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郭小芬不高興地說:「這是商量案子,你急什麼?」
「不是我急,你們咋老是不相信我呢?」馬海偉瞪著眼睛說。
「老馬,沒有人不相信你。」楚天瑛拍拍他的肩膀,「這個案子很複雜、很詭異,也很無頭緒。你也是當警察的,就現在咱們收集到的這些線索,上個懸疑雜誌還差不多,不要說辦案了,連立案都還差得遠呢!」
郭小芬說:「是啊,現在這種情況,我們尤其需要冷靜,掰著指頭算一下,有下面幾件事情是我們搞不清的:第一,翟運到底是怎麼遇害的?第二,向翟朗告密的人是誰?他在翟運的遇害中扮演了什麼角色?為什麼三年來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最近才打電話給翟朗?第三,三年前趙大窯廠塌方一事到底是人為的,還是純粹的事故?第四,那只烏盆到底是怎麼回事?天瑛,你想想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楚天瑛沉思了片刻說:「還有,就是芊芊作為一個毒品販子,為什麼要設伏襲擊警隊車輛,搶奪那個烏盆?」
馬海偉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道:「我現在就告訴你,三年前趙大窯廠塌方,絕對是人為的!他就是聽說有奴工逃跑了,我這個當警察的又介入,事情越鬧越大,才製造塌方把所有的奴工都壓死了,毀滅證據!這個事情好辦,反正咱們有蕾蓉,把當時死亡奴工的屍體照片給她發過去,她一看就知道了。」
「這個才不好辦呢!」楚天瑛搖搖頭,「你手裡有那些照片嗎?沒有。照片都在縣局法醫中心檔案室吧,你不走正常程序,能拿到嗎?你要走正常程序,他們能順利地給你嗎?況且,趙大不會笨到真的先殺了人,再偽造塌方現場,假如他請奴工喝酒,然後把他們集中到窯洞裡,再製造塌方,誰也沒辦法破這個案子——除非是當年出事後,馬上請刑事鑒識專家現場勘查,發現有人為製造塌方的證據。你認為三年過去了,趙大還會留著塌方現場給警察當勘查實驗基地嗎?」
馬海偉一下子傻了眼。
郭小芬說:「不管千頭萬緒,只要抓准一個頭緒,其他的總能慢慢解決。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想辦法接觸一下當事人:趙大是一個,李樹三是一個,還有那個翟朗,也需要和他好好聊聊。」
楚天瑛皺起眉頭道:「我最頭疼的正是這一點,咱們怎麼才能和趙大、李樹三接觸呢?稍不留心就會引起他們的疑心啊!」
「我跟你說,李樹三我不熟,趙大嘛,我倒有辦法。」馬海偉得意地說,「三年前我不是辦塌方的案子嗎?趙大那貨心虛,找了個中間人,想請我吃飯給我好處,讓我把這事兒私了,這個中間人姓皮叫亨通,是《漁陽日報》一名記者,我當時就拒絕了,但是趙大托皮亨通給我帶話,說今後來漁陽玩可以找他,吃住全包,我沒理他。這幾年倒是逢年過節總收到皮亨通的問候短信,我那篇滴眼液的調查稿子不是剛剛上報了嗎,他應該已經看到了,我跟他聯繫一下,說來漁陽回訪,他肯定要接待我,話趕話也許就能尋到個見趙大的機會。」
郭小芬不大同意:「好比打電子遊戲,先打小嘍囉,最後才打BOSS,我們上來就直接打BOSS,恐怕會打草驚蛇。我還是建議,先接觸一下翟朗和李樹三的好。」
「這老大個縣城,去哪兒找翟朗和李樹三啊!」馬海偉憤憤地嘟囔道。
楚天瑛見他倆又要起爭執,趕緊支派郭小芬說:「小郭,天已經不早了,你趕緊回房睡覺去吧,有什麼事情咱們明天再商量。」
郭小芬何等聰慧,聽出楚天瑛是故意要支走她,避免和馬海偉這等人物糾結不清。於是淡淡一笑,說了句「你們也早點休息」,便起身告別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腦子裡亂亂的像塞進了一團亂麻,一點兒困意都沒有。於是她打開背包,拿出一盒樂事薯片來,抽出抽取盒開始一片一片地往嘴裡塞。雖然方便面已經填飽了肚子,但最近一段時間,也許是心情抑鬱的原因,她總是喜歡吃各種零食,尤其是薯片,彷彿在「卡嚓卡嚓」的咀嚼中,粉碎了一個個憂煩與慾念。
倚著窗台往下望去,庭院裡黑黢黢的,一盞燈都沒有,偶爾傳來一聲飛蟲撞上窗紗的「砰砰」聲,令這茫茫的夜色充滿了叵測。
不知不覺吃完了整盒薯片,喉嚨裡立刻開始叫渴,端起小木桌上那把老式暖壺,空空的,搖一搖只聽見水垢的「辟啪」聲。她想起水房在一樓,於是拎著暖壺向門外走去。
樓道裡黑咕隆咚的,她摸索著來到樓梯口,剛剛向下走了半截,便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煞氣,嚇得她趕緊站住了,接著便見到三個黑色的影子潮乎乎地從身旁蹭過去,好像剛剛從血海裡浮出來似的。她不願也不敢多想,到一樓水房打了壺水回到二樓,快要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卻見楚天瑛和馬海偉的房門開著,門口站著一人,正是那三個黑影之一。
郭小芬立刻拔下暖壺的軟木塞,準備隨時把開水潑過去,但又一想,以楚天瑛的身手,別說三個人,就是30個人也能輕易應對,在這種情勢下,自己最好不要輕舉妄動。於是直接走回房間去,關了門,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樓道裡的動靜。
過了一陣,樓道裡響起一陣離去的腳步聲,郭小芬輕輕推開門,見已經空無一人,趕緊溜進了楚天瑛和馬海偉的房間。
「正想給你發短信叫你過來呢。」楚天瑛說,「你猜猜來的是誰?」
郭小芬茫然地搖了搖頭。
「皮亨通和兩個趙大的手下,下請帖的,說知道馬海偉來了,請他明天去大池塘一聚。」楚天瑛說,「叫我也一起去,但是他們似乎還不瞭解我的身份。」
郭小芬吃了一驚道:「他們怎麼知道咱們來的?」
「不知道……」楚天瑛也很困惑,「為了工作方便,我們住宿登記時用的都是假身份證啊。」
「怕他個球,明天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一遭!」馬海偉衝著郭小芬眨了眨眼,「只是這樣就要先打BOSS了。」
郭小芬裝成沒聽見。
「去是肯定要去的。而且我估計,明天這一趟不存在什麼風險,只會幫我們更深入地瞭解案情。」楚天瑛說,「小郭,咱們入住時是分別登記的,所以他們還不知道你和我們是一起的,你明天就甭和我倆一起去了,這樣萬一出什麼狀況,外面還有個人接應。」
第二天快晌午的時候,趙大派來接他們的車到了,車上除了司機,還坐著皮亨通和一個叫葛友的人——正是昨晚來的那三個人。皮亨通個子很矮,謝頂謝得沒剩幾根頭髮了,兩隻眼睛精光四射;葛友是個面皮褐色的中年人,很敦實,不大愛說話,挽起的袖子露出發麵團一樣的肌肉。
上了車後,大家各有心事,所以寒暄了兩句,就主要是馬海偉和皮亨通閒聊了,話題也無非是這幾年縣裡的風土人情,還有那篇暗訪滴眼液廠家的稿子,半句都沒有提到趙大。
車子很快就開上了一道土堤,遠遠望去,長天如掃。長天之下,卻是兩幅截然不同的圖景:土堤的左邊是漁陽水庫寬闊而飽滿的水面,右邊則是一片荒蕪的黃土地。車開了四五分鐘,才見到一片高高的土坡下面,有一片用磚牆圍著的院落,裡面有一排紅色屋頂的簡易房,房前有一大片尿漬似的水塘——這就是傳說中的「大池塘」了。這時,車子沿著一道岔路口開了下去,開進兩扇開著的大鐵門裡面,穿過一個題寫著「和諧」二字的白色石頭牌坊,便見水塘邊有一座涼亭,兩個人正坐在上面垂釣。
其中一個,楚天瑛認得,是漁陽縣公安局刑偵隊長晉武,另一個穿著黑色短衫的,應該就是趙大了。從側面看,這人微微有點駝背,臉上遍佈著死肉疙瘩,一雙眼睛有點瘆人,眼眶很大,以至於能看見深處的血管,眼珠子又圓又凸,彷彿是被那些血管懸掛、隨時會脫落的兩個睪丸,此刻正死死地盯著魚鉤,像是一隻吃腐肉長大的禿鷹。
「老馬,來了?」晉武向馬海偉打了個招呼,笑容中有一點譏諷之意,他看了楚天瑛一眼,完全沒有認出他來。畢竟,前兩天的短暫接觸中,楚天瑛只是林鳳沖團隊的一個普通警員。
馬海偉走進涼亭,「哼」的一聲冷笑。
「這位是——」晉武指著楚天瑛問。
楚天瑛說:「我是老馬的同事,一起來回訪滴眼液報道的。」
「坐下,坐下,一起釣魚,邊約邊聊。」晉武指著早已經準備好的馬扎和釣竿說。
馬海偉不耐煩地說:「有啥事兒就直說,我沒空陪你們搞這玩意兒。」
「這麼多年了,馬警官還是老大的脾氣啊?」趙大慢慢地轉過身,眼珠子骨碌一轉,「這次請你來,一是會會老朋友,二是要送你個禮物。」
「你算不上我的朋友!」馬海偉虎著臉說,「你送的禮物還是自個兒收著吧!」
趙大那佈滿死肉疙瘩的臉抽搐了一下,看不出他是笑還是怒地說:「這個禮物嘛,馬警官——不對,是馬記者,不收還真不行。你不是寫了篇滴眼液的報道嗎?昨天你隱姓埋名來漁陽縣回訪,第一時間那個廠家就知道了,報價50萬買你的項上人頭呢。我聽說了,我就想啊,這個廠家也是自作多情,你咋就知道馬記者一定是為了你們的事兒來的呢?我就跟他們說了,馬記者是為了會我這個老朋友來的,所以你們不能動,必須保證他的生命安全。這不,我還特地把晉隊長請來保護你,一直到馬記者平安地離開本縣為止。」
這話說得太有水平了,又是恐嚇,又是威脅,又是警告……馬海偉聽完,愣了愣,然後一笑,拖過馬紮在趙大身邊坐下說道:「趙大,這幾年,你夜裡睡得好覺嗎?」
「嗯?」
「你看看這地方,池塘亭台,水色天光的。可是如果我沒記錯,三年前,這裡還是一片窯廠,就是在這兒,你製造塌方壓死了十幾個奴工,我不信你三年來每天晚上睡得好覺,我不信你從來不做噩夢,我不信那些冤魂沒找過你。」
「老馬,別把天災說成人禍。那些工人也不是啥奴工,他們死了我也很難過,這就是命,沒辦法,老天定的。」趙大指指頭上。
「要是有老天,早一個雷劈死你了!」馬海偉說,「你這種人,到現在還沒遭報應,就是沒有老天的明證。」
趙大嘿嘿一笑道:「你何必老盯著我這麼一個誠實守法的商人呢。你看看我這雙手,除了老繭就是死皮,我也是窯工出身,也是挖土啃泥,一滴汗珠子摔八瓣掙的辛苦錢,才有了今天的生活。這個時代好啊,真好啊,好就好在給每一個勤勞的、有頭腦的人成功的機會。要我說啊,你得調整調整心態,不能老仇富,不能老覺得有錢人都有罪。」
「別扯了!」馬海偉輕蔑地罵道,「你的那些錢,一分錢鋼崩上都是兩面血,現在怎麼著,開始忙著洗白自己了?把沾滿鮮血的手洗乾淨了,衣裳一換,窯廠一拆,站在白骨堆上開始講致富經和成功學了——你在那入口立了個牌坊,就當大家不知道你曾經是個婊子了?」
趙大的目光「噌」地一亮,彷彿拔出了兩把雪亮的尖刀!然而手中的釣竿一顫,他不得不把「刀」收了回去,一陣手忙腳亂之後,一尾「辟啪」亂跳的大魚被他從池塘釣上了岸。他握住大魚的鰓部,將釣鉤狠狠一拽,豁開的魚嘴立刻湧出了鮮血:「媽的,撕爛你這張臭嘴!」
《烏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