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話音未落,無數紙片如雪花一般飄飄灑灑從塔窗裡飛了進來,陳參謀接住一張瞟了一眼,笑道:「看來犬養崎是真急了,那邊開退路,這裡發傳單,不惜搭上飛機,就差沒給我們發遣送費了。」
  俞萬程也接住了一張,一看原來是招降傳單。正面用中文寫著五條招降宣傳單。
  【正告國民革命軍51師全體官兵:
  一、皇軍已全面包圍城池,明晨將不惜一切代價拿下紹德,放下武器投降是你們唯一的選擇。
  二、救援汝軍之張漢忠部,僅敷衍了事,早無前進之意,不可妄存僥倖。
  三、51師官兵,宜珍惜生命,速停止為師長俞萬程等人之名譽而戰,要多為家中老少著想。
  四、皇軍對軍民皆無敵意,皇軍愛護汝等。
  五、城內守軍快停止無益之抵抗,憑此傳單出城,皇軍保證你們的安全,並有豐厚賞賜。】
  落款正是大日本陸軍68師團司令長官犬養崎。
  俞萬程冷冷一笑,提筆在傳單上逐一批道:
  【一、吾國軍民四萬萬,汝可圍城,何以圍國?
  二、污蔑鐵軍,卑鄙齷齪,所謂武士道精神,僅此而已。
  三、忠貞傳自民族,威名屬於國家。中國軍人的犧牲,正為家中老小,不須苟活。
  四、自欺尚難,何況欺天?
  五、51師以人進城,有屍焚城,明晨決一死戰。】
  也同樣落款大中華國民革命軍51師師長俞萬程,寫畢正要將傳單團出窗外,卻被陳參謀一把搶過,笑道:「扔不得,這可是犬養崎給我送來的護身符,也是我能給師座帶回秀寧小姐的保證書啊。」俞萬程愕然道:「什麼意思?」陳參謀小心翼翼將傳單上的筆墨吹乾疊入口袋:「師座這焚城二字寫得好啊,真正戳中了犬養崎的要害。」
  熊孝先倒是第一個明白了過來,喜道:「對啊。犬養崎最怕我們躲在城裡跟他拚命,我們偏偏告訴他要焚城對決。他算是愁帽子上頭了!」陳參謀點頭笑道:「是啊,所以這時去迎接秀寧姑娘,應該是雙方心裡都覺得有利的交易。」
  俞萬程冷冷道:「此話怎講?」陳參謀笑道:「只因犬養崎認為,秀寧姑娘進了城,師座必然顧及秀寧姑娘的安危不會貿然焚城。而秀寧姑娘進了城,師座你總有把握讓她開口吧?」
  熊孝先鼓掌道:「好,憑咱們師座的魅力,把個日本小姑娘迷得七葷八素沒問題。」俞萬程搖頭道:「胡說什麼!我們是軍人,怎麼可以做這種拆白黨的勾當。」陳參謀笑道:「事急從權。」俞萬程怒道:「不行!秀寧不是一個物件,怎麼能把她作為交易的砝碼對待?靠挾持欺騙一個弱女子才能苟且偷生,男人的榮譽何在?俞某人絕對不會配合你做這種不顧中國軍人臉面與名聲的可恥事情!」
  誰也沒料到的是,一向不動聲色笑容可掬的陳參謀,像被俞萬程的這番話觸痛了傷疤忽然爆發,野獸一般嘶吼著衝上前揪住俞萬程的衣領,一把撕下了俞萬程軍服肩頭的勳槓,啪地打了俞萬程一個耳光。
  【九、榮譽與耳光】
  所有人都驚呆了,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見一貫溫文爾雅的陳參謀用力搖晃著俞萬程的衣領嘶吼道:「榮譽?!這不是你俞萬程一個人的戰爭,而是整個民族的戰爭!連自己民族都保護不了的男人,有什麼資格談榮譽?!軍人!陳某曾經也是軍人。陳某代表中國軍人在台兒莊戰役裡得到的寶鼎勳章,卻本應該頒發給一個被我們自己人吊死的男人,正是他甘願帶著漢奸的污名猥瑣死去,才讓我們中國軍人贏得了第一次對日本作戰大勝利的榮譽!」
  「相對而言,你所說的榮譽不過是私人的面子問題,感情問題!俞萬程!你還要欺騙自己多久?給我醒醒!醒醒!」
  從見到陳參謀的那天開始,在51師將士的眼裡,陳參謀一直是風度翩翩文質彬彬的可親形象,哪裡想過他會像這樣如受了傷的野獸一樣咆哮瘋狂,所有人都驚呆了。片刻後眾校官紛紛喝道:「放開師座,放開師座!」熊孝先手摸到槍把又覺得不妥,收回手結結巴巴地勸阻:「陳……陳參謀……你……你怎麼能這樣和師座說話?快,快放手賠罪。」
  俞萬程臉上浮起五個泛紅的指印,卻靜靜地揮手阻止眾人向前道:「沒事,讓他說,也許是時候我們都該清醒清醒了。」陳參謀雙手發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從容不迫,強笑道:「不好意思,卑職涵養不足,一時失態讓師座見笑了。」俞萬程拍開陳參謀還沒鬆開自己衣領的雙手,整了整衣扣道:「沒什麼好見笑的,今夜我一直在苦笑,早就笑夠了。你既然決定了就出城去吧。」看看躍躍欲試的熊孝先,加上一句:「帶上孝先,他是員福將,希望可以借給你一絲福氣平安歸來。」
  熊孝先興奮地答應一聲。陳參謀笑道:「好啊。只是不知道見到秀寧姑娘,師座可有什麼話要卑職轉告的?」俞萬程愣了一下:「這個,要是見到秀寧,你幫我對她說,說……」
  俞萬程只覺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一時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踱到窗邊,正好聽見窗外又飄過紹德鬼唱,皺眉道:「奇怪,我總覺得這音調在哪裡聽過。」陳參謀笑道:「那倒稀奇了,難道師座您前世是紹德人?」俞萬程搖頭道:「說笑話了。就是這曲調依稀有點兒熟悉。這樣,你和秀寧說,這麼多年我一直想回東京的碼頭聽她再為我唱首歌。可是歌不會變老,我的頭髮卻像那天在碼頭一樣染上了雪花,開始斑白了。」
  【十、夜半來客】
  陳參謀點頭笑道:「有了師座這句話,秀寧姑娘就不會懷疑我假傳聖旨拐帶人口了。」眾將領哄堂大笑,但俞萬程卻沒有笑,看著陳參謀目露寒光,一字一頓道:「從你陳參謀踏出城門始,秀寧的安全就全是你的責任了。如有意外,除俞某人死了便罷,否則……」陳參謀心中一凜,低聲道:「卑職明白。」
  看著樓下陳參謀和熊孝先騎馬遠去的背影,俞萬程揮揮手厭煩地驅開燒好晚飯再三來勸餐的勤務兵,凝視眾將領輕歎一聲道:「山雨欲來,望諸君珍重。」張王兩位將領茫然地看看窗外,相互嘀咕道:「壞了,師座這是被陳參謀一記耳光打暈了吧?這麼好的月亮,哪能下雨呢?」忽然張將領叫了一聲:「師座,你看那裡,那個人,好像不是我們51師的!」
  俞萬程聞聲看去,只見在墜落燃燒的日軍飛機熊熊火光的映照中,一個身著貂裘的人正往伏龍塔緩步行來。
  第十二章 生聚死離
  【一、玉衡之死】
  洞中劉濤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腦海裡一片空白,耳邊似乎還環繞著陣陣怪吼和玉衡的慘叫。就是到最後他也沒能刺出那根尖骨,黑暗中是玉衡從被嚇癱的劉濤手中奪過骨頭刺向了怪物。
  震耳的怒吼後玉先生就失去了聲息,狂怒的怪物並沒有洩去怒氣,劉濤甚至能感覺到一滴滴腥臭的口涎淌在自己喉管上。忽然好像有別的動靜驚動了怪物,它像受到什麼召喚一般棄劉濤而去。
  玉先生死了,又一個保護自己的人不在了。劉濤痛恨自己的無能和懦弱。在真正的恐懼來臨時,自己除了逃避和畏縮還會做什麼?在危機來臨的那一刻,劉濤事先想好的什麼撲過去和玉衡一起戰鬥,甚至在怪物身上咬上幾口的打算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會抱著頭蜷成一團發抖。敢和日本鬼子面對面拼刺刀的劉濤從不認為自己是個膽小鬼,但是今天夜裡所遇見的不間斷的詭異怪事,似乎早把自己體內的勇氣搾乾了。
  劉濤哭著在黑暗中摸找玉衡的屍體。不知道為什麼,對玉衡他有著比對失蹤的趙長洪更深的愧疚。也許是因為趙長洪並沒有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燃燒完生命的火花,也許因為趙長洪畢竟和自己有過朝夕相處,而玉衡只是與自己初次見面就甘願犧牲更難得,又或者在神通廣大的趙長洪面前自己只能是個什麼也不懂的被保護對象,而身有殘疾的玉衡本應接受自己的保護,自己卻因為恐懼而退縮了。
  玉衡的屍體黏手而潮濕,似乎體內的血都噴了出來,而地上也沒再摸到那根尖銳的骨頭,應該是刺入後留在怪物體內了吧。但是又有什麼用呢?這怪物實在太可怕了。只要它不倒下,劉濤覺得自己別說逃不了,就算逃上地面,都還會被它抓回來。
  劉濤木然地抱著玉衡的屍體坐在地洞裡,忽然頭頂傳來砰的一聲,有碎屑落在頭髮裡,緊跟著又是砰的一聲,抬頭看到有光從頭頂上方透了下來,這一下真是大喜若狂,大叫道:「上面有人嗎?救命啊,救命!」
  砰砰的聲音越響越快,忽然停了下來,劉濤看著頂上的月光,雖然看著離自己那麼遙遠,但得救的希望好像哽住了自己的喉頭,居然叫不出聲來。只見一根繩子慢慢地從頂上洞口垂了下來,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是你娃嗎?是劉濤你娃在底下嗎?」
  劉濤含淚嗚嗚地叫了一聲:「趙叔,是我,是我啊!」從頂上洞口露出的正是趙長洪那滿是皺紋的老臉,眼睛裡亮閃閃的,聲音也帶著哽咽:「真是你娃,真是你娃哎!還是你趙叔能耐,猜著就能在這黑龍洞裡找到你!」劉濤奇道:「這裡真的是黑龍洞?!趙叔您是怎麼到上面去的?」
  趙長洪在上面擺擺手:「別問了,順繩子爬上來,上來趙叔跟你慢慢說。」劉濤點點頭,伸手去夠繩子,夠來夠去夠不著,洩氣道:「夠不著啊趙叔,跳起來都還差那麼一胳膊。」
  趙長洪罵道:「你娃事真多,我把鐵匠鋪底都翻遍了才接到這麼長的繩子!要不你等著,我再去找找。」劉濤慌忙叫道:「別別,趙叔您千萬不能走。這洞裡有怪物,回頭叼了我去您就再也看不到我啦!」
  趙長洪氣道:「你娃這是又要馬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可難死我了!」劉濤撓頭道:「就差這麼一點兒。要不您順繩子下來,搭手夠我一把。這裡還有玉先生,我,我想把他也弄出去。」
  趙長洪奇道:「下面還有人?那你們倒是搭個肩不就完了?」劉濤道:「可,可玉先生死啦。我是想把他屍體弄出去。」趙長洪歎道:「我上輩子欠你娃的啊!活人也就算了,你還弄個死人來折騰我。行行,這一時半會兒也沒人來,我就聽你的下去拉你們。」
  【二、狗骨頭】
  玉衡是從地下暗道裡被怪物拖來洞窟的,所以真的沒想到洞窟上面就是黑龍洞口。這黑龍洞原本是口古井,雖然後來洞口撐大了又被磚砌上,但生鐵鑄就的捆井繩轱轆的井搖根子還在。趙長洪小心翼翼地把繩子在井搖上捆好,又不放心地拉了拉,憑著多年的下墓經驗斷定繩子拉三四個人沒問題,才來了個蠍子倒爬牆,頭下腳上沿著繩子往井裡鑽去。
  劉濤是盼星星盼月亮盼著趙長洪的臉越來越近,興奮得亂跳。跳著腳尖正好兩人的手指搭手指,趙長洪正準備加把勁把劉濤先拉上來,忽然上面一輕,下面一重,頭對頭撞了下來。
  兩個腦袋頂對頂直直地碰在一起,加上慣性勁可真不小。劉濤當時就被砸趴了,趙長洪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呻吟一聲摸摸脖子,好在頸骨未折。繞下纏在脖子上的斷繩藉著洞頂透下的月光一看斷口,驚叫一聲:「切口這麼平,繩子是被人切斷的啊!」
  劉濤晃晃腦袋也站了起來,看到趙長洪對著頭頂大叫:「是誰,誰跟爺作對?有本事露個臉!」劉濤知道大事不好,怯怯地問:「趙,趙叔,不是我又連累了您吧?」
《日落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