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我一怔,隨即驚慌得趕忙跑回屋子裡去,雖說小秦淮以及下游的運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離奇的事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這會天上雷鳴電閃的太嚇人,我的心咚咚亂跳。
  傍晚時分,雷雨過去,天邊現出一幕彤紅的晚霞,我在院子裡收拾被風雨吹亂的東西,娘出門去,正好門口碰到鄰居的一位嬸子,兩人便站在那裡閒話了幾句。我起初沒有在意,後來卻聽見那嬸子說的什麼,讓我娘看好我,最近別讓我到水邊去,方才運河那裡,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跳河了……
  我一驚,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廣陵的張家迎娶劉家閨女麼?」
  「是啊,那閨女可憐哪!病了那麼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的,聽說他們送親的隊伍走到運河邊時,河面上夾著雷鳴閃電,平白無故刮起一股旋風,把抬轎子的都吹得七葷八素,就有人停下來了,更不曾想,那轎子剛一落地,劉家閨女就從轎子裡跑出來,別人來不及弄清楚怎麼回事,她就往河裡跑去,一頭栽水裡了……」
  「嚇!一個才九歲的孩子,怎麼也知道這樣想不開?」我娘深深歎一口氣。
  「誰知道這孩子,話說她的瘤子也長得玄啊,我聽說去年薛婆子給她扶乩問了,說她睡覺時嘴裡爬進了什麼東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嚨裡,可又不能硬割開吧……薛婆子讓她喝雄黃酒、熏艾,都試過了沒用,他們說啊,薛婆子就是因為這樣得罪了那東西,才失蹤的。」
  「還有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過她急著要去個地方,天黑前趕回來,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嬸子聊到這,她就托辭走了。
  我見我娘走遠了,便出門跑去歡香館,其實我也不是想問三娘什麼,只是覺得她什麼都知道,看見她便安心些。
  歡香館裡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卻在後院廚房忙著,大鍋裡一條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魚在冒泡的油豆腐中發出誘人的香味;旁邊燉鍋掀開了蓋子,裡面有數個拳頭大的瓷罐,燜著油光的肉。
  桃三娘起初沒看見我,我也不敢打擾她,只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裡的糟醋蘿蔔再裝出一盤來。」
  我連忙在旁邊答應:「我來幫你。」
  她才看見是我,隨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醃菜和糟菜,幾乎就像是自己家裡的一般。每一隻缸子和罈子打開,就會有與眾不同而又熟悉的氣味。裝好了蘿蔔,我剛要幫她拿到大堂去,這是要讓李二去分給每桌客人的——忽然三娘放下手裡的鍋鏟,邁出廚房,眼睛望向飯館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滿警覺,自語了一句:「有不好的東西混進來了……」
  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院子這裡雖然是緊連著大堂,但絕對不是直通的,屋裡出到屋外,還有一道比較寬的門,門上也掛著布簾子,進了簾子右手邊還有一道上二樓的樓梯,過了樓梯才是掌櫃和收銀子的櫃檯和大堂。
  那平時不作聲只是悶頭做事的何二,這時也慢慢抬起頭,眼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裡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時停下來了。
  我手裡捧著一盤糟醋蘿蔔,卻不知該怎辦好,桃三娘走過來,從我手裡拿過盤子,便往屋裡掀簾子進去了,我趕忙跟在後面,雖然不敢進去,但拔開一點簾子,就能看見裡面的大半光景。
  進來了一位身著富貴華服、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長得瘦削,臉色蒼白,眼眶有點凹,但手裡一柄折扇,還在悠然自得地揮著,他身邊一跟班小廝連忙找李二張羅桌子,讓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裡盤子遞給李二,然後過去笑臉相迎:「這位客官,快請坐。」
  那人一眼看見桃三娘,明顯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卻道:「呵,這小店竟然也有這麼美艷的尤物。」
  桃三娘給他倒茶:「客官拿我說笑了。客官想吃點什麼?」
  那年輕公子四下一環顧:「曾經聽說過你這家小店,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是著實地道有滋味。老闆娘你看著辦吧。」他語氣十分大度地說完,他旁邊的小廝還接口道:「把你這兒最乾淨最好的拿上來,我家少爺脾胃矜貴,銀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疊聲答應了走了。回到後院來:「何二,把剛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會送去給那客人。」
  然後,自己就把現成已經做好的瓷罐燜肉、燒青魚等幾樣菜,裝了盤,我看著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臉色不好之外,看來並沒什麼特別之處;而他的小廝,也只是那種常見的跟班,最多饒舌一點罷了。
  桃三娘用一個大托盤端著菜出去了。那年輕公子正悠閒地喝著茶,眼看著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擺下,他的小廝問:「哎!掌櫃的,打聽個事兒!」
  「噢,客官請說。」
  「你這裡今天有沒來過幾個讀書人,還有一個帶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幾個讀書人?」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這麼幾個人來這喝過茶,用了些點心,但沒吃午飯就走了。」
  那小廝一聽,馬上湊到那公子身邊道:「少爺,您沒猜錯!必定就是那陳長柳,他真敢帶著岳榴仙跑到這來啦!」
  「哼!這事不要緊,還怕他們跑得了?現在頭一等最重要的……你別忘了。」那公子沒好氣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爺您在這先休息一下,我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廝說完,又吩咐旁邊另外還有一人:「好生看著少爺,我先出去辦事。」
  桃三娘給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卻在她身上溜來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闆娘……手也這麼漂亮,做出來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當他低頭仔細看清那些菜的時候,卻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著那燒魚:「這、這些都是什麼爛東西?」
  桃三娘一怔:「這是油豆腐燒的青魚……」
  旁邊留下來的小廝立刻把那碟魚往地上一撥,「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粉碎,湯汁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這種東西怎麼能拿出來給我們家公子吃?」那小廝對著桃三娘大聲呵斥。
  正好這時何二端來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顆顆鴿子蛋大的芋艿在盤中還絲絲升起熱氣。
  那公子一眼看見這道菜,才又轉怒為喜:「這還差不多。」
  他的小廝連忙又去拿來另一對乾淨筷子,恭敬遞到他手裡:「少爺請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興興吃了起來,桃三娘笑笑告了聲得罪,讓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後院來。
  飯館裡,刁鑽兇惡的客人也是不難遇見的,不過在歡香館這裡,因為桃三娘的烹調廚藝,所以我見過的挑刺客人並不多。
  桃三娘面色並沒有不悅,她只是急忙回來把籠屜裡蒸的粽子又拿出幾個來,一個小碗加了白糖,又讓何二端去給那公子。
  我站在一邊不敢說話,也就回家去了。
  ※※※
  許多人圍在運河邊打撈那劉家閨女的屍體,卻足足兩天都沒有一點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從鄰里閒話的嬸子們那聽來才知道,原來昨晚在歡香館吃飯的那富貴公子,是廣陵張家的大公子。
  張家這一輩有兩個兒子,而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體不好,性質還總是吊兒郎當,長大一點還到處沾花惹草,把他娘親身邊的丫鬟都搞去了兩個;後來再添了那小兒子,本來剛生下來幾歲的時候,是聰明可愛的,哪知七八歲上下,就漸漸開始癡傻起來,張家求神問藥折騰了這麼些年都沒有成效,現在還索性來個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達士巷的劉家閨女,都派了大少爺親自去迎親了,哪知路上還是出了這樣不測之事,可想那張家兩位大人,必定是欲哭無淚、苦不堪言了。
  只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們在運河邊找一家客棧住下來,他拿出不少銀子讓手下請人打撈屍體,說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而且既然劉家把錢都收了,這閨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轎出了門,那麼她也算是張家的人了,她的屍體也得運回廣陵張家祖墳去安葬云云。
  鎮上的人們議論紛紛,兼之每天在岸邊,劉家閨女的娘都守在那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攪得鎮上人們心裡都不好過。
  張家的大公子雖然因為桃三娘端上魚而對她發了火,但是之後卻仍然每天過來歡香館吃飯。
  他尤其最愛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蓮子粽,鹹的是火腿粽、蛋黃粽;還有專門配鹹甜不同醬料的竹葉白糯粽等,每餐有時猛吞下好幾個,然後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湯,別的菜點了再吃不下,也就飽了。我見過他有兩次吃完了,就嚷嚷胃裡難受,他的小廝把他攙著扶著,在店裡罵罵咧咧一陣才走了的,但下頓卻還來照吃不誤。
  不知是恰巧還是注定的,我聽那些嬸子們閒聊,說起他們眾人合計一算,那劉家閨女死後的頭七那天,將會是端午節的正日,鎮上很多人似乎有些害怕了,許多人竟還自發湊了點銀子,送給劉家讓他們買紙錢和做法事,劉家感激涕零收下了,和張家大少爺的得力跟班商量之後,找來幾個打齋的,在運河邊上每日裡燒香撒紙錢,日夜超度。
  劉家閨女跳河之後的第三天,我意外地發現,桃三娘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在廚房裡做了許多的饅頭。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