原因是,他挑不出劉紫櫻什麼毛病。她不僅是對他好,對他的傢人都很好。羅順祥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當時都在上學,學費全是劉紫櫻想的辦法。父母有病,也是她帶著到縣城醫院去看病。她的未婚妻身份、兒媳身份、嫂子身份早已既成事實。況且,更要命的是你睡過人傢,你讓人傢怎麼嫁人?哪個男人還會要她?再說,人傢對你有恩,人得講良心吧!隻要想到這裡,他就叫自己打住,老老實實地做人傢丈夫吧!他告訴自己,劉紫櫻除瞭人長得像冬瓜一點,其他沒有什麼不好。

人就是這樣,心一死,就踏實瞭,也現實瞭,接下來是畢業、參軍,然後結婚,然後生孩子,到這時,羅順祥才覺得自己憨人有憨福,因為劉紫櫻的確是個能幹的女人,比他想象的還能幹。這麼多年過下來,羅順祥已經養成習慣,就是傢裡什麼事,都由劉紫櫻出面。經濟大權也在劉紫櫻手裡。特別是老傢的事情,多得讓他頭痛,不是今天這個兄弟的孩子上學缺錢,明天就是那個兄弟的孩子結婚生子;不是這個來電話借錢看病,就是那個急需買個什麼,總之,永遠沒個頭。但劉紫櫻總能把事情擺平。而且,她隻要手裡有錢,一定不會舍不得。所以,這些年,大事小事都是劉紫櫻承包到底。羅順祥正好落得個清閑。漸漸地,誰都知道這個傢,羅順祥是不當傢的,當傢的是劉紫櫻。說句公道話,這些方面,劉紫櫻比城裡的媳婦們強多瞭。樓道裡就有一傢人成天為錢吵架。那傢男人,給老傢父親寄錢,都得偷偷摸摸,絕對不敢當老婆的面提寄錢的事。相比之下,羅順祥幸福多瞭。

但羅順祥當然心裡清楚,這一切是有前提有條件的,那就是一切都得聽劉紫櫻的,特別是在她最敏感的問題上。這不,今天,她一敏感,就把羅順祥反鎖在瞭屋裡,不讓他出門。她攔他的理由就一個:誰知道你們上山會做出什麼事來?

荒唐的讓人哭笑不得。

劉紫櫻對蘇晴的防范幾乎是公開的,她就認準蘇晴是她的情敵,無論羅順祥怎麼解釋,怎麼苦口婆心,怎麼不可能,說一千個理由,她都不信。她也聽不進去。一直綿性子很少發火的羅順祥終於忍無可忍,叫喊說:劉紫櫻,你他媽的怎麼這麼小心眼?我就是看得上人傢,人傢能看得上我嗎?

劉紫櫻說,你聽你聽,這是什麼話,這意思是不是說,你早看上人傢瞭,要是人傢也看上你,這事就成瞭是不是?劉紫櫻一邊說,一邊眼淚就嘩嘩地淌下來。羅順祥馬上搖著手說,你這是幹嗎呀?又沒人欺負你。

你還沒欺負我,什麼才叫欺負我?劉紫櫻更不依不饒瞭。

羅順祥哄完劉紫櫻後,已經中午瞭。想趕進溝去,卻找不到車,隻好等下午的班車。但班車得等三個小時以後才發,這段時間他一直坐立不安。

蘇晴隻顧著心裡著急,擔心活兒幹不完,擔心和傍晚那場大雨相遇,就是沒想到會被困在山上下不來。

山上的夜,比她預計的來得早。一整天時間在工作中不知不覺地流逝瞭,等他們把設備恢復到正常運轉時,大雨將臨。看來,他們的天氣預報很準。

現在,這場預報得很準的大雨,就這樣劈頭蓋臉地讓他們趕上瞭,讓蘇晴有點兒暗暗吃驚的,是這場雨來勢之猛,這種氣象,她還是頭一回遇見。

以黑呷山的山頂為界,靠發射場西側,瘋狂地下起大雨,這雨從山下往山上追,和他們上山時的線路相吻合。讓人驚奇的是,有條白線貼著綠色的山脊傾斜著身子像條滑動的長蛇,刷刷刷地向黑呷山躥上來。速度之快,令人難以想象。眼見著那條白線逼近他們時,肥碩的雨點也噼啪落下,他們都朝後退瞭兩步,還沒被掃著,它卻打瞭個轉,側過身,向右跑瞭。他們都大瞪著眼睛看著這一神奇的景象,不知怎麼回事。“烏頭風,白頭雨;一邊晴,一邊雨”這諺語就是說的這種情況嗎?

曲比拉鐵和小林也嘖嘖地稱奇。

他們收拾起工具,準備下山時,夜幕已從高空中垂落下來,向整個山區彌漫。

你們倆動作快點。蘇晴催促道。

一鉆進林子裡,四周的顏色更加濃黑。

小林不小心摔瞭一跤。

曲比拉鐵說,還是讓我走在前面吧。

蘇晴說行。又讓曲比拉鐵等一等,找根拐棍吧。曲比拉鐵便拿出砍柴刀,摸索著砍瞭三根樹枝,把枝椏去掉,再發到她倆手裡。

繼續趕路時,蘇晴努力用平緩的聲音告訴他倆不要急,我們一定下得去的。其實,這話說出來她自己心裡都沒底。

遠處的山谷裡,有一條瀑佈,如同一條蛟龍,似乎忍受不瞭狹窄的峭壁的擠壓,一直在咆哮,飛濺起白花花的鱗片,狂怒地要從峽口中掙脫出來,整個山谷都回蕩著它的咆哮聲。他們所處的位置,離它不近,但它仍透過繁茂的枝葉把聲音傳瞭過來。蘇晴提醒曲比拉鐵,註意聽,隻要朝這個聲音走,方向就不會錯。

曲比拉鐵說,知道瞭。

他們走進瞭茂密的灌木叢,如果這裡不是彌漫著枯枝敗葉的氣息和潮乎乎的濕氣,一定會讓人以為是走進瞭漆黑的房子裡,腳下軟軟的,像鋪著一層厚厚的地毯。時不時地飄來濃烈的腐殖氣味。

什麼味兒啊!小林叫瞭起來。

話音剛落,頭頂上響起沙沙聲,仿佛有人朝這裡扔瞭一大把沙子。

是雨又來瞭。

雨點從樹葉的縫隙中噼啪地掉落進來。

雨點很大,最初是凌亂的,但很快雨腳就連成一片,把整個世界覆蓋在連天的雨幕中。

怎麼回事呢?你這一生,總是躲不開雨,總是和它攪和在一起。雨,註定要成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嗎?難道是你的生命裡一定要滲進淒風苦雨的氣息嗎?走在如潑的雨陣中,蘇晴不由得這樣想:你人生的旅程中,每一個重要的關口,都飄灑著雨絲風片,宛如門口掛著的簾子,你要進那道門,必須從簾子前穿過。

曲比拉鐵,你在哪兒?小林說。

就在你的前面。曲比拉鐵回答瞭一聲。

我們快到山下瞭嗎?小林又問。

快瞭。曲比拉鐵回答。

他們走出瞭灌木叢。由於頭頂上沒瞭樹葉的遮擋,雨點直接打到身上,雨衣被打得撲撲地響,砸到臉上時,冰冷的,有些生痛。

小林又問主任在哪?

蘇晴告訴她就在她的後面。

小林站住等蘇晴。她們差點相撞在一起。

蘇晴讓曲比拉鐵停下來,問他聽見瀑佈的聲音沒有?

他站住聽瞭一會兒,說聽不到。

那能看見光嗎?她一邊說,也一邊仰頭看天。她想,要是能看見發射場反射到雲層上的燈光,就不用著急瞭。

曲比拉鐵說,沒看見。

小林不知什麼時候拽住瞭蘇晴的胳膊,拽得很緊。

忽然,曲比拉鐵“哎喲”瞭一聲。蘇晴問怎麼回事?他說撞在一棵樹上瞭。

當心一點,往右走。

蘇晴想提醒曲比拉鐵,在前面引路,一定走原路,千萬別走錯瞭。但她又怕一提醒,他們倆反而都會更緊張,話到嘴邊又咽瞭回去。後來她很後悔,當發現走錯路時,已經來不及瞭。

雨仍在張狂,洪水把整個山谷都脹滿瞭,白茫茫的一片。

山下的人肯定也在為他們著急。怎麼搞的?越到關鍵時刻越出錯。要是提前半小時下山,起碼在天黑之前,能到半山腰。這會兒後悔也晚瞭。

這時候,一陣眩暈向蘇晴襲來。腦殼的脹痛幾乎和心跳同步,是那種一跳一跳的疼,不留意好像要炸開,然後炸成碎片掉在自己的腳下。她一聲聲在心裡提醒自己堅強,一聲聲在心裡默念“司炳華”的名字。以往,每遇到困難,他總會幫自己一把,就像那次崴瞭腳困在山上一樣。現在,在無邊的黑暗中,她能從冥冥中感覺到炳華的存在。於是,她的情緒慢慢變得平靜。她甚至沖著漆黑的雨夜微笑一下,給自己壯膽,冰冷的雨滴落到臉頰上,又從臉頰下滑,掉到地上,她知道,這些雨滴,會成為水汽,一點一點地蒸發,重新回到天上,變成雲,要不瞭多久,又醞釀成新的一場雨,從天上再落下來,又重新回到人間,它們總是這樣循環往復,延續生命。人,也像雨一樣嗎?人,一旦離開這世界,能再回來嗎?到瞭那一天,當你也去瞭另一個世界的時候,能遇見炳華嗎?你當然可以。蘇晴這樣想著時,覺著雨不再冷瞭,好像還有一絲溫熱,難道雨也有體溫嗎?她不知道,這會兒,她在流淚。

她默默地流淚,淚仿佛變成一行行詩,一行行佈蘭迪亞娜的詩:

……

我是最美的女人,因為你

去瞭遠方,而我正在等你,

你也知道我在等你。

我是最美的女人,我懂得等待

並且正在等待。

空氣中彌漫著蓬勃的愛的氣息,

所有的行人都在追尋著雨,為瞭感受那種氣息

在這樣的雨中你會閃電式地墜入愛河,

所有的行人都成瞭戀人,

而我正在等你。

唯有你知道——

我愛雨,

我狂熱地愛雨,

瘋狂的雨和寧靜的雨,

處女般的細雨和女人似的暴雨……

哦,佈蘭迪亞娜,你多懂我呀!就像是為我寫的……

當氣象中心的人向馬邑龍報告蘇晴等人被困在黑呷山上沒有回來時,他正要去飯堂吃給加班的人準備的夜宵,一聽黑呷山三個字,他身上像被澆瞭汽油,“轟”地點燃瞭:怎麼搞的,讓一個女同志帶人上山,你們這些男人幹嗎吃的?

羅順祥蔫蔫地站在一旁,馬邑龍真想狠狠數落一頓,馬上又意識到現在不是發火的時候,現在要冷靜,救人要緊!就又忍下瞭,換成這樣一句話:還不趕快回去準備,馬上組織人員救援!

羅順祥那邊一轉身,馬邑龍的腦子也飛快運轉起來:組織人員上山拉網式尋找;使用紅外監測儀。這也是因山區地形復雜上級配備下來的監測裝備。它可以隨身攜帶,像臺攝像機,無論多黑,能在一百米遠的直線距離進行監視,對移動物體會主動跟蹤;再就是派人去調來發射場的探照燈。

方案佈置下去後,馬邑龍立刻驅車前往上路,雨沒停,雨鞭長長短短地抽在風擋玻璃上。路面上積滿瞭水,車輪像被黏性很強的膠粘住,吃力地沙沙地掙脫著往前跑。真見鬼啊,每次下大雨就會出大事,上次炳華出事那天,天突變,大雨鋪天蓋地,這次又是,而且還是她!……如果那樣,小魚就太可憐瞭,他不敢再往下想瞭,隻是催促司機把車開得再快點。

這會兒,羅順祥也帶著氣象中心的人心急火燎地往黑呷山趕。

他覺得自己窩囊死瞭,特別是今天。如果蘇晴他們真出瞭事,那他這輩子就再抬不起頭瞭,想想看,你一個大男人,讓老婆反鎖在屋裡一整天,沒法去上班,結果讓幾個女人上山去檢修設備,最後出瞭事故——誰說起這事兒,不羞臊死你?想到這裡,他已經不是氣惱,簡直開始恨起劉紫櫻來。

大半天時間裡,隔著一道上鎖的門,兩口子一直對峙著,任憑羅順祥磨破嘴皮子劉紫櫻就是聽不進,她已鉆進瞭牛角尖,想讓她出來可不是件易事。她早已認定,在這個基地隻有蘇晴對她是個威脅。她用她從娘傢傳下來的提防住狐貍精才能看牢男人的理論來論證這個威脅,越論證越覺得有道理,在別人看來這十分可笑,而她自己卻堅信不疑。她不容羅順祥辯解,他一辯解,她神經就像受瞭刺激,馬上歇斯底裡地發作一番。更讓羅順祥擔心害怕的是,不知道她還會做出什麼不理性的事來。

也怪自己。羅順祥想。

年輕的時候,他常寫日記。有幾篇日記裡,描述過蘇晴。的確,他很欣賞蘇晴。對她的那樣一種不動聲色的美,從骨子裡往外溢出來的那樣一種氣質,和山澗淌下來的清流一樣,給人以清澈、寧靜、平緩,美麗卻一點都不造作,不張揚。能和她在一起工作,是一種享受。這是別的女人身上享受不到的一種感覺。好像就在日記裡寫下這樣的一段文字。而這段日記又被劉紫櫻看見瞭。

當時,劉紫櫻沒跟他鬧。隻是嘲笑他,沒有司大哥有福氣,沒有娶到蘇姐這樣的女人。

那時候,劉紫櫻對蘇晴還隻停留在羨慕階段,每次來探親,從老傢帶些土特產,一定要給蘇晴留著。劉紫櫻會做地道的貴州傢鄉菜,司炳華、蘇晴、喬亞娟都愛吃,她一來基地,總要把他們請到臨時的傢裡來熱鬧幾次,頗受大傢的歡迎。蘇晴和喬亞娟對她也像自己的姐妹一樣,並沒因為她來自農村低看她一眼。

但這種格局在劉紫櫻隨軍後被破壞掉瞭。當然,也是司炳華離去之後。劉紫櫻在幼兒園工作,女人成堆的地方,碎嘴婆肯定會有。她多少會受些影響。從她對蘇晴的態度變化中,能覺察這一點。她幾乎是突然翻臉的,這個臉翻得比猴子臉快。她跟羅順祥明確規定不許再答理蘇晴。羅順祥覺得這太可笑瞭,說你不是蘇姐蘇姐叫得挺親的嗎,怎麼突然一下翻臉呢?

劉紫櫻說,她不是我什麼姐,我姐在老傢,咱們傢人——主要是你,從此不許跟她有任何來往。

他一看劉紫櫻當真的樣子就問,你們吵架瞭?

劉紫櫻說,我用得著跟她吵嗎?我隻是告訴你,離那個寡婦遠一點,不然會沾上晦氣的。

羅順祥不高興瞭,讓她的嘴積點德,她不僅是我的同學,還是我的同事加戰友,低頭不見抬頭見,你讓我怎麼疏遠?再說,這麼大的人瞭,又不是孩子,說翻臉就翻臉?我看你是頭發長見識短!

不料,劉紫櫻立刻開始跟他大吼大叫地哭鬧。

從此,羅順祥再不能踏進蘇晴傢一步。若是踏進去,一旦被劉紫櫻發現,回傢後一場戰役就會等著他。有一次,單位從農場給每一戶發瞭五十斤大米,羅順祥順道給蘇晴那一袋也捎回傢,進門沒敢耽誤,把米放下就走人。即使這樣,劉紫櫻知道瞭,那一星期,日子沒安寧過。

可問題是蘇晴並不知道這些情況。蘇晴出差給他們女兒星星帶瞭些特產回來,還送到傢裡來。劉紫櫻開門一看,是蘇晴,就堵在門上,不但不讓她進傢門,連送星星的東西也堅決讓蘇晴拿走。蘇晴還沒走遠,就聽見劉紫櫻低聲嘟噥瞭一句“晦氣東西”,氣得她從此再路過羅順祥傢時,都幹脆繞道走。

劉紫櫻氣走蘇晴後,羅順祥頭一回朝她發瞭火,問她說的什麼話?你怎麼能……你傻子嗎?

劉紫櫻說,你心疼瞭是不是?

兩人又吵起來。這是兩人第一次對吵對罵,過去都是劉紫櫻唱獨角戲,羅順祥旁聽,從不還嘴。

劉紫櫻先是用頭撞墻然後又躺在地上打滾,尋死覓活的。羅順祥哪裡見過這種陣勢,嚇得隻好讓步,說你起來,我怕你,我怕你還不行嗎?

羅順祥沒瞭脾氣。

但讓他同樣為難的是,怎麼向蘇晴交代。有幾次,他想跟蘇晴解釋,可不等他走近,蘇晴直擺手,說,你別過來,什麼話都別說,我也不想聽。我們以後,除瞭工作關系,什麼都免談。

羅順祥覺得自己比風箱裡的老鼠還難受。

倒是喬亞娟把羅順祥罵瞭個狗血淋頭。她讓他回傢好好管教劉紫櫻,別到城裡來污染空氣。羅順祥是一句不敢吭,挨一頓損,反倒覺得心裡好受一些。

不過,氣歸氣,惱歸惱,知妻莫如夫。作為丈夫,他能理解劉紫櫻。劉紫櫻內心比任何一個女人都脆弱,也沒有一個人像她那樣把男人看得比天重。他對她來說,就是整個天空。所以,她很害怕失去這片天空,所以天空中飄過一朵薄雲都會讓她惴惴不安。

羅順祥對她這種心理進行過開導,告訴她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你要是愛我,就得信任我。

劉紫櫻說,我可以信任你,但我不信任別人。

他說,這跟別人沒關系。

她說有關系。男人都是花心蘿卜,女人稍微一主動,男人沒有一個不趴下的。

他說請相信我,我不是這種男人。人傢也不是這種女人。

她說你怎麼知道?你瞭解人傢嗎?司大哥走瞭,旱一兩年可以,還能旱四年五年?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沒有男人的澆灌,讓自己旱死不成?再說,人傢不用為誰守,更自由瞭!我能信任她這個人,但我能信任她的身體嗎?誰生理上沒個需要?

他說你怎麼知道人傢就是那樣的人?你這不是胡扯淡嗎?

她一撇嘴,又要來勁,說,你怎麼回事?我說什麼你都要替她辯護。

羅順祥馬上口氣軟瞭,反正你這樣對待人傢是不對的。

我不用你來告訴我對不對,我是女人,我比你瞭解女人。

她和我是同學,你還能有我瞭解她嗎?

你越這麼說,我越不放心。羅順祥,告訴你,你要是敢和她近乎,我就敢把這個基地的天掀翻,你信不信?你不想讓我好活,我也不會讓你活好。

羅順祥一看她歇斯底裡又要發作,立刻休戰,你行你行,我不說瞭,好不好?你別大吵大嚷的,我丟不起這個人。他一邊說,一邊去關窗戶。

劉紫櫻說,我怕什麼,我什麼都不怕,大不瞭回老傢。這裡和老傢有什麼區別?都是一個大山溝!把你處理回傢,我還巴不得呢。這裡舉目無親,回老傢還能靠著大姐(她已是縣人大主任),讓大姐幫我們找份好工作,比這裡強一百倍!

行瞭行瞭,他一聽她整天把大姐掛在嘴上,嘮叨個沒完,頭都大瞭!

其實,劉紫櫻的吵鬧,隻不過是一種先發制人,目的就是鎮服羅順祥,但她心裡始終很虛,生怕羅順祥哪天會飛瞭,所以想盡辦法把他捂得緊緊的,隻要能達到目的,她什麼事都敢做。有一件事,劉紫櫻至今瞞著羅順祥。她連續幾天的冥思苦想,為瞭一勞永逸地解決自己擔驚受迫的狀態,偷偷去找過於發昌,要求為羅順祥調換工作。於發昌問她為什麼要調,讓她說說理由,她居然把自己心裡想的,道聽途說的,望風捕影的那些疑神疑鬼的事全說瞭出來。當時,於發昌讓她拿出證據來,沒有證據可不能胡亂說,這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來找我羅順祥知道嗎?你代表你自己還是代表羅順祥?她說她隻代表自己。於發昌又說,那這件事我要不要跟羅順祥通氣呢?要換單位,起碼得跟他本人交換意見吧?你傢屬的意見,我們隻能作為參考。劉紫櫻想瞭想,說,那還是先不說瞭吧,我回去跟我們傢老羅商量商量,請您先不要跟我們傢老羅說,不然會影響我們倆的團結。於發昌答應瞭,但同時叮囑劉紫櫻吸取教訓,不能捕風捉影,去傷害一個無辜的人。

劉紫櫻一直把這件事當成一粒爛種子,埋在心裡沒讓它發芽。所以,直到現在,除瞭於發昌還沒第三個人知道。

當下,任務期間,羅順祥更不希望劉紫櫻胡鬧,把事情搞得沸沸揚揚。他今天沒能上山,隻有蘇晴心裡有數,其他人還真相信他是胃痛上不瞭山。想想,就挺對不起蘇晴。唉,誰讓你攤上這麼一個不講理的老婆呢?

更讓他覺得對不起的是司炳華。送炳華進火葬場時的那天早晨,他沒吃東西,胃裡卻像喝瞭烈酒一樣燃燒,滋味很不好受。所有的女人們都在陪著蘇晴掉眼淚,引得在場好多男人也跟著掏手絹擦眼睛。他倒沒流淚,隻是看見蘇晴面色蒼白,眼睛大瞭許多,像個夢遊者,清秀的臉顯得憔悴多瞭,心裡有一種刺痛。當時,他真感到肩上多瞭一份責任,面對炳華的遺像,他默默地發誓要照顧蘇晴。可如今,誓言沒兌現,倒給人傢惹來一堆麻煩。將來等到自己那一天時,怎麼有臉去見他老兄?想到這,他胃裡真的一陣絞痛。

此刻,當黑呷山越來越近時,他隻祈求蘇晴他們能平平安安,千萬別出事。不然,他這一輩子良心都永遠不得安寧。

這會兒,馬邑龍站在蘇晴上午出發前站過的地方,等候搜索救援隊從對講機裡傳回的消息。

他站在雨中,默默地看著大傢忙碌。有人要給他打傘,他說不用。然後再不說一句話。大拇指卻在四個手指上來來回回地滾動,是無意識的,他著急時手指會跟著他著急。有人跑來報告情況,他也隻是點點頭,仍不說話。

發射場那邊所有的燈光都打開,把黑呷山的雨夜照得如同白晝。兩束雪亮的探照燈光,刺穿雨幕,時而交叉,時而分開地向黑呷山方向掃射。山上的人能看到嗎?沒人回答他這個問題。

又不知過瞭多久,進到山裡面的救援組的同志在電話裡報告說,儀器上發現有移動的目標。問是不是他們。回答是模糊的。

不能想象,更不能假設,山裡什麼動物沒有?什麼意外不可能?基地早下發過文件,沒經批準,誰都不許上黑呷山。她怎麼能不事先報告就自作主張帶人上山?如果她能安全回來,不能手軟,一定嚴肅處理,要都像她這樣無組織無紀律,那還瞭得?!順著自己的思路,馬邑龍心底有股火拱瞭出來。

接下來的等待顯得格外漫長,馬邑龍不想讓人看出他內心的焦慮,所以他連抬手看表都是悄悄的,微微抬一下手腕,用眼睛的餘光斜掃一下,又馬上把視線重新投向黑影憧憧的山頂,其實什麼都看不見,夜太深瞭,雨又大,但他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等待奇跡的出現。好幾次,似乎看到瞭山路上有人影晃動,定睛再看,什麼都沒有。此時,他多希望蘇晴驀地出現在眼前,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哪怕像很多年前那樣淋著大雨沖進他的辦公室,一個勁地叫冷呢!

又過瞭多久?記不清瞭,反正已過瞭午夜,馬邑龍也不再看表瞭,突然身邊人的對講機電話裡報告說:發現目標!是他們!是的!救援小組的負責人高興地叫喊起來。

這個消息讓他壓在心口的石頭落瞭下來,松瞭一口長氣。

沒過多久,蘇晴、曲比拉鐵、小林和救援組的人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

醫療隊的醫生護士馬上跑過去。蘇晴推開瞭他們,她的目光在人群裡逡巡。接著,她猛然移步朝他走過來。

馬邑龍所有的擔心都放下瞭,唯有惱火放不下。他聽見她蚊子般地說瞭聲“對不起”。是說對不起就沒事瞭是嗎?有多少人為你們擔驚受怕,給多少人帶來麻煩!這還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如果在山上下不來,出瞭危險怎麼辦?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他真想狠狠地嚴格地不留情面地……讓她記住這次教訓……可是,可是,當他看見她還沒緩過神的一雙眼睛,被激流般的雨水無情地流淌著的蒼白的臉,愛憐之心油然而生。他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真的,他心裡忽然有一種沖動,真想沖過去,一把把她摟進懷裡,他真想!真想!但,理智告訴他不行,這絕對不行!你要控制!對,要控制!控制住情緒,控制住,決不能!有那麼一霎,他覺得都快管不住自己瞭,他害怕瞭,害怕自己失去理性,也害怕和擔心她到跟前來。他感覺到有一股氣浪朝他撲來,準確地說,是氣息,來自她身上的,他感覺自己的手和身子都有些顫抖和不聽話,手抖動得厲害。他下意識地將眼睛閉上,重重地吐口氣,再睜開時,他發現自己把手伸瞭出去,但在快要挨著她的臉龐的最後一刻,他把手抬瞭起來又迅速改為下劈,劈得有些過勁,險些閃瞭腰,好在站得穩,那隻手劈出瞭一個命令:上車!

是的,上車!他下完這個命令後,仿佛絲毫都沒猶豫,馬上跳上車,不管身後的她難不難堪,他管不瞭那麼多,跳上車走瞭,也可以說是逃走瞭……

黑呷山遇險事件之後,這段時間,整個基地上下都變得平靜下來,再沒什麼大事發生。衛星也從技術陣地轉運到發射陣地,穩坐在火箭的頭頂上瞭,發射陣地比過去更熱鬧瞭一些,畢竟工作中心全部轉移到這邊來瞭,幾乎所有的人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塔架上站立的火箭衛星身上。日子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跟發射程序似的一天天從高高的塔架上翻過去,一切正常。

天氣也好像是一成不變,不時有雨,或者有霧。空氣濕度大,吊車臂,旗桿,運輸車,風速風向標,哪兒哪兒都掛著水珠,閃閃發亮,尤其是凝結在塔架上的水珠,像小蟲一樣慢慢地下滑,滑到一定程度,吧嗒一下摔下來,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摔瞭個粉碎。這樣一來,平靜的時光也隨著水珠的破碎被打破瞭。對塔架來說,什麼雨水、潮濕,都不在話下,但火箭衛星就不一定,雖然想出一個土辦法,在塔架身上掛瞭一圈的防雨佈,像是給穿上一件寬大的藍褂子,風一吹,各個角飄蕩起來,跟旗幟一樣飄揚。雨倒是遮擋住瞭,可擋不住潮濕,那些愛幹燥的電路們,又在這時候冒瞭“泡”。

這天,正在進行第二次總檢查。要不出意外,“窗口”也沒問題的話,發射指日可待。可老天爺好像偏不讓人順心,三級火箭有一條母線突然出現漏電現象。最要命的是,讓人很難判斷是什麼原因引起的。這樣的問題,從沒發生過。

基地的頭頭腦腦們火急火燎地向塔架下集結,圍著火箭轉圈,就像盯著突發急病的兒子,心疼得不得瞭。

馬邑龍將手背在身後,大拇指又急急在四個手指上滾動起來。

季永年也來瞭。

指揮部緊急會議就在現場召開。因為不馬上解決這一問題,程序就沒辦法往下走,事關著三級火箭能否順利燃燒。若帶著隱患上天,後果難以預料。

所有的表針都咔嚓咔嚓地往前走著,並不因任何變故放慢自己的腳步。從發現漏電到眼下,半天時間劃過去瞭。現場會開得七嘴八舌,場面熱烈,卻沒結果。有人建議把衛星卸下來,為火箭重新做一遍垂直測試,馬上就有人反對,這樣的話,程序又要倒退回一個星期前,所有的時間不是白搶瞭嗎?關鍵是總時間表允許嗎?

爭論最激烈的時候,馬邑龍突然離去。等他再進來時,他的身後跟著一個人。

張高工。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倆身上。

季永年看著馬邑龍,一雙眼睛明顯地一亮,那意思是問他想出瞭什麼新招,趕緊說。

馬邑龍指瞭指張高工,示意張高工來講。

季永年直起腰,緊鎖瞭幾個小時的眉頭舒展瞭一些。

張高工沒說話,而是先慢條斯理地把手提電腦打開,展現在大傢面前的是一份故障分析報告,從現象描述到總分析,再到最後結論,講得井井有條,頭頭是道。根據他的推斷,這一漏電現象,是濕度造成的,對火箭並不造成影響。

張高工說完,全場一片靜默。

所有人都在心裡掂量張高工的結論:假如張高工的推斷正確,那就皆大歡喜。假如不正確呢?這個責任由誰負?

更重要的是,這裡還有個崗位責任制的問題。三級火箭的母線漏電,這一段不屬他張高工管轄。甚至也不歸屬任務測試發射協調小組。自私點兒講,基地可以不承擔這一責任。如果大傢接受張高工的分析報告,情況就不同瞭。因為張高工是基地的人,是對是錯,基地都要跟著他一起承擔責任。站在這一角度看問題,張高工的分析報告就成瞭沒事找事。

按說,不該這樣去思考問題,什麼你的我的,隻要對發射有利,你的事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但人是最復雜的動物,責任當前,免不瞭會有人從另一個角度思考問題。呂其當時就站出來提反對意見,說:你這隻是理論上的分析,如果母線漏電的部分實際情況與你的分析不符,火箭上天後發生問題怎麼說?這個責任你、我、在場的人誰負得起?

顯然,他這話是說給季永年聽的,他是在提醒季永年,我這是在為首長著想,因為如果拍板把事情定下來,事後出瞭問題,當然是在場誰的職務高,誰來負這個責任。

馬邑龍發現,呂其的話讓季永年的眉梢微微向上挑瞭一下。

會場上的空氣凝重起來。一提到責任的問題,誰的心都會重重地一沉。

再說瞭,老張,有句話我也許不該在現在,更不該在這種場合說,但本著為任務負責的態度,我想我必須要說。呂其頓瞭頓,眼光從眾人屏息凝神的臉上掃過,最後停在張高工的身上,你兒子的事還沒處理完,你不該在這種時候隨便對不屬於自己分內的事發表看法。

馬邑龍愣瞭一下,他沒想到呂其會這樣說話,技術上的事一是一,二是二,怎麼把那件事也扯進來呢?何況張高工的分析很有見地,起碼也該鼓勵和支持。

老呂,你說什麼呢?馬邑龍忍不住帶著譴責的口氣說。

張高工倒十分理解呂其對自己的提醒,說沒關系,我明白呂副總師的意思。他說的那種前景也是對的。如果這事弄砸瞭,我就會面臨他說的那種情況。但是,我認瞭。

這不是你老張認不認的事。再說,你的方案隻是一份故障分析而已,隻要故障沒經確認不能“歸零”,它就仍是帶著風險。呂其堅持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這一問題可以“歸零”。馬邑龍又慢慢悠悠地跟瞭一句。

呂其說,要是真出瞭問題,這個責任由誰負?

張高工說,我來負。

呂其說,你負得起嗎?

張高工像被搡瞭一把,身子搖晃瞭一下。

馬邑龍說,那就我跟老張一起負吧!老張,你同意嗎?

張高工點點頭。

會議主持人說:我看我們還是舉手表決吧。同意老張這份報告的請舉手。說完,他主動把手舉起來。

大傢都跟著把手舉起來,包括季永年。隻有呂其和另一個人沒舉手。少數服從多數。張高工的分析報告通過瞭。

八天後火箭上天,順利運行的結果,證明張高工是正確的。為此張高工榮立瞭二等功,季永年把立功證書發到張高工手上。當然,這是後話。而此刻的張高工,看著在場的人舉起的一隻隻手臂,竟忘瞭把自己的手也舉起來,下意識地攥住瞭馬邑龍的手,攥得很緊,很緊,等他終於不好意思地松開時,馬邑龍發現自己的手濕漉漉的全是汗。

《向天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