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一萬三心裡咯登一聲,脫口說了句:「老蚌曬月?」
羅韌說:「按照最一般的情況,手機是用掛繩掛在脖子上的,我懷疑,你叔叔撥通電話之後,不知道什麼原因,老蚌從他身邊經過,殼上的什麼位置掛走了那根掛繩,也就同時掛走了手機。」
「所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老蚌身上,拖了個手機。」
那這隻老蚌在哪呢?
木代忽然想到了什麼,趕緊抓住羅韌,伸出一隻手,先是豎著,然後放平,嗓子裡艱難發聲:「水眼……放平……」
羅韌懂了,但還是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水眼朝下,放平?」
一萬三反應過來:「是這樣,水眼現在能看環匝三百六十度,但是看不到海底,我們應該把水眼轉過來——而且,蚌休息的時候,是半個身子埋在海沙裡的,所以我們看不到它,它很可能就在水底下!」
羅韌走出駕駛艙,抬頭看了一下天,黑暮壓頂,太陽只剩下最後一線顫巍巍的光,像是橫亙雲端的危橋,下一秒就要折墜。
「太晚了,海底沒有亮了,要等明天了。」
大家一致同意去海灘泊船,誰也不敢在海上停船睡覺:海底有那麼個瘆人的老蚌,萬一趁著他們熟睡鑿沉了船……
想想都不寒而慄。
正合木代心意,下了船之後,她第一時間把自己的行李撿回來了。
羅韌在海灘上點起篝火,炎紅砂誰都不理,推著輪椅到海邊,看著夜幕下黑沉沉的大海發呆,一萬三揣著手電,說是去村裡走走。
即便空了,也還是他出生的村子。
木代跟著羅韌坐在篝火邊上啃壓縮餅乾。
羅韌看著大海,心有不甘:「這片海裡,什麼都沒有,否則的話,可以烤魚、烤螃蟹、烤扇貝……」
木代撿了根樹枝,在沙灘上寫:都被老蚌吃了嗎?
羅韌說:「你當小魚小蝦都跟你一樣傻嗎,乖乖等著老蚌來吃?它們不會跑嗎?」
木代說了一個字。
哼。
羅韌看著她笑,忽然說:「你知道我們以前怎麼烤魚嗎?」
木代想再回一個哼字的,但羅韌一副「你絕對猜不到」的表情,她就覺得好稀罕了。
她眼睛亮亮的。
「我在菲律賓的時候,在老島,有一片常去的海灘,海灘上有礁石,說不清是什麼石頭,平展展的一塊,我們想辦法把下頭轟了中空,乍看起來,像一個環。」
他用手比劃著石塊的樣子:「然後,在環下生火,把石頭烤的炙熱。」
他唇角慢慢漾起微笑。
「很多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人負責撈魚,至於我,專門負責烤,因為我刀工最好。」
他從腰後拔出那把直刃刀,取下皮套,刀身映著火光,發出澄澄的光亮,羅韌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刀身。
噌然長音,像是古人說的金石之音。
「魚撈上來,去皮去鱗,我負責削魚片,刀刃這麼平著抹下去,那一片,薄如蟬翼,往石頭上一攤,鹽粒撒下去,飛快再撒一層孜然辣椒粒,或者是當地的香料粒,瞬間揭起。」
他輕輕閉上眼睛,像是在聞醉人的香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火光的關係,魚肉是金黃色,肉質絲絲分明,打著蜷兒,上頭的香料,一粒粒,都像勾人的饞蟲,伸出舌頭,把魚片卷下去,捲到舌根,細細品味,好吃的像是要炸掉。」
「然後是一大杯德啤,咕嚕灌下去,爽的你必須起來唱歌,或者跳舞。」
木代出神地看羅韌,他的臉被火光映的發紅,輪廓半明半暗,像線條分明的雕塑,卻比雕塑更多柔情。
「那時候,有個好朋友,日本人,叫青木,會彈尤克裡裡,就是夏威夷小吉他,他會唱家鄉的歌給我們聽,那首歌我不會唱,但歌詞他翻譯過給我聽。」
羅韌的聲音低下來:「講的是一個年輕的漁夫,第二天就要出海打漁,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心愛的美麗姑娘,夜晚偷偷和他相會,又趕在天亮之前回去。」
「那首歌說的是,今晚枕的是絲綢枕頭,明天出海就要枕著波浪了,我問枕頭我睡了還是沒睡,枕頭說話了,說我已經睡著了。枕頭啊枕頭,什麼也不要說啊,那個可愛的人和我的關係,對誰都不要說啊……」
羅韌撿起樹枝,給篝火加柴。
「那時候,青木歌裡這個美麗的姑娘,是我們共同的夢中情人。」
木代驚訝:「啊?」
這驚訝,似乎在羅韌意料之中,他說:「我知道,你們看起來,不過就是一個女孩背著家人私會情人的故事,道德家會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可是我們,不這麼覺得。」
是的,他們不這麼覺得。
生活中,血和死亡家常便飯,鈔票一沓沓,塞滿櫃子,晚上關上,明天不知道還有沒有命打開,睡夢裡,一槍轟了腦袋,你都不知道到底是夢,還是真的從此一了百了。
睡過山地、沼澤、蚊蟲叮咬的樹林,枕著樹樁,葉片上森森的水滴進脖頸,半夜醒來,看到異國的月亮——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個月亮,照往這裡的月光,也一定分外森冷。
那個時候,多希望一睜眼,就看到他的心愛的姑娘。
偷偷的,只來會他,赤著足,拎著鞋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響,穿過陰冷的河岸,穿過黑暗的密林,只為他來,眼睛裡只有他,看到他時,眼波溫柔的如同溶進月光。
他一定起身迎接她,和她熱烈的接吻,撫摸她柔軟的長髮,身在地獄,親吻天堂。
他抬頭看木代,隔著火光,她的髮絲好像都鍍著金光。
夢裡的姑娘。
木代繼續在沙地上寫:那你的朋友們呢?
那你的朋友們呢?
羅韌盯著那行字看,眼前漸漸有些模糊。
彷彿回到了那個林子裡薄霧濛濛的早上,他一個人收拾好裝備,推開了門,忽然愣住。
他們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場酒,根本沒有灌倒他們一樣。
他們扛著傢伙,看著他笑,對他說。
——「羅,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第20章
第二天一早,木代被船上的走動聲吵醒,艱難睜開眼睛,先伸一個懶腰,嘴裡呢喃:「好早啊……」
心裡一個激靈,陡然間睡意全無:她能講話了?
果然,嘗試著做了下吞嚥的動作,喉嚨不疼了。
這輩子都沒覺得能自如講話是這麼讓人開心的事。
第一反應就是想叫醒炎紅砂,轉念一想又忍住:紅砂因為叔叔的事,難受勁兒還沒過,自己就別在她面前歡歡喜喜的嘰嘰喳喳了吧。
穿好衣服洗漱了出來,頭一個遇到一萬三,木代喜滋滋攔住他:「一萬三?」
一萬三斜她一眼:「幹嘛?」
「我有什麼不同嗎?」
一萬三很警惕,木代上次對他這麼笑,兩秒不到就變臉,把他的手扼的三天端不起碗,慘痛教訓,記憶猶新。
他如避蛇蠍:「跟以前一樣美一樣美一樣美……」
一邊說一邊急急走開,還揮了一下手,跟攆蒼蠅似的。
木代很不甘心,慢慢騰騰又挪到了駕駛艙。
羅韌已經在準備開船了,早飯擱在一邊,吃了一半的壓縮餅乾,加涼白開。
木代故意裝作不經意地走過去,咳嗽了兩聲,說:「要開船啦?」
羅韌盯著操作表盤,隨口嗯了一聲。
木代挺洩氣的,雖然她的嗓音不是什麼天籟之音,但是啞巴了兩天,至少給點反應吧。
她轉身想走,羅韌伸手攔住她,另一隻手拿起餅乾,咬了一口。
「能說話了是吧,口哨還我。」
木代反應奇快,抓起垂在衣服外頭的口哨,噌一下塞進衣領裡,還用手捂了一下。
本來也是逗她,但這反應……
羅韌縮回手,心裡想著:無賴,還挺無賴。
木代很不服氣地看他,默默嘀咕:小氣,真是小氣。
船又回到那一片海域,關了馬達停穩之後,重新調整了的水眼慢慢入水。
炎紅砂盯著緩緩下放的鏈條,忽然說了句話。
「木代,我不能讓叔叔的屍體就這麼在海裡泡著,我們能……把他撈上來嗎?」
話是對木代說,實則是問所有人的。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危險性也不言而喻,一萬三沉不住氣,說她:「在水上船都能被撞翻,誰敢到水下去?跟你叔叔並排綁一起嗎?」
炎紅砂眼圈一紅,不作聲了,她其實也知道是這個情況,但是忍不住要說,說出來了,即使被拒絕,至少也爭取過的。
木代拍拍她背心,柔聲安慰她:「也不一定沒辦法的,我們先看看水底下的情況,如果只有一隻老蚌,說不定可以聲東擊西啊。」
具體怎麼個聲東擊西,她心裡也沒底,但有個隱隱的輪廓:如果只有一隻老蚌的話,它一定沒法心掛兩頭,想辦法把他引開,不就可以趁勢下水嗎。
炎紅砂低下頭,過了會兒,偷偷看了一眼羅韌。
一萬三看來是不可能下水了,木代又不會游泳,如果真有那麼丁點希望,那全在羅韌身上了。
羅韌會下去嗎?
水眼停在了一個較高的位置,以使得視線角度夠大。
場景漸漸清晰。
木代覺得心口發涼,問說:「那是……骨頭嗎?」
是骨頭,森森白骨,部分雜亂鋪排在那一片巨大的看起來還算平整的海沙之上,部分淺埋在海沙之中,像一片浸泡的修羅場。
羅韌覺得不可思議:「海底有這麼多死人?不可能吧。」
他看向一萬三。
一萬三也有點懵:「我不知道啊,那時候我雖然常在海裡游著玩,但沒下過海底,只有真正的採珠人才會下到海底。那時候,海裡一定沒有這東西的,如果有,村裡人肯定會察覺……」
那是五珠村採珠停了之後才有的?也不可能啊,木代之前猜想過,可能會有零星想盜珠的人前來,但那也只是零星啊。
炎紅砂忽然尖叫:「那,那!看!手機!」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