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清涼

一條渡船,上面載滿了急切想到對岸去的人。船夫撐起了竹篙,船就要離岸了。這時候,有個佩刀的武夫對著船家大喊:「停船!我要過河!」船上的客人都說:「船已開行,不可回頭。」船夫不願拂逆眾人的心,遂好生勸慰武夫道:「且耐心等下一趟吧。」但船上有個出家的師父卻說:「船離岸還不遠,為他行個方便,回頭載他吧。」船夫看說情的是一位出家人,便掉轉船頭去載那位武夫。武夫上得船來,看身邊端坐著一位出家的師父,順手拿起鞭子抽了他一下,罵道:「和尚,快起來,給我讓座!」師父的頭被抽得淌下血來。師父揩著那血水,卻不與他分辯,默默起身,將座位讓與了他。滿船的人見此情景,煞是驚詫。大家竊竊議論,說這位禪師好心讓船夫回頭載他,實不該遭此鞭打。武夫聞聽此言,知道自己錯打了人,卻不肯認錯。待到船靠了岸,師父一言不發,到水邊洗淨血污。武夫看到師父如此安詳的神態舉止,愧怍頓由心生。他上前跪在水邊,懺悔地說:「師父,對不起。」師父應答道:「不要緊,外出人的心情總不太好。」

講這故事的人是這樣評價這件事的:禪師如此的涵養,來自視「眾生皆苦」的慈悲之心。在禪師看來,武夫心裡比自己苦多了。不要說座位,只想把心中的清涼也一併給了他。

我坐在這個故事的邊緣長久發呆。我輕撫著自己的心,悄然自問:這裡面,究竟有幾多的「清涼」?

和那位擁有著「沉靜的力量」的師父比起來,我是近乎饒舌的。現實的鞭子還沒有抽打到我的身上,我已經開始喋喋地傾訴幽怨了。我不懂得有一種隱忍其實是蘊蓄力量,我不懂得有一種靜默其實是驚天的告白。我的心,有太多遠離清涼的時刻。面對誤解,面對辜負,面對欺瞞,面對傷害,我的心燃起痛苦仇怨的火焰,燒灼著那令我無比憎惡的醜惡,也燒灼著我自己顫抖不已的生命。我曾天真地以為,這樣的燒灼過後,我的眼將迎來一片悅目的青蔥。但是,我錯了。我看到了火舌舔舐過的醜惡又變本加厲地朝我反撲,我也看到自己「過火」的生命傷痕纍纍,不堪其苦。總能感到有一道無形的鞭影在我的頭頂羅織罪名,總是先於傷口體會到頭破血流時的無限痛楚。我漂泊的船何時靠岸?洗淨我滿頭血污的河流又在何方?

當我和這位禪師在一本書裡相遇,曾忍不住哀著紙頁癡癡地對他講:因為憐恤,所以,你不允許那人獨自滯留岸上;遭遇毒打時,你因窺見了那人焚燒著自我生命的滿腔怒火而萬分焦灼;當那人跪下向你懺悔,你原諒了他,還真心地為他解脫。你的心中,究竟儲備著多少清涼?面對你豐富的擁有與無私的施與,我一顆寒酸寒苦的心,感動得輕顫起來。

幾年前在一個寺院,一位師父告訴我說:「一照鏡子,你就讀到了一個字。」愚鈍的我傻傻地問道:「那是個什麼字呢?」師父在自己的雙眉上畫了一橫,又在兩眼上各畫了一下,然後,在鼻子上打了一個十字,末了,又指指自己的嘴:「猜著了嗎?」我懵懵懂懂地說:「沒……有。」師父說:「哦,猜不著才好。猜不著,你有福了。」說完,逕自去了。我急沖沖地問同行的夥伴:「到底是什麼字啊?」夥伴說:「是個『苦』字哦。」

原來,我們帶著一個「苦」字來到塵世間。你是苦的,我是苦的,眾生皆是苦的。

驚悸的心,枯澀的心,猜疑的心,怨懟的心,憤怒的心,仇恨的心,殘忍的心,暴虐的心……這些心,全都淤塞著太多太多的苦。說到底,無非就是這樣一個道理,虐人亦即自虐,愛人亦即自愛。

讓我們在每一面鏡子前駐足,認清自己臉上刻著的那個清晰的字。讓我們深深憐惜那些被這個字窮追不捨的可憐的人。讓更多的人一抬手就能輕易捫到自己心中無盡的清涼。

《人生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