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天浩,過來!」周天浩一回到家,老岳父吳昌茂就叫道。

周天浩有些心虛,他不知道老岳父到底要說什麼。其他的都好辦,只要不是祁靜靜的事,他都能說得清楚。另外,他還有些擔心,老岳父是不是會問到省紀委調查的事。最近,老岳父頻繁地出去,大概也是在關心著這件事情。畢竟自己惟一的女婿被捲了進來,他不能不關心。他關心的,不僅僅是女婿,更是自己的女兒。

果然,剛一坐定,老岳父就開口了:「天浩啊,省紀委的事,搞明白了吧?」

「到黨校調查了,但沒宣佈。」周天浩接過吳雪送過來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有些苦,他微微皺了下眉頭。

「情況你應該清楚吧?」老岳父問。

周天浩放下杯子:「不太清楚,是背對背調查的。不過我聽安邦校長說,可能涉及到一些人,但總體上問題不大。」

「是吧?問題不大?」

「聽說不大。」

「天浩啊,我得到的情況卻是不一樣的啊!黨校的問題嚴重得很,據說有七八百萬哪!那個馬……馬國志,也是糊塗了嘛!你確實沒有吧?」老岳父向前移了移身子,這個老的市委副書記,雖然退了,年齡也大了,但問起話來,威嚴還在。

周天浩感到身上有點發熱,他下意識地擦了下額頭。

老岳父對站在邊上的吳雪道:「你有事去吧,我想單獨和天浩談談。」

吳雪說:「你們有什麼好談的?連我也不能聽。」

吳昌茂瞪了女兒一眼,吳雪撇撇嘴,到房裡去了,「砰」地關上了門。

「這孩子……」吳昌茂搖搖頭。周天浩起身給他倒了點水,老岳父道:「天浩啊,這事已經出來了。你……我這幾天也瞭解了一下。為什麼我沒說?是怕吳雪受不了。我只想問你兩個問題:一、你究竟拿了多少?是主動提出來的,還是被動接受的;二、錢現在在哪?」

周天浩沒想到老岳父一下子就進入了主題,額頭上真的冒汗了。他拿過紙巾,細細地擦著,同時想著如何回答老岳父這兩個問題。老岳父也沒催,在官場上待了幾十年,他知道分寸。他得給女婿一定的時間,讓他好好梳理。

紙巾用到第五張的時候,老岳父親自給周天浩續了點水,周天浩喝了一口,輕聲道:「謝謝爸爸的關心。這件事,本來我早就想給您匯報。可是一直找不著機會,而且我自己也一直處在矛盾之中。我從來沒有向他們提到過任何要求,錢是他們主動送過來的,為此我跟他們還拉扯了很長時間。事後,我曾要退給他們,他們根本不接受,說國志校長早已收了,沒事。這樣,我才收了。錢現在存在銀行裡,一分未動。昨天晚上,我已經跟二建司的楊平聯繫了,他明天到南州,我決定將錢全部退給他。」

「到底多少?」

「這……」周天浩囁嚅著。

「說嘛!」

「50萬。」

「啊!」吳昌茂也驚得歎了口氣,停了會兒,才道:「這個數字,這個數字,太大了。太大了!得……」

周天浩望著老岳父,兩個人都沉默著。

突然,房門「嘩」地一下開了,吳雪幾乎是衝著跑了出來:「周天浩,你怎麼?怎麼?」吳雪哭著,指著周天浩,「你怎麼?你想害死我們哪?」

周天浩一下子呆了,吳昌茂趕緊過來,拉住吳雪,說:「小雪,別哭。這事還嫌不夠?要嚷著讓大家都聽到是吧?快停了。」

吳雪依舊哭著,周天浩也站起來,勸道:「小雪,這事……是我錯了,不正在跟爸爸一起想辦法嗎?別哭了,好吧?「吳雪盯著周天浩,止了哭,然後道:「周天浩,我沒想到你也是這樣……」說著,就回房了。

吳昌茂坐下道:「天浩啊,你糊塗啊!糊塗!」

「是的,爸爸,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這事……」

「兩個方面,一、你立即想辦法將錢退了;二、我明天直接出面,找宏生書記和伊達同志。」老岳父吩咐完,又道:「你自己就別動了。特別是在黨校那邊,一定要低調。小雪這塊,你好好地勸勸。這事你得……唉!」

「我知道了。」周天浩說,「晚上我還得出去。國志校長他……」

「他怎麼了?」

「他下午4點突然中風了,很嚴重,正在搶救。我得到醫院去。」

「中風?怎麼偏偏這時候……也好,也好啊!」吳昌茂說,「那你就去吧,人命第一。」

周天浩匆匆洗了個澡,又到房裡向吳雪道了歉。吳雪一直沒有理他,周天浩知道,想一時半會兒讓吳雪思想上通了,不太可能。何況這事對吳雪來說,確實是個天大的打擊。在這樣的打擊面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能靜下來,慢慢地接受現實。並且,能和他,以及老岳父一道,來共同渡過這個坎兒。否則……

出了門,周天浩直奔醫院。馬國志仍在搶救,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周天浩與馬強聊了會兒,馬強說:「周校長,你還是回去吧。在這,也……而且你在,我們也感到心裡堵得慌。」

「這……我還是待著吧。」

「真的不必要。有情況我隨時告訴你。」

周天浩想了會兒,覺得待在醫院,除了看著昏迷不醒的馬國志外,其他的事也不能做,回家也一樣,反正有手機聯繫。他便將手機號給了馬強,說隨時聯繫,然後就下樓,出了醫院。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慢慢地沿著街道往前走。雖然已經是10點多了,但街上人依然很多。一些瞅準了機會的商店,依然張開著霓虹閃爍的門臉。他走了一段,就覺出人聲的喧囂,便轉身進了一條小巷。這巷子很窄,不到兩米寬。從進去的這頭看上去,遠遠地,在巷子的那頭,懸著一盞路燈。燈光昏黃,如同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夜都市的冷寂與浪漫。巷子裡沒有人,除了周天浩,只有兩旁人家窗子裡透出的隱約的話語和漸漸平靜下來的生活的氣息。他走著,恍惚想起小時候,在鄉村上走過的那些比這更窄的巷子。那裡有狗叫,有人語,有夜蟲的聲音……

「心裡長滿了悲涼!」周天浩想起這樣的一句詩。

馬國志已經躺在醫院裡了。如果真如醫生所說,那麼很多的事實與責任,都將永遠地跟著他的大腦一道,被高壓給壓碎,壓垮,直到成為一種誰也看不見的虛無。周天浩想起當時馬國志跟他說的話。馬國志說:「天浩啊,楊平他們也找到了我。我說這事嘛,反正綜合樓都得建,招標也是建,直接定標也是建。市二建司也是大公司嘛!這事,你看看,就由你定吧。」

「這……怕不合適吧?」周天浩有些惶惑。

馬國志爽朗一笑:「什麼不合適?行!楊平再找你,你就做主吧。不過事情得處理得乾淨,該走的程序還要走。」

周天浩在那一刻,最想說的是楊平已經給他送了,他想問問馬國志校長,這事該如何處理?但看馬國志的樣子,他又把話嚥了回去。馬國志看他猶豫不決的樣子,拍拍他的肩膀,道:「別想得太多。這麼大的工程,不可能全部按民主的程序來進行。要是真那樣,不知搞到牛年馬月?你放心,楊平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周天浩點點頭,馬國志常務的話,他由不得不信。而且,他私下裡想:連馬國志都收了,我還擔心什麼……就是這樣的心緒,一直到吳旗他們舉報,到紀委來調查,馬國志依然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舉報嗎?哪一級紀委的舉報箱,不是滿滿的?要是都認真,還了得?查,讓他們查嘛,走走過場而已。只要自己鎮定,黨校這和尚廟裡,能做出什麼大文章?」

可是現在?

馬國志兩眼一閉,躺在病床上,也許將不再傾聽和過問這人世間的紛爭了,當然也就無所謂受賄、處理,甚至牢獄之災了。而自己……周天浩搖搖頭,空寂的巷子裡,傳來輕柔的呢喃。他努力地睜大眼,在前面被爬山虎拖著的牆下,正團著人影。他自然明白,這就是小巷裡的樸素而真實的愛情。他退也不可能了,只好快速地走了過去。走過這團影子的時候,他感到大家都屏住了聲息。等出了影子,再往前十幾米,便是路燈。剛才在巷子那頭看起來昏黃的路燈,此刻竟然變得有些刺眼。他用手遮了下,過了路燈,便是江堤。

夜晚的長江,相對於白日的奔騰,已經是無限的安靜了。江水深邃,只看見偶爾露出來的波峰。船隻也相對很少。孤寂的航標燈,在江面上搖晃著。這多像人生!周天浩站在江堤上。江流平靜,江流千古。而人生何其匆促?如此匆促的人生,為什麼又生出這麼多枝枝節節呢?是命運使然?還是心性使然?應該說,這些年來,周天浩始終把自己定位在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角色上。他有理想,有抱負,甚至,他曾經把自己往後的一切,設想得異常的充分。但他也明白,理想僅僅只是理想。現實是一把無情的鈍刀子,慢慢地割你,直到有一天,你對一切失去了疼痛感,理想也就永遠地被鎖進了天堂。如果說,一個40多歲的人還懷揣理想,那是可笑,但如果就此斷定周天浩沒有理想,那更是對他的輕視與不解!

江風吹著,有些冷。5月的南州,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周天浩往前走了幾步,一條亮著燈的駁船,正從上游駛過來。夜晚,看著船,似乎是靜止的,只有燈光在告訴你:它是在運動著的。沒有了江水和兩岸的風景作為參照,一切開始沉緩下來。周天浩想:人生也能如此地沉緩嗎?或者,人生也能在這無邊的夜色中,悄悄地改變嗎?

手機震動了下,是短信。

周天浩打開手機,竟是祁靜靜。祁靜靜說:住在醫院裡,你得來看我。

周天浩沒有回。這祁靜靜,唉!他索性把手機關了。再回頭看江面,那駁船竟已不見了。江上一片漆黑,彷彿連廣大的天空也被它吞了似的。

下了江堤,周天浩攔了輛的士。上車後,他想了想,又開了手機。祁靜靜的短信又蹦出來了:我想通了。你來!

周天浩歎了口氣,司機顯然也聽到了,回了下頭。周天浩說:「師傅,放點音樂吧!」

司機說:「好咧。」接著,便打開音響,不一會兒,就傳出韓紅的《青藏高原》。周天浩是喜歡這首歌的,高亢,悠遠,深情,執著,特別是流布在其中的濃郁的民族風情,讓他每每聽見,都激動不已。他聽著,就如同走上了遼闊的青藏高原,與古老的藏民族文化相遇。那藏紅花,那青稞酒,那遠古的呼喚,那潔白的哈達……早在大學讀書時,周天浩就曾經有一個夢想:有朝一日,一個人獨自背著行囊,去遊歷西藏。

20年了,西藏還在白雲之上,還在念想之中。可是,心已結繭了。

周天浩聽著,眼睛一熱,淚水竟要流出來。他趕緊背過頭,稍稍用手拭了下,然後給祁靜靜發了個短信:我在家。有事明天再聯繫!

現在,周天浩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晚上回到家以後,如何面對吳雪。吳雪是個天真的女人,這從她對待感情和對待家庭以及對待別人上,都能看得出來。在感情上,周天浩是她的第一次。那時,已經身為南州市委組織部長的吳昌茂,堅決不同意女兒嫁給黨校一個剛剛分配來的大學生。可是,吳雪認準了,她告訴父親:要麼同意,要麼脫離父女關係。吳昌茂只好妥協了。在家庭上,吳雪現在除了黨校圖書館的工作,其餘時間幾乎都放在家庭上。既要照顧年齡漸大的父親,又要管好孩子的日常生活和學習,同時還得為周天浩操心。有時,吳雪自己也埋怨自己:何必呢?年輕時的朋友們都散了。在對待別人上,吳雪更是堅持著「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在黨校工作了20多年,她沒有和任何人紅過臉。人前人後,吳雪都是一個讓人敬重讓人喜歡讓人覺得親切的女人。她的天真,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發自內心的。她的寬容,更不是刻意的,而是來自於她的秉性。這樣一個天真的人,丈夫卻……50萬哪!周天浩想起晚上吳雪知道這事時那一聲哭泣,他的心有些疼了——

如果能回頭……可是,能回頭嗎?

車子到了小區,周天浩付了錢下車。穿過一條林蔭道,便是他們家所住的廳干樓。這是一幢小別墅,兩層,前後都有院子。老岳父退下來後,在前前後後種滿了花草。一近到門前,就能聞到5月正在開放的梔子花的香氣,還有香樟清新的氣息。周天浩站了會兒,才掏出鑰匙開了門。整幢房子看不見燈光,也許都已經睡下了。他又開了客廳的門,本來他想就著黑暗到衛生間洗一把,可是就在他挪動步子時,吳雪說話了。

吳雪坐在黑暗中的沙發上,道:「周天浩,別急著,我想跟你談談。」

周天浩聽得出來,吳雪的口氣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痛心疾首了。大概是老岳父做了工作,或者她自己深入地思考了一番。也好,在這黑暗之中,也許正適合兩個人慢慢地談談。有些事,你已經迴避不了,那就不如迎上去。迎上去,也許就能找到出口。這出口,或許是自己找到的,或許是別人找到的。不管是誰,只要是出口,總比堵在其中活活地悶死了好。周天浩因此也坐了下來,他和吳雪隔著一張茶几,他能聽見吳雪起伏較大的呼吸聲,就說明了她內心裡,還在不斷地爭鬥著。

「小雪,是我……這個時候,說這些話也許是多餘了。不過,我得說一句:我真的沒有主觀上……」

「這個,我相信你。但是,客觀上,你已經構成了受賄,而且數額巨大。巨大啊!」

「以前,我一直沒想這麼多。錢一直存著,我也擔心日後會出事。果然……我已經同楊平聯繫了,他明天上午回南州。我準備將錢全部退給他。」

「退就能解決問題?」

「肯定不能解決問題,但總比不退好。在組織上沒有正式立案前,這都是機會。」

「周天浩,我問你,在收那些錢時,你想到過我和孩子沒有?」

「這……」

「一定沒想過。你想到的就是權力!」

「這也……」

「難道不是?我現在真後悔,當時在爸爸面前替你說話,讓你當了副校長。否則,你一直當部主任,哪會有現在?我說,你怎麼就……唉!」

「我也說不準。也許正如你所說,只想到了權力。」

「我問你,錢真的一分沒用?」

「一分沒用!」

「能取出來嗎?」

「能。我辦了銀行卡,在省城存的,但可以異地取款。明天一早,我就到銀行去全部取了,然後交給楊平。」

「馬國志馬校長也收了,是吧?」

「這……我聽楊平說,馬校長收了一套別墅,同時還收了一部分錢,包括30多萬美元。可是現在他……」

「他中風了,是吧?中風了就能逃脫?不可能的。」

「……」

「今天晚上我不想再和你說了。休息吧!」吳雪說著就起身,往房裡走去。周天浩也跟著,準備進房,卻被吳雪給擋住了,「你到書房睡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周天浩沒再說什麼,就轉過身。他先去衝了下,然後到書房。夜已經很深了,他卻一點睡意也沒有。窗外,蟲鳴正盛,偶爾還能聽到樹枝間飛動的夜鳥的翅膀與樹葉的摩擦聲。靜了一會兒之後,周天浩開始慢慢地梳理思緒。他突然發現,也許馬國志的中風,對於整個黨校綜合樓的案子,是一件好事。馬國志是個核心人物。如果從辦案人的心理和反腐敗的成果上看,無論如何馬國志都應該排在他的前面。一個正廳級的市委黨校常務副校長,受賄五六百萬,這本身就具有極大的轟動效應。南州這些年來,在反腐敗上也抓過幾個官員,但印象中,級別最高的也才是正處。這次可是抓出了條大魚。可這大魚剛剛露了頭,就已經……大魚倘若消失了,有兩種可能,一是小魚跟著遭殃;二是索性不再抓魚。權衡一下,周天浩覺得在這關鍵時刻,馬國志常務最好的態度應該是不再醒來,或者醒來了,也不再能承擔什麼責任。但這他說了不算,得馬國志自己的意志和醫學的水平說了算。

如果馬國志以萬分之一的可能,醒來了,且清楚了,那麼,黨校綜合樓案件,也許在不久之後就將成為各大媒體上的新聞。當然,也還有可能,這個案件,到調查為止,一切皆為虛驚……

如果馬國志再沒有醒來,那麼,這案件一大部分關鍵就喪失了。周天浩再把錢如數退還了,也許……

天快亮時,周天浩才懵懵懂懂地睡著,可是不一會兒,他就做了個夢。也沒有具體內容,只是感覺到大地在向後倒退,而自己正在向前瘋狂地奔跑,跑著跑著,他就醒了。眼一睜,外面天光明媚。

新的一天開始了!

孩子早早地吃了飯,到老師家補課了。老岳父、吳雪和周天浩,三個人寡淡無味地吃了早飯。吳雪說:「天浩,我們一起過去!」

周天浩說:「也好。我馬上跟楊平聯繫下。」

楊平已經到了南州,正住在賓館裡。周天浩說你先休息,半小時後我到賓館找你。楊平說到底什麼事?搞得這麼神神秘秘的,我的心裡都直打鼓。是不是綜合樓的事?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一分錢也沒承認。他們要是查出來了,那也是……

周天浩打斷了楊平的話,說現在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等我到了再細說吧。

兩個人到銀行取了錢,自始至終,吳雪一直跟著,卻沒說一句話。50萬,整整一公文包,提著也沉甸甸的。到了賓館,一進楊平的房間,周天浩就道:「楊總,這是你放在我那的50萬。我保存著也不太方便,現在還給你,請收下!」

楊平呆著,像被點了穴一般,人整個地定住了。

《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