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我對這事根本沒主意,再說她臨行前去向娘親磕頭,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於是我便帶著她朝金鐘寺跑去了。
  廟前街上熙熙攘攘的,我個子矮,越往前走就越是只能看到人群的背了,我再拚命踮起腳尖望,只能看見很遠處那戲台高起的桿子,上面垂一條白幡在風裡飄罷了,四下裡人聲嘈雜,我幾乎聽不見那邊唱的是什麼,只得問玉蓮:「這是唱的《竇娥冤》麼?」
  玉蓮點頭:「是,我娘在唱呢……月兒,戲台下面估計裡三層外三層的了,再往前走也是難行,沒有別的地方能看得見麼?」
  我指指街兩邊的樓上:「那酒樓裡都是有錢大人們喝酒看戲的地方,大凡人家也不會讓你進去,恐怕沒別的地方可看了。」
  正在這時,走在我們旁邊的一人朝路邊的小攤喊一句:「哎!賣炒貨的,有蓮花豆賣麼?」
  這人一句話,讓我和玉蓮下意識一愣,我們一起轉過頭去看時,那路邊一輛手推車上,果然擺滿著各色炒貨,一個年輕男子立在旁邊,正慇勤答應道:「蓮花豆?有啊!要多少?」
  我們不由都定住了腳步,看著那人將一包豆子裝好,稱過、收錢,那買的人走了,玉蓮卻靠過去,她盯著那賣炒貨男子的臉看個不住,我連忙拉她:「你認得他?」
  玉蓮搖搖頭,目光有點迷惑:「你們這裡管炸蠶豆也叫蓮花豆不成?……這人看著卻眼熟。」
  我說:「我們這沒這個叫法。」
  這時賣炒貨的人也看見我們,熱情地招呼道:「二位想買點什麼?」
  玉蓮怔了怔,才又搖搖頭,那人便笑笑並不在意,轉開去望其他來往的人,兜搭生意。這時不知哪裡又走來一個年輕男子,問他道:「蓮花豆給我包半斤。」
  怎麼又一個買蓮花豆的?我詫異地嘀咕一句,玉蓮也聽到了,有些驚慌地覷了我一眼:「這個人……這個人我見過……」
  「啊?這人是誰?別讓他看見你……」我正想把玉蓮拉到一邊去,玉蓮卻一把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全身止不住像發抖一樣,目光一徑看著那人:「他、他好像是姓曾,去年戲班子路過開封的時候,這人是個裁縫,給我娘補過行頭,我娘還直誇他手巧……不對,他那時候因為我們戲班唱完了要走,我娘卻不肯留下嫁他,他那天夜裡就喝醉失足掉河裡了……怎麼會……」
  「啊?」我對玉蓮的話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你是說?」
  那人買完豆子,高高興興地揣在懷裡往前面戲台走去了。那賣炒貨的低頭整理下秤和坨,又繼續四下裡張望。
  我感到什麼地方不對,拉著玉蓮道:「玉蓮姐,我們快走吧,不要待在這裡。」
  「嗯。」玉蓮點頭,我們兩人便慌不擇路,在人流之中往另一個方向擠走,遠處戲台上鑼鼓的聲音敲得震天響,好像是竇娥已經被押赴刑場,正哭喪著自己的冤情,引得街上的人更加洶湧。很多人都恨不得把前面的人都推搡倒了,好趕緊靠得戲檯子更近些,有人被絆倒了,在那罵喊:「不長眼睛,你踢到我了!」整個台下亂作一堆。
  玉蓮急著想見她娘最後一面,便好走了,可她的個子雖然比我高些,卻也比不過現下四周那些人去,這專程出來看戲的人,又大多是男子,我們夾雜在他們其中,不止是被汗酸氣熏得難受,更是找不著路子,我倆只能緊緊拉著手,以防相互走失,我說:「看戲的人太多,你恐怕找不到空曠地方給你娘磕頭了。」
  玉蓮正想說什麼,就腳下一個不小心,被什麼東西一絆,向旁邊倒去,旁邊一人連忙扶她:「哎!小心!」
  我抬頭一看,只見是個年輕白淨的男子,奇道:「咦?你不是白天那個……」
  男子將玉蓮扶起,關切地問她有沒摔到,兩人並沒注意到我驚異的神情和脫口而出的話。
  「謝謝,我沒事的。」玉蓮連忙向那人道謝。
  「你們走得這麼急,是想去看銀魚的戲麼?」那人繼續問道:「這裡好多人都是來看她的戲的。」
  「都是來看她的戲?」我不禁四下裡去張望一眼,這大晚上會出來拋頭露面的女子是絕少的,因此路上能看見的大都是男子,間或有一些小孩在人群之間穿梭奔跑……
  「我知道個地方能靠近檯子看戲,不如你們隨我來?」那人邀我們了,可玉蓮看看我,我再看看那人,不知是否夜色重了,我這麼近看這人的面目,竟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是覺得他在低頭看著我倆,神情似乎微微帶笑。
  我沒敢答應,玉蓮也遲疑,那人見我們的樣子,又解釋道:「我從蘇州玄墓山妙蟠寺來的,我也不是和尚,我叫貴青。」
  我看這人梳著髮髻,衣著看來也的確不是和尚,但我還是覺得哪裡不對。
  玉蓮和我一樣都拿不定主意,那人卻熱情起來:「很近的,就在這邊,再不看戲就要演完了。」不由分說,他轉身往一個方向走去,玉蓮看著那人背影,不知是鬼使神差,也就跟著去了,我只好在後面追上。
  貴青帶我們去的地方真的很近,就好像變戲法一樣,明明整條廟前街這麼多人,但跟他後面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一個小巷口,巷裡也很窄,只夠一個人的寬鬆,看起來應該是兩幢房屋之間的間隔空隙而已,走進沒幾步,就有一道樓梯,貴青回頭說,那樓梯通往牆頭一小片空地,現在那裡肯定沒人。我腦海裡怎麼也想不起廟前街這有過這樣一條小巷,但上到牆頭的空地,發現這裡的確是個看戲的好地方,一眼望去,戲台就在約莫十餘丈開外,台下擁簇著黑壓壓一片人頭,銀魚唱一句,他們就在下面大喊叫好,銀魚一身慘白的囚服,戴著鐐銬枷鎖,痛聲唱道:「浮雲為我陰,悲風為我旋,直等待雪飛六月……」
  「好!唱得好哇!」貴青突然用力拍起手來,這時「呼啦啦」半空裡旋起一股怪風,那戲台高處掛白幡的竹竿也「吱吱呀呀」地劇烈晃動起來,台下的人群裡有人喊了一句:「快看,那上面站了個人!」
  這句話一出來,戲台下的人群們頓時騷動起來,我循著那人的話望,果真看見那掛白幡的竹竿頂上模模糊糊有一個人形一樣的白影子,我待眨眨眼再看清些,失聲道:「呀!那是什麼?」
  我正想拉玉蓮往那看,那戲台上更讓人驚詫的情景出現了,白幡上的白影像一陣風似的飄落到戲台上,站在銀魚身邊一個扮演劊子手的人,就像著了魔魘一樣還沒等銀魚唱完詞,他就舉起大刀,一聲不響朝銀魚身上砍去,我身邊的玉蓮發出一聲驚呼:「娘……」
  一串血珠像驀然拋起的紅綢一般掛在那飄落戲台的白幡上,霎那間鑼鼓拉弦的樂聲都靜止住,台上的銀魚無聲地歪倒在地……
  「殺人啦!」一個憋得失腔變調的嗓音猛地喊出來,戲台之下的人群猛地大鬧起來,幕後好些人衝出來圍住那劊子手和銀魚,我們在這邊隔著遠,因此看不清情況。
  「玉蓮!怎麼辦?」我急得轉頭去問玉蓮:「你娘她……」
  我一句話沒說完,就看見玉蓮已經倒在那貴青身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樣了,但那貴青雖然雙手扶著玉蓮,卻沒有一絲驚慌,只是低著頭看著玉蓮的臉。
  「玉蓮姐!」我急忙伸手去幫貴青一起扶她的身體,卻聽見耳邊那叫貴青的男子用一種不耐煩的聲音道:「小妹妹,你太吵了,還怎麼看戲?」
  「看戲?」我被這話搞懵了。
  不知哪裡飄忽傳來小販叫賣的吆喝:「炒貨——油蹦脆酥的蓮花豆囉……」
  我這時已經確定有什麼不對了,貴青的面目在這夜色裡總也看不清,那模糊的五官中唯獨一雙黑色的眼瞳,盯著我,我驚駭得不由後退幾步,那貴青見我害怕,反而更高興似的,裂開嘴笑起來,緊接著他那藍衣白褲的身子也慢慢變淡,我張著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大笑著憑空消失,玉蓮的身子歪到一邊,但斜刺裡一股子冷風吹過,帶著那陣笑聲「咻」地飄飛向戲台而去。
  那戲台上正還亂作一團,戲台下的人群也擁簇著沒有人離去,只是都在那引頸望著想要明白究竟怎麼回事,我卻見那股子怪風在那戲台上半空打轉,那些竹竿搭的背幕都搖晃起來,只是人聲太吵,恐怕近處也不會有人聽見那「咿咿呀呀」的聲音。
  戲台上的人堆裡這時忽然又向四周圍散開去,有人大喊:「他瘋了!快拉住他!」
  我循聲望去,還是方纔那個揮刀砍銀魚的劊子手,手裡舉著大刀在那見人就砍,也有人喊:「那刀是假的,怕什麼?快按住他啊!」
  於是數個穿著戲服畫著臉的男人去抓那劊子手,沒幾下就將他擒住,劊子手的大刀也在混亂中折斷,但那人卻抵死都在拚命掙扎,其他人很勉強才能按他在地,但我卻更擔心那戲台靠後的一大排竹竿,這時也動得更厲害,戲台下看熱鬧的觀眾裡都有人發現了,一邊轉身跑並且喊道:「快躲開啊!棚子要倒了!……」若不是下面很多人這麼喊,戲台上的人都猶未察覺,但當他們抬頭發現竹排搖晃的時候,竟已經晚了,只聽「嘩啦」一聲巨響,將近數丈高的竹排全部壓倒在戲台上,掀起一蓬遮天一般的塵灰,我離著這麼遠也被那飛灰濺了一頭一臉,眼睛裡都進了砂子,好一會兒睜不開。
  當我流著眼淚能夠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卻是一片火光沖天,悲呼聲此起彼伏,玉蓮把我揉眼睛的手拉開,我看見她淚流滿面,我看看那片火光又看看她,徹底呆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玉蓮沒有回答我,只是望著那片火光。
  四散逃走的人,哭爹喊救命的人,聲音像翻浪一樣,我搖著玉蓮:「倒塌的戲台裡肯定壓倒了不少人,你娘也在裡面呢!」
  但她還是搖搖頭:「她逃不過的……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其實,我總聽得村子裡的人議論她,我爹是因為別的男人勾搭她,才吵起來被推到樓下摔破頭死的……我奶奶哭得幾次昏死,但也無濟於事啊,人死不能復生。」
  估計那竹排底下還壓著點燈的油鍋,這時竹排中又竄起了火苗,竹排底下壓著的人更是發出尖利的慘叫。金鐘寺裡也是嘈雜起來,原本都在寶殿裡誦經的和尚們也都被驚動了,紛紛出來奔走喊著救火救人,我嚇得完全呆了,看見那些逃命的人,才醒悟過來:「玉蓮姐,起來!我們快逃吧!」
  玉蓮被我拽著,一起正要循原路下回那巷子裡,哪知回頭一看,卻沒了台階,這牆頭也只是一處近乎頹倒的磚屋屋頂,我們慌不擇路的,差點踩空掉下去。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