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二、薔薇糕
  桂花飴糖般的中秋才過,便是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陽節了。
  這些日子裡,桃三娘每日都忙著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鬆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樣式,吸引著眾多過客和鎮上的人們,都來爭相購買。
  我因為嘴饞,就也常常找借口說是跑去幫她的忙,替她搗搗染鬆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篩細。
  我尤其最喜歡看她做重陽糕,往糕粉裡拌上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黃、糖桃脯、松子肉、銀杏果等,面上再嵌數顆紅棗後入屜鍋蒸,糕熟便自然變得蓬髮鬆軟,香厚甜蜜,插上剪綵小旗端了出去賣,不一會功夫就被一搶而空。桃三娘說了,歡香館這美味一絕的重陽糕,只在重陽節前這半個月內有賣,逾期則不再供應,因此每日專程來買糕的人,可說是絡繹不斷,擠得門庭若市。
  娘給我做了個紅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許弄丟了,要一直戴到過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熱天,才能離身。我不會在意這和重陽節的關聯,只是覺得這紅色香囊卻是我難得的寶貝,還拿去給桃三娘看。
  已經仲秋了,附近有些大戶人家要趕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櫃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開始忙碌;娘也是忙裡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計,留下我一人包攬所有做飯灑掃之類的家務事。
  於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來了。早上燒水、掃地、熬粥,擺好小黃瓜醬菜,自己吃完就馬上拿著全家人的衣服,到離家約百餘步遠,柳青街南邊盡頭的小秦淮河裡去洗,待洗完回來晾上,就才拿著菜籃子到小秦淮南岸的菜市去買菜,然後回來做午飯,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間便沒什麼事了,通常是陪著娘做事,只是我的針黹女工又實在不好,惟有做飯還行,所以娘也沒辦法叫我幫她什麼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遞送點東西罷了。
  這一日買完菜回來,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一行官府人家模樣的車馬停在那裡。
  為首騎一匹棗紅大馬的是一位年輕的大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極有派勢,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攥韁繩一手拿馬鞭。他旁邊一個同樣騎馬的跟班正畢恭畢敬地回稟道:「程大爺,這就是歡香館。」
  「嗯,這兒看來倒也乾淨。」他說著回頭朝身後的馬車道:「夫人覺得如何呢?」
  馬車的簾子動了一下,掀開一小角,彷彿是丫鬟代回說:「太太說若就是賣前日送來那種重陽糕的那家歡香館,就試吃一次吧。」
  那程大爺點頭,正好就見桃三娘從店裡走出來,朝眾人略一躬身笑迎:「這麼多位客官,可是打尖?」
  那程大爺也不答腔,由他身邊的那個跟班道:「午飯你給備下幾桌,不要圖省錢,揀你們這兒最好的上,我們家大爺帶了女眷,東西可得注意乾淨新鮮點的,我們先到別處還有事,午間就過來。可都明白?」
  「是!明白了。」桃三娘點頭,正恭送他們一行人走,那車伕才驅動了馬走,突然其中第二輛馬車裡傳出一聲嬌喝:「慢著!」
  程大爺詫異回頭,只見第二輛馬車的簾子掀開,探出一點丫鬟的雙椎:「程大爺,三姨娘請您過來一下。」
  程大爺趕緊撥轉馬頭過去,我因站在遠處,沒聽見那車裡的人說了什麼,只見那程大爺聽完,略點頭稱是,便朝第三輛馬車的車伕道:「你們和二姨奶奶留在這兒吧,三奶奶懷有身孕,畢竟不好亂吃外面的東西,請二姨奶奶督促做些細緻飲食才是。」
  說完,便調過馬頭,領著一眾下人、兩輛馬車浩浩蕩蕩繼續走了。
  我站在那看著,說來歡香館一年到頭倒是常有些達官貴人會光顧,但這麼大個陣仗的還是少見。這些坐車的太太小姐們,算見識過一些的,但像這個要留下來做飯,卻也從來沒有過。
  馬車裡走出來一個細挑兒身材的紫衣小鬟,然後再扶出一位著一身半新不舊青緞子坎肩、蜜合色裙子的少婦,臉皮色有些暗黃,不算美艷,但儀容十分大方嫻靜。
  桃三娘喚來李二幫著馬伕帶車子去後院馬廄,自己則招呼那少婦和丫鬟進去。
  我看完了熱鬧,也就回自己家去了。和平時一樣做好飯再端給爹娘,忽然娘道:「也是怪了,可能最近天熱,咱們家院子的那些薔薇今早竟開了好些,方才對面的桃三娘還過來說,想買去做薔薇醬,我就答應了,她還說讓你明天清早摘了給她送去,錢多少無所謂,反正街坊鄰居的……」
  我聽了著實詫異,記得入秋以後,院子角落的薔薇架明明已是一派青黃懶散的了,葉子落了大半,我也沒注意,今天卻開花了?
  我趕緊跑到院子裡去看,果然那一架子薔薇冒出不少骨朵兒,粉粉白白的蓓蕾不少,含苞待放的鮮艷模樣彷彿現在仍是初夏,只是葉子依然半死不活地耷拉著。
  「咦,好奇怪啊!」我不由得驚歎:「秋天還會開薔薇花!」我跑回屋裡急著追問:「怎麼會開花的?」
  爹只是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娘拍拍桌上:「好好吃飯。」
  我卻興奮起來,隨便吃了幾口飯,又跑出去看薔薇。
  雖說已經是仲秋了,不過娘說的沒錯,天空總沒什麼雲彩,清藍氣爽的,說不定薔薇也就因此才開了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湊近花朵聞了聞,好看的鵝黃蕊心香氣很淡;這時節連蜜蜂蝴蝶都沒有,獨這花開……我心頭忽然又浮起一絲不安起來,踮起腳通過矮牆朝遠處歡香館張望,恰好看見那何二拉著板車,買回來一堆菜蔬米面,從側門進去。
  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已經升起裊裊青煙,必是三娘親在裡面忙活了。我趕緊回頭待爹娘吃完飯,洗好了碗筷,便出門往歡香館去。
  ※※※
  廚房裡熱火朝天,但奇異的是,除了桃三娘在,還有方才坐馬車來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著圍裙包著包頭,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隻鵝,她的丫鬟用小枰子稱好了三錢鹽巴,她拿來擦鵝的腹內,然後拍一小把蔥,塞滿其中,鵝的外皮用蜜糖拌燒酒塗滿,起大鍋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只是注意不能讓鵝身近水。火灶內燒的兩束各一斤八兩、粗細相似的木柴,據說也是她挑選的,也不用看火,只等它自己燒盡了便可,俟鍋蓋自冷以後,才可揭開鍋蓋,將鵝翻身,再將鍋蓋封好,改為一束一斤八兩的柴繼續燒火蒸之,灶內不可用火棍去挑撥,鍋蓋也必須用棉紙糊好。
  桃三娘嘖嘖稱歎:「夫人手藝實在好!我卻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只是笑笑,見三娘在做鴿蛋餃,便也過來看她的手法,是用剁碎的時鮮蔬菜和肉糜,鴿蛋十幾個打稠成蛋漿,分別煎攤巴掌大的在平鍋上,上面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漿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過來覆於另一半上,成半圓餃子形狀,蛋熟後自然合攏,就可一個個拿起來放置一邊待用了。
  湯鍋裡燒的雞湯也已經翻滾良久,沁出濃香,三娘說上菜時只要將湯內放入蛋餃便可。
  這時何二宰好了八隻鵪鶉拿進來,桃三娘吩咐他仍舊用甜醬瓜和姜絲,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們府上的三夫人懷有身孕,喜歡清爽飲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裡:「不若你來試試我醃製的蘿蔔好了。」
  正好看見我,不由得笑道:「桃月兒你什麼時候來的,三娘顧著忙也沒看見你。」說著還和那夫人介紹我,說我是多麼精巧伶俐,她喜歡我就當自己女兒一般。
  那夫人也附和地看著我笑笑,但我這麼近地看她,卻覺得她神情裡彷彿隱含一抹哀傷,目光祥和卻又有點黯淡。
  桃三娘的醬菜缸子都陳列在院子裡的屋簷下,她的糟醋蘿蔔,也是一絕。將整根蘿蔔的皮旋切開,但中間不可斷,仍包裹蘿蔔本身,一起風乾後,加入炒鹽、干花椒、蒔蘿揉透才加入糖醋。之後再把蘿蔔切片晾乾,再加一遍炒鹽、干花椒、蒔蘿揉一起,加糖醋入缸。
  三娘用乾淨筷子夾出一些給我們嘗試,味道簡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過蘿蔔下氣,孕婦不宜多吃點,我這還有前兩日掛起來風乾的菜心,現在用鹽醃一下,待會用蝦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連誇桃三娘周到。接下來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筍,她的丫鬟洗好了剛買回的蓬篙,準備做松菌蓬篙羹,何二則在將數個大茄子切成兩半,挖出籽瓤,釀入調好味道的肉糜,早將茄子合併,用竹籤固定好,放入油鍋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廚房外,我對她說起明日一早,就把家裡的薔薇摘了拿來,她點頭笑道:「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你幫我去看看?」
  我覺得她說這話有些奇怪,但也沒細想,爽快答應:「好!」
  說起柳青街盡頭的這小秦淮,兩邊因植滿了柳樹和夾竹桃,一年中大半時光都有連岸的綠絲招拂、紅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時節,水面落花漂散,我每日去水裡洗衣,都常惹得會沾上數瓣花片。
  夾竹桃秋季裡也會開花,只是遠不如春夏爛漫。三娘怎麼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著覺得奇怪,這條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邊的草木。
  不曾想,夾竹桃一改秋風裡的頹瑟,花面重露紅顏來,垂柳之間,分外顯得腰肢妖娜,黃綠的葉裡,卻開出塊塊紅團錦簇。
  我正驚訝於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見那程大爺騎著馬,領著馬車和一眾家丁遊玩回來了。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