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招魂

那幾個人本來被我罵得火冒三丈,忽然看見我爸背著人走過來,個個打算要逃跑。但是我爸已經把他們逼到牆角了。

我爸凶神惡煞盯著他們:看見賣包子的李寡婦了嗎?

那幾個人戰戰兢兢:王五你沒事吧。

我爸不答,只是問:看見了嗎?

那幾個人想了想:看見了。

我爸馬上問:哪去了?

那幾個人說:你二哥吃包子不給錢,他們娘倆好像去你二哥家要帳去了。

我爸氣地呸了一口:這個敗家子,就會壞事。

然後,他沖其餘人招招手:去王二家,快。

我們已經折騰了一天,所有人都後悔沒有拉一輛板車出來,但是現在找車也來不及了。

我們幾個人中,姚媒婆纏著裹腳布的一雙小腳倒算是最健全的,其餘的人早就瘸得不成樣子了。

我趴在我爸背上,知道我自己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麻木的感覺先是包圍了心臟,我漸漸感覺不到心跳了,現在它正在包圍肺,我的呼吸也開始減弱。但是很奇怪,我不覺得窒息。只覺得昏昏欲睡。

我趴在我爸背上,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我爸背著我到處轉。給這個瞅瞅,給那個看看,驕傲得宣佈,我叫王天下,以後會有一番大作為。我恍惚間看見我爸望子成龍得臉。

我勉強睜開眼,想仔細打量一下這個世界,在我眼前的,是我爸後腦勺上得幾根白髮,它們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得。一直晃得我眼皮沉重。

忽然我爸叫我:天下,醒醒,別睡。

我睜開眼,發現我已經被我爸放在了地上,他正伸手拽著我,而我身子軟軟得掛在他得胳膊上。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我們已經到二大伯家門口了。

我爸高喊:王二,你給我滾出來。

裡面沒有人說話。

我爸扶著我:走,咱們進去找。

但是我根本邁不開步子。要不是有我爸拽著,我早就倒在地上了。現在我不覺的我還有身體,充其量,我只剩下一個頭了,而這顆頭也就堅持不了多久了。我的脖子正在一圈一圈的發麻,像是井水一樣上泛。

我爸把我抱起來,一瘸一拐的向王二的地下室走。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忽然聽到,裡面傳來一陣哭聲。

王二的家裡會傳來哭聲?而且還是女人的哭聲。

顯然不僅我一個人聽到了這聲音。其餘的幾個人也都面面相覷。

其實推測一下,不難知道,這聲音一定是李寡婦的,但是李寡婦為什麼會在王二家哭?

在我們桐柏,寡婦是一個很敏感的字眼。她們做事往往要比沒出嫁的姑娘還要小心,稍有不慎,就會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而寡婦和光棍的組合,更能讓人浮想聯翩。

我爸恨恨的罵了一聲:王二這個不要臉的,當年爹把他趕出門去真是對了。丟人!

我們幾個人罵歸罵,還是按照原來的速度向下面走。其實我們的腳全都疼得要命,即使想快點也不能了。

終於走到最底層,進入王二那間黑洞洞的大屋子的時候,我看見門口吊著一塊大白布,把裡面的內容完全遮住了。

我只能朦朦朧朧看到,裡面明晃晃點著幾支蠟燭。幾個人的影子投在白布上。晃晃悠悠的,說不出的恐怖。

我爸知道我害怕。拍了拍我的肩膀:沒事。

我輕輕答應了一聲,心想,我現在都這樣了,死人不怕鬼纏,還有什麼好怕的。

我爸把白布掀起來,抱著我走進去,我發現裡面有三個人。

一個是王二,一個是李寡婦,另一個是李志學。

王二破破爛爛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正在供台前面點香,李家母子倆跪在蒲團上小聲抽噎。

我爸問:出什麼事了?

沒有人說話。

我爸也不廢話,輕輕將我放在地上,然後一把揪起李寡婦:你先別忙著哭,我問你,王大膽怎麼死的?

跪在旁邊的李志學忽然大吼了一聲:放開我媽。然後張牙舞爪的就要向我爸衝過來。

但是他沒有得逞。他被文闖攔住了。

文闖雖然一瘸一拐,但是平日裡調皮慣了,而且姚媒婆那幾畝地他從小種到大,很是有一把力氣。想攔住文弱的李志學還是綽綽有餘的。

李寡婦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不知道。

我爸哼了一聲:你不知道?

隨手從背上把那個包袱取出來,然後光噹一聲扔在地上,裡面的手電和斧頭滾落出來。

我爸指著地上的東西說:你還不承認嗎?不承認我們就報警,到時候你可跑不了。

這時候,在一旁掙扎的李志學大喊:是我殺的,那個畜生該死。

李寡婦放聲大哭:兒啊,你怎麼能這麼說。

李志學大怒:我怎麼不能這麼說?那個畜生天天來咱們家搗亂。媽,你知道外面的人怎麼說你嗎?

李志學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住了,然後扭頭看我們:你們想告我就告,老子在家等著你們。

然後他開始拉李寡婦:媽,咱們走,咱們不在這了。

李寡婦站在地上不肯動。李志學跺跺腳,扭頭想走。但是被我們攔住了。

我爸氣憤得指著我:你把王大膽殺了,現在王大膽開始找我們家天下索命了。你還想走?你不把這件事說清楚了,你能走嗎?

李志學雙目通紅,看起來像是要發瘋一樣:我殺的,人是我殺的,行了吧。冤有頭債有主,你活著的時候老子殺你一次,你死了老子照樣不放過你。去你媽的。

這時候王二回過頭來,對我們說:讓他們走。

我們幾個都不動,我媽,我爸,姚媒婆,文闖,全都圍上來,攔著李志學,現在他是我的命。

但是王二走過來,拉著李志學,讓他硬生生從我爸媽之間擠過去了。

他們雖然盡力阻擋,但是奈何個個帶傷,而且王二還有點三腳貓的功夫。

我爸媽想追,但是王二站在樓梯口攔著,眼睜睜讓李志學消失了。

我爸氣地臉色鐵青,盯著王二,一字一頓:你要把天下害死了。然後他低頭把地上的斧子撿起來,一言不發找王二拚命。那種沉默的冷靜很可怕。

王二一邊輕鬆招架一邊搖搖頭:我是要救天下。

然後,王二扭頭對李寡婦說:現在你兒子走啦,你可以說了。

我不由的失望,原來李寡婦還什麼都沒說。

我張張嘴,舌頭有點麻,說話有點含糊:爸,別跟二大伯打架了。咱倆說說話吧。

我爸一聽這話,怎麼可能不知道什麼意思。身子頓時軟了下來。

我張張嘴,這時候居然不知道說什麼了,鬼使神差來了一句:爸,我現在不怕你揍我了,怎麼揍都不疼。

我爸握著拳頭,看看我,又望望頭頂。我知道他想哭,他在忍著眼淚。

這時候,忽然有人把我的嘴掰開了,然後不知道什麼東西灌到我的嘴裡去了。

我覺得一陣癢,但是又咳不出來。因為我的肺已經死了。

我爸恨恨的看著王二:你幹嘛?

王二看了看我,點點頭:放心,香灰而已,給天下祛祛邪氣。

我嘴裡含著一把香灰,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覺得一陣陣發燙,發暖。雖然口不能言,但是我能感覺到,那種麻木沒有再擴散,停留在我的下巴上。再也不能前進一步。

我躺在地上想:恐怕以後就變成個高位截癱了。不過能活下來已經算幸運了。

我衝我爸眨眨眼,咧咧嘴,努力的露出一個微笑。

我爸見我神色不錯,關切地問:好點了?

我眨了眨眼,表示肯定。

我爸長舒了一口氣,站起來看著王二,感激之情是有的,但是仍然死要面子很生硬的問:你怎麼會這個?

王二搖頭晃腦:香灰祛邪,你以為我擺攤算卦全都是糊弄人的?

他們兄弟兩個嘀咕著,李寡婦還在嚶嚶的哭。

王二歎了口氣:別哭了,把事情說出來吧。說出來,解了王大膽的心結,讓他趕在七七之前投胎。你也好回去接著過日子。

李寡婦忽然放聲大哭:大膽,你別再恨了。

這一聲淒厲無比,簡直不是人能發出來的。

隨著這一聲哭,我覺得全身一陣發冷。

我躺在地上,本來全身無知無覺,這時候居然一陣陰冷傳過來,從後背一直涼到前胸。再從皮肉涼到骨頭裡。

忽然,文闖跌跌撞撞往裡面跑:不好了,有鬼,有鬼。

這時候,我看見掛在門口的那塊白布開始劇烈的顫動。像是有風在吹一樣。

可是王二的屋子在地下啊,哪裡來的風?

緊接著,我看見白布上出現了一個黑影。

然後,我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說:我憑什麼不恨?被人殺了也不恨嗎?

這聲音很近,就像是在我耳邊一樣,我努力餓轉動腦袋,卻什麼也看不到。直到幾秒鐘之後我才發現,這聲音根本就是我自己發出來的。
《鬼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