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別誤會,我們無冤無仇,只是留學生都聽你的,看不起我這樣的人,那我的大事就做不成。要做大事,就得把你拉下來,我才能上去,才能領著學生們走我的計劃來攻打皇宮。這就是流氓的手段,不要臉,但是有用,有用才能成大事。」
  俞萬程像從來沒見過一樣,看著這個一直被自己當成一條蟲的男人。黃金崇的臉上露著凶狠、暴戾,但卻隱約有著一種曾經自己身上也有過的,為了某種理想悍不畏死的精神。而這種精神似乎已經被自己忘卻很久了,讓自己再也不像曾經的自己。俞萬程不禁問道:「這個計劃你準備了多久?你可知道,照你的想法,不管計劃成功不成功,你都不可能再回到中國。」
  黃金崇看向東方低聲道:「很久了。我姓黃的在國內只想快快活活地活著,每天看看戲文喝喝小酒,調戲調戲漂亮娘們兒,從沒想過要動腦筋做什麼大事。但從我老婆孩子被日本人飛機投下的炸彈炸死那一刻,我就一門心思想著到日本來轟轟烈烈鬧一場,再也沒想過活著回去。」
  俞萬程猶豫了一下:「那和你一起舉事的留學生們,只怕……」
  【八、男兒當入戲】
  黃金崇不在意道:「死唄!人總是要死的。在日本鬧一場再死,起碼留個名,比回去當亡國奴強多了。所以我說你是書生,平時喊喊殺殺,到了真要死人的時候,又想前想後,怕狼怕虎,靠你們打日本,有個屁用!」俞萬程說不出話來,黃金崇斜眼道:「怕死?」俞萬程搖搖頭:「不怕,你敢不敢算我一個,和你們一起打皇宮?!」黃金崇哈哈大笑:「不不不,打皇宮可輪不到你,你這個木魚頭可比直接動手有用多了。」俞萬程不解道:「什麼?」黃金崇拍拍俞萬程的肩膀:「你真的不怕死?」
  俞萬程重重地點了點頭。黃金崇笑容可掬地道:「那就好。不過死不難,難的是死得冤枉,死得難堪也不吭聲。我想用你的死給這次行動奠旗,讓你死得像個漢奸,行不行啊?」俞萬程失聲大叫道:「什麼?!你不是說知道我不是賣國賊?」黃金崇又搖頭道:「知道是知道,知道不代表我會給你澄清。你要明白,凡是做大事的,動手前都得先給手底下的人唸唸咒,打打氣,義和團捻子都這麼幹的。人紅了眼事就好辦了。你就是那只開戰前殺來鼓氣的祭羊,殺了你這個假漢奸,見了血大家才能興奮起來,興奮起來才能頂著守衛的槍子兒,一股勁兒衝進皇宮。這就是我一直不殺你,留著今天才捉你來的目的。呦,我看你怕得不輕呵!」
  俞萬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他不怕死,但就像黃金崇說的那樣,他害怕聲名狼藉地死,害怕黃金崇的行動成功後被載入史冊的時候,自己被當成行動前誅殺的一個最著名的漢奸遺臭萬年。黃金崇示意旁邊的人狠狠地摁住俞萬程,將蠟燭挑得更亮了一些:「不要怨老天不長眼,崇爺不公道。戲本上凡是要舉大事的,都得先來個狠的給底下人看看。田廣烹了酈食其,永樂扒了方孝孺,死人都不會跟活人抱怨,你姓俞的也不會有機會喊冤。」
  「認了吧,懂事的到時候求求饒,磕磕頭,把戲唱足了,讓大伙樂樂。崇爺算你的知己,保證你死後那日本小情人以後沒人找她一根汗毛的麻煩。」
  俞萬程咬咬唇道:「如果你真是我俞某人的知己,就不會加最後這句話威脅我。只要能助你行動成功,俞某人不怕,不怕站著活,也不怕跪著死。」黃金崇倒有些意外:「怎麼?我還以為你是那種死活都圖個好名的書獃子呢。」俞萬程冷冷一笑:「左右是死,你事做得漂亮,我死得才有價值。你要敗了,我背個臭名聲還白死,才真到了陰曹地府也饒不了你。」黃金崇大拇指一蹺:「開竅了,開竅了,有點兒幹大事的味兒了。可惜不得不殺你,否則我們以後倒真能交個朋友。崇爺信得過你!來!坐!別委屈了自己,等有人來了再進麻袋。兩邊別愣著,給木魚頭倒杯茶,當是送行酒。」
  俞萬程端坐著喝茶,心裡居然平靜下來。他靜靜地看著黃金崇,黃金崇像沒事人一樣講著笑話打著哈哈,還時不時地拿著俞萬程和安倍秀寧的事情說葷段子取樂。俞萬程聽得出來,黃金崇沒有說謊,這一年來,黃金崇確實在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留下自己的命就是為了今天晚上這個特殊時刻。眼前的黃金崇,醜陋、殘忍、狡詐、陰險,將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輕易地便毀了自己的前途、性命、愛情、名聲。但不知道為什麼,俞萬程對他卻不能像以前一樣單純地仇恨了,反而隱約有著一絲同情、一絲尊重。
  俞萬程無法解釋自己的這種情緒,他也不願意相信能夠拯救中國的居然會是這種人。但事實就擺在面前,自己滿腔熱血,正義執著,但確實也像黃金崇說的那樣,做不了大事。自己不懂謀權,不會投機,就憑著一腔熱血,想從如狼似虎的日本人手裡挽救沉痾已久的祖國,談何容易?他甚至有點兒羨慕黃金崇,無牽無掛,沒有道德的約束,只求目的不問手段,或許真正做大事的人就應該是這樣吧。只是,這樣的大事做了,真的就能成嗎?就算成了,有沒有後患呢?
  俞萬程想不了那麼遠,說到底他此刻也就是一個熱血青年。黃金崇的計劃,能說服每一個中國留學生,也能打動他的心。他已經決定成為支持這個計劃而犧牲的一個卒子,哪怕是被踩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的那個棄卒。眼前黃金崇和自己插科打諢,但到十點左右,第一波聚集來的留學生進入房間的時候,黃金崇就將凶相畢露,自己也將求饒告死。兩個人都要進入自己扮演的角色,這就是所謂人生如戲吧。
  很快十點將近,黃金崇和俞萬程同時站了起來。
  【九、死,不要臉】
  黃金崇阻止了走向麻袋的俞萬程,皺眉道:「有點兒不對勁。人都哪裡去了?」俞萬程道:「不是還沒到十點嗎?」黃金崇搖頭道:「就是這不對勁。你們這幫學生,從來沉不住氣,聽到這麼大的消息必然只有提前沒有推後的道理。怎麼會到現在還一個人都沒來。」
  俞萬程擔心道:「會不會有洩密?」黃金崇想了想,還是搖搖頭:「不可能。」俞萬程道:「東京近千中國留學生,你就這麼肯定沒有一個會向日本政府告密?」黃金崇沉吟道:「告密也來不及。這次舉事,為求快准狠,我用的是青幫二四八定乾坤的聯繫方式。從我身邊兩個人做我的下線,他們一人再負責兩個,就是四個。這四個人一人再負責兩個下線,就是八個人。八人再乘二,以此類推。」
  「攻打皇宮的計劃,我在半個小時前捉你進門的時候才告訴兩個手下,讓他們再分別去依次聯繫下線到這裡集合。就算中途有人起歪心告密通知警察廳,他們也來不及反應,阻止不了近千名學生四面八方湧來。只要大家到了這裡,我殺了你奠旗見了血,他們紅了眼往前一衝,大事必成。」
  俞萬程看看牆上的西洋鐘:「萬一在你負責的兩個下線身上出了問題,事情不就像斷了頭的蛇一樣夭折了嗎?」黃金崇斷然道:「不可能!這兩人我放心,都是講義氣的漢子。一個是我從中國帶過來的青幫兄弟,還有一個你也認識,你儘管放心。」俞萬程問道:「誰?」黃金崇笑而不答,忽然吹熄了蠟燭:「不好,有踏雪聲,是日本警察廳的軍靴。」
  除了俞萬程,屋裡的人都拔槍在手。黃金崇慘然一笑:「你小子還真烏鴉嘴,這回被你說中了,成不了事了。」俞萬程熱血上湧:「也給我一把槍,大家衝出去,以後還有機會。」黃金崇湊近窗邊看了看:「敢賭就要敢輸,外面人多,我們跑不了,只能幹一個賺一個了。」俞萬程急道:「不,姓黃的你聽我說。你換上我身上的日本人衣服,然後假裝是被我們挾持來的。只要你能逃走,就還有再舉事的機會。」黃金崇回頭看看俞萬程,忽然罵了一句上海髒話:「你個小癟三,良心還真不是一般的好。可惜這裡除了你,都是我帶來的青幫兄弟,沒一個日本話說得順溜。要跑,你自己跑吧。」
  俞萬程還要說話,黃金崇揮揮手:「別磨嘰了。今天事情洩了,就再也沒有聚東京打皇宮的機會。我他媽的活不活還真沒計較了。你剛才的法子不錯,待會兒我用槍指著你出門,運氣好的話你還真能死不了。」
  俞萬程還沒說話,黃金崇使個眼色,身後的人立刻將俞萬程綁住,嘴裡塞進個麻桃。黃金崇輕歎道:「姓俞的,今天以後,留學生在日本就算待不住了。回中國吧,那裡才是你這種會打仗的書生的地盤。記著,小日本不好打,但我相信你這樣的木魚頭能跟它耗,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耗也耗死它,別讓崇爺白死,崇爺在閻王殿油鍋裡等著你們把日本人送來做伴兒的那天。兄弟們,拿刀子,扒了這張祖宗給的臉,別連累了大洋那邊的家裡人。」
  黃金崇周圍的人齊齊答應一聲,掏出匕首。黃金崇從耳旁捏起自己的臉皮對俞萬程笑道:「崇爺最後教你什麼是真正的辦大事就不要臉。不要了這張臉,一窮二白,無親無故,來得乾淨,走得光棍兒!」刀鋒在黃金崇手中轉動,從兩腮一個圓轉下來,過額頭、下巴,硬生生地削了一個臉皮下來,旁邊的人有樣學樣,一聲不吭撕割掉了自己的臉皮,剝去了指紋,扔到壁爐裡燒掉。俞萬程眼淚掉了下來,他知道黃金崇等人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撕掉臉皮指紋,就是讓日本警察廳最後無法向世人指證他們的身份,無法向中國方面提起干涉,也無法對在日留學生提出牽連起訴,更沒法報復這些青幫弟兄在中國的家人。
  【十、勝負已定】
  黃金崇摸了摸血肉模糊的臉頰,張開黑洞洞的嘴窟,獰笑一聲:「還真他媽的疼死人!弟兄們,跟著我,出了門就不准再說中國話,都跟我喊八嘎牙路。我把姓俞的一推倒,大家就開槍和小日本拼啊。」身後人齊齊說了聲是,黃金崇笑罵道:「一群土癟三,要說嗨,不准再說是!」拿起麻袋套在俞萬程頭上,不顧俞萬程的死命掙扎,推出門去。
  俞萬程被推倒在門外雪地上,聽著前面有日語在叫:「把人放開!把槍放下!」身後黃金崇等人在亂叫:「八嘎牙路,八嘎牙路!」也不知道是前面還是後面開的槍,隨即前後槍聲響成了一片。俞萬程趴在雪堆裡心如刀割。雖然他以前從來看不起這幫青幫流氓,但今夜他承認了,即使這些人不是好人,但他們也有一片愛國心。雖然他們行事極端,不擇手段,但也贏得了自己深深的尊敬。《東京時報》於1933年冬發文,日本皇子,也就是後來的明仁天皇,出生的當夜,有團伙預謀衝擊日本皇宮,被東京警察廳提前破獲陰謀。交火中該團伙無一生還。因一些特殊原因無法鑒別死者身份,初步推測為持異見之日本少壯派軍人云云。
  此刻黃金崇那張割去臉皮的血肉模糊的臉窟正定格在俞萬程的腦海中,像一塊寒冰鎮靜了他的神志,便是安倍秀寧的倩影也無法讓他的神經再次發熱膨脹。本來長歎一聲正要認輸的陳參謀忽然聽到俞萬程一聲長吁,緩緩睜開眼睛,對壽老人說道:「別等了,你要的那個詞,這場賭局裡你等不到。」
  熊孝先歡呼一聲:「贏了贏了,連贏兩局,第三局不用比了。」陳參謀大喜道:「師座……」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壽老人跌跌撞撞連連後退,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這樣?」熊孝先罵道:「你這個老日本就別裝了,快把我們師長身上的針拔出來。」俞萬程搖頭道:「還是先拔出藏在各位師兄身上的金針吧。」壽老人面如死灰,但倒也遵守承諾,伸手先將俞萬程身上的金針拔下,又將作戰指揮室裡和尚們身上的金針一一處置乾淨,低聲道:「俞萬程,雖然我此刻任由你們處置,但你要知道,如果我死了,安倍秀寧的下落你可就再也不知道了。」
  壽老人本自詡金針絕學天下無雙,便如神祇將自己高高尊上。但此刻引以為豪的絕技一敗塗地,極度的自尊瞬間化為極度的自卑,這句話看著是威脅,其實已接近苦苦哀求乞命。陳參謀冷笑道:「現在你不再囂張了?知道求饒了?只是饒了你,瑤光、玉衡、宏一、福圓的血仇,又到哪裡去討回公道。」壽老人茫然道:「瑤光就是你說過的那個女孩子嗎?可玉衡又是誰?」
  陳參謀冷冷道:「便是當年逃出敵窟的唯一一名北斗特工,瑤光的親弟弟。難道他不是在幾日前發現了你的蹤跡,追蹤到你反被你所害嗎?」壽老人怒道:「這紹德城裡水深得很,除了宏一和福圓是我不得已下手,我根本就沒遇見過你說的什麼玉橫玉豎的!又談什麼殺了他!」陳參謀皺眉道:「這就怪了,最後他托人帶給我的信息就是終於發現了和當年事件有關的蹤跡,然後就不知所蹤了。不是你下的手,那又是怎麼回事?」
  俞萬程心頭翻騰,沒注意陳參謀和壽老人的對答,他實在不明白安倍秀寧的名字怎麼會從初次見面的凶殘暴戾的怪物壽老人口中說出,掉頭看向塔窗外夜色下在寒風中搖曳的枯枝,心緒又回到了十一年前東京的那個冬天。
  第十章 骨碎玉焚
  【一、被拖走的劉濤】
  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室裡忽然起了風,卻是邪物粗重的呼吸。劉濤只覺得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慢慢從自己身邊擦了過去,不禁打了個哆嗦。那怪物似乎察覺了什麼,忽然停了下來,一動不動。黑暗中亮起了兩隻拳頭大小的眼睛,綠瑩瑩地發著冷光。
  劉濤自小在狗場裡長大,知道凡是野物紅眼睛的都是吃草,綠眼睛的都是吃肉的道理。瞧這對綠眼睛的大小,吃人那是毫不費力的,嚇得連忙閉上眼睛裝死。那邪物停了一會兒倒也沒有撲過來,只聽見哧溜哧溜的聲音似乎在舔食著什麼。劉濤這才想起地上原有從上面滲下來的林掌櫃的血液,心裡暗暗叫苦:這邪物會吃人那是能肯定的了,等著被活活吃掉不如跟它同歸於盡算了。一摸腰兜,剛才忙著搬石頭的時候不停彎腰,最後一顆手榴彈也不知道滾哪兒去了。
  按趙長洪的話說現在真是寡婦死兒子——沒指望了。也不知道趙叔現在怎麼樣了,想到被活活吃掉的痛苦,劉濤倒寧願此刻趙長洪被撞暈後不要醒來。好在那邪物舔了一會兒後東嗅西嗅了一番,慢慢地又從劉濤身邊挪回,聽聲音似乎又鑽回了出來的地方。
  劉濤這才緩過勁來叫了一聲阿彌陀佛,心想真是撿回來一條命。仔細聽聽洞下再沒有異常聲響,這才壯起膽喊了一聲:「趙叔,您沒事兒吧?」
  半晌,趙長洪哼了一聲,顯然才從昏迷中醒來。劉濤放下心來,笑道:「趙叔您一定不相信,剛才……」話沒說完,忽然一聲猙獰的咆哮,劉濤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棉軍鞋,想是那邪物從洞下探出頭來,咬住自己往洞裡拖去。
  劉濤慌忙伸手亂撈,但空蕩蕩的石地哪有可以借力的地方。那邪物的力氣又大得出奇,一眨眼劉濤半截身子就給拖了下去。劉濤慌忙將兩臂張開,五指正好抓住石板邊沿,才稍稍停住下滑的身體,慘叫道:「趙叔,救我,救我啊!」
  迷迷糊糊的趙長洪被劉濤的慘叫刺激地打了一個激靈,騰地坐起身來,眼前一片漆黑,只顧趴下身循著聲音邊爬邊亂摸亂撈,一把正好抓住劉濤的手指頭,慌忙使勁往上拔。可是洞下力道忽然加大,劉濤叫都沒來得及再叫一聲,哧溜便被拽了下去,拉得趙長洪空空的五指差點兒脫臼。趙長洪一下往後滾了好遠,只覺得背後壓著什麼東西硌得痛,一摸卻是劉濤早前掉在地上的手電筒。摁了幾下也沒有光出來,顯然是被摔壞了。
  趙長洪玩兒命地擺弄了好一會兒還是沒光發出來,氣得狠狠地將電筒甩了出去。光的一聲一道強烈的光柱從摔在地上的電筒中發了出來,趙長洪一看一顆手榴彈正滾在自己旁邊,連忙抓住揣在腰後,撲住電筒左右一照,別說劉濤不見了,就是原來地上一攤林掌櫃從地面上滲下來的血液也被舔得乾乾淨淨。要不是半分鐘前劉濤的哭喊還不停在自己耳邊發著幻聽,他幾乎懷疑就是一場噩夢。
  趙長洪看著劉濤消失的石板缺口處黑黝黝的洞,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往後退了退,愣愣地發呆。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忽然瘋了一樣大叫:「把我的娃還回來啊!」一把握住手榴彈連電筒抱在胸前,助跑幾步撲通也鑽下了洞去。
  【二、地底的人】
  黑暗中劉濤被邪物咬著棉鞋一路拖奔,幾次想解開棉靴卻總是一彎腰就砰地一下撞頭,只覺被拖著的道路比來時走過的石道矮狹得多了。撞了幾下漸漸變得迷糊,到底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伸手一撐地,摸到一根骨頭,細長尖銳,像是人獸的肋骨。慌忙丟開,手往旁邊一放,又摸到一個圓滾滾滑兮兮的骨頭,細摸上面還有幾個洞,分明是人的頭骨。劉濤一下哭了起來:「趙叔你被怪物吃掉了,嗚嗚嗚……」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一聲,劉濤喜道:「啊,趙叔您沒事!那真太好了!」
  那人沒有說話。劉濤忽然想到不對。趙長洪都六十來歲的人了,聽這咳嗽一點兒也不像趙長洪那喉管總像卡著濃痰的老人聲,驚慌叫道:「你……你是誰?不不,你……你是人是鬼?」
  似乎那聲音有點兒笑意,歎息道:「又被抓來一個。聽聲音你年紀不大,口音不像紹德人啊?」劉濤慌張道:「你……你口音也不像紹德的鬼啊!」那個聲音忍不住笑了:「別怕,我不是鬼,和你一樣是人。」
  劉濤這才鬆了口氣:「那就好。你是誰啊,怎麼在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那個怪物是什麼東西?你看見我趙叔沒?」那人笑道:「也沒什麼好的。我是誰說了你也不知道。在這裡當然是和你一樣被抓來的。這裡應該是紹德城底下的一個地洞。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我和你一樣不知道。你說的趙叔是你的同伴嗎?我沒見過他,希望他沒事吧。」
  劉濤「啊」了一聲站了起來,頭上沒碰到東西,才察覺這裡不像來時的道路矮窄,急道:「紹德城底下的地洞?不會是黑龍洞吧,先前趙叔說要帶我到黑龍洞鑽下去找我的狗呢!」那人啞然失笑:「鑽黑龍洞?從哪兒鑽下去?」劉濤道:「當然從井口啊!趙叔是老紹德,他說黑龍洞原來是黑龍井,從井口可以溜下來的。」那人道:「這是哪年的老黃歷了?黑龍洞口都被青磚砌堵了幾十年了,你這位趙叔不知道?」
  劉濤呆住了:「這,這,趙叔也說自己好幾十年沒回紹德了,難道,難道……」那人道:「那他記得的應該還是幾十年前的紹德吧。反正現在從黑龍井口,是沒法下到黑龍洞裡去的。」
《日落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