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息慎氏進貢 大頻國來朝

有一年春天,照例又是兒童入學之期。帝舜與君臣商議道:「教孝教弟,明禮習讓,這種科目固然是做人基本的要事,但是恐怕將來有兩種缺點:一種是關於兒童本身的,專讓靜,不讓動,身體發育恐受影響。一種是關於國家前途的,專尚文,不尚武,民氣逐漸委靡,易流於積弱。這兩種流弊似乎不能不預先防到。」群臣聽了,都以為然。

於是大家討論起來,有的主張增加射箭一科,有的主張增加御車一科,紛紛不一。大司徒道:「臣以為射、御二科固然是好的。射可以觀德,可以習勤,不但能夠養成武士,而且仍不失教育原則。但是只可施之於已經成年的生徒,若是兒童,體力未足,恐怕不甚相宜。現在規定七歲入小學,十五歲人入太學。七歲的兒童,叫他射御,固然萬萬不能勝任,就是十五歲的兒童,亦似乎尚早。臣的意思,最好添一種舞的科目。從前陰康氏的時代,因為陰多滯伏,民氣壅閉,於是創出這種舞法,以教百姓,後來民氣果然多發揚了。所以舞這個方法於人身極有價值。舞有兩種:一種是徒手舞,盤旋進退,俯仰高下,演出種種的節目,與兒童興趣極相合,凡七歲初入小學的兒童都可以用的。一種是器械舞,又可以別為二類:一類是文,一類是武。文舞用籥用羽;武舞用於用戚。羽籥較輕,易於揮灑,凡年在十二歲以上之兒童可用之。干戚較重,舞動不易,凡十五以上入大學之學生可用之。如此排定程序,以次而進,練習到後來,不但技藝嫻熟,而且力氣亦可以增加。古人有兩句詩,叫作「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就是說這個舞的效果。所以臣的愚見以為要提倡武事,振作士氣,寓之於教育之中,以入學之初添加舞干戚羽籥一科為最宜。這科名目定為萬舞,未知帝意如何?」大眾聽了都贊成。於是就叫樂正夔等預備起來。從十七年二月入學起,以後都用萬舞了。

又過了多年,忽報息慎國君來朝,帝舜即命百官按照典禮招待。到了覲見的那一日,行禮既畢,息慎國君獻上弓矢,說道:「小柄僻處遠方,無物可以呈貢,只此土產,聊表微忱,請賞收吧!」帝舜一看,只見那弓長四尺,矢長尺又五寸,弓矢的材料非鐵非石。矢鏃長約二寸,亦非鐵非石,正不知是何物造成。再看那弓弦上,有一張隆起一個結,彷彿曾經斷了接過似的,料想必有原故,一時不便就問,照例謙謝一番收下。

到得次日,設席款待,帝舜和群臣相陪。因為大司空從前是到過息慎國的,就叫他坐在旁邊,以便談話。漸漸說到息慎國的風土,帝舜便問那弓矢材料的來歷。息慎國君道:「這種材料名叫楛木。顏色有黑,有黃,或微白,而有紋理。實在並不是木類,出於水中,堅硬可以削鐵,不輕易折斷的。這種做矢鏃的材料名叫石砮有兩種:一種出於山,取的時候,必先祭山神。

一種亦出於水,相傳系松樹之脂人水千年,化成此物。有紋理如木質,紺碧色,堅勝於鐵。小柄那邊山林多禽獸猛鷙,人民以射獵為生,非此種堅硬的材料不能適用。聽說此種材料各處都沒有的。」

帝舜道:「那麼弓弦的材料與各處亦不同嗎?」息慎國君道:「弓弦材料與各處相同,不過有一種續絃膏亦是各處所沒有的。小柄因為瘠苦,無貴重之物可獻,單單選了這幾張弓矢,揀而又揀,試而又試,以求完善。不料有一張弓弦竟試斷了,行期已促,不及更換,就用續絃膏接續,形式雖然難看,但是格外堅久,清帝試試。」帝舜道:「那續絃膏是什麼東西做的?」息慎國君道:「小柄山裡有一種蛇,名叫膠蛇。長不過三四尺,用刀斬作三四段,頃刻之間,復連合為一。再斬作五六段,亦復合為一,而行走愈速。取之之法,斬斷之後,每段趕快用木條夾住,擲之墉外,或懸之樹上,才不能復連。將此蛇搗碎成膏,去接續斷弦,堅韌異常,用了長久,雖他處斷,而此接續之處永不斷,真可寶貴的。」

帝舜君臣聽了,都以為異。息慎國君又向大司空道:「那年大駕辱臨,實在簡慢得很。某久想前來,因為路途不熟,屢屢愆期。不想匆匆已幾十年了。今朝再見,欣幸之至。」大司空道:「某當日因君命在身,未能久留,深以為恨。某當年到貴國的時候,正值隆冬,貴國多穴土而居,但不知夏天如何?

是否仍是穴居?」肅慎國君道:「夏天穴居易致疾病,所以多改為巢居。」

帝舜道:「貴國禽獸既多,不知其中有可以為人利用的嗎?」息慎國君想了一想道:「有的。小柄東部一處山上產生一種獸,非牛、非馬、非犀、非像,大家叫它四不像。它性極靈,能代人做一切事務,如運物、打磨、掘上等類。它平時住在山上,不輕易下來,偶然下來,亦不損人一草一木。人如要它做事,但將樂器一吹,它就成群而來。假使要它做的事務只須一獸可了,那麼它就獨留一獸,其餘都上山而去。這獸給人做事,必待做完後才肯歸去,否則不肯去。做完之後,就是要留它,它亦不肯留。做完事之後,人倘使憐其辛苦,給它食物,它亦決不肯食。這種真是奇獸呢。」

眾人聽了,都詫異之至,說道:「天下竟有如此替人盡義務而不貪酬報的異獸!那種爭權奪利、草菅人命的人對了真要愧死呢。」這時賓主勸酬,饌已數上,中有鹹肉一味,息慎國君嘗了,不絕的道好,並且問是用何種材料烹成。大司空道:「並無別物,不過用鹽漬起來而已。」說著,就指指席上所列製成虎形之鹽給他看。息慎國君道:「這種異物,敝國那邊是沒有的。小柄那邊和味的方法,只有用木材燒成灰,取汁而飲之,那種滋味萬不能如此肉之佳。」

帝舜道:「貴國東邊亦臨大海,海水可以制鹽,貴國人何以不制呢?」息慎國君道:「小柄那邊去海尚遠,夏天跑過去,處處隔著弱水,交通不便。冬時遍地凍結,交通雖便,但是海水亦結冰了。所以小柄人民屢次想去製造,終於不能,想來飲食之微,亦有幸福的呢。」帝舜道:「貴國既然弱水為患,當時大司空到貴國之時,何不令其施治?」息慎國君道:「當時亦有此意,以時值隆冬,弱水統統冰結,無從施治。待要等到長夏,時日太長,料想天使不能久待,只好不說了。」

帝舜道:「貴國弱水氾濫的情形如何?損失大嗎?」息慎國君道:「並不氾濫,只是不便於交通。小柄的弱水大概分為兩種:一紅一黑。春夏之際,山中水泉下注,到處成為沮洳,並不甚深。但是人涉其上,則半身頓時陷沒其中,在那時忍耐勿動,呼人救援,尚有更生之望。倘若自逞其能,用力掙扎,則愈陷愈深,立刻可以滅頂。這個最是可怕。小柄土音叫這種弱水名曰哈湯,恐怕無法可施呢。」

帝舜便問大司空,大司空道:「臣當日訪問到此,亦曾研究過,其原因是土為患,不是水為患。那種土亦不是原有之土,是無數大樹億萬落葉經水泉涵濡所化成之土,所以既軟又膩,年代愈久,堆積愈深,因此可以沒人。施治之法,只有將大樹砍去,風吹日炙,久之自能幹硬,但是曠日持久。而且這種千年大木一旦盡行砍去,亦未免可惜,所以恐怕做不到呢。」息慎國君聽了,亦點點頭。當下賓主又談了些他事,宴罷歸館,帝舜優加賞賜,息慎國君歡欣鼓舞而去。

又過了兩年,忽報大頻之國來朝。帝舜君臣聽了「大頻國」三個字,都不知道。連遊歷偏海外的大司空亦莫名其妙,想來總是極遠的地方了。帝舜吩咐招待禮節格外從優,不負他遠來的一番盛意。早有樂正夔是主賓之官,前去招待,才知道大頻遠在北極之外,從古未曾通過中國。因為大司空遠到北極,風聲所播,他才慕義千辛萬苦而來,真是難得之至。

朝覲之禮既畢,照例宴飲並奏《韶》樂以娛賓。酒過三巡,樂過三成,暫時停止,帝舜便探詢他國內的民情風俗。據大頻國一君說,他國之人民善於災祥之數,不但可以驗本國之災祥,並能夠驗外國之災樣。帝舜便問他怎樣驗法,大頻國君道:「北極之外有一大海,名叫潼海。這海水不時蕩湧,高可隱日。

其中有巨魚大蚊,從來無人見過,所以它們的真形亦無人知道。

但知道它們一吐氣,則八極皆為之昏暗,一振鰭則崇山皆為之動搖,是極可怕的。但是,尋常時候它們亦很安靜,不吐氣,不振鰭。假使天下世界有一國的君主昏暴無道,它們就要動起來了。最近八十年前,海中的大蛟陡然的蠢動,其長縈天,以至三河齊溢,海瀆同流為害。但究竟是哪一國君主無道釀出這種大變,現在還不能知道。」

帝堯道:「剛才貴國君所說的三河是哪三條河?」大頻國君道:「就是天河、地河、中河。天河在天,世俗之人叫它銀河;地河在九地之下,深不可見;中河是地面流通之河。這三條水有時通,有時壅。大概聖君在位,則三河水色俱溢,無有流沫。假使換一個昏暴之君,濁亂天下,那麼巨魚吸日,長蛟繞天,是一定的道理。」

帝舜道:「中國的學說與貴國不同。中國叫銀漢,亦叫作天河。但亦知道它並不是真河,是無數小星遠近攢簇而成。因為遠望過去和河相仿,所以叫作河,其中並沒有水,而且上下隔絕,哪裡能與地上之水相通呢?」大頻國君道:「據小柄所聞,確是天上的真河,而且有人曾經到過的。從前有一個國民,要想窮究一條大水的上源,乘舟而去。不知道走了多少個月,到了一處,有城郭,有房屋,彷彿是一個都會。正見房屋裡有一個絕色美女在那裡織機,他就上岸去問此處是何地。那女子未及開言,外面來了一個美丈夫,左手牽了一隻牛走進來,便問那人到此地來做什麼?」那人便將窮水源之意,說了一遍,又請問此處是何地?那美丈夫聽了,笑笑道:『足下要尋的水源恐怕尋不到了,還是趕快回去吧。某名叫河鼓,那女子是我之妻,名叫天孫,某夫婦兩個一年中來此一度,究竟此地是什麼地方,連我們亦不知道呢。』那人聽到這話,非常詫異。正在發呆,那美丈夫又說道:『足下既然萬里而來,空手的跑了回去未免太辜負了,一點沒有恁據,回去和人說,人亦不相信。

某有一物,可以奉贈,請足下帶回去,並尋到某地方,有一個賣卜之人,將現在這番情形告訴了他,並將此物給他看,或者他能夠知道一二。』說罷,放了牛繩,走到那女子身畔,俯身拾了一塊石子,遞給那人道:「這個就是懲據,足下拿了,可以趕快回去。』那人接了石子,莫名其妙,只得急急轉身,依了那美丈夫的話,尋到某地方,果然有一個賣卜之人,那人便將石子交給他看,並告訴他經過情形。那卜人大駭,說道:這一塊是織女的支機石呀!足下莫非到天上去過嗎?』後來又向案上檢查了一回書,便說道:「果然,足下到天上去過了。足下遇見那美女、美丈夫的那一天,不是某年某月某日嗎?』那人應道:『不錯。』卜人就將所檢查之書遞給他看,只見上面載著某年,某月,某日,客星犯女牛。照這件故事看起來,窮地河之源可到天河,與牛女星相見,豈不是天地兩河相通的證據嗎?」帝舜見他所說的都是神話,待要去駁詰他,又礙著他遠來的誠意,只能唯唯,不置一辭。這時,適值《韶》樂又作,大家暫且觀樂,不再談論。

過了片時,樂到六七成,那鳳凰又翩翩來儀。大頻國君看得來羨慕之至,便問帝舜:「這鳳凰居在何處?」帝舜道:「從前是由海外而來,此刻就住在這官苑之中。」大頻國君聽了,便請求去參觀。帝舜答應,隨即指著伯益向大頻國君道:「此地一切上下草木鳥獸之事都是歸他管理的,等一會就叫他陪貴國君去吧。」大頻國君答應稱謝。

隔了一會,宴終樂止。時候尚早,伯益就領了大頻國君向宮苑而行。到了苑中,只見樹木森森,鳥獸甚多,獨有那鳳凰總棲息在梧桐之上,「歸昌歸昌」的亂叫,不下數十隻。羽毛絢爛,彷彿一圖錦繡。後面及兩旁護衛的文鳥亦不少。大頻國君正在看得有趣出神,猛不防一隻大鳥飛過來向著伯益高叫一聲:「父親!」那伯益也應了他一聲,而且問道:「這幾日內,苑中的鳥獸都無恙嗎?」那大鳥亦答應道:「好的,都無恙。」大頻國君仔細一一看,原來那隻大鳥生著一張人面,所以能說人話,不禁大駭,便問伯益道:「這是妖怪嗎?」伯益道:「不是,這是大小兒孟虧。」大頻國君聽了,尤其不解,怎樣一個人會生鳥兒呢?這個理由不但當時大頻國君不解,就是此刻讀者亦必是詫異,待在下將這事來細細說明。

原來伯益自從娶了帝舜之女之後,隔了兩年,居然生育了。

哪知生育下來的不是個人,卻是和鳥卵一般的物件。大家驚異,就要拋棄他,伯益忙止住道:「這種生育方法古人有的。從前有一個國君,他的宮人有孕,亦有一卵棄於水濱。其時適有一個孤獨的老母所養的狗名叫鵠倉看見了,就銜了這卵去給孤獨老母老母就用孵卵的方法,放在自己懷中,用衣覆著,暖他起來。過了幾日,居然一個小兒破殼而生。後來材幹出眾,非常有名。所以這種生產法古來是有的,不可將他拋棄,孵他起來吧。」伯益之妻聽了,果然孵他起來。

數日之後,孵殼而出,哪知並不是人,竟是一隻鳥兒。伯益至此亦不禁呆了。怕益之妻尤其羞恥得不得了。兩夫妻明明是個人,為什麼會生出鳥類來呢?登時喧傳遠近,議論紛紛。

有些說,伯益治水,烈山澤而焚之,殺傷的禽獸太多,所以皇天降之以罰,使他生一隻鳥兒,以彰天報。有些說,伯益之妻夏日裸臥庭中,受了什麼邪魔的交感,所以生此怪物。有些說,伯益終日在哪裡研究鳥獸的情形,用心太專,那受胎之始,必定是神經上受了特別的感觸,所以有如此之結果。外面議論既多,伯益夫婦聽了,自然更加難過,幾次要想將這怪物處死,但是終於不忍。又因那怪物雖多是鳥形,但他的頭與面頗帶人形,且啼哭之聲亦與小兒無異,因此更躊躇不決。

後來帝舜知道了,便和伯益說道:『聯聞古時有人產生一鶴,以為不祥,投之於水。他的叔父說道:「間世之人,其生必異,豈可鹵莽就拋棄了他?』趕快跑去救起。只見那只鶴羽毛蛻落,已變成一小兒,但是身上還有長毛盈尺,經月乃落。

照此看來,或者這小兒也是間世之人,將來羽毛脫落,仍能返人本體,亦未可知。就使終於如此,亦是汝等骨血,何妨撫養他呢!」

伯益夫婦聽了帝舜的話,果然養他起來,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作大廉,號孟虧。三年之後,羽毛豐滿,能夠高飛,言語性情與人無異,不過他的起居飲食與人不同就是了。伯益夫婦給他在室中構一個巢,又架幾根橫木,以為他棲止之所。但是這孟虧通常總是翱翔空中,或在茂林之間,與眾禽鳥為伍,深知各禽鳥之性情,嘗和他父親說道:「鳥獸亦是天生萬物之一。自人眼看起來,像煞人貴而鳥獸賤,自天眼看起來,與人一律平等,並無歧異。人拿了鳥獸之肉來充庖廚,亦出於不得已,所謂弱之肉,強之食。就是鳥類之中,鷹鸇逐鳥雀,亦不能免。鳥類對於人亦何敢抱怨?但若是用種種殘酷的方法去宰割它,或者食其幼稚,或者覆其窩巢,或者絕其種類,那麼鳥獸要怨忿了。莫說鳥獸無知,它亦自愛其生命,能救它之命,它亦能知報答。無故戕害它的命,它亦有修怨之心,不過不能人言罷了。所以王者恩及禽獸,則鳥獸魚鱉鹹若氣類相感,是一定的道理。至於畜養之法,有兩句話可以賅括,所謂先則盡其性,後則順其性而已。伯益之恥,本在於調馴鳥獸,得到孟虧之助力,自然格外精明,因此就將鳥類的一部叫孟虧去管理。

後來帝舜知道了,就叫他亦做一個虞官,以幫助伯益。直到夏朝,伯益早經去世,他仍在那裡做虞官,號稱鳥俗氏。後來,因為夏代德衰,民間漸漸食卵,孟虧乃率領無數鳥類翩然而去,不知所之,更不知其所終。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大頻國君見了孟虧,不勝詫異之時,伯益就將他的歷史述了一遍。大頻國君尤其奇異,略略與孟虧問答幾句,便再問伯益道:「盂虧吃的食物和人同否?」伯益道:「他與鳳凰最相好,而嗜好不同。鳳凰非竹實不食,盈虧非本實不食,人間煙火更不必說了。」大頻國君又各處遊玩一會,方纔已到客館。帝舜重加賞賜。過了多日,告辭而去。又過幾日,忽報仲堪死了,帝舜非常震悼,追念其平日之功,除優加恤外,並特賜以謚曰肅。

《上古神話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