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壽老人面向俞萬程一字一頓道:「安、倍、秀、寧!」陳參謀一看到壽老人臉色就知不妙,那分明是一種計謀得逞的奸笑,果然本來閉目養神的俞萬程一聽「安倍秀寧」四個字,全身忽然抖動起來,引得插在七竅中的定神針不停顫動,壽老人看準時機,呼地一針紮下,立刻俞萬程噬鯽穴上的定神針被倒逼了出來,叮地落在地上。
  眾人大驚失色。但俞萬程不聞不見,他的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呼喊:「秀寧,秀寧怎麼了?你怎麼知道秀寧的名字,難道秀寧已經落在了你這個凶殘怪物手裡?!」若不是其他六竅裡還留著六根搖搖欲墜的定神針,只怕俞萬程早就站起來掐著壽老人的脖子叫出了「安倍秀寧」四個字。
  一隻手忽然落在了俞萬程的左邊太陽穴上。太陽穴也叫黑甜穴,是用來安定失眠的穴位。壽老人哪有不知的道理,怒瞪出手的陳參謀一眼:「你這算是什麼?」陳參謀笑道:「我還沒有問你呢。比針是比功效,哪有把我的針逼出來的道理。」壽老人冷哼一聲,知道此人口舌便利要惹自己分心,懶得跟他爭辯,埋頭繼續扎針。
  俞萬程左太陽穴在陳參謀的安撫下,暴起的青筋漸漸平復下去。但一顆牽掛故人的心卻跳動得越來越激烈,直跳回十一年前,也就是1932年日本春天的一個深夜裡。那天夜裡,東京陸軍學院的櫻花如情人的眼波,綿綿地在空中飄飛,最終在地上集起一片紅與白的海洋,月光下蕩漾出一種頹靡的美。
  然而對於坐在樹下的一群中國留學生來說,這幅景色卻帶給他們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作為黃埔軍校赴日深造的高等士官生,俞萬程正指著遍地的櫻花慷慨發言:「同學們,在國內,被日本奪去的東北三省,這時候地上也是這樣的紅、這樣的白!」
  「紅的是東北三省老鄉們流出的熱血,白的是東北三省抗日義士們塗地的肝腦!可悲啊,可悲然而更可恥!兩個月前,日本人還在東北成立了偽帝溥儀執政的滿洲國,給赤裸裸的侵略披上了親和共治的面紗。而我們的政府居然默認了這種強盜行徑,連一句收復失土的話都沒有!」
  「再想想去年民國政府是怎樣一槍一炮不放就讓出了東北,我們還有繼續在日本深造的必要嗎?我們該走了,回中國去,那裡才是我們的戰場。我們的敵人,不光是盤踞在東北三省的日本關東軍,還有蝸居在民國政府裡的那些犬儒!我們要回去,回去用我們的熱血燙醒他們懦弱自保的幻想,讓他們知道,日本人是不會只滿足於一個東北的。日本人的根本目的,是讓整個中華民族亡族滅本!我們要回去!回去!回去和他們鬥爭到底!」
  俞萬程的演說激起了樹下留學生們的一片掌聲,他跳下演說的石台,走回人群的時候,同窗好友馬文斌讚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兩人相視一笑。回頭看台上,一個瘦瘦高高的、略有些鷹鉤鼻的中年男人剛跳上石台,嘶啞著公鴨嗓吼道:「木魚頭這種窮憨大就光會練嘴皮子,哪有俺實在。俺們青幫的兄弟們不會說廢話,要玩兒就玩兒真的。今兒在這裡的同學,既然都是準備豁出命和日本人幹的,那俺就給大家看看俺準備的禮物,拖上來!」
  【三、英雄難為】
  俞萬程恨恨地道:「又是『黃金蟲』這個攪事精!真不明白民國政府怎麼會讓這種流氓來留洋出醜。」馬文斌搖搖頭:「沒辦法,說起來我們蔣委員長也是靠青幫起家的,算輩分還比這黃金蟲小著一輩。他想來留洋鍍金,政府哪個部門敢掃他的興?」
  在石台上指手畫腳的男人,正是俞萬程的老對頭,也算這批留學生裡的一員,但年齡著實比同屆學生大了十幾歲。此人正名黃金崇,乃上海灘青幫頭子黃金榮的表弟。前面說過早年蔣介石混跡上海灘的時候,曾經拜過當時擔任法租界華人總探長的黃金榮的帖子,算有師生情誼,按輩分排,這黃金崇還真比老蔣高了一輩。不過正因為這黃金崇和黃金榮的親戚關係,上海灘沒幾個人適合收他入門。有資格收他做徒弟的幾個鳳毛麟角的青幫元老,又嫌他不學無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統統婉拒,所以他本身倒不算青幫裡的人。
  但這黃金崇仗著和表兄的關係,在外面張口閉口都是我們青幫,惹是生非。黃金榮看著他也頭疼。正好當時流行出洋熱,便跟老蔣伸手要了個名額,哄著他出了國,算眼不見為淨。這黃金崇到了日本,日語都學不會,更別提學習軍事了,每日裡只是喝清酒狎歌妓,自然被俞萬程等正派留學生看不起。當然黃金崇更看不起俞萬程這等沒後台沒鈔票的窮官校生,兩下裡衝突不斷。黃金崇喊俞萬程叫木魚頭,意思不敲不響,不打不行。俞萬程更直接稱黃金崇為黃金蟲,意思就不用說了。
  俞萬程這一派身手好些,但黃金崇也有他的優勢。正因為此人無法無天,天王爺也不放在眼裡,所以順帶著連日本人都瞧不上。凡是有日本浪人找留學生麻煩的,他都會主動出頭,不拼到見血不收手。因此服他的中國學生也不在少數。當然俞萬程不在此列,俞萬程越不服,黃金崇越想降伏他,兩下裡明爭暗鬥不知多少次,眼下一聽說俞萬程演講出風頭,黃金崇哪裡按捺得住,立刻就帶人奔來了。
  只見黃金崇一聲令下,身後兩名男生隨即從不遠的樹後拖出一個掙扎扭動的麻袋摔在石台上。解開麻袋的扎繩,袋口露出一張滿是淚痕、嘴裡塞著布團的日本少女的俏圓臉。黃金崇反手從腰後拔出一把精光閃閃的匕首,扔在地上獰笑道:「這日本娘們兒可是俺帶人在日本皇宮附近偵察了好幾天逮到的,發現她常進常出,一定是日本皇室的人,今天被爺套來了。在這兒要算是中國人的,沒說的,都來遞張投名狀。想玩兒的玩兒,玩兒完了捅上一刀,大家以後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誰也跑不了,只能和日本人幹到底!有童男子不會的崇爺教你,看好了,學著!」
  黃金崇淫笑一聲,轉身從少女和服胸襟上撕了一塊下來,露出雪白的肌膚,吞了口口水正要下一步行動,忽然脖子一涼,正是俞萬程搶上前拾起地上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怒道:「黃金蟲!你不要把青幫的流氓作風帶到我們軍人裡來。像你這種作為,和那些隨意在國內殘害我們中國百姓的日本野獸有何區別?」
  黃金崇斜眼看著俞萬程:「少來這套!我看你是猴急了吧。急了自己找去。有本事你也去日本皇宮附近抓個娘們兒回來,不然就乖乖排隊,別掃了爺的興。」俞萬程為之氣結下手一緊,立刻有血從黃金崇脖子上滴了下來:「住口!不要把別人都想得和你一樣齷齪!快放這位姑娘走!」
  黃金崇陰陰笑了:「喲,看不出來你這木魚頭還會玩兒英雄救美啊!行行,我聽你的放她走。不過她在這兒可不是一時半會兒了,你們剛才開的會談的話她可都聽見了。這一走有個口風不嚴說出去,在座各位同學的小命可都算是你姓俞的送出去的。」
  俞萬程愣住了。
  【四、雖千萬人往】
  俞萬程看看獰笑的黃金崇,再看看驚恐的日本少女含淚的眼睛,慢慢垂下了手中的刀子,不知如何是好。周圍的留學生也都不說話,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俞萬程。馬文斌悄悄來到了俞萬程的身後,低聲道:「萬程,不要上他的當,黃金蟲這是耍流氓手段要孤立你呢。你……要不我們先走,由得他們胡鬧,不髒了自己的手就好。」
  俞萬程怒道:「不能走,愛國絕不是這等耍流氓,不是這樣欺負無辜婦孺!我們現在逃開置之不理,難道就能覺得自己比這種青幫流氓高尚?能覺得自己算個真正的中國人?」黃金崇高舉雙手扇了自己兩個耳光:「好好,你姓俞的高尚,我姓黃的流氓,我想著玩兒女人我卑鄙我下流我禽獸我不是人,我打自己耳光行了吧?但沒人說愛國不准流血吧?你說是流這日本娘們兒的血,還是流身邊這些同學們的血算愛國,你姓俞的給句話,和大家講講!」
  身邊的留學生都騷動起來。馬文斌見黃金崇耍光棍兒擠對俞萬程,歎了口氣,從氣得發抖的俞萬程手中拿過刀子:「算了,要髒髒我的手吧。姓黃的,我替萬程下這一刀。但你以後如果有姦淫擄掠的事情犯在我們手裡,這一刀遲早還你。」黃金崇舔了舔嘴唇:「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要動手趕早。」馬文斌苦笑一聲,對麻袋中的日本少女道:「對不住了,請來世別再投在東洋。」剛要下手,忽然俞萬程一把搶過匕首:「文斌,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自己的事自己了!」說話間一刀揮下。
  周圍一片驚呼,只見麻袋應聲而裂,俞萬程拔出少女嘴裡的布條,握著匕首護在少女身邊凜然道:「要是靠濫殺無辜才能保住自己的命,這樣的命我不要也罷!各位同學,要對這位姑娘下手的,先從我屍體上走過去。」
  周圍的留學生面面相覷。馬文斌連連跺腳:「萬程你冷靜,冷靜一下!」黃金崇獰笑一聲:「大家看清楚了吧,什麼才是嘴上光!俞萬程根本就是個和大家作對的賣國賊,想殺了這日本娘們兒保住秘密的跟我上,連俞萬程一起宰了!」周圍被煽動起來的留學生隨著黃金崇拿起石塊木棍,分成扇形朝俞萬程和他身後的日本少女一步步包圍過來。馬文斌長歎一聲,握起一塊石頭站到俞萬程身後:「來吧,今天我們兩兄弟算把這百八十斤扔在東洋了!」
  俞萬程朝馬文斌看了一眼,馬文斌默默點頭,俞萬程強忍感動的淚水,低聲道:「擒賊先擒王,想辦法先抓住黃金蟲。」馬文斌一言不發,攥緊了石塊,眼看一場血仗難免,忽然遠處有電筒的照耀和呼喝聲,軍校巡邏隊的人朝這裡趕來。周圍的留學生慌忙四散逃開。黃金崇邊逃邊惡狠狠地回頭道:「姓俞的,你他媽的就一不敢殺雞的娘們兒,可算害死大家了。從今天開始,在日本的中國人都不會放過你的!」
  俞萬程也是心亂如麻,下意識地看了少女一眼,握緊手裡的匕首,不知是該隨眾逃跑還是該向誰刺出一刀。但立刻連選擇的時間也沒有了,手裡拿著匕首的俞萬程瞬間作為首要目標被校巡隊員撲倒,除了黃金崇和幾個見機溜得快的,周圍的大部分留學生也都被巡邏隊圍住一步步逼退回來。校巡隊從麻袋中放出日本少女,周圍鄙視、仇恨、唾棄、憤怒、懷疑的種種目光立刻投在俞萬程臉上,讓他抬不起頭來。俞萬程心裡清楚,只要少女一開口,對巡邏隊說出這群學生在這裡是為了反日聚會,那麼大規模的審查、迫害馬上就要波及中國所有在日華僑。
  【五、對錯難分】
  巡邏隊的電筒照在日本少女身上,亂糟糟的日語呼喝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天幸這名日本少女聽不懂中文,而且看到周圍沒有綁架她的黃金崇等人,便一把緊緊地摟住了俞萬程,對巡邏隊解說是被壞人綁架,幸好被中國留學生們將她救出。
  俞萬程這才鬆了一口氣,周圍留學生懸在空中的心也才放了下來。當然事情沒這麼容易。雖然送走了日本少女,但俞萬程還是被巡邏隊帶去問話,解釋為什麼深夜還有這麼多留學生集中在一起。俞萬程不管校方怎麼威逼利誘,一口咬定大家是在觀月賞櫻,雙方耗了半日,直到校長好像突然接到了什麼大人物的電話,連忙客客氣氣地把俞萬程從禁閉室放了出來。
  但是俞萬程的苦難,他內心深處最不欲為人知的秘密,從這裡才真正開始……俞萬程忽然覺得噁心欲吐,像有人在他的腦中開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要把腦髓從眉心中吸出去,幾十年的人生歷程忽然攪在一起,讓他想不起自己具體做過什麼……
  正在這時,陳參謀釘在俞萬程七處穴道中的針又有兩根被逼了出來,壽老人的光頭上也一滴滴汗珠滾了下來,捏住刺入俞萬程腦中金針的右手不停顫抖。陳參謀只覺俞萬程的太陽穴越來越燙,最後竟到了自己的手指無法擱停的溫度,大驚下顧不得再和壽老人比試,看到桌上壺中剩下的冷茶,一把抓起潑在俞萬程頭上。
  俞萬程忽然感到一陣寒意,就像在淋著十一年前的那場春雨。走出禁閉室的俞萬程,看到的是來表示感謝的日本少女那張喜悅的臉。俞萬程不顧少女一再鞠躬,粗暴地推開她遞過的紙傘,走向宿舍樓。樓口坐著鼻青臉腫的馬文斌,旁邊放著俞萬程的行李。從不抽煙的馬文斌默默地抽著一根煙,指了指身邊的行李,意思讓俞萬程不要進樓,就此安靜地離開。一股怒氣從俞萬程心頭升起,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如果維護正義也是錯,如果保護無辜也是錯,那麼誰又有資格去譴責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犯下的暴行,誰又能保證大家回國後可以建立一支有嚴明紀律的軍隊,來對抗武裝著武士道精神的日本獸軍呢?
  俞萬程想評這個理,他不顧馬文斌的勸阻,執著地走進了宿舍樓,所有的留學生就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俞萬程。俞萬程就像一滴融入水潭的冰珠,很快就被合圍了,在一片打倒漢奸賣國賊的口號中被狠揍一頓扔了出來。被扔在地上的俞萬程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再次走進宿舍樓,立刻又被痛毆後扔了出來。再爬起,再進去,再被扔出,爬起,進去,扔出,爬,進,扔,爬……
  那天俞萬程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意志再強大,也敵不過肉體的崩潰。俞萬程在春雨下的泥濘中已經睜不開腫脹的眼睛,看不清宿舍樓在哪個方向。他在地上爬著,以為還是在向中國留學生宿舍爬去,卻不知實際上他正挪向另一個相反的遠方。旁邊只聽到一個女聲一直哭一直哭,好像有人在陪著他走。好像頭上有人打著傘,俞萬程開始感覺不到那濕漉漉的雨絲,直到最後暈了過去。
  【六、隨波逐流】
  從那天起,俞萬程再也回不到中國留學生的群體裡去了。他就像只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馬文斌是唯一和他還有聯繫的中國人,偶爾會來看望他,並一再告誡他千萬不能公開露面。黃金崇在他離開後已經成為中國留學生裡的實際領袖,並下了除奸令。所有激進的留學生,都以除掉俞萬程為目標,碼頭佈滿了尋找他的暗哨,甚至連國內的青幫成員都接到命令,只要俞萬程回國,格殺勿論。俞萬程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走投無路。
  在這段苦悶的日子裡,唯一始終陪伴著俞萬程的就是他救出的日本少女。儘管初期煩躁委屈的俞萬程一次次地將她趕離,但她還是會不離不棄地帶著俞萬程無法露面購買的生活用品回來。好幾次也虧得有她的保護,俞萬程才沒有落入搜尋自己的除奸隊手裡。日子久了,俞萬程自己都有些過意不去,漸漸地也就接受了日本少女的陪伴。相處的日子裡俞萬程知道少女的名字叫安倍秀寧,她並不是黃金崇他們所說的日本皇室成員,而是皇宮裡負責祈福的巫女。
  更重要的是,安倍秀寧只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根本不懂什麼戰爭什麼衝突,沒有多數日本人對中國人的仇視與輕蔑情緒。她只知道關心對自己好的人,而俞萬程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相處久了俞萬程更是堅信自己救助無辜的事並不是錯誤,而且在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的時候,有安倍秀寧這樣的女生對自己的人品表達崇敬更是他唯一的安慰,漸漸地兩個人的感情變得融洽。
  安倍秀寧的祖上就是陳參謀提過的日本古代著名的陰陽師安倍晴明,神通廣大,留下驅妖捉鬼的傳說無數,傳到安倍秀寧這一代,雖然已經沒有這種本事,但安倍家族在日本民間與朝室中依然享有崇高的聲望。發生了被綁架的事件後,家族裡也加強了對安倍秀寧的保護。由於俞萬程是安倍秀寧的救命恩人,在當時安倍秀寧的父親,也就是安倍家族的家主默許下,某種程度上這種保護也翼及了本來處境危險的俞萬程。
  安倍秀寧去往日本各地進行祈福活動的時候,俞萬程也得以暗中隨同聊以解悶,聽著小鳥依人的安倍秀寧講著各地的民間風俗和傳說,七福神的故事也是在那時候聽說的。有時候俞萬程不由覺得放下民族與大義的包袱,就此清閒一生與佳人相伴也是種解脫。但當安倍秀寧的父親暗示他是否願意放棄中國國籍成為安倍家族的成員時,他依然猶豫了。
  雖然歸國已經無望,雖然祖國已經拒絕再接納他,但是俞萬程相信,別人的看法,永遠比不上自己的堅持與做法重要。酒後的他也詢問過好友馬文斌,問自己只是堅持做人的基本原則,堅持正義的起碼標準,最後怎麼會淪落到如此地步,馬文斌沉默片刻後回答,也許正義本身就是一架指針隨著局勢而搖晃的天平吧。俞萬程搖頭苦笑,他不明白,正義不應該是橫跨在人性基石上的堅固橋樑嗎,怎麼能隨勢而變?但就像他堅信正義一樣,俞萬程堅信自己的作為並沒有給中國人丟臉,即使不被理解,也不會就此放棄中國國籍。
  或者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在異國漂泊下去算了,反正換來秀寧陪伴這輩子也值得了,當時俞萬程真的是這麼想的。不久,俞萬程向安倍家主提出可否不放棄中國國籍想和秀寧結為異籍夫妻的願望,卻因為無法通過安倍家主提出的棋力測試,為一名神秘棋手所敗更添煩惱,轉眼已經從認識秀寧時候的初春進入冬天了。第一場雪飄落在東京街頭的時候,忘記俞萬程已久的命運之神忽然再次想起了他,以一種殘酷的方式給他上了意想不到的一課,讓他從這場昏昏迷迷的粉色殘夢中驚醒。
  當時的俞萬程,穿著上已經和街頭常見的日本浪人無異。似乎黃金崇也淡忘了這個久不露面的對手,除奸隊早就有了別的目標。夜晚踏著木屐,雙手籠在長袖裡的俞萬程半醺著從酒家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在積雪的小巷中,忽然一個麻袋從背後套上來,將他抓走。
  【七、梟雄真面目】
  睜開眼睛的時候,出現在俞萬程面前的是黃金崇那張齜著黃牙的馬臉,獰笑道:「姓俞的,沒想到吧?你崇爺有的是耐心,可沒把你給忘了!」
  不知道為什麼,自知必死的俞萬程此刻反而覺得心裡無比平靜。他唯一慶幸的就是秀寧晚上沒有和自己走在一起。但是黃金崇似乎並沒有立刻結束俞萬程性命的意思,他示意手下的人把俞萬程拉起來推到窗邊,興奮地指著窗外:「木魚頭,今天拉你來,沒別的意思。我知道你從來看不起崇爺,但今天要讓你看看崇爺的真面目,窗外這地方你可認識?」
  俞萬程往外望去,不禁吃了一驚:「這裡……那是桔梗門,門後是護城河。你又要到日本皇宮附近去綁架婦女嗎?」黃金崇冷笑一聲:「錯!這次你崇爺要綁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個男的。」俞萬程道:「誰?」黃金崇慢悠悠地道:「你猜。」俞萬程搖搖頭,黃金崇倒了一碗水,端起的時候手不禁抖了一下,興奮地喘息道:「風蕭蕭兮易水寒,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俞萬程腦中一轉念,大駭道:「你,你是要綁架日本天皇?!」黃金崇喝下茶水,冷哼道:「怎麼,你怕了嗎?」俞萬程一時真的說不出話來,做夢也想不到面前這個自己從不放在眼裡、猥瑣好色的上海灘幫會流氓居然有這樣的膽識。黃金崇得意於俞萬程的震驚,重重地將茶碗蹲在木桌上:「你不會不知道吧?今天傍晚日本皇后才給天皇裕仁生下了皇子,東京城裡普天同慶。皇宮的戒備也放鬆了。你崇爺終於等到了這天。晚上十點,中國留學生都將集中在這裡攻打皇宮,目標就是剛當了爹的日本天皇裕仁。能綁就綁了他,逼他下詔把東三省的日本軍隊撤出來。綁不了就撕了他,讓日本人知道我們中國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俞萬程口乾舌燥,不由後退了一步,碰到木桌,砰的一聲瓷碗被撞翻在地。旁邊幾個人立刻將手槍對準了他。黃金崇揮揮手示意不要驚慌,笑著對俞萬程道:「怎麼,你想發出動靜提醒皇宮裡的衛兵嗎?未免遠了點兒。」俞萬程搖搖頭:「不是,我只是真的從來沒想過你能策劃出這種計劃。」黃金崇得意地笑了:「木魚頭,你沒想到的事多了。不過說你不是想給日本人報信我信。因為,我知道你姓俞的不是賣國賊。別人不相信你,我他媽相信你!」
  俞萬程愣住了,黃金崇冷冷一笑:「可惜,相信你不代表我就能不殺你。你不是一直叫我流氓嗎?自古成大事的從來都是流氓。建立大漢的劉邦是流氓,明朝的朱元璋也是流氓,我們的蔣委員長更是流氓。敗事的都是你這樣滿口仁義的書生!去年冬天,那個日本娘們兒,就是我算計好了綁給你看的。你這種人,心慈手軟,根本當不了領袖。我算準了你會救她,救她你就會進我的套子。」
《日落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