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這可是李兄自己說的,生意人只談生意。」抓住了對方話中的把柄,尉遲方顯得洋洋得意,「橫豎在這隨意摟裡,朋友也當作生意隨手賣了便是。」
  「大錯。」李淳風正色道:「朋友值千金,像尉遲這樣的好友更是無價之寶,賣一個便少一個。正所謂奇貨可居,怎能『隨手賣了』?當然要斟酌損益,逢個大價錢才能出手。」
  「多大價錢?兩壇桃花釀麼?」
  「所以說尉遲不是生意人,未免外行:買價與賣價自然是不同的。」
  剛要接話,門口腳步雜亂,未及反應,一人衝了進來,倒把尉遲方嚇了一跳。那人個頭魁梧,身上穿著一件灰色偏衫,頭髮披散,面貌猙獰。眼見他直衝到李淳風之前,雙手揮舞,啊啊亂叫,竟是個啞巴頭陀。生恐他對李淳風不利,校尉連忙起身攔在二人之間,握著刀柄的手卻被身後那人按下。
  「無妨。」看著那頭陀的手勢,酒肆主人跟著歎了口氣,「可惜又是個麻煩。」
  遠遠望見集市中聚了一群人,不時傳來尖銳女聲。近前一看,卻是一個中年婦人對著一名和尚跳腳大罵。和尚二十多歲年紀,眉清目秀,兩耳垂肩,倒是好人品,好相貌。席地而坐,閉著眼雙手合十,口中喃喃不知念些什麼,身邊女人聲音震天,他卻充耳不聞。
  「這還有王法嗎?」中年女人穿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水紅衣衫,臉面圓肥如餅,一邊拿手絹擦著眼一邊高叫:「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兒,被這淫僧拐跑啦!」
  圍觀眾人立刻起了一陣議論,嗡嗡亂響,莫衷一是。再看那和尚,既不爭辯,也無羞慚之色,只是照常唸經,眼皮也不抬一下。
  「呸!裝模作樣的禿驢!……」
  女人捲起袖子,眼看就要動手,身旁突然傳來一聲威嚴喝止。
  「閃開!這是做什麼!」
  抬眼一看,見是一名穿著校尉官服的年輕軍官,中年女人頓時來了精神,撲通一聲跪下,哭哭啼啼說道:「大人!這不要臉的禿驢將我女兒拐帶私逃了!」
  「你女兒?」
  眼看這校尉板著一張臉,似乎甚不通情面,她不由得略有畏縮之意,隨即很快接道:「正是!是小婦人收養的!」
  尉遲方心中了然:長安城中也有暗娼戶,不入教坊名冊,一般由中年女子以收養為名教習歌舞,待藝成之後令其接客,從中牟利,這婦人大約就是這一種。將目光投向身後的人,不待他開口,李淳風已經接道:「你家女兒多大年紀,叫什麼名字?」
  他態度藹然,語氣溫和,中年女人心中衡量一下,覺得這同來之人比起年輕軍官要好說話得多,轉臉向他道:「叫桃蕊,今年十七。」
  「嗯。何時認得這和尚,何時逃走?」
  「這……」看見尉遲方一瞪眼,女人忙道:「今早逃走的,若不是我翻她衣櫃發現一串念珠兒,都不知道她勾搭的是個賊和尚!」
  「既然合謀私逃,為何和尚還在?」
  「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被我抓住了!」女人舉起手中一隻藍布包袱:「這就是那死妮子的包裹,卻拿在和尚手上,證據現成,怎麼不是他!」
  「原來你說他拐帶,是因為包裹在他手上。」李淳風轉頭向僧人道:「你這包裹來自何處?」
  正在唸經的和尚停了口,瞥了他一眼,安然道:「一名女子交與貧僧。」
  圍觀的人起了一陣騷動,中年女人一臉得色,剛要開口,李淳風卻不讓她說話,接著問道:「可認得那女子?」
  「素昧平生。」
  「胡說!」那婦人叫了起來,「哪有將包裹交給不相識的人的!」
  「你知道包裹中有何物麼?」
  「當然知道!」中年女人不耐煩地道:「我早翻檢過家中失物了,有她兩件體面衣裳,我的一支鳳頭釵,還有她自己背著我攢下的體己銀子——天殺的!這死妮子要把我家全都偷光了!」
  「那就不對了。」青衫男子遺憾地搖了搖頭,「這包裹不是你家女兒的。」
  「你說什麼?!」中年女人跳了起來,恢復原先氣勢洶洶的模樣,「我家包裹我怎會認錯?」
  「可這包裹裡並沒有銀兩衣裳,只有一些石塊。」
  「怎麼可能?」女人睜圓了眼,幾乎要把李淳風一口吞了。
  「不信麼?那就打個賭。若我說錯了,這位大人賠你一百兩銀子;若說對了,跟這和尚無關,便放了他。」
  尉遲方本來袖手旁觀,突然聽他提到自己,打了個愣:「我?!」
  「嗯。」酒肆主人泰然自若地拍了拍他肩頭,「朋友值千金,以你我的交情,銀子又算得了什麼,是吧?」
  「呃,這個……」想起方才在樓中所說,校尉心知自己又被這位朋友賣了一回,只得認命地點了點頭。
  一把抓過包裹,女人悻悻環視四周,而後迫不及待地打開。隨著一聲驚叫,整個人呆在當場:裡面果然不是衣服細軟,而是幾塊石頭,正如此前所說。
  四周嘩然,所有目光都投射到青衫男子身上。李淳風微微一笑,不理會仍在發呆的女人,一拍手,向和尚說道:「無事了,走吧。」
  直到這時那女人才回過神來,叫道:「你是誰?你怎麼知道?」
  停住腳步,李淳風拱手道:「在下姓李,是城北隨意樓的主人。」
  這句話一出,圍觀人中騷動更大。坊間傳言多喜加油添醋,都說「隨意樓的李先生」是個異人,為勳衛府謝將軍續命、替舊城祛鬼之類故事被傳得沸沸揚揚,只不知道原來就是眼前這位模樣懶散的斯文男子。女人張著口,發了半天怔,等她醒悟過來三人早去得遠了,連背影也看不見。
  第三章 僧人
  尉遲方憋了一肚子話,在看見和尚吃飯之後全嚥了回去。這僧人先是雙手合十,念了一段不知什麼經卷,寶相莊嚴,神情肅穆。校尉本已拿起筷子,此刻只好放下。正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僧人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端起了碗,轉瞬碗中便空了。等到尉遲方一杯酒下肚,那邊早添了三次,當真是風捲殘雲不足形容其速,狼吞虎嚥不足形容其態,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總算五碗畢,和尚將碗筷一放,低眉垂目,又恢復了先前老實模樣。張口結舌之餘,尉遲方脫口道:「好大飯量!」
  「五穀輪迴,萬物化生;是為無用,方見有恆。」
  「……什麼?」
  一句也聽不懂,尉遲方不禁撓頭。一旁的李淳風哈哈大笑起來。
  「大和尚,莫忙著超度你肚裡的米飯了。喂,跟人私奔的滋味如何?」
  抬起眼,和尚認真誠懇答道:「我自為我,他自為他。任他惱我,我不惱他。」
  「哈哈,當年天竺有高僧,人道他與女子私通,他一言不發。大和尚的修為,庶幾近之。」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