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憂鬱與夏加爾

 “去縱火現場再埋伏一次吧!”春做了決定。弟弟的性格就是這樣,一旦決定的事情便再不容更改,而我卻總是習慣於服從弟弟的意志,“晚上十點在東口的小學前碰頭。”
“塗鴉出現在哪裡?”
“車站後面的東小學。”然後他大致地說明了具體位置。
“啊……”我呻吟著,腦中不斷回憶起鄉田順子的話。昨晚在春的房間裡,我曾問她春在哪裡,當時她一邊回答“在畫塗鴉”,一邊在地圖上指明了大致的地點——正是在那小學的附近。
但我還是問不出口:“塗鴉其實是你自己畫的吧。”這句話,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害怕。於是我挑了個無傷大雅的問題:“這次畫了些什麼?”
真是無能的傢伙!我自己都對自己感到幻滅,不但完全沒有用處,甚至還讓事態愈發惡化。
“這次有點不一樣。”
“不一樣?怎麼說?”
“迄今為止的塗鴉都只有一個單詞,但這次卻有三個——Thank Give Apologize。”
“感謝、給與、謝罪。”我隨口翻譯了出來,“全部是動詞。”
“或許是命令態,去感謝、去給與、去謝罪。”
“怎麼像是原告要求賠償的口吻……”我笑了笑,像是要喝醒兀自混亂的大腦,“但是,規律果然是正確的,第一個字母是T。應該說,這三個單詞的第一個字母T、G、A都是基因的文字列。”
如果,這些塗鴉的始作俑者真的是春,那麼現在的對話就像是一個學生對早就知道正確答案的教師講解題目一般滑稽。
“如果從大哥的推測來看,的確是這樣。”
“T連接的是A,因此,附近以A開頭的場所應該會被縱火。你在附近有看到符合條件的建築嗎?”
“沒,從我這裡沒有看到。但是,這裡附近有公交車站,我想應該也有大樓。大哥你現在在公司嗎?”
“我請假了。”
“為什麼?”
“為了了結一切。”
“什麼呀。”春以為我在開無聊玩笑,“那麼你要怎麼做?怎麼了結?”
“我想先去醫院看看爸爸。手術也已經臨近了。”其實我只不過是想問問父親有關偵探的事情。
“咦,真是稀奇。”
“然後去那間小學看一下塗鴉,我們要不在那兒集合?”
“不,我還有點事。還是晚上埋伏的時候碰面吧,晚上十點應該就可以了。”
“是嗎?”
“這次一定要抓住那個縱火犯啊,大哥。”
“是啊。”雖然嘴上這麼回答,但我卻心不在焉;雖然我們在交談,但卻沒有交心。
不知不覺間春已經掛了電話,話筒裡傳來“嘟……嘟……嘟”的忙音,似乎他從來就沒有打來過這個電話。
去感謝,去給與,去謝罪。
我在心中默念,不知道這是傳遞給誰的訊息。不,我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這應該只是單純的密碼。把它們的第一個字母連起來,是TGA。我伸手摸向書架,取出遺傳密碼表,尋找TGA序列所合成的氨基酸。
“終止密碼子”
表上這麼寫著。也就是,這是遺傳密碼終了的記號。TGA這個密碼表示的是遺傳密碼到此結束的意思。我的腦中滿是“終結”這個詞語,而春說的那句“最後的機會”同時也迴盪在耳邊。
病房裡的父親神色黯淡、僵硬,這讓我很擔心。“你最近變了個人嘛,這麼頻繁地來看我。”雖然他還是很開朗地對我打招呼,但我卻心知肚明父親是在勉強自己,於是我的情緒也愈發低落。父親眼裡的血絲比平時更為嚴重,我想,他一定是沒有睡好。除了癌細胞的侵蝕,父親看起來還在為別的事情心神俱疲。“你覺得不舒服?”
“癌症可是很難纏的啊。”
“這笑話不好笑。”
“你應該表現得再體恤我一些。我可是很敏感纖細的。”父親打著哈哈,“在醫院裡總是沒完沒了的檢查,什麼胃鏡啊、掃瞄啊、還要被插管。”
父親指著鎖骨附近,只見那裡突著一個試管似的物體。由於之前動手術的時候我就見過,所以知道那是用來打點滴的管子。
“醫院裡的檢查比癌症更恐怖。”
“別說傻話。”
“這樣下去我身上的癌細胞只會越來越多。但他們依舊只是檢查啊、安排日程啊,就是不給我動手術,難不成他們是在忽悠我?這很好玩嗎?”
“你不保持安靜可不行,竟然打電話給偵探。”
“那個叫黑澤的看起來真是個好人。”父親的臉色略顯明亮,“不愧是你推薦的。我深夜打電話委託他工作,本以為他會生氣,結果連一點脾氣都沒有。還特地來我這裡接下委託。”
“工作真是熱情。”
“還給我送了花。”
父親指了指窗邊的一盆插花,在一個小籃子裡插著幾枝粉色還有黃色的鮮花:“我的兒子們就從來沒想過要在病房裡放一盆花。”
“我爸媽怎麼就沒把這種敏感纖細遺傳給我。”
“真想見見你爸媽是誰。”父親才起了個頭,我立刻就指著他。
      “粉色的是太陽花,這邊黃色的好像是什麼藥草,不是很好聞。”
“偵探竟然會送花。”我說。
“那個黑澤先生就算是捧著花都很有腔調。”
“或許吧。”我表示同意。一個和花相襯、卻不惹人討厭的男人,多珍稀的類型啊。
“他的眼神很銳利。偵探都是那樣的嗎?”
“目光銳利的是警察啦。”
“他環視病房的時候也是,神情就像是找值錢東西的小偷。”
“這次你該告訴我了吧,你到底拜託了黑澤先生什麼事?爸爸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有關縱火事件的線索?”
我被父親認真的視線所震撼,他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那目光幾乎就要射進我的靈魂。
我抽了一口涼氣,一時啞然。父親並不是第一次用這種攝人心魄的眼神看我。
比如——那還是我讀小學的時候。
地點就在家裡的寢室,當時我因為不小心把蛋包飯打翻在被子上而慌亂得手足無措,最後索性從冰箱裡拿出番茄醬塗滿了被子。或許我那個時候認為,整條被子如果都被番茄醬弄髒反而比只弄髒一小部分更不容易被發現。正所謂要把樹葉藏在樹林裡——現在的我自然知道這樣理解這句話實在是大錯特錯。
母親看到後十分驚訝,她主觀地認定那些是血液。如今想來母親的反應很正常,一般如果看到被子上沾有紅色,首先會懷疑的一定是血液,很少會有人想到那是番茄醬。結果,母親因為驚嚇過度,竟然當場休克。
父親回到家,瞪著我和春問:“誰幹的?”
如今在我眼前的父親的眼神,就跟當時一樣。
高中的時候也有過,那一次的起因在於春——他偷了CD店的商品,記得是美國一個硬搖滾樂隊新發售的CD。而春把陳列在店頭的這張新專輯全捧走了。他明明知道警報器會響,卻還是使出全力地逃跑。隨後,抱著三十多張CD到了廣瀨川的河邊,並把它們踩得稀巴爛。一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解釋為什麼他要這麼做。但我只知道一點,那張CD封面上的插圖是一個被強暴的女人。
父親趕到警察局的時候,我也在場,他用同樣的目光瞪著我們,問:“是誰幹的?”
      而此刻,父親從病床上射來的視線就和那時一樣,他不發一言,使我遲遲無法岔開話題;他的目光在沉靜中自有一股威嚴。
“是你嗎?”他問。
我一時間不知道他在問什麼,雖然以往的經驗告訴我,父親此刻應該是在確認我們的罪行,但除此以往我一無所知。
我搖頭,雖然不知道他究竟問的是什麼,但我依舊孤注一擲地回答。不管如何,總之不是我。
“泉水,不要再跟這件事扯上關係了。”
“不要扯上什麼關係?”我問,“爸爸,你說過你已經發現了這其中的秘密。”
“也談不上是什麼秘密。”
“你說你看了地圖後發現的。難道說,只要看了地圖,誰都可以注意到這個秘密嗎?”
“不。”父親垂下眼,“應該是看不懂的吧。”
“爸爸第一次聽到縱火事件的時候是那麼地興奮,恨不得自己變成偵探去調查。但現在你卻如此意志消沉,這太奇怪了。”
“我已經明白,我不是推理小說中的偵探。”父親一邊說,一邊從枕邊抽出一本看起來沉甸甸的圖鑒,封面上寫著“夏加爾[注]”,是東京美術館舉辦的“夏加爾展”上的東西。
[註:夏加爾(1887年-1985年),白俄羅斯裔法國畫家,版畫家和設計師。他以其夢幻式、奇特的意象且色彩亮麗的帆布油畫聞名,他的風格兼有老練和童稚,並將真實與夢幻融合在色彩的構成中。經立體派、超現實主義等現代藝術實驗與洗禮,發展出獨特個人風格,在現代繪畫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
“這個怎麼了?”
“朋友給我的。”
我接過這本厚厚的圖鑒打開,只見內頁印著許多可愛到近乎幼稚的畫,比如空中飛馬,比如漂浮在半空中相擁的男女,比如以拋棄遠近法的奔放所描繪出的巨大人類。
“此前春有說過吧?重要的事情要輕快地傳達。”
我在欣賞畫的時候,耳邊傳來了父親的聲音。
“是的,他說過。”
“我在看這畫的時候又想起來了。這些看來畫得亂七八糟的動物還有人卻在空中快樂地飛翔,都是些連讓人認真批判都覺得愚蠢的作品。”
“的確是這樣呢。”我點頭,顯而易見,這些畫雖然都十分脫離現實,但要批判這點卻毫無意義。我不知道夏加爾究竟想表達什麼,但我相信,他那帶著愛與憂傷的作品裡,一定蘊藏著非常重要的東西。我甚至感到,說不定那就是我們所處社會的本質。
我覺得,夏加爾在畫裡雲淡風輕地捨棄了我們後人所重視、或者盲目信任著的事物。
我們所信賴的,比如說——重力。
走出病房時,父親的主治醫生正等在門外。在確認了我是父親的長子之後,他表示要對我講解有關“手術前的說明”。我跟著他到了另一個房間,並聽他分析了父親的檢查結果。但不論是X光透視以及掃瞄結果,抑或是那年輕醫生機械式的說明,都沒有帶來哪怕一絲好消息。
“就算繼續等下去也不會有轉機吧。”
“請不要放棄。”醫生有力地回答了我。
真是個好醫生。
 

《重力小丑》