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聽到天竺二字,僧人眼中突然現出嚮往之色。尉遲方看了看兩人,好奇道:「李兄,你認識他?」
  「我倒寧願不認識這麻煩和尚。」伸手一擺,道:「慈恩寺的玄奘法師,尉遲聽說過麼?」
  「玄奘?」尉遲方眼前一亮,道:「前些日子有個和尚上書朝廷請求去天竺的,便是你?」
  和尚點了點頭,合十道:「阿彌陀佛,正是貧僧。」
  『註:玄奘出生於602年,在本章故事發生的貞觀三年即629年,應為27歲,比李淳風年長兩歲。』
  「原來是你!」校尉有點好奇地望著眼前人,「不過我曾聽說,玄奘法師是名高僧,辯才絕頂。為何你方才……」
  「辯之無益,不如不辯。」
  「哪裡是無益,分明要拉我下水。」李淳風笑吟吟接道:「讓沙行者叫我替你打這官司,倒真是好算盤。」
  神色不變,僧人低頌佛號,「有勞施主。」
  「罷了,在和尚手中吃虧,權當積福。不過,你為什麼會被那女子纏上?」
  當天玄奘出寺化緣,行到橋頭,見一年少女子抱著一隻藍布包裹慌慌張張跑來,不由分說將包裹交給他,說是托他照管一刻便回,結果等了半天,那女子一去不回,卻等到了那中年女人。他說到此,尉遲方突然想起什麼,轉頭問李淳風道:「你怎知那包裹中是石頭?」
  「猜的。」
  「什麼?!」尉遲方幾乎要跳起,「胡亂猜測也敢與人打賭?」
  「怕甚麼,」酒肆主人懶洋洋道:「若輸了,又不是我的銀子。」
  「呃……」
  看了一眼沮喪的校尉,李淳風終於還是好心出言安慰道:「當然不是無端猜測,那私奔女子將包裹交給不認識的路人,顯然在拉人頂缸,故佈疑陣拖延時間,又怎會當真將細軟放在其中?看那橋頭沒有別的雜物,只有一地卵石,換了我,倉促之間恐怕也只有裹些石頭充數。」
  聽來的確理直氣壯,但想想此人就這樣隨手把自己賠了進去,尉遲方又頗為不甘。正想說什麼,門口的啞巴頭陀突然奔了進來,身邊還跟著另一個小沙彌,神色慌亂。
  「不好了玄奘師傅!寺裡出事了!」
  七層寶塔高聳入雲,是慈恩寺中最高的建築,就在塔下,橫躺著一具屍首。身上穿著灰色僧衣,一顆光頭上全是血和腦漿,摔得稀爛,已看不出面容。僧人們聚在一旁,神情惶然無主。
  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嚎啕,來自一名中年僧人。跌跌撞撞走了過來,掩面痛哭道:「首座!首座!你怎會失足掉下這寶塔?!」
  尉遲方張嘴想問同來的大和尚,卻見玄奘已盤膝而坐,為死去僧人念誦經文。神色並無悲痛淒惶,卻是平靜祥和,陽光照在這僧人眉梢眼角,竟有一種神聖之感。校尉不由得縮了回去,倒是身邊那伶俐小沙彌道:「死去的是寺中首座淨修大師父,哭的那位是他大弟子,僧值元覺。」
  沉吟片刻,李淳風默不作聲走過去,俯身察看地上屍首,神情專注。元覺淚眼模糊,突然看到一個陌生人,不禁一呆。
  「你是誰?」
  不答反問,「你怎知他是失足墜塔?」
  「啊……」元覺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問題,「這……這,他人在塔下,當然是摔死的。」
  「是麼?」男子修長手指在地上捻起一把浸了血的土,「高處墜落,看頭上傷勢,出血應當甚多;但地上卻只有些微血跡,且位置都在頭部傷處一側,並無飛濺跡象。此外就是這傷口,自頂骨到後枕,呈長型開裂,顯然是鈍器所傷,絕非正常摔落。」
  直起身來,酒肆主人將手負在身後,盯著元覺,淡淡道:「他不是失足落塔,而是被人擊中後腦,移來這裡。」
  張開嘴忘了合上,元覺道:「那……到底是誰殺了他?」
  李淳風還未開口,身後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僧眾均垂手而立,四名侍者抬著一名氣度非凡的老僧出現在李淳風身後。玄奘此刻也站起身來,恭敬向老僧行禮。
  「寺主。」
  慈恩寺主昉熙,是個德高望重的高僧,曾入宮為高祖皇帝講經,欽封大德禪師。雖然長期纏綿病榻不能行走,卻深得寺眾尊崇。尉遲方也是頭一回見到這位傳聞中的人物,只見他鬚眉都已花白,骨幹精瘦,即使坐著,仍能看出個頭相當矮小。但雙眼湛然,絕不像一般老人的混濁無神,而是光芒閃動,似有大智慧深藏其中。視線相交,突然心中一跳,不由自主低下頭來,竟不敢與他對視。
  「寺主!」元覺一見老僧,立刻撲跪下去,痛哭流涕,「我師淨修,他……他死了!」
  見他如此,身後的一眾僧侶也跟著跪下,一時間哭聲一片。
  長者不發一言,伸出一隻枯乾的手,撫摸元覺頭頂。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皺紋密佈的臉上毫無表情,但眼中卻儘是溫暖撫慰之意,讓人心中寧定。不知不覺中,哭聲漸漸止了,四周靜了下來。
  「有生有滅,這是諸法無常之理。去吧,不必悲傷。」
  聲音蒼老,元覺站起身,雖仍悲慼,神色已不似方才張皇。青衫男子不動聲色注視眼前情景,直到老僧將目光投向他,這才上前深施一禮:「在下李淳風,見過大師。」
  老僧點了點頭,既未問他是何人,為何在此,也沒有覺得訝異。伸手一拍扶手,侍者會意,立刻抬起昉熙,便要向內回轉。
  「且慢!」這突兀的一聲卻出自尉遲方,昉熙轉頭,看了他一眼,年輕校尉不由得滿臉通紅,卻仍然硬著頭皮道:「這位師父死得蹊蹺,雖說寺有寺規,可國也有國法。職責所在,下官須上報朝廷徹查此事,還請允准。」
  陽光熾烈,覺得昉熙那銳利目光幾乎要將自己看透,尉遲方脊背已出了一層汗。不知為何,眼前雖然是個殘病老僧,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
  「出家人不理俗事,施主自便。」
  眼看昉熙被抬入後堂,尉遲方這才吁了口氣,轉過身來,卻看到李淳風對自己豎起了拇指。
  「好一位盡忠為國,正直守法的校尉大人,李某佩服。」
  臉上有些掛不住,尉遲方慍道:「李兄,玩笑也有個分寸!」
  「噯,怎說是玩笑?」酒肆主人正色道,「在下可是真心仰慕。時刻不忘公務國法,據理力爭,這正是尉遲令人欽佩的地方啊。」
  「嗨,莫提了。對了,你說這和尚是被人打死的?」
  「有此可能。」李淳風抬頭望了望寶塔,「屍身沉重,遇害之地不可能離此太遠。或許……就在這塔內。」
  第四章 掃塔
  一陣風過,塔上銅鈴發出清脆響聲,猶如半天梵樂。天碧如洗,古木蔭蔭,一派靜穆深幽,又有誰能將此佛門清靜地與殺人現場聯繫起來,但地上血跡卻無情地揭露了這個事實。尉遲方一撩衣袍便向塔門走去,卻被元覺攔住了。
  「施主,不能進去。」
  「為什麼?」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