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桃三娘把炙好的響皮肉盛碟,嘴角帶著一抹深意的笑,搖搖頭沒說什麼,就端著碟子到前面去了。
  我又到玉蓮的房間裡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門後面,剛才銀魚來這裡,她必定是看到了,又想起什麼事,所以在那兒發愣。
  今天她已經好很多了,身上的熱已經退下,只是還很虛,覺得頭重腳輕地犯暈而已,拉住我的手,她就問:「你打聽到去晉城怎麼走了嗎?」
  我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擔心地問:「我聽大人說,去晉城起碼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啊,什麼方向,他們也說不清,不過城裡有些販貨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著他們的路子走,應該就能到了……我只能打聽到這麼多,其實你問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蓮低頭想了想,眼眶又濕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還為我治病,我無以為報才是真,只是不想再煩擾到她了。」
  「玉蓮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過戲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問道。
  玉蓮搖搖頭,哽咽著,終於說:「我想……回去見一個人。」
  「玉蓮姐,你別哭啊。」我趕緊伸手去擦她臉上滑落的淚水。
  「我的小哥哥……月兒,你不會明白的。」她不敢發出聲音,只是嚥著喉嚨啞聲道,「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時候有別的孩子欺負我,都是他去把他們打跑,村子裡年年擺戲台,他都拉著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還帶一張板凳,讓我坐著……我奶奶家太窮,他就把他家裡給他吃的豆包子省下來帶給我……夏天裡,他到河裡摸小魚小蝦,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子,都給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帶著走,他追著我們一直出到村口,我當時就跟他說過,等我長大了,會回去找他的……」說到這裡的玉蓮已經泣不成聲了,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裡,我感到一陣難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丟下你娘一個人……」
  「我娘根本不會在意我去哪了,她只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許根本不是她生的,她這些年與那麼多男人在一起,哪裡會在意過我?我對於她而言,就算做個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氣弱啊!」
  我的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玉蓮這番話打斷,我再想不到該說什麼了。
  ※※※
  第二天,娘帶我去金鐘寺裡進香。
  中元節這幾天,金鐘寺的香火實在旺盛,天再熱,這裡仍是人來人往的,熱鬧喧繁的廟前街上,都瀰漫了濃濃的香味。我跟著娘一路走,看到路邊好多賣瓜果的攤子,擺滿了西瓜、葡萄、黃梨、青桃,還有新鮮糊著塘泥的脆藕、風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腳步都不知不覺慢了,娘發覺,便故意說:「天太熱,回來買個瓜帶去。」
  我一聽,這才踏踏實實跟著娘往廟門趕。
  正走到離廟門還不到十丈遠處,那裡有一棵參天大槐樹,一對看著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蔭涼底下說話,我東張西望之餘瞥見,驚訝地自言自語道:「那不是玉蓮她娘親麼?」
  我再仔細一看,果然就是銀魚,她還穿著昨日那件橘紅衫子,所以分外扎眼,她旁邊那個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橋看見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樹蔭裡光線太暗,我只能看清那男人約二十出頭,穿一身整潔的藍衣白褲,卻就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大概約莫覺著那人的臉生得很白淨,眼睛黑黑的,個頭比銀魚高,所以一邊低著頭與她說話,一邊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不知是樹蔭底下的涼氣,還是那男人的眼神,我身上忽地沒來由一陣發寒,明明我離著他們也有七八步遠,但總覺那男人好像也發覺我在看他們,因此下巴略聳了聳,眼皮子翻過來一些望著我。
  我心裡一驚,腳下被個東西絆了一下,打了個踉蹌差點沒摔倒,幸虧娘拽住我的手:「月兒,走路看路。」
  我不敢再回頭,跟著娘進到廟裡,隨著她後面一起燒香、磕頭,站在大雄寶殿前仰望著那大殿裡披袈裟、戴寶冠的菩薩像,才算是定了神。
  待到我們再出廟門的時候,就看不見銀魚和那個男人的身影了。娘帶我去買了瓜,便回家了。
  歡香館門前,桃三娘也像其他人家一樣,在空地上擺了個陶土盆,盆裡燒著紙做的衣帽和金銀,旁邊又供著一碟白面饅頭和一個西瓜、幾個桃子,看見我和我娘走來,便打招呼道:「去金鐘寺燒香回來了?」
  「是啊,人太多,熱。」我娘笑著答道。
  「我就知道,所以我不去廟裡燒了,就在這供供。」桃三娘一徑把我們往店裡讓:「這麼熱的天,快進來坐坐,我用涼水浸了一大碗酸梅湯,你們也喝碗來解暑。」
  我娘說還得回去趕活計,就讓我留在這裡玩會,自己卻回家了,我娘才走,我正要進店裡去,桃三娘突然一把拉住我:「月兒,你……剛才是不是看見什麼東西了?」
  「什麼東西?」我大惑不解地奇怪道:「沒有啊。」
  「不對,月兒,」桃三娘附身蹲在我面前,伸手將我額發往上撥去,仔細地打量了我一下:「剛才你只是跟你娘去寺裡燒香?沒幹過別的?」
  「沒、沒有。」我被她追問的樣子嚇到了。
  「那路上有沒看見什麼特別的人?」
  桃三娘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了:「噢!對了,我看見玉蓮姐的娘,她和個男人站在金鐘寺門外那棵大槐樹下面說話來著,我就是多望了他們兩眼。」
  「銀魚和男人?」桃三娘眉頭微皺:「難怪,來,跟三娘進來。」
  我隨著她到後院,正好看見玉蓮從那屋裡穿戴整齊並抱著她的包袱走出來,我驚問道:「玉蓮姐,你這就要走?」
  玉蓮面有難色,點點頭,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三娘,玉蓮謝你救命之恩。」
  「唉,你別這樣。」桃三娘連忙去扶她起來:「三娘曉得,你離開你娘,原本就是要回家鄉去的?」
  玉蓮咬著下唇點點頭。
  「好,三娘也不多留你,只是去晉城的路山水迢迢,你可得再想想啊?況且……」她歎息一聲:「我聽說,其實你娘她這幾日也托人到處找你的。」
  玉蓮聽完,起初沒有作聲,我想到方才看見銀魚的情景,忽然問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那今夜子時就得開戲了吧?玉蓮姐,你為何不能過了明日再走?我聽人說,瓜節出遠門不吉利。」
  「月兒,我……」玉蓮顯出為難之色,似乎也有點動搖。
  「月兒說得不錯啊,城裡或有去晉城的商隊,但他們也不會在這兩日內啟程趕路的,中元節這幾日到處都熱鬧,你跑出去不也容易被熟人看見麼?不如由我去幫你打聽過再定?」桃三娘這樣說出來,玉蓮也就只好應承了,看桃三娘的神色,其實我知道就算我沒告訴她玉蓮要去哪,她也必定一早對她的來龍去脈都清楚的。
  然後,桃三娘拉我和玉蓮一起去喝酸梅湯、吃西瓜,據我所知,每年中元節吃的瓜,也是有講究的,就是要留下完整的瓜皮做瓜燈,因此吃時只能把它剜出一個口子來,用長柄勺子挖出瓤來吃,瓜皮必須保存好完整的形狀,待吃完瓜瓤後,桃三娘便用小刀把瓜皮裡刮乾淨,待晚上就點瓜燈了。末了,她還告訴我們說,老祖宗之所以流傳把中元節也叫盂蘭盆節或瓜節,是因為當年釋迦牟尼佛祖座下曾有一位弟子,這位弟子的母親死後,卻因生前罪業而墮入餓鬼道,因此佛祖便教授他為母親念《盂蘭盆經》,並在七月十五之日作特殊的盂蘭盆祭以為其母超生,這一方法在人間流傳開後,人們便也倣傚他的方法,每年這時也為自己的亡友逝親祭奠,而七月十五之時,又正好是瓜果嘗新的季候,所以人們也常將挖空的瓜來作供,也有盆祭的意思吧。
  「玉蓮,你今晚何不與月兒一起去金鐘寺附近的河裡放燈?只要你不靠近戲台,那河邊又黑,是沒人看得見你的。」桃三娘這樣勸玉蓮道:「就當是為了你爹去放一盞燈吧?」
  玉蓮沉吟了一下,就點頭答應了。
  ※※※
  這晚上,數不清的河燈在小秦淮水面上飄飄忽忽地游曳,照得沿岸都通明起來,特有那大戶家的扎出考究的大船,上面還用紙做了人形,戴上五彩佛冠,彷彿就是持禪杖的佛子目連一般,巡視沿岸,順河而去。
  我和玉蓮把兩個瓜燈小心翼翼放到水裡,看它晃晃悠悠的,又生怕它翻側掉了,又忙用雙手扶著,隨著水流輕輕推去,玉蓮只是不說話,許是在想爹吧?我從衣袋裡拿出臨行前桃三娘給的蓮花豆,拈出一顆放嘴裡「咯崩崩」嚼著,這時旁邊放完燈要走的幾個人說道:「廟那邊戲鑼敲得真熱鬧,快去看吧?這會子只能爬牆上看了。」
  看那幾人急忙走了,我覷了覷玉蓮,其實我心裡很想去看戲,但玉蓮又最怕讓戲班的人看見的,所以我除了陪在她身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玉蓮站在河邊出了一會神,不遠處有個婆子在那點香燭燒衣紙,不知是不是紙潮了,那燒出的煙特別大,熏人眼鼻,我拉玉蓮的衣袖:「玉蓮姐,別站這,快走快走。」
  玉蓮就好像丟了魂的殼一樣任由我拽著走了,我覺得奇怪,一行走一行看她的神情:「玉蓮姐,你還不舒服呢?」
  玉蓮搖搖頭,有點遲疑:「其實……我想我還是再去見我娘一面吧?就遠遠地,朝她磕個頭?」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